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沉默半晌,抬头看向了裴行俭,“可曾有人跟你说过,与你说话,真真是世上最无趣之事!”

裴行俭微笑着欠了欠身,“玉郎过奖了。”

麴崇裕看了他片刻,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

洛阳坊的王府堂屋之中,坐在西首位置上的祇氏,也正面无表情的转过了头去。堂屋的食案上,那些装在牙盘中的各色菜肴都已撤下,新整治的糕点果子和酒壶酒杯错落有致的放满了案面。王君孟的母亲张氏正笑吟吟的端着酒杯,“咱们多少日子不曾如此相聚?如今可算是雨过天青了!请大伙儿满饮此杯,来年万事顺遂,多喜多福。”说着蘸酒弹了三下,仰头喝了下去。

祇氏也随众起身举起了杯盏,却只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张氏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见状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她与祇氏打小便交情最好,那一日收粮,还是她想起祇氏只怕处境尴尬,悄悄的打发人去问了一声,谁知祇氏竟是一直连点风声都没听到!若是换了自己,这口气大约也是平不下来的,只是这些日子祇家已费尽心思赔尽小心,若不借此下坡,难道日后她真打算跟着麴家回长安?

想到此处,她索性走上几步,亲自为祇氏续了几滴酒,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低声叹道,“六妹妹,咱们这么多年的姊妹情分,姊姊如今便拿大劝你一句,有些事情咱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可世事人情便是如此,眼看便是年节,咱们总不能因为今年种种不顺,便不过明年的日子了罢?”

祇氏嘴角勾起了一点讥讽的笑意,目光在堂屋中众人脸上缓缓掠过,在另一边座位上含笑不语的张敏娘身上停了片刻,才款款的站了起来,“姊姊的好意,我一直都记得。姊姊说得对,若不是因为想着日后,今日我便不会来此,只是光我一人想着日后又有何用?你们这些姊妹,又有哪一个是真正想过日后了!”

众人都是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若不是为了日后,她们又何必这样低声下气的赔不是,求谅解?

祇氏看着众人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更冷,“今日你们请我过来,想说什么我也猜得到,无非是想告诉我,我若想后半生能有个依靠,还得跟大伙儿同心协力去哄住都督,哄得他如同从前一般,把这西州城的好事都给大伙儿,难事都留给自己,若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大伙儿便还如此次一般,把手一撒开,再在背后踹上一脚,看个笑话儿!至于我么,我死也好,活也罢,又与大伙儿的荣华富贵有什么关系?”

“若这便是你们想的日后,你们当我傻也不打紧,你们当都督和世子也都是傻的么?从前都督容着你们,纵着你们,难道都是因为我?我又是什么了不起缺不得的人物?那是都督念着旧情,念着大伙儿这些年跟着麴氏吃了苦受了累,有心要补偿大伙儿。可这一次,是你们自己亲手把这份旧情打得粉碎,眼见势头不好了,转头便开始装没事人,还觉得人人都该把这事儿忘了才对,如今又说是什么为了日后打算!好一个日后,我还真不知,世上有什么样的蠢物,被人背弃了一次还不够,要上赶子的忘了此事,日后好被人背弃第二回!”

堂屋里顿时静得可怕,谁也料不到平日里最讲究风仪的祇氏,竟会当众直接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语,热辣辣便如迎面一掌扇在了各人的脸上,有的人脸色发白,有的人则是满脸涨红,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只有张敏娘深深的低下头,掩住了嘴角的一丝笑意。

半晌之后,还是祇氏的嫂子张夫人站了起来,脸上堆上了个笑容,“六娘莫动气,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昏聩没记性,才让六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六娘如何说我都是应当的。可适才这话却是有些差了,这一回大伙儿原是有些糊涂,只想着日子艰难,要在此事上翻个身才好,又想着都督便是筹不上粮,难道还能因此丢了官不成?不过是受几句责备罢了,总强过我们这般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过日子,这才一时蒙了心。但若说咱们便是要都督倒了好看笑话,咱们再是混账,又怎敢起这天打雷劈的心?”

她看了看祇氏依然冷淡的脸色,叹了口气,“夫人有句话说得对,这些年麴都督待大伙儿宽容亲厚,咱们的确有些轻狂了,一味好强,分不清远近亲疏。但吃了这次的教训,大伙儿是真的悔了。西州城又不是没有旁人做过都督,软的硬的不管事的,谁曾多看咱们这些高昌遗族一眼?也只有麴氏,跟大伙儿是几辈子的情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麴都督此次是立了大功,咱们如今说什么自然都是白搭,但若是日后麴家真有难处了,大伙儿若是坐视不管,便教咱们丢了这西州的根基,再也翻不得身!如何?”

她的这番话,自然也是众人这些日子里议论过无数遍的,一时都纷纷附和,有人便道,“夫人便是不信我等的心肠,也总要相信我等不是那种过了今朝不想明日的人。难道大伙儿还真能盼着再来一个都督,好把咱们都轰出去?”

祇氏沉默片刻,突然点了点头,“阿嫂说的是,大唐的官员里,除了麴氏,谁会多看咱们这些人一眼?便算是多看了几眼,其实打的也不过是借刀杀人的主意罢了,真让他们如了意,咱们是什么下场还未可知!”

此言一出,堂屋又是一静,张敏娘原本平静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睫毛颤了几下,突然看见祇氏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脸色不由更白,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的乞求之意。

祇氏却不闪不避的看着她,声音越发清晰,“此次运粮之事,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若不是兴昔亡可汗的骑兵来得快,世子与长史自不必说,张参军也罢,咱们的那些部曲也罢,只怕现在都已是身首异处的新鬼!我听到此事便想,原来这世上真有报应,这自以为寻着了新靠山弃了旁人的人,转眼便发现自己也不过是枚弃子,是何等有趣!敏娘,你说是不是?”

张敏娘忙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垂下了头,“夫人明鉴,阿敏是张家的女儿,不管如今际遇如何,也不敢怨天尤人,都是自己命不好罢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言的凄凉,不少人心里都是一软,同为高门女子,这种不得已的情形,自然人人多少都经历过一二,小祇氏不由轻声道,“姊姊莫要生气了,敏娘,她也不容易。”

祇氏目光依然落在张敏娘身上,微笑着点了点头,“你的确是不容易,只是我却不明白了,如今这情势下,你的堂兄处境如此艰难,你不想着如何弥补,却放出话来,说什么世子内书房里挂着的画像,模样不像阿史那氏,倒更像库狄夫人,又说世子是因为与库狄夫人合伙做了几桩生意,才容了长史在西州呼风唤雨,阿敏,你这是想做什么?”

堂屋里“嗡”的一声议论开来,这话她们自然也是听过的,却原来是……张敏娘脸上顿时变得一丝血色也无,抬头看着祇氏,嘴唇微颤,半晌才道,“夫人这是从何说起?”

祇氏笑吟吟的摇头,“我是何意你还不知?谁不知晓世子的性子,想来这西州城里,除了你,便只有库狄夫人、阿史那氏和镜娘进过那书房,见过那幅画,这话不是你传出来的,难道还是她们自己传出来的?”

张敏娘只是轻轻摇头,“我前些日子的确去过世子府,只是……夫人误会了,夫人请想,这话传出来,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祇氏轻轻的叹了口气,“以前的事,原是我们对不住你,耽误了你这些年,你心中有恨有怨都是应当,只是如今的西州城却是再也经不得这些风雨,若教世子以为是我们教唆着你做的这些事,便是我有心替大伙儿说话,只怕也回转不得!如今你已是苏家妇,自有你的前程,又何必再对前事耿耿于怀,心有不甘?”

