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疏不间亲,就像我和三郎,我们有再多不是,你可愿意外人来跟你说长道短?更别说圣人了!这些年里,那些插手天家事务的臣子,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守约,咱们只是臣子,便是学究天人如李公,也不曾听说他指点过天家事务。你又何必一定要去说那些得罪人的话,做那些得罪人的事?”

裴行俭微微皱起了眉头:“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

琉璃认真地看着他:“你记不记得,十年前在凉州城外,你曾答应过,要为我做三件事!”

裴行俭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你那时就想着……”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这三件事,你都已经想好了?”

琉璃一字字道:“是。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回了长安后绝不评点皇室中人,绝不议论后宫是非,也绝不参与到天家事务中去!总之,离宫廷和皇子们越远越好!”

裴行俭眉头微挑,半晌才道:“你让我不得罪皇后,就是谨言慎行,离宫廷和皇子们远点?你想要让我做的事情,就是这三桩?”

琉璃心头一阵发紧,用力点头。用不了几年,大唐宫廷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绞肉机,身处其间者没几个能有好下场,甚至会祸及子孙,就算为了三郎,她也不能让裴行俭再卷进去!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琉璃,神色里竟有说不出的奇异。琉璃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刚想再说些什么,他却突然点了点头:“好!”

啊?琉璃只觉得一腔子力气都使到了空处,简直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瞪大了眼睛。

裴行俭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还在发什么呆?我都答应你,你也莫要担忧了,嗯?”他的笑容比平日更温和,可笑意却似乎并未到达眼底。琉璃有心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和裴行俭夫妻多年,心意相通,唯有这件事……裴行俭似乎也不想再多说,转头看了三郎一会儿,低声道:“都这时辰了,要不要让乳娘抱他去睡?”

琉璃心里一声低叹,站起身来:“还是我抱他过去好了。”

六尺宽的木榻,少了那个小小的 身子,仿佛突然空了老大的一块。渐深的夜色里,屋角的那只残烛被窗外漏进的夜风吹得明晦不定,在香色绸帐上落下晃动的阴影。

琉璃睁眼看着帐顶,心里也有些空落落、晃悠悠的。这一路上,她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开口后裴行俭的反应,想过要怎么说服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同意得如此干脆。她知道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可裴行俭若有所失的眼神却总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让她莫名心虚——是自己太自私了吗?不该这么逼他?毕竟,什么李唐正统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对他来说……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耳边悉索两声,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带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怎么还没睡,又在想什么了?”

琉璃心里一阵酸涩,脱口问道:“守约,我让你做的事,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裴行俭的语气里有货真价实的惊讶:“为难?”

琉璃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烛光中正对上一双满是疑惑的眸子,她不由眨了眨眼,更加困惑地望了回去。

裴行俭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把琉璃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你果然又胡思乱想了!”

“你今日说的那些,你当我这些年里都不曾想过么?你说得对,如今时过境迁,皇后之位不可轻动,天家事务更不是臣子们该插手的,我又怎会不知轻重?至于远离皇子,你忘了我是顶着什么名声被发配边疆的?若是去亲近皇子,不但是自寻死路,也是害了他们!这母子离心的大患,不孝的名头,哪个皇子能担得起?

“何况天意难测,当年我自负有识人之明,谋算之术,可兴昔亡可汗、来刺史先后殒命,我哪一样算到了?西疆这一隅我都看不清、算不明,更别说什么天下气数!上官学士他们前车之鉴犹在,我再没心肝,也不会为了这些我自己都没把握的天意命数,让你和三郎落入那种境地!

“琉璃,如今,你能放心了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舒缓沉稳,琉璃心头一松,点了点头,随即便是愈发不解。她挣开裴行俭的手掌,抬头看着他:“那你怎么……”那么不开心?

裴行俭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原以为你是想劝我,为了三郎日后的前程,应该如麴玉郎那般投效于皇后。”

琉璃差点“啊”了一声。裴行俭笑了笑:“你和玉郎这些年送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曾受皇后庇护,麴氏急需在长安立足,如此作为,也无可厚非。只是让我为了子嗣前程就去……”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你想到哪里去了!”

