裴行俭的声音却依然清晰镇定,“把我准备的那三支箭拿来。”

麴崇裕眼睛一眯,也抽出三支长箭搭在了弓弦之上,待到马队略近,便用上生平的力气将三支箭连珠射了出去,放下弓时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声,“落空了一支。”

只见裴行俭也不紧不慢的登上了马车,左手拿着一把最寻常不过的弯弓,右手里拿的却赫然是一支火箭。他不由吃了一惊,眼见裴行俭随手一箭射了出去,不知怎么的,却是歪歪扭扭的飞到了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

麴崇裕正想开口,却见裴行俭已拿到第二支箭头圆圆鼓起的怪箭,拉开弓弦对着高空射了出去,箭支在空中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刺耳尖鸣。

麴崇裕顿时呆住了,眼见裴行俭已拿出了第三支箭来,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不由问道,“这一支又是什么?”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便是最寻常不过的箭羽。”

麴崇裕还想再问,从内营突然传来了两声短促尖利的哨音。

内营里,正对着裴行俭和麴崇裕的地方,苏南瑾留下的那百余名精兵已上马列好了队形,一名队副带着十几名身强体健的士卒站在马车的后面,另一名队副则登上马车,回头叫道,“一百步!”

一百步,三十多丈的距离,对于快马来说不过是数息的工夫,正好够自己这些人冲出去!这些人居然顶住了马贼的两次进攻,这一次却绝不会再让他们逃出生天!绥观冷笑一声,正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腰刀,哨音便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愣了一下,依旧一挥腰刀:“推开粮车,冲出去!”

两辆各装着二十余石粮米的大车,被十几名健卒发一声喊便推到了两边,中间露出了一条足有一丈宽的通道,绥观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高声叫道,“裴长史,让我们出去迎敌!”话音未落,一支最寻常不过的箭羽便迎面射了过来。

一阵乱箭,几道绊马索,两辆马车之间一丈多宽的通道上,顿时被倒地的骏马与士卒塞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士兵正在乱纷纷的勒马,粮车上蓦然出现了几十张强弓,弓弦响处,又有一小半士卒惨叫着摔落马下。

最先被射中的绥观直接从马上摔了出去,倒是不曾被压成一个夹馅胡饼,他捂着肩头刚要跳起,一把寒光四射的腰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即眼前便出现了一双靴子和一袭青色的袍角,裴行俭含笑的声音在头顶上响了起来,“绥旅正,你也未免太性急了些。”

绥观的脑内一片混乱,定了定神才道,“马贼已在冲营,下官不过是想去迎战,裴长史你这是做什么?”心里不由纳闷,算着时间,此时外面的队伍应该已冲到粮车之前,怎么那马蹄声反而听不见了?

裴行俭依然是笑吟吟的,“是么?那冲营的马贼如今又在何处。”

粮车的外面,那支像利剑般破空而来的马队已在几十步外生生的勒住了战马,队形一分兜头往回便跑。

随着几支火箭落入鹿角栅栏外那半人多高的枯草堆里,火苗转瞬间便从好几个地方冒了出来,马队正对着的方位,正是最早落入火箭之处,火焰已腾起了老高,形成了一道足有一人高的火墙,而那惊人的火势还顺着大片的枯草向外迅速蔓延,马队再往前冲,就算前队能从火势暂时未起的地方冲入粮车前方的空地,后队也会陷入火海。

绥观躺在地上,从粮车车厢下面看过去,正能看见那一片大火,他怔了半晌,咬牙伸手折断了肩头的箭支,坐了起来,不知是因肩头的疼痛,还是听到内营里不断传出的惨呼声,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声音却依然严厉,“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屠杀我大唐兵卒!”

裴行俭看了他片刻,声音变得冷峻起来,“绥旅正,我曾下令,内营兵卒敢出营者,杀无赦!大敌当前,你们身为大唐兵卒,却不经上峰许可,意图纵马冲营,若教你们冲成,这营地里几千号人只怕都会成为马贼的刀下之鬼!不杀你们,何以肃军纪?”

绥观咬牙抬起头,只见身前的马夫、护卫,无人脸上不是一片憎恶,连不远处站着的那些西州部曲,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了鄙夷和敌视,心里不由一凉:自己的马队若能冲出来,纵马奔驰中斩杀他们自然不在话下,但如今被堵在内营里,让这些人四面据车当活靶子射,也不过是任人屠杀!只有外面那把大火熄灭,他们能早点冲将进来,自己的人还能有一线生机……记得昨夜外面堆的不过是一些枯草,大约过不了太久便会烧光,老天,这把火还是赶紧烧完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祈求,突然之间,远处马蹄奔驰的震动声再次响起,那气势仿佛有数千匹战马同时冲了过来。绥观的眼里顿时迸发出了惊人的明亮光彩:他们来了!

第106章 大好头颅 奈何做贼

听到这骤然响起的马蹄声,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不少人迅速登上马车向外看去。可那高高的火墙却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正自慌乱间,却听到那马蹄声似乎并非冲着粮车而来,没过片刻,远处更传来了高呼惨叫的厮杀之声。

几名中年护卫最早反应过来,高声叫道,“是援军!援军来了!”营地里顿时轰动起来,部曲与护卫还好一些,半数以上依然登车与内营的骑兵对峙,而那些马夫却都已争先恐后的爬上了马车。

自打裴行俭抬手用最后一支箭将绥观射落马下,麴崇裕便一脸郁闷的把手里的强弓丢到了一边,懒洋洋的抱胸靠在一辆马车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本人懒得再花一分气力”的讯息。听到马蹄声,才终于打起了精神,几步登上了马车的车顶,手搭凉棚往外张望。两名随从忙不迭的跟了上去,护在他的身前身后。

站在高处,外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只见从山谷的西头不知何时杀进了一支骑兵,冲进来的时机,恰恰是那支“马贼”被大火逼退,队形尚未重整之时,新到的这支骑兵借势便直接冲入了“马贼”之中。原本看着极为精锐整肃的“马贼”队伍,竟是被他们轻轻松松的凿了一个对穿,随后兜头杀回,将这五六百人分割包围起来。还有一部分骑兵则是冲向了另外数百名马贼,所到之处更是风扫落叶一般。

这股骑兵人数大约也不过一千出头,身上并无盔甲,衣袍颜色也极为杂乱,但队列严整而灵动,那股势如破竹的气势更是令人心惊。人喊马嘶之中,前一刻还不可一世马贼们已是被他们冲杀得七零八落,再也聚拢不起来。

不少人已惊叹起来,“这是哪路人马?”经验老道的护卫们凝神听着那队伍里不时响起的鸣镝,辨别着闪烁着寒光的马刀式样,语气里有些不敢置信,“像是……突厥人?”

