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大长公主冷笑道:“我能有何吩咐?几次三番想请夫人说上几句 话,谁知夫人尊贵,我家婢女是无论如何都请不动的,我也只好亲自来请上好大的怨气!琉璃心里纳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千金大长公主目光正盯着慕容仪,面孔就如凝霜了一般,那神色比看见己时更冷了十倍 琉璃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这位大长公主留在此处只怕不是为了帮忙,也不 是想找自己算账,十有八九就是在等着慕容仪!

慕容仪端丽的面孔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大长公生误会了,前两次大 长公主相召,妾伤风未愈’不敢将病气带入公主府中,绝非故意推搪 千金大长公主声音冰凉:“却不知今日夫人可是痊愈了?”

慕容仪淡淡地回道:“妾今日乃是随外子前来吊唁,适才听闻大长公主 有召,妾巳打发人询问外子去了,请大长公主稍候片刻。”

此话颇为突兀无礼,千金大长公主却并没有动怒,脸色反而变得有些 阴晴不定起来。

ー片安静中,院门ロ有人朗声道:“臣麴崇裕求见大长公主。” 人群一分,麴崇裕大步走了进来。长揖为礼臣叩请千金大长公主金 安,听闻大长公主相召,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琉璃心里多少有些吃惊。自打西州ー别,这还是她第ー次见到麴崇 裕,不过是三四年的工夫,他身上那分飞扬不羁的风流意态仿佛都已消失,略显消瘦的面孔明显多了几分刚硬和沉峻,形容气度却依然出众,一身最 寻常不过的白色吊服,穿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格外洁净出尘。

千金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头:“听闻县 公深谙佛法,犹善经义,千金不才,也想讨教ー番,不知县公……与夫人,可 肯指点ー二?”

麴崇裕抬起头来’目光在千金大长公主脸上一转,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荣幸之至,敢问大长公主何时有暇?”他这ー笑之间,眉梢眼角的冷峻顿 时如舂风化雪,比起旧日一味的轻俏风流来竟是更显动人心魂。琉璃清清 楚楚地听见身边好几个女眷都倒吸了口凉气,心里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 妖孽,又想做什么?

千金大长公主更是一呆,下意识便道:“我么,这几日倒是没甚要紧 事。”声音里已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意识至啲娇媚。

麴崇裕脸上微笑更深:“那却是真真抱歉了,臣已应了荣国夫人与韩国 夫人,要去为两位国夫人讲解经义,这几日只怕都不得闲。”

千金大长公主愣了愣,顷刻间醒过神来,脸上腾地红了半边,咬牙冷笑 道:“好,好,士别三日当刮目待,县公如今果然气度不同了! ”

麴崇裕笑微微地欠了欠身,并不接话。千金的脸色更是难看,正想再 说几句,院门口突然又响起了一个温润的声咅:“臣裴行俭求见千金大长 公主。”

看着从门外走入的裴行俭,千金大长公主脸上怒色不由一滞,定了 定神才沉下脸问道不知裴少卿有何事指教! ”

裴行俭从容行礼:“不敢,只是受司文卿所托,前来询问一声,大长公主 这几日可有闲暇?”

领旨前来为临海护丧的司文卿? 丁。金大长公主眉头皱了起来,想说有 事’到底不好当众改口,只能寒声道:“暂且无事,那又如何?”

裴行俭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幸甚,幸甚!适才前院又收到了几张帖子,稍后几位国夫人与宗室长辈都会亲自前来吊唁,司文卿忧心女眷这边 无人可堪应答,未免失了体统。既然千金大长公主无事,那便还要烦劳大 长公主再多留半日ー日,好歹成全了故临海大长公主的体面。”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一沉,刚想开口,裴行俭的语气愈发诚恳:“如今外头的相公宗室们谁不知晓,这几日诸事忙乱,河东公府又是人丁单薄,幸有 千金大长公主不辞辛苦,屡次亲临,今日又特意留下协理丧事,友悌之情,当真令人动容!臣等稍后定会如实禀报圣人!”