裴行俭也笑:“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没料到,这些年里,你竟一直还担着这份心思。我还以为自己终于让你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刚才看见你那样不敢置信,我才知道,这些年里我还是让你……”

琉璃笑了起来:“胡说,我怎么会这些年一直想着这种事!”原来是两个人都想岔了!她轻轻吐了口气,低头在他怀里找到熟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

裴行俭的胸口微微震动了几下,片刻后才道:“快些睡把,明日还要早起,你不是说还想多画两张底稿么?”

他的声音里似乎依然带着笑意。琉璃心里一动,前后想了一遍,猛然醒悟过来,一下撑起了身子:“你又糊弄人!”难怪他高兴,敢情自己惦记了那么些年要让他做的事情,人家早就下了决心去做了!

裴行俭笑出了声,双手微一用力,将琉璃固定在了胸口:“我什么时候糊弄你了?今天不都是你在说,我在听?”

想到他今天问到就是这三件事时的古怪神色和自己的担忧,琉璃不由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在裴行俭的胸口捶了好几下。裴行俭笑着拍了拍她:“怎么还真恼了?你让我做的事,但凡能做的,我什么时候推脱过?但让你拿着这三桩,我还真有些睡不安稳,譬如说明日到了月泉,你若让我给三郎洗十遍脸,那可如何是好?”

琉璃怒道:“我有这么无聊!”

裴行俭摇头道:“原先自然不会,可要是与三郎赌起气来,那可难说!你不还编了什么鸵鸟钻沙子的话来唬他?”

鸵鸟?琉璃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裴行俭已说了下去:“那年吐火罗到长安献鸵鸟时我也见过,那般丑怪的模样,哪里和三郎有半点像了……”

琉璃心头一片茫然,大唐人民原来这么见多识广?敢情自己今天从头到尾全是瞎担心?

“啪”的一声轻响,屋角的烛光闪动了几下,骤然熄灭。屋里暗了下来,只有窗纱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月光。琉璃回过神来,忙道:“不成,今日说了这么些,你要做的事都是早便思量好的,没一件是为我做,怎么能算数?”

裴行俭久久地没有回答,琉璃心里发虚,声音不由小了下去:“至少也不能算做三件,我原想着这是一件事,被你一唬竟是忘了说清楚,你可不许连这也赖掉!”

裴行俭依旧沉默,琉璃一急之下便要起身。裴行俭的手臂一动,圈住了她: “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一次说出来不行么?别说一件两件,十件八件也成!”

琉璃松了口气,低声嘟囔:“我也想一次说出来,可也要先知道不是?”

裴行俭低低的笑声在黑暗中响了起来,那笑声是如此温暖愉悦,似乎连窗纱上的月光都变得亮了许多。琉璃在他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是真的不知道。那条通往长安和未来的路,就像眼前这片陌生的黑暗,她能看见的,也不过是道路的尽头,那一点点朦胧的光亮。

第二章 小露机锋 大失所望 大唐明月卷5

七月的清晨依然来得早。五更时分,天空已然明净得宛如刚刚洗过的青瓷,天明则止的六街晨鼓不过象征性地响了百十下便消停下来。随着一百多处坊里四门大开,长安城的各条大道渐渐变得车水马龙。唯有丹凤门大街颇有些寥落,在这并非早朝之日的黎明晨光里,那近两百米的宽阔路面上见不到骑马上朝的文武百官,只有稀稀落落的几辆轻车踏着露水奔向蓬莱宫。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上,琉璃轻轻掀起了一角车帘。漫天霞光中,不远处的丹凤门仿佛扑面而来,气势逼人。她眯了眯眼才看清楚,这座大明宫正门与太极宫承天门规制相仿,规模却更为宏伟,五条方方正正的门道每条都足足有三丈来宽,门楼亦格外高大,飞檐上的碧色琉璃瓦与朝霞交相辉映,自有一种俯瞰红尘的巍然高华。