自然是突厥人!麴崇裕看着骑兵最前方的那个所向披靡的身影,抱着手笑了起来。

听着外面的动静,绥观眸子里的光亮彻底的熄灭了下去,脸色也变成了一片死灰,喃喃的说了几个字,然后便呆在了那里。

内营里,又传来了一声长长的惨叫,绥观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撑着车辕缓缓站起。一旁的白三眉头一皱,上前正要将他按下去,裴行俭却摆了摆手。

绥观看着裴行俭,神色惨然,“裴长史,内营的那些士卒都是大唐子弟,此番不过是听我的号令,我这便让他们放下刀箭,望长史留他们一命。”

裴行俭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绥观扶着车厢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两辆马车间的空隙处,低头看了一眼倒毙在地上的爱马,眼眶一热,不敢多看,走上一步高声呼喝道,“放下刀箭,下马!”

裴行俭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张怀寂,“张参军,你与里面的士卒到底相熟一些,受降之事,便交给你来处置罢。”

张怀寂一直是在怔怔的出神,闻言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回过神后脸上才露出一份惊慌,只是对着裴行俭已转身扬长而去的背影,心头的百般滋味,终于都化做了满脸苦笑。

粮车的外面,熊熊燃烧的火墙已熄灭了大半,众人视野便越发清晰起来,被阻隔在火墙之外的那一千多名马贼早已是溃不成军,混战之中,至少有两三百骑已被突厥骑兵的马刀砍翻。

麴崇裕的目光不时看向依然一片寂静的东边谷口,听到身边有动静,才转头看了一眼刚刚登上车顶的裴行俭,又向他身后的白三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这几日里,倒是辛苦你了!”

白三摸着头嘿嘿一笑,没敢接口。裴行俭笑道,“一个多月前,我打发白三去问阿烈何时送妻儿过来,听闻兴昔亡可汗将此次押粮来军仓的重任交给了阿烈,算算正该是这时辰交粮,兴许最近马贼猖獗,阿烈便多带了些人马,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果然教这伙马贼撞在了他的手里。”

麴崇裕没好气的冷笑了一声,“看来兴昔亡可汗果然与长史的性子相似,都是谨慎过人!”阿史那弥射的昆陵都护府因无耕种之地,又要派兵随征,因此只要象征性的交上五百石青稞,他派出部落中最精锐的一千多名骑兵护送这五百石的青稞……这般混账的理由,只怕那位苏大都护听了之后会当场吐血。

裴行俭似乎没有听出麴崇裕话里的讽刺,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叹道,“阿烈突阵之能,在西疆只怕少有敌手。”

即使在混战当中,突厥骑兵中的一小股人马也分外显眼,当头一匹枣红色大马上,那个着黑衣持马槊的身影所到之处,无论是三五人的小队还是几十上百人的大队都如纸片般被轻易撕开。

麴崇裕看了半晌,忍不住也叹了口气,“此番当为他请功!”

裴行俭轻轻点头,“这是自然,只是要谨慎一些,此次柳女官母子,我便让白三送入了高昌城,那边识得他们的人少,总要待战局平定,才能接到西州。”

说话间,山谷里的马贼已是全盘溃败,不少人无心恋战,眼见突厥骑兵压阵的一支百人队端端正正的守在山谷西头,拨马便向东边的谷口逃去,眼见已冲到了谷口,不知怎么地,突然发一声喊,竟是纷纷栽落马下。

这番变故来得突兀,粮营里也是一片惊呼,眼见冲到山谷的马贼掉头逃了回来,一息的工夫之后,从谷口处竟是又出现了一支骑兵,大约有三四百人,队列齐整,箭法精奇,清一色的本色胡袍和深色战马,一到山谷宽阔处便迅速分成小队围剿马贼,手起刀落的凶悍之势与突厥骑兵相比竟是不遑多让。

裴行俭不由怔了一下,转头看向麴崇裕,“你……”

麴崇裕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瞅着裴行俭挑眉一笑,“守约,好歹你我也相识多年,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有守约你现身说法,麴某也少不得现学现卖一番,见笑了!再说,”他看了看山谷间那四处奔逃的马贼,语气变得冰冷,“他们既然选了这样一处地方来款待你我,若不将这些马贼赶尽杀绝,永除后患,又怎么对得起这一片良苦用心?”

裴行俭摇头苦笑起来。

粮车前的火墙已然渐渐熄灭,只是被两股精兵绞杀的马贼自是无暇再往这边多看一眼,偶然有昏了头向逃将过来的,立时便被早有准备的部曲和护卫们居高临下的一阵乱箭射成了刺猬。再过得片刻,山谷里剩下的马贼再也支撑不住,纷纷抛下了兵器,抱头下马。那支与突厥骑兵纠缠在一起的“马贼”也不过多撑了一盏茶的工夫,眼见着新到的生力军已往这边杀过来,也在呼喝中丢下了手中刀枪。

粮营内外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迎着终于将整个山谷映照得一片金黄的朝阳,这声音在山谷间不断回荡,久久不绝。

欢呼声中,突厥骑兵开始下马清点战果,搜索财物,集拢战马,最后来到的那支骑兵却是悄无声息的在战场上巡视了一遍,扶起受伤的同伴,带上同袍的尸首,一声不响的打马离去。

粮车的营地里,内外两排粮车都被推开了几辆,随从们从内营牵来战马,裴行俭和麴崇裕翻身上马,迎向了突厥骑兵中那个带头的黑色身影。

方烈的模样跟六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骑马带槊的身影里,更多了一份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或是因为用的是长槊,身上并没有溅上多少血迹,也不下马,只是目光锐利的扫视着整个战场。看见裴行俭和麴崇裕,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带马迎上几步,“守约,玉郎,好久不见,幸不辱命。”

麴崇裕挑了挑眉,“苏大都护有令,马贼猖獗,各部人马当戮力灭之,阿烈一战功成,大都护定然无限欣慰。”

方烈一怔,不由哈哈大笑,雪白的牙齿将整张脸映得生动灿烂,让人几乎忍不住也要和他一起欢笑起来。

裴行俭也笑道,“待这一战平定,麴都督定会向朝廷为你请功。”

方烈笑着抱了抱手,“那便多谢都督了。只是阿柳那边……”

裴行俭微笑道,“放心,我都已安排妥当。”他环顾着周围正兴高采烈清扫战场的突厥骑兵,和那五六百位抱头蹲在一边战俘,沉吟半晌才道,“阿烈,你暂时还是莫要去军仓和大都护府那边,这些事情,交给……”

麴崇裕冷冷的截断了他的话,“交给我来处置!”

一个多时辰之后,西州的粮车又一次缓缓上路,当最后一辆车离开山谷时,已是日近中天。在他们的身后,那终于安静下来的山谷里,只剩下一大片染着紫黑血迹的焦黑土地和两堆低矮凌乱的土包。

眼见日头过了中天,渐渐向西边沉了下去,粮车的前队所在的山道渐渐变得宽敞平整,两旁的丘陵也低矮了许多,并不算刺目的冬日阳光仰面照在众人的脸上,虽无太多暖意,却也让人心里多了几分宁定,连迎面吹来的山风里带着的那股血腥气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心寒。

只是当前方再次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不少人还是一个激灵抬起了头来,裴行俭和麴崇裕相视一眼,驱马迎了上去。

迎面而来马队最前方,苏南瑾看着眼前袍角都不曾沾上一丝血迹的两个人,虽是心中早有预感,脸色也不由变得僵硬无比,还是身后的卢青岩先开了口,“两位辛苦,这几日粮队可还安好?”