千金大长公主原本红晕未退的脸颊顿时憋得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 出了一 个“好”字,长袖一甩,回身进屋,就听屋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 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掼到了地上。

麴崇裕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裴行俭却是微笑着欠了欠身:“多谢大长 公主!”这才悠然离去。

院子里,议论声轰然四起,那位六婶一直张着嘴,竟是忘记了合拢。琉 璃低下头,好容易才忍住了笑: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俩一个挖坑一个埋人 的爽利风采了?业务居然还是如此熟练!突然听见身边的崔十三娘咳了 声,两人目光一碰,都差点笑了出来。

崔十三娘又咳了两声才低声道:“咱们还是早些走吧,千金大长公主怕 是整日丨都会留在这边了!对了,这位麴县公,怎么会得罪了她?”

琉璃轻轻摇头,她也不太明白。麴崇裕回来才多久,怎么就招惹上了 这位?

她满腹疑惑,却又无人可问,待得回家又应酬了半日那些先后上门的 中眷裴阿嫂阿婶们,心里不免更是烦闷。好在这日闭坊前,裴行俭终于回 了家,进门四下ー望便问:“三郎呢?”

琉璃笑着迎了上去:“他在后院里玩得一身汗,不知你会回来,我刚打 发乳娘带他洗浴去了。”说完上下仔细看了他几眼。裴行俭的头发犹有湿意,显然刚刚已在外院沐浴更衣过,看去倒是衣履洁净,神清气爽。琉璃忍不住还是问道:“这几天你还好吧?”

裴行俭伸手理了理琉璃微乱的鬓发,笑容温和:“我是奉旨办差,能有 什么不好?”

那一如既往的温暖笑脸’让琉璃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心虚,无数疑问 纠结成一团堵在心头,脱口而出的竟是最不要紧的一个:“那位千金大长公 主后来怎样了?”

裴行俭挑了挑眉:“自然是忙里忙外,可敬可叹!那些身份贵重的宗室 长辈与国夫人们多是今日才到,少说也来了二三十位,千金大长公主听闻 是忙得连午膳都没用,才半日多竟是操劳成疾,不得不回府歇息了。这病 么,只怕要到丧礼之后才能痊愈吧?”

琉璃听得又好笑又好气:“你们也不怕她日后跟你们算账!她看着娇 滴滴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听说行事百无禁忌的。”

裴行俭语气微嘲她胆大么?我看未必。不顾颜面,自然可以百无禁 忌,却未必与胆气相干。她若真是胆大,也不至于这么些年事事都要跟随 他人。在她面前,与其一味谦和,自取其辱,还不如狂妄一些,让她自己去 疑神疑鬼。你放心,这几日麴玉郎只要往荣国夫人府多跑几趟,千金大长 公主定然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

琉璃瞪大了眼睛她当真是在打麴玉郎的主意?”

裴行俭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么?早年间麴玉郎还未弱冠, 就被她一眼看中了,处处照顾时时恩赏,麴玉郎这才不得不装出一副只好 男风的模样。不曾想前些日子与她偶遇了一次,她竟又生出了心思,几次 传话让他去公主府,见他不肯’还把主意打到了他夫人身上,要不今日怎会 有这一出?”

琉璃下巴险些没掉下来:“她、她难道没有驸马?”

裴行俭大笑果然是傻琉璃!有驸马又如何?她是当今天子的姑母, 只要大体上过得去,这种小事,谁能管她?”

小……事?跟大唐人民比起来,自己果然依旧是只土鳖!琉璃顿时自 卑不已,想了半晌只能低声问:“那你呢,她日后会不会找你麻烦?”

裴行俭的语气平淡之极:“她不敢。”不待琉璃追问,他转了话题:“琉 璃,裴如琢的那国公之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去宫里?”