她看着张敏娘,目光里满是怜悯,“这次张参军也在粮队之中,马贼却是照来不误,大都护的亲兵又要临阵脱逃,参军不得已才下了那般的狠手……唉,可见你今后的日子,且有艰难之处,还是要步步谨慎,好自为之!莫再打着别的主意了。”

张敏娘的脸上已是一片雪白,嘴唇上都没了血色。祇氏却不再看她,转身举起了手中的杯盏,向张氏微微一笑,“姊姊说得不错,再过十几日便是新年,咱们总不能因为以前的不顺,便不过以后的日子了,来日方长,我也祝诸位前事终不忘,来年多可期!”

原本压抑的堂屋里,气氛顿时松了下来,张氏也笑道,“今年喝了这么些苦酒辣酒说不出滋味的闷酒,才终于喝到了这一杯美酒,教我们又如何能忘得掉!”屋里的笑声、谢酒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张敏娘悄无声息的转身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闪开了道路,转开了目光,她走出堂屋,穿过庭院和门房,一路走到了外面,步子越走越快,直到那写着“苏府”两字的乌头门前,脚步才停了下来。

婢女娜娜早已追得气喘吁吁,忙道,“娘子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待到苏公子回来,且有她们后悔莫及的时候!”

张敏娘抬头看着“苏府”二字,不言不动,惨白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良久之后突然轻轻的点了点头,“正是,且有他们后悔莫及的时候!”

……

从龟兹往北,穿过天山山脉,便是昆陵都护府的辖区,正是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所率五咄陆部的牧马之地,大约是早已接到了发兵的命令,唐军一路所经的部落州县,倒也戒备严整。只是不知怎地,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率领的一万骑兵跋涉数百里,两日之前便已与唐军汇合,而坐拥地主之利的兴昔亡可汗却是迟迟未曾出现。

这一日午后,一封来自长安的敕书马上飞递传至唐军的中军大帐,没过多久,阿史那步真便面色沉凝的进了大帐,足足过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才告辞而去。

中军大帐中的油灯依然摇曳不定,案几之后的苏海政,脸色一片青白,牙关紧咬,整个人虽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怖。

奉命进帐的卢青岩一眼看到此番景象,心里便是一紧,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都护相召,不知所为何事?”

苏海政停了片刻才开口,冷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干涩,“继往绝可汗适才来报,兴昔亡可汗这半年以来与吐蕃往来密切,近日所部兵马又甚有异动,恐怕要对大军不利!”

卢青岩一怔,暗暗的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大都护多虑了,兴昔亡可汗效力我朝数十年,性子也不甚鲁莽,吐蕃如今虽然势大,到底不比我大唐天朝气象,说他与吐蕃暗通款曲、首鼠两端或有可能,说他会举兵谋反,对大军不利,以下官看来,断然不至于!”

苏海政声音依然冰冷,“继往绝可汗所言确凿,不似虚言,兴昔亡若不是心怀异志,为何州府戒备森严,人却迟迟不至?”

卢青岩笑了起来,“大都护,旁人说兴昔亡反也罢了,这位继往绝可汗的话怎能信得?西疆之人谁不知晓,他与兴昔亡名为兄弟,实为死敌,昔日为争可汗之位,射杀了兴昔亡可汗数十位亲眷,两人是不共戴天之仇,因此圣上才会把突厥十姓一分为二,让他们分而治之,但凡遇到大军行动,也让两人分别带兵跟随,为的便是让他们互相牵制,才不至于惹出乱子来。这兴昔亡可汗要反的话语,从继往绝口中说出,如何信得?”

苏海政一言不发的看着卢青岩,锐利的目光中渐渐带上了几丝杀气,卢青岩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心里转了几转这才醒悟过来,脸色不由白了,“大都护,兴昔亡可汗虽是不识时务,暗怀异志,但他在西疆威望素著,如今罪状又是未彰,大都护便算要令他伏法,还是要款款图之,方才妥当。”

苏海政沉默片刻,冷笑起来,“罪状未彰?如今我等不过八千之众,加上继往绝可汗的骑兵,也不足两万,在昆陵境内,兴昔亡若是登高一呼,便会有数万骑兵来攻,难不成要等他大军杀到,才能动手?只怕那时,咱们已不过是一盘鱼肉!”

他看了看案几上的敕书,声音更是沉了下来,“今日圣上敕书已到,说是东边用兵正紧,西疆若有宵小作乱,当以安抚为主,不可再妄动刀兵,便是不得已而用兵,也当以胡制胡,爱惜民力,不可令边民生怨……”

“还有,今日斥候有密报,龟兹叛兵已是望风而逃,两城均已是空城,依你看来,我这弦上之箭,难不成只能对准自己的咽喉?”

卢青岩怔在那里,脸色渐渐变得和苏海政一样青白:圣上那边显然是收到了麴智湛的奏章,因此才警告苏海政,不许轻易用兵,即便用兵,也不可再如此征粮,若无刀兵之举、军粮之事,那麴氏父子和裴行俭,又如何动得?这也罢了,可那些龟兹叛兵居然不等大军开到,便望风而逃,此役已是无敌可战,那六百亲兵之死又如何抹得过去?

大帐里的沉默越来越沉重,渐渐变得让人窒息,苏海政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传我的命令,圣上有敕书入营,兴昔亡可汗与昆陵都护府诸位酋长忠心报国,屡立战功,特令本总管带布帛两万端赐予诸位,请他们后日一早,来营门领赏!”

卢青岩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苏海政,对上那双冷如冰雪的眼睛,终于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大都护英明,下官遵命!”

苏海政脸色依然一片肃然,语气却温和了下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如今昆陵之事,有继往绝可汗进言在先,本总管不过是为了数千唐军安危而自保,此战只要速战速决,令五咄陆部无力相抗,便能一举定之,永绝后患。倒是卢兄你,我这里还有一事拜托,此事成败与否,才真正关系着我等究竟是抄家灭门,还是安享富贵!”

第112章 风云突变 剑拔弩张

过了腊月二十,西州城里年节的气氛便一日比一日浓郁起来。虽然因大军北征,商贾、护卫们依然在为押运军粮而奔走,不少丁男也随军服役,城中人口比往年少了好些,但到了祭灶这一日,依然是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杀猪宰羊,换了新装的孩子们四下乱跑,西州各坊的高墙深巷之间,欢声笑语回荡不绝。

曲水坊的裴宅里更是热闹非凡,早间刚祭过灶,云伊便跑了过来,兴兴头头的要看琉璃画的灶神,看了半日,却叹了口气,“这张画得也不像玉郎,什么时候姊姊再画一张像玉郎的灶神像吧!”

琉璃不由大奇,“画成那样做甚?难不成你想在自家灶台上贴一张那样的灶神?”