琉璃心头不由一阵恍惚,自打昨日远远看见长安城时起便常常萦绕着她的那种奇异感觉再一次兜上心头。十二年不见,这座城池变得更宏伟也更陌生了,就连永宁坊的那座宅院,似乎也不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院落有些太大,屋宇有些太窄,空气又太潮。唯有院门里于夫人和罗氏的笑脸依然和记忆里一样温暖。然而于夫人到底是老多了,罗氏的眉梢眼角也添了好些细纹,却不知这座皇宫里的那些面孔,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模样……马车一个转弯,将丹凤门抛在了后面,又走了近一里地,才慢慢停了下来。只见前方的建福门前已停了二十多辆马车,后面还有马车陆续赶到,里头坐的自然都是和琉璃一样等待朝见皇后的官眷夫人。

琉璃不由暗暗吃惊。昨日她一到家,于夫人便帮她去宫中尚仪司上了请谒的折子,傍晚就收到了今日进宫的消息。她这才知道,原来自打武氏称后,朝中便定下了外命妇朝见皇后的规矩,官宦女眷无论是离京辞行、回京请安或是有事禀告,都可请谒,皇后会择日召见。按于夫人的说法,前几年每到皇后召见命妇之日,建福门外都是马车云集,如今倒是清净了许多——没想到依然这么可观。

五更五点,建福门的大门轰然开启,一队宦官捧着名册从门内走了出来。穿着各色钿钗礼服的官眷们也都下了车。琉璃目光一扫,发现来者多是五六品命妇,也有几个是和自己一样戴着六根钿钗的四品官员夫人,至于七钗以上的紫衣贵妇,却是一个都没瞧见。她正想再找找有没有熟面孔,那边宦官已开始大声唱名:“司文少卿夫人库狄氏!”原本还略有说笑之声的场地顿时静了下来。

怎么第一个就点到了自己?琉璃忙上前几步,正准备按规矩先带着紫芝由监门校尉验明正身,宦官却笑道:“库狄夫人请随奴婢过来,皇后有令,夫人一路辛苦,门内已特意为夫人备了肩舆。”

无数道热辣辣的目光顿时汇聚过来,琉璃头皮一麻,赶紧道了句“不敢当”。上来领路的宦官笑得越发殷勤:“夫人不记得奴婢了吧,奴婢原先是在刘内侍手下当差的,今日能来迎候夫人,原是奴婢的福分。”

这句话琉璃更不好接,只能含笑道谢,问得刘康如今已是内侍省四品少监,少不得恭喜两句。说话间便到了门内,琉璃上了肩舆,穿过两三处大门,终于停在了光顺门外的命妇院前。

只见这院子四面回廊,当中是一间单檐庑殿,屋宇竟是出奇的高大敞亮。过了好一会儿,入宫后安步当车的女眷们才陆续进来,此处不容寒暄,却也人人都免不了打量琉璃几眼。一时有内谒者监出来唱名,命妇们依次禀报朝见皇后的事由,待得一并总奏上去,才有宦官从光顺门出来,逐一点名召见。

琉璃眼观鼻鼻观口地装了半日雕塑,好容易见众人注意力转移,刚刚松了口气,又有小宦官快步走上,对琉璃躬身笑道:“库狄夫人,皇后有令,想留夫人多说几句话,因此最后才会召见夫人。夫人若是疲乏,不妨随奴婢到外间歇息片刻。”

这个……琉璃只觉得身周又有无数道光直盯过来,忙压住心头的苦笑,规规矩矩谢了恩,又再三道了“不必烦扰”,这才把小宦官打发走。

随着尖利的点名声一次次响起,外妇朝堂渐渐空了下来。待得宦官终于宣出“库狄氏”三个字时,琉璃早已站得腿脚 ,笑得脸颊发僵,头上那六支钿钗也越来越像六块镇纸,坠得她脖子生疼。前来引路的宦官倒是一洗适才出入殿堂时的晚娘嘴脸,一路上殷勤地向琉璃介绍着经过的内侍省、御史台等处。进了光顺门没多远,迎面是一座规制严整的庭院,正是皇后召见外命妇的明光殿所在。

明光殿外的梧桐树似乎比别处都稀疏,高高升起的日头直晒在院子里的青石路面上,烘起一股盛夏般的炎热,而殿内却似乎格 凉,还未到门口,便有凉气扑面而来。台阶下,一个苗条的身影正站在炙热的阳光与冰凉的阴影之间,笑容也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琉璃看着这个穿着五品女官服色的熟悉面孔,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已低头行了一礼:“库狄夫人。”

琉璃忙抢上一步托住了她的手臂:“怎敢劳烦玉宫正相迎,折煞琉璃了!”