琉璃忙道:“是圣人突然召我进宫的,不过问了几句旧事,其实我什么 都没说!此事与我一文钱干系也没有! ”

裴行俭忍俊不禁:“我自然知道与你无关,只是河东公府那边传言纷 纷,如今满长安怕是都知道了,你既然在场,可知这国公到底是怎么来的? 圣人好端端的怎会给如琢这样的恩典?”

琉璃忍不住叹气:“什么恩典,其实圣人原本是想削去裴如琢的世子之 位 ! ”她尽量简短的把当日情形说了一遍,“我原想着等你一回来就告诉 你,结果闭坊前收到你的消息,才晓得你会去协办河东公的丧礼。”

裴行俭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琉璃心头不由愈发忐忑: “这事在那边是什么时辰传开的,给你添麻烦了么?”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国公的制书一下来,就有人透出话来了,我这两 日也不知被人明里暗里谢了多少回,只怕你这边也不少吧?”

琉璃愁眉苦脸地点头:“咱们族里的婶娘阿嫂们还有崔氏姊妹都来过 一遍了,我也想分解清楚,可圣人和皇后的意思都是要捂住此事,我又怎敢 明说?也就是裴子隆当日在场,今日我才跟十三娘说了句,裴如琢夫妇要 谢也该去谢皇后!”

裴行俭沉吟片刻’长叹了一声:“说与不说,大约都没什么差别,皇后如 此……深谋远虑,你领情就好,若实在嫌烦,这些日子,不妨带上三郎去陪 陪师母。我听说她这几日身子似乎有些不大舒坦。”

琉璃吃了一惊:“阿母没事吧?”

裴行俭摇头还好,似乎是天气转凉,精神有些不济。只是这些日了。

想与你交往的人不会太少,你从来都不喜这些应酬,不如索性躲出去。”

苏定方的那座邢国公府,的确实长安城少有的清净地方……琉璃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头愈发沉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守约,我实在不大明白,皇后为何要给我这样的恩典。”

武后这局棋的确下得漂亮。可她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拉上自己?若说想找人与那几位大长公主做对,自己显然不够分量;若说想让人看到跟着她有肉吃的光明前途,那她应该封裴行俭为国公才对;至于说她没什么打算,琉璃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裴行俭笑了笑,语气温和:“你莫多心,横竖此事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处。”他转头看了门外一眼,“今日晚膳是什么?这几日别的也罢了,饭食着实是差了些,我还真有些饿了。”

他这是又要转移话题?琉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突然心里一动:“那是对你有坏处,是不是?”

裴行俭笑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琉璃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不语、裴行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也说不上什么坏处,你我夫妻一体,你能得皇后青睐,自然也是我的荣幸。”

果然,如此!在蓬莱宫里的那些特殊待遇、李治看着自己时的厌恶眼神、转眼间就传遍长安的流言……半个多月的事情在琉璃脑海中的电闪而过,她心头不由的一片雪亮,一片冰凉。

原来武后的一切安排,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去做什么,而是要让李治,让文武百官,让长安人都看到,裴行俭有一个格外受皇后青睐、在皇后面前一言九鼎的妻子。如此,才能平息人们对他被召回京意味着皇后失势的猜测,才能让皇帝对是否用他多些疑虑,才能让他日后即使被皇帝重用、也脱不了皇后提携的嫌疑……她只觉得嗓子就像被堵住了一般,紧紧抓着他的手,半晌才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没想到!”自己一路上都在担心他被卷入宫廷纷争,里没想到他什么都没做,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让他陷入了这种尬尴境地!

裴行俭反手一带,将刘利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什么傻话!你能有什么不是?难不成你能抗旨不进宫回话?还是逢人便说这些事全是皇后的安排?再说,”他低头看着琉璃微笑,“此事能如此了结,其实我很欢喜。”

琉璃吃惊地抬头看着他。裴行俭笑容坦然:“裴相对我固然恩重如山,回东公待我其实也不薄。这一会圣人复了裴相的国公之位,我又恰好能为回东公的丧事尽些心力,当年的恩情,总算略有回报,我是求之不得。史上的事总是有得有失,计较不了那许多,横竖咱们问心无愧,他们各得其所,又有什么不好?”