云伊满脸认真的摇头,“我是想挂在书房里,不然那面墙上只有一张画像,似乎孤单了些。原先姊姊画的那张灶神我虽是好好的收着的,可当日没有装裱过,如今早已旧了。”

琉璃想了想在麴崇裕那间雪洞般的书房内,在那张五尺多高的工笔仕女图旁边再贴上一张小灶神图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下定决心以后每张灶神图都要画成时下最流行的大饼美人脸,永绝后患!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云伊便自告奋勇去灶房准备午间的小宴,没多久,厨娘的笑声便满院子都能听见。琉璃笑着摇头,自去准备其他酒水果品,午间麴崇裕和裴行俭都会从府衙过来,自是要多备些下酒之物。谁知不到午时,小婢女又笑着跑了进来,“风娘子来啦。”

琉璃大喜过望,快步便往外走,刚刚走到院门口,便见风飘飘笑语盈盈的走了进来,云伊也从灶房里蹿了出来,扎着两只油手,围着风飘飘转了好几圈,“风姊姊真是越发丰润了,怎么拖到今日才过来?”

风飘飘嫁人生子之后的确丰润了许多,看去倒是多了些安逸富贵之气,闻言对云伊笑道,“今年的事务原是多了些,又听说今日你下厨,才特意过来叨扰一顿!”

云伊哈哈大笑,“你又哄我!从高昌到这里足足有百来里路,你也是一早祭过灶便往这边赶了吧?”

琉璃也笑道,“可见飘飘是个有口福的,云伊一年里难得下几次厨,今日便赶上了。”

风飘飘笑嘻嘻的与琉璃见了礼,又仔细端详了琉璃一眼,“大娘今年气色倒还好,怎么出来也不多穿一些?”待进了屋,又对琉璃和云伊道,“柳娘子让我代她问你们好,说是很想你们,让你们年节里有好东西都要记得给她留一份,不然休想得她的节礼。”

琉璃和云伊都笑了起来,云伊一面净了手,一面便忍不住嘟囔,“也不知柳姊姊何时能过来,这都两年多没见过她了。”

风飘飘笑道,“世子今日还跟我说,待战事平定,我便可把柳娘子送到西州来,想来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你急什么?”

几个人说说笑笑,又把风飘飘带来的节礼看了一遍,眼见日近中天,才到外院布置案几,琉璃又打发了一个小厮去府衙知会一声。谁知不到半盏茶功夫,门外却传来了那小厮已经全然变调的声音,“不好了!出事了!”

琉璃唬了一跳,忙挑帘出门,只见那小厮连滚带爬的进了院子,脸上一片雪白,“娘子,都督府,都督府被兵卒包围起来了,好些兵,都不是咱们西州的……”

风飘飘和云伊闻声也赶了出来,听到这句,脸色都是一变。云伊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玉郎怎么样了?姊夫怎么样了?你可看见他们没有?”

小厮摇头,“都督府的大门和外墙如今都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那几百号穿盔甲拿大刀的兵卒看上去都如凶神恶煞一般,说是什么边军奉命清查叛党余孽,违抗者杀无赦,小的不敢近前,便赶紧回来报信了。”

云伊跳起来便要冲出去,琉璃忙喝住了她,“你等等!”

云伊回头急道,“姊姊……”

琉璃定了定神,沉声道,“咱们一起过去!”大唐边军包围都督府,一定是苏海政那边出了事,此人心狠手辣,什么下作招数都使得出来。只是此时到底出了何事?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一面脑中飞转,一面扯上披风便往外走。

几个人刚刚走出院门,却见一队兵卒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当头便截住了她们,带头的乃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军官,冷冷的喝道,“奉大都护命清查叛贼同党,相关人等一律不许胡乱走动、串通消息,违者杀无赦!”

云伊原已满心焦急,听了这话更是怒上心头,“谁是叛贼的相关人等?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还不给我滚开!”

这名军官勃然大怒,拔刀出鞘喝道,“某乃奉大都护之命前来办差,你竟敢出言不逊,是要反了么?”

此时曲水坊里的左邻右舍们早已围拢了过来,被这带着杀气的声音一喝,好些人都吓得退后了一步,云伊却是怒气勃发,反而踏上了一步,“有本事你便砍了我试试!”

眼见那名军官眼中杀气大盛,琉璃忙抓住云伊的手,用力一扯,把她拉到了身后,“别出声,让我来。”

云伊瞪着那人恨恨的“哼”了一声,到底没再开口。

琉璃走上一步,略微欠了欠身,抬头看着那军官微笑起来,“敢问这位长官高姓大名,身居何职?”

那位军官原本已是怒上心头,突然被她这般礼数周到的一问,下意识道,“某乃龟兹边军队正周禄。”突然醒过神来,厉声道,“尔等还不速速退回!若要继续冒犯大都护,休怪某手下无情!”

琉璃点了点头,声音清朗,“原来是周队正,听闻周队正乃是苏大都护的亲卫,小女子不才,有一事请教。请问队正此来西州,可是奉了圣上的旨意?”

周队正不由一愣,冷冷道,“自然不曾,你此言何意?”

琉璃微微一笑,声音提了几分,“我似乎听到,周队正先前有言,我等敢对队正出言不逊,是要反了么,不知可是我听错了?”

周队正更是纳闷起来,皱眉道,“你不曾听错,某乃奉大都护命前来清查逆党,尔等竟敢抗命,还敢出言不逊,难道不是要反了?”

琉璃皱起了眉头,声音更是响亮清晰,“这便奇了!周队正既然不过是奉大都护之命而来,我等即便是不遵大都护之命,怎么便是反了?难不成这西疆不是我大唐朝廷的西疆,而是你家苏大都护的西疆,而不听苏大都护之命,便等同于造反?周队正此言太过匪夷所思,想来朝廷的御史定然十分想知道,此话到底是你周队正的意思,还是苏大都护的意思!”

裴府门前早已聚集了数十人,这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顿时引来一片轰然的应和,“正是正是!这话正该让人去好好问一问!”

周队正的脸色顿时一变,想了一想,声音更是严厉,“大都护乃朝廷命官,奉圣上之命镇守西疆,某乃大都护身边亲卫,又是奉命前来清查叛贼,你们对某出言不逊,便是对大都护不敬,又阻拦某办差,自是居心叵测,这不是反了是什么?”

琉璃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你是大都护身边之人,对你不敬便是对大都护不敬?”

周队正想了一想,才用力的点了点头。

琉璃看着他笑微微的点头,“多谢队正赐教!”转头看着越聚越多的西州人扬声道,“大家可是听清楚了,这位队正说,他是大都护身边之人,因此对他不敬便是对大都护不敬,大伙儿想必也知道,在下不才,却也曾在皇后身边伺候,因此今日这位周队正若敢对我不敬,便是对皇后不敬,若敢说我造反,便是污蔑当今皇后!劳烦大伙儿今日都做个见证,也好看看这西州城里,可有人敢对皇后不敬,可有人敢污蔑皇后谋反!”

上百名西州人齐声轰然响应,那声音几乎是震耳欲聋。

琉璃往前便走,周队正忙挡上了一步,琉璃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怎么,队正刚刚赐教过那番道理,转头便不把当今皇后放在眼里了么?”说完再也不看脸孔已憋得发紫的这位队正一眼,带着云伊、风飘飘等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上百位西州人都兴高采烈的围了上来,拥簇着她们往都督府走去,一路上人越聚越多,那些听到消息出来探头的西州人一见这架势,立时都加入进来,待到琉璃走到都督府门口时,身后已是跟了数百位西州人。

却见此时的西州都督府门口,早已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包围都督府的边军足足有七八百人,光正门一处便有四五百人之多,人人都是一脸的煞气。那原本正在练兵场上操练的四五百名西州府兵,也在团正、旅正们的带领下赶到了都督府门口。边军的带队校尉自是厉声呵斥,令他们放下弓刀,听从大都护调遣,西州府兵的团正却是一脸桀骜,抱着手傲然道,“某只知奉令卫护西州,不知什么叫清查叛党,若想让某放下弓刀,除非都督发令!”