玉柳抬头微笑,开口时依旧是滴水不漏的温柔谦和:“皇后殿下已念了夫人两回了,夫人请随我来。”

走进屋檐下的阴影,琉璃才看清了身边的这张面孔——玉柳当年看着便比寻常宫女老成,可这么多年过去,居然也没有什么变化。琉璃心头不由浮上了一个小小的惊叹号,然而待她穿过重重锦帘,看见坐于偏殿象牙床上的皇后殿下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呆了一呆。

上苍在这个女人身上的确倾注了太多的偏爱。她明明年过四十,膝下已有四子一女,然而岁月不仅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苍老的痕迹,反而将她的美丽打磨得愈发圆满无暇,即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自有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华。

大约看出了琉璃的惊讶,武后的脸上笑容更深了一分,伸手招了一招,声音依然柔和清澈: “过来吧。”

琉璃下意识地走上两步,突然醒过神来,忙不迭伏身行了一个大礼:“琉璃参见皇后!”说完才意识到,以她如今的身份,对着皇后自称名字多少有些不合礼数,可若要再改过来说上一遍,似乎更是不妥,一时不由哑在了那里。

头顶上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一些儿也没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坐下?”

琉璃讪讪地抬起了头,一眼看见那象牙床前还摆着一只小小的圆墩,忙又行礼:“多谢殿下厚爱,臣妾不敢放肆。”

武后微微一笑:“不敢放肆,却敢抗命?”

她的笑颜依然柔如春风,但凤目微挑,目光里竟有一种难言的压力。琉璃顿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地谢恩,上前几步坐了下来。

武后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回眸对玉柳道:“你们这些说西疆酷烈难捱的,都该来瞧上一遍,若是真是那般风土,如何能把人养成这般模样?”

玉柳欠身微笑:“殿下说得是,库狄夫人果然是容颜愈盛。”

琉璃脸上浮出了几丝货真价实的红晕:“玉宫正这么说,真真是让琉璃无地自容。琉璃也不敢在皇后殿下面前诳语,若是在进殿之前听到宫正这句,琉璃大约还会面上客套,心里窃喜。可如今有皇后珠玉在前,琉璃却实在不敢昧着心肠领受玉宫正的好意安慰了。”

武后挑了挑眉:“你怎么愈发油嘴滑舌了,连我都敢编排!”

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苍天可鉴,琉璃冤枉!”

武后笑着摇头,身子往后轻轻一倚,神色虽无变化,整个人却放松了一些。

琉璃也暗暗松了口气。来之前她已是想得很清楚,在武后面前,自己的这点心机完全不够看,能做到的最好状态,也不过是“一如既往”四个字——就当对方还是那个温和大度的武昭仪,就当自己还是那个供她解闷的小画师。说到底,在这座皇宫里,自己的最大倚靠,也不过是那点旧日的情分。

她正想再添两句,武后却摆了摆手:“你先莫忙着喊冤,说起来,你这一路上走得倒是不急不躁,我原想着你六月便能到的,没想到你竟险些走到中元节!”

琉璃心里一动,忙起身行了一礼:“有劳殿下挂心,琉璃死罪。”

武后好笑地瞪了她一眼:“好好说话便是,这会子用得着装什么礼数周全!”