琉璃心头微松,却有点发涩。他从来都是把恩情看得比仇恨重,如此自然没什么不好,若是就事论事,这件事里武后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裴行俭笑微微地低头瞅着她:“放心了么?还有什么要问的,可否让人先上了饭,在容我慢慢回禀?”

琉璃被逗得笑了起来,忙挑帘出去吩咐人赶紧去厨下传饭,裴行俭也跟了出去,随后问道:“三郎还没有沐浴好?”

琉璃正想回答,东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小祖宗,你慢些!”门帘挑动,三郎赤着脚从屋里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琉璃唬了一跳,还未举步,眼前一花,却是裴行俭两个箭步掠了过去,一把将三郎高高举起:“三郎害死出来找阿爷么?”

三郎白生生的脚丫在空中乱蹬,头发上的水珠四下飞溅,欢快的笑声比水珠更为清亮:“阿爷!阿爷!”

裴行俭哈哈大笑,三郎笑得更欢。琉璃看着这父子俩,心头的愁绪一时消散了大半,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一阵西风吹过,将这欢快的笑声传出了老远。

凉州唐军大营里,同样的西风也吹上了满营林立的旗帜,无数条常常的旎带迎风飘展,发出“噼啪”脆响。

远处的夕阳正一点点地沉入山峦,鳞片般的漫天云霞被斜晖染得金红。一眼望去,蔚蓝的天幕上仿佛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旎旗,随着劲风无声无息地舒展、涌动、漂移……向着长安的方向。

大营的中军大帐前,一面饰牙信幡也在风中猎猎作响,幡面原本殷红如血的颜色早已被风霜侵蚀成似乎带着血腥气息的暗红,两行绣金大字却愈发醒目——“凉州安吉大史,左武卫大将军苏”。

营中的数视为郎将与校尉,都已聚拢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有人来回踱步,有人肃立无言,也有人在低声议论。只是每当狂风吹响旗帜,不少人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这面信幡。五年来,正式这面旗幡一直飘扬在陇西道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战场上,麾军进战,所向披靡……随着日落西山,呼啸的秋风渐渐停歇,张扬飞舞了一天的旗幡也仿佛筋疲力尽地慢慢飘垂了下来,大帐那低垂的门帘,却依然一动不动。账外的郎将与校尉们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安——每天日落时分,苏大将军都会点齐诸将,在巡营一圈,如今,他却已有整整三天露路面了!

有人按捺不住,往账门口走了几步,到了账门前蓦然止住步子,跺脚叹了口气。

突然间,门帘一动,有人微微佝偻这身子倒退了出来,看身形正式营中的老军医。纪委性急的郎将立即围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老军医身后露出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黄昏的余晖将那穿着戎装的身形映衬得格外俊伟,大红抹额下的雪白须发也仿佛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

众人不由心神激荡,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参见大将军!”

苏定方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嘶哑:“都起来吧。”

这声音里似乎有种不祥的东西,将众人心头刚刚燃气的兴奋欢喜浇熄了大半。好几个人抬头去看那老军医,这才发现,他依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如何,一双手却分明正在用力托着苏定方的胳膊,几人心头都是一跳,一时竟不敢开口。

一片寂静中,苏定方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让诸位久等了。苏某今日只有一言……如今吐蕃娼獗,数月来在剑南道,在西疆,都是屡屡得手,我 陇西道虽是军情稍缓,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强敌当前,尔等须得齐心协力, 这凉州大营,日后就要靠诸位同胞了!”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低声问:“大将军是要回京了么?”也有 人叫道:“大将军放心!我等定不会辜负将军期望! ”

苏定方摇了摇头:“是我有负诸位的期望。五年苦战,诸位袍泽随我出生入死,我却没能给大伙儿带来富贵前程,时常抱愧在心,苏烈在此向诸位 赔罪了!”