边军校尉气得胡子都快立起来了,他手握军令,满以为这几百府兵不过手到擒来,谁知却会遇到这样一个混账角色!眼见那团正竟是满脸轻蔑,他再也忍耐不住,挥刀出鞘,指着团正怒道,“你敢违抗军令?”

那团正眉毛一立,毫不犹豫地拔出腰刀,冷笑道,“怎么?只有你有刀么?想让某放下弓刀,任你宰割,那便先看我手里的刀可肯答应!”

两边的军官拔刀,下面的兵卒岂肯示弱,都督府前顿时一片腰刀出鞘的声音,无数把明晃晃的腰刀在阳光下闪动着一片刺目的寒光。

眼见这局势竟是一触即发,琉璃脚下不由一顿,却听都督府里有人高声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第113章 丧心病狂 胆大包天

从都督府走出之人穿着一身青色袍子,身量矮小,面孔清瘦,看去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八九品官吏,那位原本须发皆张的校尉却立刻收了刀,“卢主簿,是这些西州府兵胆大包天,竟敢违抗大都护的军令!”

卢青岩点了点头,走到西州府兵面前,上下打量了那位团正一眼,抱了抱手,“这位团正,不知你对大都护的军令有何异议?”

团正把腰刀一收,顺着鼻梁看了卢青岩一眼,冷笑着道,“大都护要派人入西州,光明正大进来便是,为何要先派小队以回报军情为名入城,扣住守城军卒,再大队入城?你们行事如此鬼鬼祟祟,又动手伤人在先,如今还想要我等放下弓刀,听你们调遣,我呸!”

这团正生得高大,居高临下骂得酣畅淋漓,那一声响亮的“呸”更是带得唾沫横飞,卢青岩再是定力过人,不由也退了一步,抱手笑道,“这位团正误会了,我等此来西州,乃是奉命清查贼逆同党,事先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因此才不得不如此行事,所谓军令如山,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团正体谅。只是大都护确有军令,西州府兵当听从周校尉节度,若是团正执意违抗军令,须知军法无情,日后若是追究起来,便是麴都督也护你不得!”

那团正沉默了片刻,卢青岩心里一松,正要再说几句,团正已冷冷的道,“日后之事,日后再说!今日不见都督,想让我等放下弓刀,却是休想!”

卢青岩不由愕然,忙要开口,却听身后周校尉大声喝道,“站住,尔等何人,还不退下!”

卢青岩忙转过身去,只见迎面走来了几位年轻的胡女,都是衣着华贵、容颜美丽,当中一个女子身量修长,雪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正毫不避讳的盯着自己,目光之中竟有一种冰雪般的凛冽之意,他心里顿时一震,就听身后的那位团正大声道,“长史夫人,这些人是大都护的亲兵和伊州边军,足有一千余人,适才他们打伤了守城的府兵,把住了城门,如今又包围了都督府和世子府两处,说是要清查逆贼同党。”

卢青岩心中一凛,这就是库狄氏?怎么那一队兵卒没有堵住她?他忙走上一步,向周校尉一摆手,笑吟吟的行了一礼,“原来是长史夫人。”

琉璃向团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卢青岩与周校尉,语气十分温和,“两位请了,适才我家门前也来了一队兵卒,说是要清查逆贼同党,敢问一句,谁是逆贼,谁又是逆贼同党?如何会清查到我家去了?”

卢青岩微笑道,“此乃军机,请恕在下不好透露,总之西疆如今有贼逆做乱,贼首已被大都护正法,为免各州府有同党为乱,大都护特命我等来西州接管府兵,素闻夫人在西州颇有威望,还请夫人劝说这些府兵放下弓刀,否则,当此危急关头,他们越是违抗军令,岂不是越是令都督百口莫辩?”

琉璃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突然道,“敢问您高姓大名,官居何职?”

卢青岩一愣,想了想还是答道,“在下姓卢,在大都护府上任主簿一职。”

琉璃隐约记得这个名字,猜到多半便是上回跟着苏南瑾来西州的那一位,微笑着点了点头,“卢主簿,久仰大名,失礼了。我有一事不明,还望主簿指教——请问大都护是要将西疆各州都清查一边,还是只清查西州?”

卢青岩警惕的摇了摇头,“抱歉,此事在下无可奉告。”

琉璃淡淡的道,“你不敢答,也是寻常,想这安西大都护府统领着西疆上百个州县府衙,大都护此次出兵,身边唐军不足一万,若是每个府衙都派上千余兵卒去清查乱党,那也不用出征了。何况主簿此来西州,先是夺了城门,随即便包围府衙,分明认定了西州都督府内有人是贼逆同党,既然如此,都督早已是百口莫辩,西州府兵放不放弓刀,又有什么区别?”

卢青岩脸色不由一变,厉声道,“夫人出言须谨慎,这军机大事,岂是尔等好胡乱猜测的?”

琉璃笑了起来,“卢主簿这话好没道理!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兴师动众夺城门、围府衙,说是要清查叛党,可既不告知大伙儿是谁在作乱,又不告诉我等要如何清查逆党,这分明就是让大伙儿只能自己去猜测,我也只好随着您的意思猜上一猜,却不知是哪点猜得不对,主簿不妨指点一二?”

卢青岩张了张嘴,一时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目光闪动了几下。琉璃身后的云伊早已按捺不住,脆声道,“你们这些人好没道理,什么逆贼同党,与西州何干,为何还要扣着世子他们不放?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卢青岩看了她一眼,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突然心里一动,笑了起来,“敢问这位可是阿史那娘子?”

云伊皱了皱眉,“是又如何?”

卢青岩笑得越发温和,眼睛却隐隐发亮,“敢问娘子家中是突厥何部?”

琉璃看着他的笑容,突然觉得有些不妙,刚要开口,云伊已怒道,“我是泥孰部的,如何?”

卢青岩怔了一下,眼里的光亮顿时熄灭了下去,泥孰部,属于五弩失毕部,乃是既往绝可汗的部落,和兴昔亡不但牵扯不上关系,而且恰恰是对头,此事倒是有些棘手了……嘴上只能笑道,“原来如此,失敬了。”

他的这番神色变化落入琉璃眼中,琉璃心里顿时起了无数个疑团,看样子,云伊是泥孰部的,令这位主簿很失望,那他原本指望的是什么?难道这次叛乱与突厥哪个部落有关?可自己压根就不清楚突厥那十姓到底是哪些,只知道云伊的兄长是跟随继往绝可汗出征,方烈跟的则是兴昔亡可汗……难道是方烈出了事?想到裴行俭将柳氏母子悄悄安置在高昌的举动,琉璃只觉得背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云伊哪里耐烦说这些,冷冷道,“谁要你敬,你们何时才能让世子他们出来?”

卢青岩心头失望之下,敷衍的抱了抱手,“抱歉得很,此事卢某也做不得主。”

云伊不由更怒,琉璃忙轻轻拉了她一下,笑着问道,“卢主簿,我家妹子已许久不曾见过兄长,不知主簿来此之前,可曾见到泥孰酋长?”

卢青岩摇了摇头,“不曾见到。”

琉璃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又笑道,“不知主簿可见到了兴昔亡可汗?”