麴崇裕笑吟吟的点头,“自是安好,只是昨夜遇到了小股马贼侵扰,幸亏兴昔亡可汗的一支骑兵也正好护着粮队经过此处,随手便把马贼都剿灭了。粮队中只有几名车夫和部曲受了伤。只是那绥旅正,见贼人势大,竟然不顾军令,率领所部抢马脱逃,被我等就地格杀了四十多人,余者已全部拿下,此事乃张参军亲眼目睹,亲手处置,正要把这些逃卒交给大都护处置。”

卢青岩呆了一下才道,“那些马贼……”

麴崇裕漫不经心的指了指粮队最前方的那几辆大车,“都在那里!”

苏南瑾头脑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识的一踢马肚走了过去,赶车的部曲面无表情的跳下车,刷的一声拉起了车帘,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顿时迎面扑来,却见那里面的一排排的木筐里,装的并非粮米,而是密密麻麻的头颅。

苏南瑾一个哆嗦闭上双眼不敢再看,全身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五脏六腑似乎全拧成了一团,喉头也是又腥又苦,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怕一开口便会当场呕吐起来。耳边却传来了麴崇裕冰凉的声音,“此役,马贼无一逃脱,真真是可惜了,大好头颅,奈何做贼!”

第107章 欺人太甚 此仇此恨

时近腊月,西疆已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因此,当那一千多颗头颅被装在数十个木筐里运到龟兹的大都护府官衙大门之外时,依然是保存完好。所有的热血都已在西疆荒野的寒风中被冻成了坚冰,曾经中人欲呕的血腥味也早已变得淡不可闻。只是这一筐筐沾血蒙尘、死不瞑目的头颅衬着富丽堂皇的龟兹官衙门庭,那股狰狞凄厉的感觉却显得愈发浓烈。

大都护府正厅里的高案正是遥遥对着庭院的大门,染成大红色的厚毡门帘已然落下,严严实实的挡住了远处那令人胆寒的一幕,苏海政眸子却依然一动不动的停在了门帘上,目光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的黏住了一般。

门帘的外面,那些粗糙不堪的木筐里,装着的便是他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费了无数心血,才培养出来的那支精兵。他这安西大都护,号称统领天山南北,手握西疆上万兵卒,但那些平日在家耕种,战事听命上番的府兵,又如何能用得?真正能对他惟命是从的,也不过是这千余伊州边军!而这六百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心腹里的心腹,是和能马贼们一道饮血黄沙的悍勇之师,是他纵横西疆的根本倚仗!如今,却变成了那样一堆东西……

那静静垂落的红色门帘,在他的眸子里渐渐变成了一滩刺目的鲜血,铺天盖地的染红了整个视野。

案几下方不远处,麴崇裕神色怡然的抬头看着苏海政那张早已变得僵硬的笑脸,半晌才终于抱了抱手,“启禀大都护,西州都督府此次幸不辱命,昆陵都护府亦得立奇功,全是托大都护的洪福。”

这含笑的醇厚声音仿若一根长针刺入苏海政的耳中,将那几日来一直在心口绞磨的痛楚悉数搅了上来,苏海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面无表情的看了麴崇裕一眼,他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刺眼的大红色冬袍,脸上的笑容更是说不出的轻松惬意。苏海政的手下意识的一收,紧紧握住了案几的边沿,却只能含笑点了点头,松开手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把喉中蓦然涌上的血腥气冲了下去一些,这才开口道,“世子果然胆略过人,老夫自愧不如。”

麴崇裕微微一笑,“大都护过奖了,西疆谁人不知,大都护才真真是杀伐决断,下官不过略学得一二皮毛而已,让大都护见笑了。”

苏海政的嘴里顿时又有些发腥,看着眼前这张清雅无尘的笑颜,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不该气急之下一脚把儿子踹出去——当日若是自己在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之后,猛不丁又看到那么多头颅,再对上这样一张笑脸,说不定也会一刻都呆不下去,寻个借口带马便走,更别说还能想到去追问一番俘虏的处置……可此刻,这个问题自己却已是不能不问。

他无声的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将目光转到了裴行俭身上,“裴长史,听闻这些马贼一个都不曾逃脱,莫非竟是全歼,一个未留?”

裴行俭微微欠身,“下官不敢欺瞒大都督,原本的确是有些俘虏的,只是这些马贼并非乱党,既然是兴昔亡可汗的部将所俘获,便该交由他们处置。下官原以为他们会带回本部做奴,不想那位部将却道,这西疆马贼多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便是送与人做奴,也无人肯用他们,敢用他们。因此索性便没留几个,也省得后患无穷。”

苏海政心里不由一冷,他当然也知道,能送来一千多首级,自是没留什么俘虏,但这“没留几个”却又是什么意思?

低头立在一旁的卢青岩适时的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长史,那留下的几个,不知你们又作何处置了?”

裴行俭含笑温言,“下官也不大清楚,那位突厥部将只是挑了几十个面目端正忠厚的出来,又把他们的粮车交给了下官,说是既有这番意外之获,还是要即刻回转本部才好,这些军奴与良马,也可以送些给一路来招待了他们的几个大小都督。突厥马快,想来此刻应是已在半路之上了。”

几十个、送人、半路……苏海政轻轻的点头,点了足足有数十下才突然醒过神来,抬头道,“裴长史、麴世子,两位一路辛苦了,既然东西都已送到,两位还是先下去歇息,本都护定然会,”他停了停才用力把话吐出了口,“为两位请功!”

麴崇裕欠身道,“多谢都督高谊,只是年关日近,下官们也是即刻返程才好。大都护的情谊,请容我等下次再领。”他抬头看着苏海政,轻声一笑,“为大都护效力,下官不敢言辛苦,此番能灭贼寇,倒是要多谢大都护的成全!”

案几下,苏海政双手已紧紧的握成了拳头,用力得微微发抖,好容易等到帘子落下,遮住了那两个人影,他呆了半晌,狠狠一拳捶上了案几,案上的诸多物件顿时都震起老高,放得略靠外的瓷杯和笔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屋里留下的两个主簿都唬了一大跳,还是卢青松走了一步,“大都护息怒!”

苏海政瞅着他冷笑起来,“息怒,如今你教我如何息怒?他们居然公然便把那些头颅抬到了这府门口,来向我示威,来向我请功,我竟还不得不为他们请立一个战功下来……竖子欺人太甚!”