他用力撑着老军医的手臂,单膝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了头,那微微颤 动的白发在暮色里几乎能刺得人眼睛生疼。

众人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跪倒还礼。副总管反应最快,上前几步将 苏定方扶了起来,握着那只冰凉干枯的手掌,眼眶却不由一阵酸胀。旁人 不知,他却是心里有数的,苏大将军的病情远比大伙儿知道的严重,立秋后 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昨曰向几个副总管布置军务时已是无法起身,今曰又 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忍不住道:“大将军何出此言!这些年里,若无将军神威,我等只怕 早已马革裹尸,更莫说什么富贵前程,我等便是为将军战死,也是心甘。还 请大将军静心休养,营中之事自有我等代劳。大将军早日康复,方是我凉 州将士之福。”

不少人也立刻跟着叫道:“正是,我等便是为将军战死,也是心甘情 愿! ”这几年里,朝廷对军中封赏日减,几次大挫之后,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封 了些不值钱的空头勋官下来。若说大伙儿没有怨言,自然是假的。但若论 受的冷落不公,谁还能比得过苏大将军?他以古稀之龄,带兵镇守苦寒之地整整五年,破阵数场,杀敌无数,令吐蕃人闻风丧胆,却没得过朝廷的一钱封赏、一纸表彰,整个大唐朝廷,似乎都忘了西北边关还有这么一位战功 彪炳的老将军……苏定方挺直腰杆,长长地吐了口气:“多谢各位体谅。只是诸位都说错 了,这几年里,那些吐蕃贼子被咱们赶了又赶,杀了又杀,都不肯死心,诸位 又岂能轻言战死?自然是要将那些胆敢觊觎我大唐疆土的贼子杀光杀尽, 衣锦还乡,这才算得上是大好男儿!不然,岂不是白白娶了漂亮媳妇?” 他平日里原是嬉笑怒骂惯了的,最后一句说出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 笑容。

苏定方的目光缓缓掠过这些熟悉的笑脸,突然提高了声音:“诸位,这 些年来,苏烈能与大伙儿并肩作战,此生无憾!也望诸位日后奋勇杀敌,牢 守疆土,莫要忘记,你我背后,便是大唐! ”

他苍老嘶哑的声音在空地上回荡,一个个字仿佛重锤般敲在了每个人 的心上,众人不由自主都单膝跪地,抱手高声应道:“诺! ”

“来人,带马!”

老军医手上一颤,终于抬起了头:“大将军……”他双眼早已通红,声 音也有点发抖。

苏定方笑着拍拍他的手,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骑。大约几日没见 到主人,雄健的黑马欢快地仰起了头颅,苏定方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带 缰,踩镫,搬鞍……原本该一气呵成的上马动作,这一次却是仿佛被拉成 了好几个静止的画面。黑马不耐烦地刨了刨前蹄,老军医抹了把眼睛, 忙往前凑了几步,正要帮忙搭手,苏定方却突然一用力,终于顺利翻上 马背。

他抬头望着长安的方向,久久地不言不动,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雕 塑。直到天空终于变成了一片浓黑,苏定方才突然抖了抖缰绳,靴子轻磕 马腹。战马一声长嘶,按照往日的巡营路线轻快地小跑下去。

斜晖巳逝,新月未升,灰蒙蒙的夜幕渐渐笼罩住了整个营地。马背上,那个一身戎装的身影在无数低垂的战旗和众人凝视的目光中渐行渐远,终于彻底融入了深沉的暮色。

第九章炎凉世态冷暧人心

夜色阑珊,篷莱宫里一片寂静,白日里巍峨高华的宫殿楼阁只剩下一个个深黑的肃穆轮廓。在寒意初起的夜风里,报时的钟声似乎也显得格外冰冷悠长。

玉柳提着一盏小小的铜灯,加快脚步走进了含凉殿的大门。眼前的主 殿灯火通明,两边长廊下挂着的数十个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片跳跃的光影。她轻轻吐了口气,随手将铜灯交给看门的宫女,提裙上了长廊, 沿着廊庑往正殿而去。