琉璃依言重新坐下,低眉顺眼地回道:“不瞒殿下,路上其实还算顺利,之所以耽误了时日,一则犬子还在襁褓,不敢太过劳顿;二则么,琉璃也的确有些私心。”

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年去西州时正值隆冬,一路马不停蹄,纵然见到绝佳的景色,也不过看上一眼便罢。如今回程却赶上天气晴暖,琉璃便在敦煌、昆仑等处都多停了一两日,打了几张底稿,想着回到长安后能好好画出来。”

武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头。“哦?那倒是要快些画!我也想想看看是何等美景,竟让你如此念念不忘。”她想了想又笑道,“还有那西域风光,你若得暇,不妨也画两张出来。这些年里,你尽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送将过来,又是什么黄沙红土,又是什么戈壁碎玉,怎么倒没有好生画上几张塞外风光图?”

琉璃心头一松,展颜而笑:“其实也是胡乱画过几张的,只是不敢献丑。”见武后一眼斜睨了过来,又忙道:“皇后若不嫌粗陋,容琉璃回去后挑选装裱几张,这便送来。”

武后这才笑着点头,顺口又问她这些年在西域过得可惯。琉璃便笑道:“那边虽然气候酷烈些,旁的还好。”说着便把西域风土人情里最有趣的那些说了一遍,什么西州的土屋柳中的瓜果,春日的狂风盛夏的鬼雨……她口才原本便给,一通绘声绘色的描述下来,连殿里几个小宫女都听住了。武后忍不住叹息:“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倒显得我等是坐井观天了。”

琉璃直接谄媚:“殿下富有四海,见识广博,琉璃不过是多走了几步路而已。”

说笑之中,玉柳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上前一步欲言又止。武后也往外一望:“时辰果然是不早了。”转头便对琉璃道:“你若无事,便留下陪我一道用顿便饭吧。”

她的语气虽然随意,神色间却自有一份不容拒绝的威仪。琉璃只能赶紧起身谢恩,目送着武后颌首离去,心头多少有些打鼓:自己原先在宫中时所受恩遇虽隆,却也从未有过陪她用膳的荣幸,今日皇后殿下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给足自己面子了,却不知……也罢,反正猜不出来,还不如什么都不猜,好好陪吃!

琉璃在小宫女服侍下净了手面,去了钿钗。武后重新露面时也换上了家常衣裳,不过是七八成新的黄衫紫裙,却愈显雍容高雅。琉璃既已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按礼数谢恩落座,眼前的食案上不过是一碗冷淘、两样素菜,倒是简单清爽。她早已又累又饿,索性便吃了个七八分饱,倒是让武后抬眼看了她两回。

一时饭毕,武后便笑问:“你莫非也是常茹素的?我这里吃得清淡,便是弘儿贤儿几个也不爱来用饭,说是不惯空口下米面!”

琉璃不由莞尔,唐人多是无肉不欢,三郎才一岁,对肉糜的兴趣便远超菜羹,想来长大后眼里也看不见素菜。听得武后这一问,她也不好说一路上吃羊肉吃伤了,随口笑道:“家中有几位长辈笃信释教,平日陪她们用斋倒是惯了。”

武后语气里也是一派随意:“你这次回来,可拜访过两家的长辈了?”

琉璃摇头:“家里如今正乱着,给长辈们备的礼品都还没收拾出来,只能遣人先去门上问安,还要过两日才能一一上门拜见。”

武后微笑道:“旁人也罢了,我倒是听说,临海大长公主夫妇如今都是病体沉重,你们只怕还是要尽早去拜见一番才是,莫让人挑了理去。”

琉璃心里不由一沉,此事于夫人昨日便提过,说是圣人龙颜大怒,发落了两个官员,皇后亲自过问,多次送了药材,连御医中最得信重的蒋孝璋都被派去驻府诊脉了,那边冷落了十来年的门庭顿时又热闹起来,早已出府独住的世子夫妇也回府侍疾,几个月来衣不解带,孝行可嘉……她心头疑云大起,索性苦笑了一声:“多谢殿下提点。当年琉璃离开长安之时,正赶上大长公主突然病倒,匆忙之下也未来得及去探望。此次回来,原想着要赶紧上门问安的,却又担心大长公主还记得琉璃当年的疏失,反而添了气恼。”

武后笑微微地看了她一眼:“你既有这份孝心,那些陈年旧事,大长公主自会体谅,又何必杞人忧天?”