卢青岩心头“咚”的一声跳,不动声色的一笑,“那倒见了一面,夫人难不成认识兴昔亡可汗?”

琉璃感兴趣的“喔”了一声,眼角余光一瞟,只见旁边的周校尉已转过头来,专注的看着自己,心头不由疑云更深,嘴里笑道,“这位兴昔亡可汗么,我自然是熟得很……”

卢青岩脸上依然只是笑微微的,身姿却有些发僵,那位周校尉更是睁大了眼睛,绷住了嘴角,就差冷笑出来,琉璃心里一沉,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甜蜜,“这兴昔亡、继往绝两位可汗,都是西疆的英雄人物,在西州城里常常听人谈起,自是听也听得熟了,可惜我一介妇人,却无缘瞻仰两位可汗的英姿,真真是遗憾得紧,不过要细论起来,倒是继往绝可汗更熟一些,上回继往绝可汗来西州,还送了我家几领狐皮,啧啧,那皮毛真真是极难得……”

她这么一路顺口胡扯下去,那位周校尉的脸色几乎变得有些发黑,卢青岩也迅速的垂下了眼帘,停了片刻才抬眼一笑,“夫人说笑了。”

琉璃此时心里已有了几分把握,兴昔亡可汗多半出事了!记得裴行俭曾说过,他并不曾让方烈与苏海政的人照面,难不成苏海政居然直接记恨上了兴昔亡可汗,污蔑他造反?可适才这位卢主簿说过,“贼首已正法”,苏海政再是丧心病狂,难道还能直接杀了一位威震西疆的可汗?若真是如此,他大概便会一不做二不休,以里通逆党的罪名想法子除掉麴氏父子和裴行俭……琉璃只觉得一颗心越跳越快,几乎要蹦将出来,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一时脸上虽还是镇定,嗓子却一阵阵发紧,笑了一下没有接口。

卢青岩似乎也没有兴致再与她说下来,转头看着团正和他身后的西州府兵,目光阴冷了下来。七日之前,兴昔亡可汗与手下的酋长、将军们都已喋血辕门,自己与苏公子、周校尉带人日夜兼程而来,为的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麴氏父子原是高昌王族,勾结突厥可汗造反复国也算顺理成章,原想着此番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西州城门,包围都督府,带走麴氏父子,软禁裴行俭,到时再分头造一个叛逃诛杀和畏罪自杀,又有何难?

谁曾想这西州的数百府兵,居然敢不听军令,拔刀相向。若不让他们放下弓刀,难不成还要与他们杀个你死我活,才能把事情办妥?可大都护手下亲兵如今已不多,此次带的也不过二百人,真要厮杀起来,自己这边人数上虽然占优,这八百伊州边军却未必能不计生死……总不能此时功亏一篑!

他心里发狠,声音也变得严厉了许多,“这位团正,违抗军令是什么后果,你也知晓,你悍不畏死也罢了,难不成也不顾手下兵卒的死活,若真是动起手来,却不知你这数百人,能活下几个!”

团正冷冷的只不做声,他是麴氏旧部出身,祖上几辈便跟着麴氏,他身后的这些府兵,不少都有类似的背景,因此才会被特意留下守护西州。莫说大都护有令,便是朝廷有令,他们也不可能退后一步。

只是这四五百府兵中,到底不是人人都如此,有些兵卒看了看那人数明显比自己这边多了许多的伊州边军,脸上已露出了犹豫之色。

琉璃看在眼里,不由暗叫了一声不好,急切中脑子倒是突然冷静了几分,念头急转之下,突然扬声道,“卢主簿,安西大都护苏海政是想罗织罪名、滥杀朝廷重臣、拥兵造反吗?”

她的声音又脆又响,远远的传了出去,卢青岩和周校尉脸色都是大变,周校尉“刷”的一声拔出刀来,直指琉璃,“你好大的胆子!”

第114章 鱼死网破 一了百了

明晃晃的刀尖离琉璃的鼻尖不过一尺多远,似乎有股寒意直刺眼底,琉璃下意识的想后退一步,却立刻咬牙扬头看着周校尉,声音越发清亮,“请问这位校尉,我如何胆大了?”

周校尉厉声喝道,“你空口白牙便敢污蔑大都护谋反,我看你才是要反了!你当本校尉真不敢杀了你?”

眼见长史夫人被人用刀指着,又说出一个“杀”字,无论是围观的数百名西州人,还是那几百名府兵,顿时都鼓噪起来,府兵们再次齐刷刷拔刀出鞘,伊州边军自是不甘示弱,也横刀相向,气氛立时又紧张起来。云伊和风飘飘正要上前,那位西州团正已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冷冷挥刀一挡,“我倒要看你有什么本事在某眼前杀人!”

周校尉怒道,“好,好!果真是都要反了!”

琉璃朗声笑了起来,“这位校尉说话好生有趣,什么叫都要反了,什么又叫空口白牙污蔑大都护谋反?我倒想问一声,你们纵兵夺城,包围府衙,可有罪证?可有圣旨?若是没有,你们何尝不是空口白牙便污蔑西州官吏有人要谋反,你们做都做得,我为何说不得?须知这西州乃是大唐的西州,不是苏家的西州,这西州都督、西州长史都是朝廷命官,不是苏家的下人,西州的百姓,西州的府兵,都是大唐的子民,更不是苏家的猪狗,你们不经朝廷许可,未有铁证在手,便纵兵来打来杀,这不是谋反是什么?记得当年的怛笃惨事,便有苏大都护的一份功劳!如今咱们不放弓刀便是谋反,放下弓刀则由你们宰割,横竖是个死,又凭什么要让你们杀猪宰羊一般的屠个痛快?”

“还有,你口口声声说污蔑大都护,便是要反,便是要杀,漫说我没有污蔑,便是污蔑又如何?谋反谋反,谋叛大唐、逆反圣上才是谋反,却不知大唐律法哪一条写着,污蔑苏海政苏大都护便是谋反,难不成在你们心中,这苏海政便是朝廷,便是圣上,就凭你这句话,便是罪证确凿、其心可诛!”

周校尉脸上顿时一片紫涨,简直恨不得一刀劈了面前这位声音清亮、字字诛心的妇人。却听长街另一头越聚越多的西州人群中,有人大声叫道,“正是,你们这些人没凭没据,便说西州人是叛贼同党,我看你们才是叛贼同党,若不是心虚,怎么便要当街杀人灭口了,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你说谁造反便是造反,说要杀谁便杀谁,你当咱们西州人都是鸡鸭牛羊么?”又有人大声道,“咱们快回去拿弓箭,也教这些狗贼认得什么叫西州人!”

卢青岩脸色早已变了几变,心头又惊又怒,实在不知这位库狄氏到底是看出了什么,还是信口胡说,竟能如此惑众。他定了定神,走上了一步,沉声道,“长史夫人,你也是官家女眷,岂不知污蔑上峰是何等罪状,若是再如此胡言乱语,休怪在下冒犯了!”

琉璃应声答道,“请问卢主簿,我怎么污蔑上峰了?西州不是军营,是谁给苏大都护这么大的权柄,可以不报朝廷便纵兵围困府衙、捉拿三品大员?西疆谁人不知此次出兵全仗麴都督尽心尽力,筹措粮米军资,半分不少,麴世子与裴长史为护军资,更是刚刚杀贼一千多级,功劳卓著,转头便说他们谋反,真真是岂有此理!若他们也会谋反,那西疆谁人还能清白?”