廊庑内侧是宫女所住的小屋,宫女们多已熄灯就寝,一长排窗口都是黑漆漆的,只有离正殿最近的那间屋子不但灯火格外明亮,门窗也是大开, 馥郁的浓香与低声笑语一阵阵地飘荡出来。

玉柳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麝香、苏合香、沉水香和白檀香的熟悉味道顿时盈满胸臆,她的脚步不由一缓。

小屋里的两个小宫女正说笑着将熏笼上的紫色禧衣抬到了屋子正中 那张巨大的案几上,熏笼下的水盘已是半干,蜜合的香丸犹自在微火中升; 腾着淡淡的青烟。案几旁,圆底阔口的龙首铜熨斗里木炭烧得正红,另一 位宫女展平礼衣,将一块干净的素色厚布铺在礼服的下摆上,端起熨斗的 木柄,来回熨压起来。

玉柳看了几眼,暗暗摇头,挑帘走了进去:“今日是哪位当班?”

三个小宫女都唬了一跳,看见是玉柳,忙上前问好,年纪略大点的一个,便笑着解释韦姊姊今日脾胃有些不和,才出去一会儿,稍后便回来。”

玉柳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刚当差的么?典衣们也没好好教过你们如 何熨衣? ”她上前几步,将擅衣的下摆翻转过来,铺上双层垫布,拿起熨斗细 细地熨了两回,嘴里轻声解释:“这衣角的包边都绣有纹路,不可重压,只能 顺着纹路多熨几回,正反两面都要熨一遍,不然便平整不了。你们急着办 完差事,这般毛毛躁躁地便上手熨衣,明日可是中秋大宴,礼衣若是有什么 不妥,皇后纵然宽仁,旁人岂能视而不见?”

几个小宫女都变了脸色:“婢子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玉柳把铜熨斗放到一旁,微笑道:“记得就好。时辰的确不早了,你们 几个把大面上先熨一熨,这些领角蔽膝还是等阿韦回来再动手。”

小宫女自是感激不迭。玉柳摆了摆手,转身出门,刚刚走上台阶,就听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叹快看,好齐整的抱角!看着比韦姊姊熨得还 好,玉宫正真真是好本事,连熨衣都会! ”

玉柳怔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如今这宫里只怕没几个人知道 她原是尚服局出身了。这夜里挑灯熨衣熏衣的苦差,她曾足足做了三年。 但凡圣人有个朝会宴席,都要熬到四更之后才能歇息。她自知没有根基,小心翼翼的半丝差错也不敢出,只盼着熬足了资历能换个差事。结果那一、次当值的大宫女不小心熨坏了太子的束带,却毫不犹豫地推到了自己身上,若不是当时还是先帝才人的皇后开口求情,自己这条小命只怕早就完了!

在衣襟上犹自沾染的细润香氛里,那些在她心底尘封已久的往事一时都翻腾了上来,直到走进东边的暖阁,对上武后诧异的眼神,玉柳才一个激灵间过神来,讷讷地笑了笑:“适才看见她们在熨殿下的衣裳。”

武后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感慨之色:“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 ”瞧着烛台摇曳的烛光,她的眼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

玉柳忙低低地咳了一声:“启禀皇后,蒋奉御已从少阳院回来了,说是太子殿下的嗽疾虽略有反复,并无大碍,静养几日便会好转,还说太子殿下 近日保养得宜,身子比往年要强。”

武后长出了一口气,展颜而笑:“这就好!看来弘儿果然是晓事了,不 会一味蛮干,知道保养身子才最要紧! ”

玉柳笑着跟了一句:“太子殿下最是孝顺,自然不会让皇后再为他忧心。”

武后微笑摇头:“他今年也十六了,难不成事事还让我来操心?想当 初,陛下在他这个年纪都巳做了父亲,他倒好,身边还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 有,也不知怎么那般左性!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这皇后手伸得太长,管得 太严!”