琉璃对上那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只觉得背上一阵莫名发寒,只能讷讷地笑了笑:“殿下说得是。”

武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神了片刻才道:“说来惦念着你的人倒也很是不少……这几日里,你还有什么打算?”

琉璃忙道:“原是打算尽快去拜见荣国夫人的,只是听说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都去了寺里做法事,要过了中元才会回府。”

武后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脸上倒是笑意从容:“不知西域那边中元节在吃食上可有什么讲究?”

琉璃赶紧顺着她转了话题:“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边佛风特盛,盂兰盆会比长安还要热闹,七月又是瓜果最盛的季节,给僧人们布施的饭食里,新鲜瓜果要占一半……”她捡着新奇些的风俗说了两句,却见武后虽然微笑倾听,眼神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了,忙识趣地收住了话头。

武后回过神来,悠然一笑:“时辰不早,我也有些乏了,你先回吧,待过些日子得闲了,我再召你进宫来说话。”

琉璃自然满口应承,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走到殿外的台阶下面,刚想松口气,领路的小宫女却回头低声笑道:“夫人请在此稍候片刻,玉宫正还有话禀告夫人。”

琉璃吃了一惊,只得摆手让紫芝走开几步,自己等在路边。没多久,玉柳便匆匆走了出来,看见琉璃正要行礼。琉璃忙拉住了她:“咱们就莫讲这虚礼了,宫正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柳歉然微笑:“哪敢!玉柳烦扰夫人相候,是想与夫人说一声,今日皇后提到有人惦记夫人,其实说的是……”她顿了顿,抬眸看着琉璃的眼睛,“韩国夫人。”

武顺娘?琉璃不由愕然。自打去年得知魏国夫人的死讯后,她在为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月娘叹息之余,也暗自猜测过武夫人的处境,昨日还打听了一番。于夫人却道已很久没见过武夫人,似乎一直在闭门养病。说来以自己和武夫人的交情,被她惦记也属寻常,玉柳怎么会说得如此郑重其事?

玉柳眉头微锁,低声道:“夫人有所不知,自从魏国夫人去世,韩国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已是一年多不曾入宫。皇后和老夫人都甚是担忧。她久病之下,难免胡思乱想,不爱吃药,不爱见人,也就是听说夫人要回来了,还问了几句。还望夫人过去看望韩国夫人时能多加开解,让她好好保养身子。”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琉璃念头转了几转才明白过来,想到那“胡思乱想”四个字背后的意思,心头不由一凛,含糊地点了点头:“多谢宫正提点,待我见到韩国夫人时,定会设法劝劝她。”

玉柳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韩国夫人如今脾气有些古怪,夫人……”她犹豫片刻,到底只是欠身行礼,“皇后和圣人一直都惦念着韩国夫人,盼着她早日康复,也好入宫叙话。请夫人多多费心!”

圣人与皇后都盼着武夫人早日入宫叙话?琉璃的心情不由愈发沉重起来。

午后的日头仿佛更烈了,明光殿外那条长长的石径反射着刺目的光泽,走在上头,让人只觉得脚底也被灼得生疼。玉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殿门内,那忧虑的目光却似乎一直在追随着琉璃的脚步,直到她在宫门外重新坐上了自家的马车,胸口依然沉甸甸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车轮滚动,眼见离宫门已越来越远,紫芝觑着琉璃的脸色,忍不住低声问道:“娘子,适才那位宫正可是给娘子出了难题?”

琉璃叹了口气:“她说皇后的姊姊韩国夫人这一年来一直病体缠绵,又不肯好生保养,让我见到她时设法开导开导。”可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可以让这个糊涂了一辈子,却偏偏在最不该清醒的事情上清醒过来的女人,重新糊涂下去?

紫芝茫然地看着琉璃,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忧虑的。琉璃苦笑一声,着实无法解释此事,随口转了话题:“我是在想,咱们该拣个什么日子去探望河东公府的那位临海大长公主?”

紫芝奇道:“是皇后提的那家长辈么?”