她看着卢青岩,笑容讥诮,“若不是你们穿着这大唐的官袍盔甲,天下人谁会相信你们是捉拿叛党的?只怕更是像是来给那些马贼报仇雪恨的!”

卢青岩脸色顿时大变,怒喝一声,“你胡言乱语什么!”一旁的周校尉脸上原本是红里透紫,此时却猛的白了白,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上千颗冰冷的头颅堆积在大都护府门口的一幕。

琉璃静静的看着他们,突然笑了笑,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卢主簿若是觉得我是胡言,这也好说得很,不如便请苏大都护具折上奏,也让朝廷看看,到底是他在构陷下属,还是我污蔑上峰!想来朝廷定然对西疆突然出现了上千人马贼十分有兴趣,对杀灭马贼的人马恰好是来自兴昔亡可汗麾下会更有兴趣,卢主簿,你说是也不是?”

卢主簿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怎么想不出,眼前这位妇人是如何一眼看破了其间的机关,他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周校尉,却从对方眼里也看到与自己心头一样的惊悸,随即便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他脑中正自混乱,却听琉璃淡淡的道,“卢主簿,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对这劳什子的可汗马贼都无甚兴趣,只要家人亲友平安便好。但若有人执意相逼,我也不怕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横竖今日我若横尸西州,事后自会有贵人替我雪恨,将凶手抄家灭门,那些肯将家人族人性命拿来一搏之人,此刻不妨动手便是。”

这话周校尉听在耳中只是一愣,卢青岩却顿时想起了这库狄氏在长安的种种传言。听闻这库狄氏不但曾伺候过当今皇后,更向皇后家族献上了百万家资,这位皇后手段了得,天下皆知,那些效劳于她之人如李义府者,无论怎样骄横跋扈都能被她庇护,而得罪了他们的人却是下场凄凉,可见她是何其记仇又何其护短,若是当真在众目睽睽下杀了库狄氏,这句“抄家灭门”只怕绝非空言恐吓……

想到此处,他心头的杀意顿时变成一片凉意,忙一把拉住了周校尉,低声道,“这位库狄氏曾经伺候过当今皇后,甚得皇后宠爱。”

当今皇后?几年前那场席卷朝廷的血雨腥风,周校尉自然也有耳闻,那紧握刀柄,本已青筋突起的手,顿时泄掉了七分的气力。

卢青岩心思也转了好几转:裴行俭是大唐功臣之子,名门之后,说他与突厥可汗勾结造反,原本就太过匪夷所思,苏大都护也只打算让他“自尽”,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另做打算了,横竖先稳住这库狄氏再说!他拿定了主意,开口时声音却依然很有几分严厉,“库狄夫人,我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这叛党逆贼是何等大罪,岂容你如此安在大唐官员身上,请你自重,休再说什么杀人灭口的昏话!”

琉璃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卢主簿果然知道的事情不少,也不愿拿身家性命来押这一把……她不由微笑了起来,“主簿说得好,叛党逆贼,是何等大罪,岂容别有用心之人,胡乱安在朝廷大员身上?卢主簿不会,我自然也不会。”

卢青岩吸了口气,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库狄夫人果然是明白人,说来裴长史原是大唐栋梁,自不会与逆贼有什么瓜葛,只是麴都督和世子,有些事情还是要请他们随军到大都护账前分解一二……”

他话音未落,团正已厉声道,“你想也休想!”

琉璃看着卢青岩轻轻点头,“正是,你想也休想。”

卢青岩脸色不由更是难看——这位库狄氏,竟是个得寸进尺的!还未想好要说什么,却听身后有人惊呼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却见西州长街两旁的高墙之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数十位西州汉子,一个个手持弯弓,腰挎箭囊,目光凶狠的看向这些伊州边军,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人影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衣服虽然五花八门,却都是持刀带箭,那股彪悍之意,桀骜之态,亦是一般无二。

卢青岩和周校尉相视一眼,心头都是一凉,他们自然也知道西州民风悍勇,麴氏父子与裴行俭又甚得人心,因此才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住城门,拿下麴氏父子带出城去,不曾想却还是……

琉璃目光在墙头转了一转,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这些西州汉子果然没有教人失望,让他们以一己之力,对抗上千官兵,或许不敢,但若是激起他们的怒火和恐惧,让他们与数百西州子弟并肩作战,这份血性还是有的。

看了看卢青岩的脸色,她微笑着压低了声音,“卢主簿熟读经史,自然知道天道有常理,民心不可违,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情,纸里终究包不住火,铤而走险,说不定是自取灭亡,退步抽身,才是天高地阔!最要紧的是,杀人灭口这种事情,一旦杀得手滑,谁知他日会轮到谁的头上?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家性命更要紧,卢主簿,我劝你还是多加思量,好自为之。”

卢青岩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周校尉狠狠瞪了一眼琉璃,又忍不住看了看卢青岩,“卢主簿,如今该如何是好?”

卢青岩脸沉如水,冷冷的道,“我去回报公子,你守好西州城门和都督府的前后们,一只蚊虫也不能让它飞出去!”他转身向都督府门内走去,眼风都不再往琉璃身上扫过。

琉璃微微一笑,转头对身后的云伊和风飘飘道,“这位卢主簿,倒是个聪明人。”

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传到周校尉的耳朵里,他心里一震,看着卢青岩的背影,脸上不由露出了几丝狐疑。

都督府里,正厅外已被数十名苏海政的亲兵团团围住,台阶下面则站着二三十名都督府差役和庶仆,另外还有数十名差役和官吏不远不近的站在一边,脸色各不相同。

一片安静中,正堂之中麴智湛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了出来,那声音平素总是一团和气,此时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苏公子,麴某乃朝廷命官,虽受大都护节制,生死任免却不由他来做主,你今日要拿我,除非请出圣上的敕书,不然一纸军令,无缘无故便想让麴某跟随你们离开西州,便是我肯,朝廷制度也是不容!还有这五百西州府兵,你不妨去看看他们是肯还是不肯!”

堂屋里的苏南瑾满面怒容的看着麴智湛,这位麴都督平日那般懦弱,今日却是油盐不进,先前还百般推脱,此刻却是越来越强硬了,想到亲兵适才的回报,他心头更是一团怒火,这麴智湛敢违抗军令,难不成西州府兵们也敢违抗军令?正自郁怒难消间,门外有人道,“公子,主簿有事回禀。”

苏南瑾恨恨的又看了麴智湛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待听完卢青岩的回报,一张脸已是铁青,略一沉吟,寒声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多此一举拿他们出城,索性……”他手掌往下一切,冷笑道,“岂不是一了百了!”

第115章 僵持不下 小惩大诫

卢青岩愕然看着苏南瑾,突然有些困惑,自己怎么会跟了这样一位莽夫?自己适才说了那么多,难不成他根本没听明白,或是根本便听不明白?

愣了片刻,他只能苦笑道,“公子,这府里的局势您也看见了,麴都督屋外守着这么些人,麴世子的那间屋子咱们到如今还不曾能进去一步,这府里的差役仆从又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一旦强攻,动静传到外面,那便是一场泼天大乱!咱们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未可知,难道公子要为了麴氏父子冒此奇险?”

苏南瑾脸色微变,冷笑道,“不过是四五百名寻常府兵,便加上一些暴民,难不成咱们这一千来号精兵,还怕了他们?”