卢青松的声音不由也低了一些,“大都护何必气恼,他们此次不过是侥幸逃出生天,便如此骄狂跋扈,如此心胸,日后大都护自有令他们追悔莫及之时。”

苏海政的笑容更冷,“侥幸?你难不成也相信阿史那弥射会派出千人的骑兵,来护送五百石的粮米?又恰恰在那日经过红山道?”

卢青岩不由一窒,他自然不会信,可若不是侥幸,难道是自己的所有安排在老早之前,便已被裴守约看破?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的妖人?他想了半日才低声道,“下官曾听闻,这裴守约精于数算之术,有些事情,原也难说……”

数算之术……苏海政心里微微一寒,没有做声,良久才摆了摆手,“如今说什么都已是无用,只是今日他说的还留了几十名战俘,又是送了许多人,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件事情在卢青岩心里已转了不知多少遍,却依然是没个答案,听到这一问,只能叹了口气,“裴守约此计甚毒,他若是杀降至尽,固然不必细论,若是全部留下,却也好说,大都护自能指个事务将他们都要过来。如今只留这几十个,想来多半选的还是些队正之流,为的自然是要留下他日能指证大都护的活口,至于说到要送给好几个都督,大约是为了将更多的人扯进此事,咱们既不能真去这些都督府上讨要一两个战俘,却也不能坐视他们拿着这活证据算计大都护……”

苏海政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们能做什么?”

卢青岩沉吟片刻,抬头道,“等。如今,既已不能先发制人,便只能伺机行事。西疆局势多变,有变数便会有转机!”

眼见苏海政脸色依旧难看,他忙道,“大都护也不必忧心,这支亲兵原是大都护亲手挑选的,多数都并无家眷之累,平日里也不轻易与外人照面,莫说他们对大都护原是忠心耿耿,便是有人说出自己是大都护身边的队正,却又有何证据?”

“便如那绥旅正,他只要咬定是当日是要带队迎敌,心急之下才忘了军令,大都护便不必理会旁人的议论,过几日将他从军牢中提出,打上几十军棍,冷上个一年半载,在让他立个不大不小的军功,那时重新用他又有何不可?有些事情,不但死无对证,便是活人,也无从对证!”

苏海政心里不由略平了一些,皱眉道,“只是这六百的人马,总不能凭空说不见便不见了。你说那些降兵是口说无凭,可若对上此事,岂不便成了铁证。”

卢青岩沉声道,“大都护莫忘了,再过两日,咱们便要发兵平叛,这两团人马因追杀马贼,一时赶不回来也是寻常,待到烽烟四起,乱局难辨之时,一支追赶大部的孤军便是遇上强敌或天灾,导致全军覆没,又算是什么稀奇之事?”

苏海政微微点头,脸色略缓,“如此说来,这一仗,倒是打得越大越好。”

卢青岩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苏海政这位恩主平日待自己虽还亲厚,可一旦翻脸记仇,那种奇拧又狠绝的性子,他便是有九条命也赔不起!不然他又何至于为着原本可以揭过的陈年恩怨,非要冒此奇险,好置裴行俭、麴智湛等人于死地?想了想,他诚恳的点了点头,“大都护所言甚是,这一仗倒是不能打得太小了。”

苏海政沉吟了片刻、转头看着墙上的舆图,声音变得冰冷,“还有这位兴昔亡可汗,我倒不知他是何时与麴家搅做了一堆!”

卢青岩忙道,“裴守约对突厥十姓原都施过些小恩小惠,与这位兴昔亡可汗或许关系更密切些,此次才能借来如此强兵。下官以为,那位兴昔亡可汗倒未必知晓他借兵是为何用。大都护也不必为此忧心,此次统领十姓的两位可汗都要出兵随大都护征战,大都护届时使出些手段,或拉之或打之,不难教他们知道,如今的西疆究竟是谁在做主。”

苏海政沉默不语,转身看着那血红的帘子,慢慢的咬紧了牙根,“若是有人不识好歹呢?”

厅堂里变得一片沉寂,卢青岩顺着苏海政的目光看了看静默垂下的那道帘子,想到那帘外的骇人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108章 见风使舵 居心难测

看着手上这叠大红的帖子,琉璃抚额长叹了一声。

明日便是腊八,正是家家户户备牲祭祖、沐药驱疫的大日子,又要开始为年节做些准备,要买的物件甚多,要拟的礼品单子更多,偏偏阿燕前些日子得了一女,还未出月,韩四又是个除了行医之外诸事都迷糊的,外加世子府里还有一个但凡麴崇裕不在便状况百出的云伊,今年虽然多了个麴镜娘帮衬着,琉璃到底还是不大放心,每日都要打发人去两处问上几回,因此比往年里更是忙上了十分。若是还要日日打扮济楚去应付这些西州高门女眷,她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小米瞅着那些帖子,也不屑的撇了撇嘴,低声嘀咕道,“都是些会趁热闹的。”

琉璃笑着摇头,小米这话倒也不算错,自打苏南瑾来了西州,整整一个多月里,她这裴宅是西州城里一等一的清净之处,可十一月那五万石粮米进了西州后,各种要上门拜访的、要请她赴宴游玩的帖子便络绎不绝,只是千般言辞万种手段,说到底,也不过是“酒税”二字。她只能笑着装糊涂,实在装不过了,便推一句“这些政务什么的,我哪里能懂,长史也从不与我说”。原本这些日子已是渐渐清净了下来,结果前几日,当裴行俭与麴崇裕歼灭了西疆上千马贼、大都护要为他们请功的消息传来之后,这帖子便又雪片般飞了过来……

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真真是浪费大好时光!琉璃长长的吐了口气,把所有的帖子都往前一推,“你让管事到这些府上去道声抱歉,便说我身子不爽,不能出门,也不好见客,请她们见谅。”

小米清脆的应了一声,拿着帖子便走了出去。没过半日,便又有数拨人马上门,送上了若干贵重的药材补品。琉璃哭笑不得,只能拿来看了一遍,记下要还礼的人家和礼品分量,还未一一清点记录清楚,帘外便传来了小米含笑的声音,“云娘子来啦!”

门帘一荡,云伊一阵风般卷了进来,看见琉璃好端端的坐在案几前记账,怔了一下,拍着额头笑了起来,“姊姊当真没事!”回头便叫道,“镜娘,我输啦!”

过了数息的时间,外间才响起了小米的问好声和麴镜唐慢悠悠的声音,“你也见识过那些人的手段了,你尚如此,大娘这边定然更不得清净,是我也会推一个身子不爽,图个眼不见为净。”

琉璃笑着收拾好纸笔,站了起来,“镜娘倒是稀客。”

麴镜唐依然是一副清淡的打扮,笑容里的那点冰凉的讥讽和麴崇裕如出一辙,“谁教西州城里,就你这里还能躲个清净。”说着往案几上的长凳上一坐,对小米懒洋洋的挥了挥手,“今日你家娘子便是轰我我也不会走,有什么可吃的可玩的,都快些拿来,不许藏私!”