琉璃点了点头,其实这事也很是有些古怪,武后并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就算对临海大长公主摆出了不计前嫌的姿态,也不大可能热心到要拉拢自己与这位公主的关系。她让自己尽快过府去拜见河东公夫妇,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这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也会是麻烦一桩——好在这个难题,她倒是可以直接丢给裴行俭。

想到此处,她心里略定。谁知回到家中等了半日,没等到裴行俭,却等到了跟着他去鸿胪寺交接上任的随从:“阿郎让小的来与娘子回禀一声,适才有使者相召,阿郎入宫面圣去了。”

皇帝把裴行俭也召到宫里去了?昨日裴行俭去觐见时,他不还病着么?怎么今天武后一见自己,他也病好了?这两口子……琉璃转头望着蓬莱宫的方向,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深情地问候了一声唐太宗陛下。

…… …… ……

蓬莱宫的紫宸殿里,李治倚坐在大绳床上,脸上倒是露出了近来难得一见的欣慰笑容:“裴卿不必多礼。”停了片刻,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叹息,“十年西域风霜,万里奔波劳碌,守约竟是风采不减当年!”

裴行俭缓缓站直了身子。其实他的眉宇间到底已有了岁月痕迹,原本温润的气度也被磨砺得多了几分峻朗疏阔,只是此时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清远,神色从容,整个人竟是安然得仿佛从来不曾离开。听得后面那句,他微笑着欠了欠身:“陛下过奖。”

他的目光在李治脸上微微一扫,进殿第一眼看见皇帝时的那份震惊被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心底:“臣能重见天颜,幸何如之,又怎敢不抖擞精神?”

李治微笑着叹了口气。刚刚开始西斜的阳光在紫宸殿的窗纱上投下了婆娑的日影,也把这位至尊的苍白面孔映得愈发清晰。他的鬓边已颇有苍色,原本秀长的双眼被浮肿的眼睑遮住了一半,搭在绳床扶手上的手背更是青筋毕露,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一位四十岁的盛年天子,唯有声音依旧醇和:“听闻守约昨日才到京。这几个月里,你携襁褓幼子跋涉数千里,想来十分辛苦,却不知路上可还顺遂?”

裴行俭的笑容依然沉稳:“托陛下洪福,一切顺利,何况此乃臣分内之事,‘辛苦’二字,实不敢当。”

李治似乎没料到裴行俭会答得如此四平八稳,沉吟片刻才道:“有一事裴卿或许还不知晓,朝廷刚刚收到消息,继往绝可汗六月底暴病而亡,他所辖的弩失毕五部如今已是大乱,依卿所见,朝廷该如何安置其后事才好?”

阿史那步真死了?裴行俭心头震动,思量半晌,沉声回道:“依臣之见,以今日之势,一动不如一静,朝廷还是以暂且观望为宜。”

李治“喔”了一声,语气多少有些疑惑:“朕怎么听闻,如今突厥的咄陆五部已是唯阿史那都支马首是瞻,此人的狼心野心早已毕露,若是听任弩失毕五部就此群雄无首,这乱局岂不是愈发难以收拾?”

裴行俭的语气依旧平稳:“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突厥之乱已非一日,朝廷若能派兵征讨,自是乱局可平,不知陛下如今可欲发兵西域?”

“如今高丽未平,民力不足……”李治微微摇头,没有说下去。

裴行俭沉稳地接住了话头:“既是如此,朝廷所能筹划者,无非是封与抚,上上之策自是能册封一位对我朝忠心耿耿又在突厥素有威望的可汗,统率突厥十姓,永绝后患。”

李治忙点了点头,眼中不由满是期待。

裴行俭却叹了口气:“然则臣适才想了一遍,如今西域只怕并无此等人选!”

“弩失毕五部这边,阿史那步真的威望原本有限,臣在西域时,五部酋长便已各有打算;至于五咄陆部,精英早在数年前已被诛杀一空。眼下整个西域,已无人能与阿史那都支抗衡。朝廷若封他人,不过是逼得都支早日反叛;若封都支为汗,虽暂时能安抚其一二,却会为日后留下大患!”

李治脸上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难不成朝廷当真便无人可用了?”

裴行俭抬头看着皇帝:“其实在长安倒还有一位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