卢青岩叹了口气,“公子,如今府外的高墙之上,已站满了手持弓箭的西州人,真要混战起来,乱箭齐放会如何,公子想来也清楚。再说,那位库狄氏,公子又打算如何处置,她既然已猜出兴昔亡和马贼这两桩事情,一旦惹急了她,将这些禀报朝廷,事情便是不可收拾,圣上宽仁,当年的王文度与程知节都能免死起复,多半也不会因为一个兴昔亡而开杀戒,但若是还搭上麴氏父子、血洗西州和养马贼劫军粮的大罪,圣上只怕也不会法外开恩。可若杀了她,公子请想,圣上或是能瞒过,可皇后岂能善罢甘休?以她的手段,只怕连苏氏族人,都未必能保全!”

当今皇后……苏南瑾背后一寒,三四年前,朝廷以铁血手段清洗长孙无忌的余党之时,那段日子里提心吊胆的煎熬他怎么会忘记?好容易随着一纸大都护的任命下来,这片阴霾尽去,父亲和自己才有了底气跟这几个该死的家伙算账,布下能让他们“意外”死于战火刀兵的陷阱,可如今的情势下若是惹上了皇后……他沉默片刻,声音变得尖锐起来,“那依你说又当如何!”

卢青岩胸中原已有了些腹稿,低声道,“公子莫要忧心,如今西州城门与府衙已尽在我等掌握之中,咱们不妨将麴氏父子与裴行俭扣在衙门之中,暂且不动。公子莫忘了,那兴昔亡可汗的确曾派兵相助麴氏,如今兴昔亡的余孽或反或逃,谁知会不会有人来西州通风报信?咱们张下罗网,只要拿住这些人,麴氏父子便是罪状确凿!此其一也。再者,那些西州高门原是颇识时务,公子示之以威,诱之以利,若能说动他们出面告首,又何愁扳不倒麴氏?便是此刻无法下手,待大都护讨平五咄陆部的余党,挥军回师之日,这西州弹丸小城,岂能顽抗到底?”

“至于那库狄氏,咱们只要手握裴行俭参与逆反的证据,换她一时安宁,想来她也不敢不从,待到麴氏父子一倒,裴行俭不过区区一名长史,咱们自有法子摆布他!”

苏南瑾脸色变幻,沉吟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也罢,便容他们多活几日!”

卢青岩暗自松了口气,忙道,“如今当务之急,一则要看守好门户,西州城门许进不许出,府衙前后门庭也绝不能让人进出;二则也要派几个口齿伶俐的去伊州和庭州传达军令,以免有人风闻奏事,坏了大计。”

苏南瑾不经意的点了点头,“传个话也无妨,伊州的萧都督原是个怕事的,至于庭州的来济,他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难不成还敢出头?是怕皇后想不起他还活着么?”

两人计议已毕,卢青岩便转头吩咐入府的这一百多名亲兵,围住都督府正厅与东边侧厅的人手略减少几个,只要禁止闲杂人等出入便好,前后大门则加派人手看护,务必隔绝内外消息。待得一切布置完毕,却见苏南瑾依然脸色阴沉的站在那里,突然沉声开口,“卢主簿,咱们先去用些午膳,午膳之后便叫上身手最好的亲兵随我一道去侧厅,咱们再去会一会那位麴世子与裴长史!”

……

眼见把守大门的兵丁又加了一队,都督府的大门外顿时传来了一阵鼓噪之声。只见长街两边高墙上,已站满了背着弓箭的西州汉子,领头的赫然换成了西州府兵里的几名队副。包围都督府的那六百多名伊州边军脸上多少都有些变了颜色,他们纵然算得上唐军中的精锐,但被上百张弓箭居高临下的指着,依然免不了心惊胆战,更莫说还有越来越多操刀持枪的壮汉加入了府兵的队列之中,双方强弱多寡之势已是相差不远。

那位团正在墙下吩咐了一番,转头又到了琉璃几个身边,抱手道,“几位夫人请回去歇息,这里交给在下便是,夫人放心,绝不会让贼子得逞!”

琉璃看着那扇被层层守卫的大门,脸上早已没了笑容,闻言点了点头,“有劳团正了,只是眼下情势未定,团正还是要约束手下,莫枉起冲突才是。”

团正的神色肃穆,“在下省得,如今都督和世子、长史都还被困在府内,不到万不得已,某定然不会轻举妄动。”

琉璃目光依然停在大门上,裴行俭他们或许还不知道是兴昔亡可汗出了事,也不知道外面已是这种情形,门外这些人也不知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她忍不住轻声道,“团正,不知你可有法子送个消息进去?”

团正摇头道,“某已试过,都督府沿墙均有人把守,只怕连只蚊虫都飞不进去。”

琉璃不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云伊与风飘飘,“咱们先回去吧。”

云伊毫不犹豫的用力摇头,“我不回去,我要等在这里,玉郎不出来,我不走!”

风飘飘原本一直紧抓着云伊的手,不让她乱说乱动,此刻忙挽住了她的胳膊,“云娘,你在这里等着也是无用,咱们多打发些人守着这边,一有消息便会传回来,你又何必亲自守着?”

团正也笑着抱了抱手,“夫人还是先回去的好,你们在此处,倒让我等束手束脚。”

云伊一脸倔强,只是摇头。风飘飘还要再劝,琉璃已叹了口气,“云伊,你要守着也行,只是莫惹事。”又转头看着风飘飘,“飘飘,你可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何等大事,苏氏父子又为何会派人过来?他们给都督和世子安的大概是什么罪名?”

风飘飘顿时一愣,云伊已几乎跳了起来,“姊姊知道了?”

琉璃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看向风飘飘,“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回去我再告诉你。”说完转身便走。

风飘飘一瞟云伊,嘴角一抽,忙忍住了,放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你先在这里等着,回头我再告诉你。”说完便加快脚步跟上了琉璃。

云伊看了看大门,又看了看两人的背影,满脸犹豫,终于还是一跺脚追了上去。

三人刚走了没多远,风飘飘身边的一位婢女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低声回道,“娘子,婢子已打探清楚了,如今城门留着两百人把守,都督府里大约有一百多人,外头约有六七百,还有一队三十多人包围了世子府,只是没能进得门去,另外便是曲水坊的裴宅和洛阳坊的苏府门口,各有十几人守着。”

风飘飘微微点头,“城中有变的消息可已传到城外?”

婢女轻声道,“咱们的人向城下几处地方射下了急信,若无意外,今夜便会有几百名人马赶到,明日各县各城的府兵也会陆续赶到。”

风飘飘点头不语,她跟随麴崇裕多年,这几年虽已不在西州,可如今世子、王明府一干人等全被困在都督府内,也只有她能接手这些事务了。想到如今的局面,她的眉头不由深深的皱了起来,想了想对琉璃道,“如今曲水坊那边已有兵卒看守,不如到我的那处宅子去,那里东西齐备,来往联系也方便。”

琉璃自无异议,三人到了那处靠近市坊的小宅院里,云伊一进房门便拉住了琉璃,“姊姊,今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琉璃叹了口气,“我若猜得不错,苏海政已杀了兴昔亡可汗,如今又要构陷他们与可汗勾结谋反。飘飘,你来之前可知道方烈的消息?”

此言一出,风飘飘和云伊都呆在了那里,云伊半晌才摇了摇头,“绝不可能!兴昔亡可汗在西疆何等威望,苏海政怎么杀得了他,怎么敢杀他?”