小米忙笑着应了声“是”,琉璃不由转头看了云伊一眼,心里好不纳闷:镜娘搬到世子府也不过两个多月的光景,难道就传染上了云伊的疲赖?

云伊忙摆手,“跟我无干!”又指着镜娘道,“姊姊你不知道,她只是在人前装仙女,其实性子比我还坏,最会说怪话,今日还说,那些女人只怕都是跳蚤转世,眼见冬日到了,不巴住个苦主吸血取暖如何过得去?”

琉璃绷不住笑了起来,“此话说得……”真不亏是麴崇裕的亲妹子。

麴镜唐淡淡的挑了挑眉头,“难不成我还冤枉她们了?”

云伊愁眉苦脸的坐了下来,“我倒宁可身上生些跳蚤,或是以前那般听些冷言冷语,也胜过如今这般日日对着她们的笑脸!也不知玉郎什么时辰才能回来,我实在是被鼓噪得受不住了!”

琉璃顿时心有戚戚焉的点头不迭。

麴镜唐端起小米奉上的热枣浆喝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你们两个真真是异数,有人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让所有的人都对她仰视赔笑,偏到了你们这里,都成了累赘。”

云伊奇道,“你觉得这是仰视赔笑?我怎么觉得都是带着饵的鱼钩,牵着绳的马绊,是要哄着咱们上钩进套,好被宰来入锅?难不成还有人的一生所求便是被旁人当只肥羊?”

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麴镜唐更是差点没把嘴里的枣浆喷出来,拿帕子捂着嘴咳得抬不起头,琉璃强忍着笑上前给麴镜唐拍背顺气。好半晌,她才缓过这口气来,笑道,“你这话若传出去,只怕又会把人气死。”

琉璃有些诧异,“镜娘说的是哪位?”

麴镜娘神色有些淡淡的,“那些闲人,不提也罢。”又端着杯盏笑道,“你这里的枣浆怎么做得比别处的好吃?”

琉璃摇头,“这要问我的那个婢子,她没事便喜欢琢磨这些。”转头正要找人去叫紫芝,外头又小婢女轻声道,“娘子,张娘子在外院,说是要来探病。”

张敏娘?琉璃不由一愣,她来做什么?小婢女又轻声道,“张娘子说,她也好久没见过麴娘子与镜娘了。”

琉璃摇了摇头,“那便请她进来吧!”说着顺手去了钗环,上床靠在了软枕上,苦笑道,“我这模样,可像个养虱的好苦主?”

云伊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她倒不像跳蚤,竟是只水蛭!”

琉璃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麴镜唐淡淡的道,“你有所不知,这位敏娘几日里已找过云伊三四回,都被推了,不曾想今日却是追到了这里!这西州城里,我最不耐烦见的便是她……”

从院子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麴镜唐收住话头,没过片刻,小婢女挑起了帘子,露出了张敏娘亭亭的身形。

她今日穿得十分淡雅,青莲色锦面披风下面,只是一件八成新的米色袄子,配着素底的雪青色六幅长裙,看去反而比平日多了几分柔美,进来后笑着与麴镜唐和云伊见了礼,又走到床前行了一礼,仔细看了看琉璃的脸色,“佛祖保佑,阿嫂气色倒还好。”又笑着解释道,“阿敏今日听本家嫂子说起阿嫂的身子似乎突然有些不大爽快,心里一急便想过来,又听说镜娘和云娘也过来了,这才斗胆来上门打扰。”

琉璃在床上欠了欠身,“多谢敏娘挂怀。我这人大约是懒散惯了,这几日偏是人来人往的忙碌了些,便有些受不住,倒让敏娘见笑了。说来你大喜之后,我还未与你说声恭喜,祝你与苏公子百年好合。”

张敏娘仿佛没听出琉璃话里的意思,面不改色的一笑,“多谢阿嫂了。阿嫂的身子原是该多保养着些。”

琉璃点头一笑,没有接话,张敏娘却转身走到云伊身边,笑道,“今日倒是巧了,总算见到了你。”

云伊的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戒备,“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敏娘轻声一笑,“也没什么,只是阿嫂赏我的那幅画像,我一直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想请教一声,云娘的那幅是怎么安置的?”

云伊纳闷的看了她一眼,“挂在内书房的墙上。”

张敏娘似乎有些犹豫,“挂在那里可还合适?”

云伊越发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何会不合适?”

张敏娘踌躇片刻,才笑道,“我也在书房挂过,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大合适,不知云娘是怎么挂的,可能让我看上一眼?”

此言一出,莫说云伊,琉璃和麴镜唐都露出了诧异之色,实在摸不准这位张敏娘葫芦里到底是埋着什么药。云伊想了想,有些不大耐烦的道,“改日可好?”

张敏娘气定神闲的坐了下来,“哪日都好,听凭你安排。横竖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阿嫂了,今日这般凑巧,正要多打扰阿嫂一会儿,待会也好与你与镜娘一道回去。”又对镜娘笑道,“这些日子倒是听见大伙儿日日提起贵府的王明府,都是好生羡慕。”

麴镜唐淡然一笑,“也没什么,他不过是心眼生得实些,不会见风使舵,因此也不至于进退两难。”

张敏娘微笑着点头,“正是,还是镜娘好福气……”

耳听着张敏娘若无其事的轻言细语一路说了下去,云伊的眉头不由紧紧的皱了起来,抬头看见琉璃神色里也有几分不耐,再也忍耐不住,站起来道,“我还是先回去一趟罢,你要不要与我一道过去?”

张敏娘略有些意外停住了话头,笑了起来,“敏娘是要归家了么?今日能看自是再好不过,”又有些热切的看向麴镜唐,“镜娘可要一道回去?”

麴镜娘略一踌躇,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想再坐一会儿。”说完便给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点了点头,待到张敏娘礼数周到的告了辞,跟在云伊身后出门而去,也脚步轻快的跟了上去。

耳听着那脚步声渐渐的远去,琉璃摇头叹了口气,这位张敏娘倒真是有些让人头疼,心里又有些困惑,她绝不是对画像挂在何处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感兴趣的人,这几日这么执着的要见云伊,要看那画像,究竟是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麴镜唐突然低声叫了一句,“糟了!”

第109章 画里话外 姊妹之缘

琉璃有些诧异的坐了起来,“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麴镜唐皱着眉摇了摇头,“有什么不妥倒也难说,只是我与张敏娘已认识了十年,她今日定然是不想让我跟去,才会特意如此问我,我竟是,又让她称了心!”

琉璃想了想笑道,“大约也是无妨,你的婢子不是跟过去了么?其实云伊看着粗疏,心里最是明白,难道还会在她手里吃亏?再说她们若是去旁的地方也罢了,偏偏又是那里……”那地方,她去借过一次书之后都不想再去第二回,想来今日这一趟也会让张敏娘没齿难忘!