玉柳忙道:“太子淳厚严谨,原是出自天性,便是太傅们也惊叹过的。” 武后来回走了几步,眉目间一片舒展:“他这嗽疾最怕秋冬,今年既然 不要紧了,明年多半能大好,这两日我便与陛下去说说,如今也该给他定下 太子妃了!”

玉柳微笑点头,她自然猜得出来,此事武后早已有了打算,正想再凑趣 两句,武后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对了,阿窦回来了么?”

玉柳回道:“宫里有些日子没办宴会了,窦内侍还在那边布置,只怕要忙到三更。奴婢适才特意去看过了一遍,他回报说,今日几位相公向圣人回禀的乃是高丽战事,说是前锋已入辽东,不出半月,大军便会与泉氏长子里应外合。只是……相公们依旧未对圣人提及刑国公去世的消息。”

武后怔了怔,慢慢笑了起来:“我大唐宰相们的胸怀,果然都宽广得很!”

玉柳点头:“可不是!”她虽然身在深宫,对刑国公苏定方的名字却着实不陌生,显庆年间,这位大将军三次出征皆生擒敌国国主到长安献俘,当时的风光热闹仿佛还在眼前,可转眼之间……她的声音里不由也带上了几分叹息:“宫外的消息也传回来了,刑国公夫人今日依旧卧床不起,苏府发丧后,头一日还有些人登门,之后便愈来愈少,今日门庭愈发冷清了。”

武后笑容含讽,“这几年里,朝堂上原是无人提起苏定方,如今刑国公府发丧都过了四日!朝廷莫说追赠,连吊唁使都没遣出一个,谁能想到是因为圣人至今还不知此事?这样下去,只怕那边明日便无人敢再登门!”

玉柳忍不住轻声问:“皇后您看,要不要寻个机会召库狄夫人进宫一回?”圣人这几个月身子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大好,一时半会儿只怕还不会临朝,如今处置朝政多是靠着那几位相公,而他们,看样子是不打算与圣人提及此事了。

武后秀眉微挑,瞅了她一眼:“喔?你倒说说看,我为何要召她进宫?”

玉柳轻声道:“婢子是想着,圣人这几年里虽然也没怎么提过邢国公,但未必不记得他的功绩,更不会乐意被蒙在鼓里。邢国公的后事如此凄凉,不但失了朝廷的体统,也有损陛下的任君之名。几位相公近来行事越来跋扈,许相备受排挤不说,如今连陛下都敢欺瞒了,谁知日后还会如何?此事殿下若是不方便直接进谏,不如召狄库夫人进宫叙话,略做些安排,让她向陛下进言,岂不是正好能让陛下看清那几位相公的面目?”

“再说,邢国公毕竟早年曾备受许相推崇,库狄夫人又是他的义女,那河东公府的事情还没过去几日,若是朝廷的待遇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别人见了,也难免不会嘀咕。殿下先前的安排岂不是有些……可惜?”

武后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说得原是不错,可惜正是因为上回的事情才过去,如今却是不好再安排库狄夫人进宫了,一旦落下痕迹,只怕弄巧成拙。”

“你想想看,相公们为何不肯提苏定方?不就是疑心他是我的人吗!他们或是与许敬宗、李义府颇有新仇旧恨,不远提及苏定方;或是畏惧被人视为后党,不敢提及;或是想着此事自有我或许敬宗开口,不屑提及。殊不知许敬宗与苏定方原无深交,当年锦上添花也就罢了,如今怎肯雪中送炭为他出头?而我么,一个深宫妇人,圣人都不知晓的事情,我又是从何得知的?与其让陛下再添疑心,倒不如任由他们议论褒贬几日!何况……”

她沉吟片刻,语气变得决断:“玉柳,明日一早,你便让人去给母亲传话,让她在家称病,不必见客。还有内谒者监那边,这几日停见外命妇!”