风飘飘目光茫然的看着琉璃,突然捂着额头叹了一声,“难怪那个主簿会问云娘是哪个部落的,原来竟是如此!夫人放心,来之前我还曾听柳娘子说,方公子此次不会随可汗出征,想来长史早有安排,他应当无事,只是不知此事世子他们可已知晓?”

琉璃摇头不语,他们多半还不知道吧?

云伊突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那些人连可汗都敢杀,玉郎、玉郎他……”转身便要往外冲,风飘飘忙一把拽住了她,“你去有何用!”

琉璃忍不住喝道,“云伊,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要胡闹!外面有那么多人守着,苏南瑾若不想把自己的命搁在西州城,便断然不敢把世子如何,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把外面的消息传进去,也把里面的情形摸清楚,你有工夫在门外守着,还不如与我们一道想个法子是正经!”

她极少如此声色俱厉的对云伊说话,云伊不由一呆,慢慢的垂下了头,“我能想出什么法子?”

琉璃眉头紧皱,都督府如此戒备森严,要传递消息,谈何容易!正出神间,却听风飘飘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或许能进那院子。”

……

洛阳坊的苏府原是坊里最热闹的去处之一,这些日子以来却是冷请无比,平日里几乎连在门口驻足的人也无一个。此时,乌木大门的两边,雁翅站着十几名盔甲鲜明的兵卒,人数虽不甚多,那份气势却令人侧目,来往的行人无不多看几眼,却又离得远远的,连经过时都要绕开一些。

因此,当琉璃、云伊和风飘飘三人带着两名婢女走到门前时,那领头的队副不由吃了一惊,跨上一步喝道,“来者何人?”

琉璃身后的小米忙上前答道,“我家夫人是张夫人的阿嫂,这位是阿史那娘子和风娘子,劳烦您去禀报一声,便说我家夫人有要事与张夫人相商。”

队副狐疑的看了几人一眼,到底还是对一名兵卒点了点头,眼见他快步进去了,才淡淡的道,“请几位稍待片刻。”

没多久,那兵卒便走了出来,“夫人让你们进去!”

云伊眉头不由一皱,琉璃拉了她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随着那兵卒进门穿过前院,到了内院门口,换了一个婢女将她们带到上房台阶下面,倨傲的看了几人一眼,“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云伊忍不住道,“你……”却被风飘飘紧紧的挽住了手。

云伊皱眉看着琉璃和风飘飘,想起适才她们背着自己嘀咕了好一会儿,又折腾了半晌,却偏不跟自己解释,不由更是郁闷,只是想到琉璃的威胁,“你若不听我的,便不带你去”,也只能“哼”了一声,不满的撅起了嘴。

好半晌,门内才传出冷冷的一声,“你们进来吧。”

琉璃和风飘飘相视一眼,走上台阶,挑帘进去,却见张敏娘坐在外屋西面的坐榻上,只穿着家常的衣裳,头发松松的挽着,看见几人也不站起,只是淡淡的一笑,“几位真是稀客,能来寒舍,荣幸得很,只是我适才在用午膳,不好相见,劳你们久等了,真是抱歉,娜娜,请她们坐下。”

张敏娘身后的婢女走上一步,往东边的席褥上一引,“几位娘子请坐。”

自己坐着尊位,给她们安排在最卑的方位上……云伊冷冰冰的瞅了张敏娘一眼,一言不发的坐了下来,琉璃和风飘飘也若无其事的落座。屋里一时安静得几乎有些怪异。

张敏娘等了半日,也不见她们开口,瞟了瞟她们的脸色,琉璃和风飘飘也就罢了,云伊却明显是一脸的郁闷气恼,却赌气般盯着眼前的案几不做声。她不由笑了起来,“说来这还是阿嫂第一回来寒舍,却不知你们今日有何贵干。”

琉璃抬起头来,语气温和,“敏娘,我也不妨与你直说,今日你的夫君带人围住了都督府,你家阿兄和世子几个如今都在那府里,也不知情形如何,因此想请你看在兄妹一场的情分上,去向苏公子问上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何时才能出来?”

果然是来求自己的,这话却说得好生粗鄙!她难不成还真以为她是自己的阿嫂?张敏娘掩着嘴笑了起来,“阿嫂好糊涂,这男人们的事,我怎能知晓?我只是隐约听了一句,这一回他们是要擒拿逆贼的同党呢?逆贼,这可是要命的罪过,也许这会儿有人已是人头落地了也未可知……”

云伊再也忍耐不住,抬头怒道,“谁是逆贼?谁会人头落地,你胡言乱语什么?”

张敏娘看着云伊这又急又怒的模样,心头舒爽得就如夏日里喝了一杯冰酪浆,“是,是,是,云娘说得是,我自是胡说,横竖这些逆贼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若不爱听这话,我让婢子送几位出去便是。”

看着云伊涨得发红的脸,她的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忍不住嫣然一笑,加了一句,“若是去得晚了,万一来不及收尸,唉,那可如何是好?”

云伊勃然大怒,“腾”的站了起来,风飘飘忙站起来拉住了她,云伊怒道,“你听她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张敏娘笑道,“我说什么混账话了?用得着你急成这样?”

琉璃不急不缓的站了起来,摆手止住了云伊,走上几步来到张敏娘的席前,看着她叹了口气,“敏娘,你适才说的是什么?收尸?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张敏娘漫不经心的挑了挑眉头,“我大约是说错了罢,只不知你们心中怕的是什么,又来此作甚?”

琉璃脸色沉了下来,“裴长史好歹是你义兄,你若再乱说,莫怪我恼了!”

张敏娘扬起脸瞅着她,心里一哂,这些粗鄙的女子果然连求人时都如此可笑!她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挑衅,“是么?阿嫂,你恼我不打紧,只是义兄如今还生死未卜,阿嫂还是省省力气,省的义兄万一有个好歹……”

话音未落,她的眼前突然一花,随即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一股大力令她脸一偏,随即热辣辣便像火烧一般痛了起来。

琉璃竟是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的扇在了她的脸上。

张敏娘猛的仰起头,刚刚张了张嘴,琉璃反手又是一记耳光,这一次力道更大,扇得她整个身子都偏了过去。

张敏娘身后的娜娜这才“啊”的一声尖叫起来,跳过来正要扑向琉璃,早已快步抢上的风飘飘眼疾手快,一把刁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拧,便将她整个人都拧得背转过去,笑嘻嘻的道,“你还是识相些才好。”

张敏娘捂着脸慢慢抬起头来,只觉得两边脸上疼得都有些发木,心头也是一片混乱,不敢置信的看着琉璃,却见琉璃神色漠然的看着自己,半晌才叹了口气,“敏娘,你可知道错了么?你可记住我为何教训你了么?”

张敏娘只觉得一口气冲上喉头,几乎没晕死过去。

屋里的另外两个婢女早已吓得傻了,她们都是从小在高门长大,无论怎样的阴私之事都见识过,可这女客上门,居然直接动手扇主人耳光,她们莫说没见过,连想都没想过,此时看着站在那里、满脸轻描淡写的两个女子,回过神来便想往外跑,却见对方的两个婢女已挡在了门口。

张敏娘闭了闭眼睛,开口时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腔调,“好,阿嫂,我记住了,阿嫂的教训,敏娘此生此世不会忘怀。有朝一日,必加倍报还!”

琉璃淡淡的看着她,“你还不了,敏娘,你这辈子也还不了。不过你既知错了,便该好生道个歉,否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你也知道,这教训起人来,手也怪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