麴镜唐怔了一下,也笑了起来,脸色却还是有些沉凝,琉璃刚想开口,她已叹了口气,“我还是回去一趟罢,不然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琉璃笑着点头,“我正想说,病中无聊,要去世子那边借本杂记出来才好,那便只能有劳镜娘了,劳烦你再跟云伊说一声,让她过来陪我用晚膳。”

麴镜唐原本一脸懊恼,闻言不由一笑,“也好,明日我再来烦你。”

云伊此时早已出了曲水坊,一路上越走越快,没片刻便到了世子府前,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张敏娘竟不曾落后太多,虽然很是有些气喘,却还是抬头冲自己笑了笑。她冷冷的点了点头,一路领着她到了内院门口,眼见两个婢女迎了上来,才硬邦邦的道,“你的婢女便留在外面吧,玉郎不喜欢外面的下人进这院子。”

张敏娘也不介意,点头一笑,待进了内院,目光却不由在四周转了好几圈,世子府的内院也不甚大,角落里种着两从花木,冬日只剩几树疏斜的寒枝,院中还有几块玲珑剔透的奇石,碎石路绕过奇石一直通到台阶,自有一份清雅随意。

到了上房,带路的婢女一打起帘子,便有一股幽香扑面而来,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冽之意,而眼前的这间堂屋里也是粉墙落地,雪帘四张,坐榻上铺着素底弹墨的褥子,一眼看去竟如雪洞一般,屋中当中设着的那张黑檀木六曲墨书屏风和几张黑檀木小几,便显得格外冷峻。

平日里装束风流的麴崇裕,内室竟然布置得如此素洁峻岸,张敏娘一时不由怔在了那里,听到云伊没好气的说了声,“你要不要进来?”她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无暇多看,几步跟进了东边的房间。

这间房子陈设也与外面格调相仿,雪白一色的房间里只安置着黑檀木的高脚案几和四个书橱,到处都一尘不染,一件多余的摆设也无,因此,东墙上那幅几乎有真人大小的画像便显得格外显眼,画中人那大红的衣裳、明丽的笑容,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把房间里那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冲淡了许多。

张敏娘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仔细看了好几眼,又环顾了一眼屋子,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却觉得身旁有些不大对劲,转头才看见,适才跟着云伊的两个婢女并没有跟进来,却有另外两个面目只能算是有几分清秀的婢女站在一边,神色平静的看着自己。她心里一动,点头向她们微微一笑,却见那两个婢女连眉毛都没动一根,依然是全神贯注的静静的盯着自己。张敏娘背后的寒毛不由一乍,不自在的扭过了头去。

云伊已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开口时语气依然冷淡,“张娘子,此间不比旁处,你想与我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张敏娘垂眸沉默片刻,微笑着抬起了眼睛,“云娘误会了,几年前诚然是我的不是,与你相交时存了些试探之心。时过境迁,我每每念及,都不自在,这才想与你赔个不是。”

她停了停,神色里多了几分凄婉,“如今我也不怕你耻笑,其实自打十三岁起,家中长辈便日日都与我说,待我及笄之后,便会去伺候世子,那时我又懂什么,自然是听从长辈吩咐的。谁知世子却并无此心,旁人自然都道是我不好,我也是年少气盛,心有不忿,难免对世子的事情上心一些,因此才做出了那些事情,你恼我也是应当的。眼下我已嫁做苏家妇,忆起前事,越发满心后悔,一直想着要与你说开,却是今日才有这机缘。云娘,前事都是阿敏不对,望你以后莫往心里去。”说着竟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

云伊忙跳了起来,让开这一礼,目光警惕的看了看她,皱眉道,“那些旧事不提也罢,只是你若想让我去跟玉郎说什么粮米酒税,我却不会去平白讨这个没趣!”

张敏娘苦笑起来,“云娘多虑了,如今我已是苏氏妇,大约再过几个月,便会随拙夫去龟兹,这西州粮米酒税,世子能高抬贵手,固然让人感激不尽,若是不肯也是情理之中,我怎会用此事来为难你?”

她抬手指了指那张画,“我来寻你,一则是为了赔不是,二则也的确是为了此画。此画如此惟妙惟肖,自是不能挂在外院让不相干的人看了去。我也想过要挂在内书房中,只是拙夫却道,此画太过逼真,他在这屋里看书或是处置公文时,总觉得仿佛是我坐在旁边,让他心神不定,因此便不让挂。若是放在外屋里,似乎更是不像样,可若挂在内室床头,莫说拙夫,我自己都有些不大自在,因此竟是寻不出一个地方来放它,这才想到要来问云娘一声。原以为云娘说放在书房,是会挂在书橱旁边或是纱帘之后,没想到竟是挂在这最最显眼之处。”

这画么,麴崇裕也说过,挂在书房里似乎满屋都有琵琶声……云伊的脸上不由有笑意一闪而过,“姊姊的画的确是逼真。”

张敏娘叹道,“难得世子如此宽和,拙夫若是处置公务时,却是断然不许我进来的,因此也不让我挂画,倒像是怕这画儿偷瞧了他的那些公文去。”说着抿着嘴便笑了起来,笑到一半,突然觉得身上微寒,她忍不住转头看了那两个婢女一眼,却见她们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目光中的冷漠之意也与适才一模一样。她的笑声顿时统统都被噎回了嗓子中。

云伊嘴角一弯没有做声,麴崇裕的性子历来有些古怪,在内书房处置公务时断然不许任何人踏进房门,平日里除了这两个哑婢,家中的其他下人也是不得踏足书房一步,而这两个哑婢性子又最是刻板,便是她进来寻张纸或镜娘来借本书,也会牢牢的守在一边,那目光她都不大吃得消,何况旁人!张敏娘不是要看么,那便好好看一次,一次看个够!

张敏娘脸上的笑容果然越发勉强,干脆扭头走到画像前又看了几眼,才笑道,“平日有人说云娘和阿嫂情如姊妹,偏偏生得也似亲姊妹,我倒不觉得,只觉得你是一刻也静不下的,阿嫂性子却不爱动,作起画来更是一两个时辰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你们哪里有半分相似了?如今看着画儿,倒又觉得这话儿不虚,都是雪做肌肤水为眸的玉人儿,画上这含笑的模样,尤其像得很。”

云伊随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不经意的笑了笑,“是么?我倒是没看出来。”自己和琉璃姊姊,历来是有人说生得像,也有人说生得不大像,从这画上看有几分像也不稀奇。

张敏娘出神的看着画,突然幽幽的叹了口气,“其实我最羡慕的便是阿嫂,我这二十多年,竟再没见过比她更聪慧美貌的女子,这画虽然作得神乎其技,于旁人便是了不得的才华,于她却也不过是末技。阿敏听人说过,这纺白叠、印佛经,其实都是阿嫂的主意。云娘大约还不知晓,原先阿兄与世子很是有些不大和睦的,还是阿嫂教了世子印佛经,又帮世子做起了白叠坊,两家这才慢慢好了。人人都道阿兄待阿嫂好,却不知这样的女子,但凡认识她的,哪里能不敬她爱她?为她再做些什么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云伊有些诧异的抬头看着她,笑了起来,“你这话倒是再对不过,阿嫂人又聪明,待人又好,但凡知道她的,自然待她也好。”

张敏娘笑着点头,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云伊,微笑着叹道,“云娘也是好福气,有这样一个姊姊,这西州城里,谁不会对云娘另眼相看?我若是有这样一个好姊姊,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云伊依然是笑嘻嘻的没有接话,张敏娘还想再说,门外已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麴镜娘挑帘走了进来,看见张敏娘,似乎有些意外的笑了起来,“敏娘还在看这张画儿?可看出了什么玄机?”