玉柳愣了愣:“殿下,难不成就让相公们这般一手遮天?”

武后摇头笑了起来,细长的凤目李隐隐有光芒闪动:“遮天?这种事情岂是他们能遮得住的?迟早都有揭开的时候。眼下么,确是揭得越晚越好,到时就看谁会来顶这个缸了!咱们何必着急?横竖这最该着急的,又不是咱们!”

她抬头望着窗外,语气愈发愉悦:“虽说琉璃是邢国公的义女,可谁不知道,那位裴行俭与苏定方才真正是情同父子,我倒想看看,如今这般情形下,这位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窗外一片寂静,唯有那轮穿行薄云间的圆月,将夜色浸染得一片朦胧。

到了第二日晨间,天色更是彻底阴沉了下来,西风萧瑟,满地槐荚,似乎一夜之间,整个长安城都染上几分深秋的气息。而永平坊的邢国公府内外,更是一片隆冬景象。无数白色灯笼和白色帘帷将整座府邸布置得宛如冰天雪地,从大门口到堂屋,一路上素帘飘摇,香烛氤氲,却清冷得让人不敢直视——这一日,从清晨直到日上三竿,还没有一个吊唁者进门。

琉璃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只觉得全身冰冷,秋风一阵阵吹过空荡荡的院子,仿佛比腊月里从天山吹过的北风更加令人寒意彻骨。

她并不是不知世态炎凉,不是不知官场的趋炎附势与翻脸无情,但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这个院落一日日地冷清下来直到变成眼前的景象,那种滋味,就是她这样骨子里从不在乎世俗礼仪的人也无法忍受,更别说旁人! 尤其是对比着半个月前河东公府的人流如潮,这一切更是让人冷彻心肺。

堂屋里似乎有声音传来,琉璃转头看了一眼,西屋高卷的门帘之后,苏庆节父子依然静穆地跪坐在灵座之前,明明是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此刻的背影看上去竟是萧瑟无比。琉璃默默转回头来,心头突然涌上一丝庆幸:义母这样病着其实也有好处吧?至少不用看见眼前这一幕!

她这一口气还未吐出,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满是惊慌的声音:“库狄夫人,库狄夫人!老夫人不肯躺着了,说是要来这边看看将军的灵座,娘子也劝不住她!”

琉璃吃了一惊,忙转身跟着婢女走向后院,刚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了罗氏哽咽的声音:“阿家你慢些起,大郎他已经在前面了,阿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琉璃快步走了进去,只见于夫人已扶着罗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她忙抢上一步,扶住了于夫人的另一只手,轻声道:“今日外面正阴着,风也大,阿母病了这几日,只怕受不得,还是略缓一缓再出门吧。”

于夫人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外面,用力摇头,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把那张骤然显露出老态的瘦长面孔衬得越发沧桑:“我只是去看看,我才知道这都是第五天了,我还没去灵座看过一眼,没上过一炷香……我要去看一看,就看一眼!”

琉璃大急,看着于夫人的白发,心里一动:“阿母,您看您头发都乱了,就让琉璃先帮您梳好头发,咱们再一道过去,可好?”

于夫人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神色有些茫然:“是么?那你先给我梳一梳外头还有客人,莫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阿罗,你老守在屋里做什么,快去招待人,跟她们说,我稍后便去答谢。”

客人?琉璃只觉得嘴里发苦,罗氏也是一脸惶然,给琉璃使了好几个眼色,才转身退了出去。琉璃让婢女端来热水,服侍于夫人净了手面,又打开她的头发,那花白的头发人手竟是一片干枯,仿佛和于夫人一样,几天之内就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琉璃心头刺痛,面上却半点不敢露出异色,只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梳着,尽量拖延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