张敏娘笑道,“哪里是看画,我是在感叹这作画之人是西州最有福气的女子,莫说云娘,便是我只怕也是沾了她的福分呢!”又看了麴镜唐一眼,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深意,“镜娘不是说要多坐一会儿的么?”

麴镜唐淡淡的一笑,“没法子,大娘想起要借本书看,可这地方哪里是旁人进得来的?我也只好亲自跑这一趟。”说着便走到书橱前,开了橱门,片刻后拿了两本书出来,对着两名婢女扬了扬封皮,“过几日便会还。”

两名婢子中有一位走上去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过去把门小心的合上,这才退到一边,目光又落回到张敏娘的身上。她们的神情并不奇异,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目光似乎格外有种异样,张敏娘每次对上那目光,背上的寒意便会加重一分。正不自在间,便听麴镜唐对云伊道,“大娘还说,那边已经备下了你爱吃的百岁羹,你若得空了还是过去陪她用饭,她有话要与你说。”

张敏娘略一沉吟,便对云伊笑了起来,“阿嫂到底还是疼你,我便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我不耽误你们了……”

她正要说出“告辞”两字,却听外面传来了几个婢子乱纷纷的声音,“见过世子。”

院子里响起的赫然是麴崇裕的声音,带着一点明显的寒意,“都下去吧!”

屋里的人顿时都是一呆,云伊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麴镜唐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正要往外走,想起张敏娘,还是脚步一顿,回头望了过去,却见张敏娘垂着眼帘,看不出神色如何,停了片刻才轻声道,“今日,我真真是来得不巧了。”

第110章 不知所谓 流言惊心

麴崇裕刚刚一步走进外屋,云伊便从书房冲了出来,几步奔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不停,脸上的笑容、眼里的笑意,几乎是流光溢彩。麴崇裕原本有些沉肃的脸不由放松了一些,也打量了她一眼,声音温和了下来,“你去给我备些热汤,我身上脏得受不住。”

云伊笑嘻嘻的挑起了眉头,“是么?”突然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不打紧,我不嫌弃!”还不等麴崇裕反应过来,便笑着跳了出去。

麴崇裕脸上沉峻的线条顿时再也绷不住,看着她蹦出去的背影,嘴角勾了起来。

挑帘而出的麴镜唐和张敏娘看见的正是一张带着笑意、微微出神的脸,虽然满身满脸都还颇有沙尘,面孔瘦了一圈,眉宇间也多了几分严峻,但被这抹笑意一称,依旧是风流倜傥,难描难画。张敏娘立刻像被火烫了般垂下了眸子。

麴镜唐早已把云伊的话听了个清楚,忍了忍脸上的笑意,低咳了两声,见麴崇裕已转头看着自己,才笑道,“阿兄回来得倒快,怎么像是瘦了好些?”

麴崇裕不大经意的笑了笑,“回来时不必跟着粮车,自然会快许多,你这些日子可还好?”

麴镜唐笑着点头,“还好,恭喜阿兄立了大功。”

麴崇裕只是嘲讽的一笑,转了话头,“大郎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我去换身衣服,你记得遣人叫他待会儿过来用膳。”刚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跟在张敏娘身后出来的两个婢女身上,语气里满是厌烦,“这院里的规矩不必我多说!下次再放这种人进来,莫怪我打发了你们!”说完转身便进了里屋,从头到尾,眼角竟是根本不曾扫过张敏娘。

麴镜唐笑微微的转身看向张敏娘,“敏娘,这边请。”

张敏娘依然是垂着眼帘,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脸色略有些苍白,神色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看着麴镜唐,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今日有劳你和云娘了,请你待会儿记得替我向她道声谢。”

这个笑容里似乎别有一种意味,麴镜唐微微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把她送到了院门,眼见平日跟着张敏娘的那个婢女一脸惊魂未定的迎了上来,这才转身回了内院,低声问自己的婢女,“你可听见适才张娘子与云娘说了些什么?”

婢子摇了摇头,“一路上半句话都不曾说,进了书房之后才说了些话,婢子只能在外间守着,隐约听到了什么赔不是、挂画像,似乎还说起了库狄夫人,旁的便没听见了。”

麴镜唐皱起了眉,听起来似乎和自己进门时张敏娘说的话倒也对得上,可难不成她巴巴的来这一趟便是为了看这幅画像?不!这绝不是张敏娘的风范!想到书房里那两个大字不识的哑婢,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阿兄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只能叹了口气,“你去看看阿郎在哪里,便说世子回来了,让他过来用膳。”

话音刚落,麴崇裕便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显然已简单洗了一遍,又换上了新的外袍,整个人顿时光鲜了许多,看见麴镜唐皱着眉头站在那里,笑道,“怎么?阿兄都回来了,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发愁?”

麴镜唐瞟了他一眼,“还不是为了那位张敏娘……”

麴崇裕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一摆手,“不必说了!你不用管这事,我自有分寸。”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厌恶得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麴镜唐心里微觉纳闷,阿兄对张敏娘向来不假辞色,又有些洁癖,见她居然进了内书房,多半是不会给她好脸色的,但以前似乎还不至于嫌恶到这种地步,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发问,云伊已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热汤备好了!”径直走到了麴崇裕身边,又拉住了他的手。

麴镜唐忙笑道,“我也该去叫大郎了。”脚下生风的掉头便走了出去,动作比平日迅捷了十几倍。

麴崇裕神色淡淡的瞅着云伊,也不做声,云伊心里顿时一虚,脸上不由满是讨好之色,“汤我试过了,如今冷热正好,我这便帮你去拿衣裳?”

麴崇裕“嗯”了一声,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听说你把阿九喂死了?”

云伊的头立刻低了下来,停了好一晌才道,“我是觉得它看去精神有些不好,所以多喂了一些……”

麴崇裕点了点头,“那我放在外屋的那个琉璃笔洗也是精神不好,因此被你洗成精神极好的一堆碎片?”

云伊的头不由垂得更低,“我用凉水没洗净,才换了热水洗,谁知它娇气得很,竟然便裂了。”

麴崇裕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点头,“才一个月不见,你真真是越发能干了,会喂鹞子,会洗琉璃盏,还会带客人来家中鉴赏字画。”

云伊顿时不服气的抬起了头,“不是你说的么?你和姊夫不在西州时,我不必理那些妇人,也莫往狠里得罪她们,可那些人,你但凡软一点,哪里是甩得开手的?姊姊都被她们烦得只能装病了,这个张娘子还追到在那里喋喋不休,我实在受不住,索性让她进来看个够!”想了想又道,“其实她今日还算有礼,先是与我赔了个不是,又说了姊姊一大堆好话,若不是说话的语气还是有些怪怪的,我还真当她是转了性。”

麴崇裕诧异的挑起了眉头,“她难不成不曾跟你说起那张画像上的人更像是你姊姊,不曾说你们生得像?还说我……我们这些人待你好,是因为你姊姊?”

云伊茫然的点了点头,“说了,那又如何?姊姊生得那般好,我像她又有什么不好?若不是姊姊,我上哪里认识你们去,你们又怎会待我好?这些话原是不错,我只是不喜欢她说话的模样,因此也没与她多说。”

麴崇裕愕然看着她,“你竟是压根就不曾听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眉目之间的寒意转眼间一扫而光。

云伊纳闷的看着他,“我不曾听出什么?”神色里多了几分紧张,“我可是又做错了事?”

麴崇裕笑着摇头,“是我想错了,这些事情,你向来都是做得再对不过!”

云伊顿时松了口气,高高兴兴的环住麴崇裕的腰,依偎到了他怀中,“你不知道,那些西州妇人都有些像这张娘子,话倒是说得十分动听,那笑容却十足讨厌,若不是记得你的话,我早掀案把她们都轰出去了……玉郎,你不会再出去那么久了吧?”

麴崇裕心情愉悦的拍了拍她,“不会了!都护府的大军几日前便都已开拔,苏海政大约没时间再来顾着西州,西疆的马贼如今也快绝了种,我和守约只要把此次的几百名部曲、护卫们略加训练,待粮车回来,便让商贾们带着他们送粮去军仓。估计不出正月,龟兹的叛军便会平定,再说,过些日子父亲的奏章也该有了下文,咱们不必担忧那苏氏父子再有借口闹出什么事来,那时我腾出手,自会好好收拾这些人!”

云伊满足的叹了口气,偷偷瞅了麴崇裕一眼,见他心情正好,忙小声道,“玉郎,笔洗我已寻了个新的,比原先的结实得多,也托人去买了鹞子,定能买到更好的,我原先在家时也训过鹞,保准还你一只比阿九更能捕猎的!”

麴崇裕“嗯”了一声,忽然眉头一皱,“我在外院屋里看见了一个铜钵子,可是你买的笔洗?”

云伊笑着抬起头,“正是!你如何知道?”

麴崇裕淡淡的道,“那般古怪难看的物件,这府里除了你还有谁会买?”

云伊顿时有些泄气,忍不住低声嘟囔道,“这个是姊姊帮我挑的,说定然洗不坏,便是拿来摔也不打紧……”

麴崇裕直皱眉头,没好气的道,“莫说摔不坏,只怕拿刀都劈不动!你那姊姊选物件的眼光……”想到裴行俭的宅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满脸鄙夷的摇了摇头。

云伊心里不大服气,那铜钵圆滚滚的怎会难看?姊姊的眼光又怎会不好?姊姊……突然想起一事,不由蓦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张敏娘跟我说我与姊姊生得像了?”

麴崇裕淡淡的道,“若是这种事情我都无从知晓,大约有些人更要当我是盘中之餐了!”

云伊皱眉想了半日,怎么也想不出他是怎么知晓此事的,还要再问,麴崇裕却四下看了看,“我怎么记得适才有人汤正热得好,又说要给我拿衣裳的,再不拿来,只怕那桶热汤都变冷水了罢?”

云伊“哎呀”一声拍了拍额头,“我这记性!”转身几步便跑进了里屋,麴崇裕瞅着她的背影,挑了挑眉,笑了起来。

此后几日,西州明面上倒是风平浪静,麴智湛虽然不曾松口降了酒税,却是从轻发落了先头被打发回家待罪的几个官吏,随后便征用了各家的部曲,和两百来名护卫分成数队,跟随商贾们运粮的队伍把剩下的几万石粮米陆续运往军仓。又过了两天,许久不曾出都督府一步的祇夫人也破天荒的应了王府的邀约,让许多人绷得快要断掉的心弦顿时又松了一些。

张怀寂则是一回西州便称病不出,任谁都不见一面,只是关于他“当机立断,率领各家部曲诛杀临阵脱逃的都护府亲兵,立下大功”的消息,还是迅速在西州城里流传开来,人人听了心中都别有一番滋味,有人心惊胆战,有人茫然失措,倒也不必细表。相形之下,关于“麴世子内书房挂着一幅画像,不像他府里的那个突厥女子,倒有七八分似长史夫人”的传言,虽也颇有些人议论,却是激不起太大波澜了。

倒是裴行俭特意因此到麴崇裕的屋里去了一趟,开口便道,“你可曾听说了那画像的传言?”

麴崇裕怔了一下,冷笑了起来,“你可要去看上一眼?”

裴行俭笑着摇头,“那幅画我看得实在不少,无须再鉴赏一回。”

麴崇裕淡淡的道,“那你来做此甚?”

裴行俭微笑着打量了麴崇裕一眼,“我只是有些不解,你到底做了什么,会让那位张娘子如此恨你入骨?”

第111章 直言诛心 昆陵喋血

麴崇裕脸色微微一沉,“此话怎讲?”

裴行俭笑了起来,“难不成你还要告诉我,这种不入流的阴私手段,会是苏氏父子的手笔?西州这些人如今自顾不暇,想来也无心去做此事,自是那张娘子自作主张。头两日说的还是画像,今日则是连白叠坊和雕版的事都被翻了出来,这步步连环,真真是深谙惑人耳目之道!”

“画像和白叠坊也罢了,这雕版之事,知道内情的似乎并不算多,她若不是时刻留意着你的一举一动,甚至在你身边埋了眼线,如何能知晓?此女虽不算人如其名,这份心性看来倒很有几分坚韧,我看你还是当心些才好,何况这流言又是如此刁钻!”

这流言牵涉的事情麴崇裕无以自辩,涉及的地方他也不可能让外人踏足,张敏娘大约真是深思熟虑后才出的这招,如今虽是留意者不多,但若真让人就此议论纷纷下去……裴行俭不由皱了皱眉。

麴崇裕冷冷的哼了一声,“你说的也不算错,当初我发现身边有人给她通风报信,便不该一时心软,未下辣手,竟让她觉得有机可乘,才有了今日的牵扯。不过你且放心,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我怎会再放任这种人在背后捣鬼?至于这流言么,”他眉毛一挑,眸子中有厉色闪动,“过了今日,便再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今日?”裴行俭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恍然的点了点头,“可是那还未送出的白叠坊,今日便要先收些利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