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开了,看门的小婢女脸色多少有点紧张,见了琉璃,着急忙慌地行了个礼:“库狄夫人稍等片刻。”说完掉头跑了进去,在禅房外高声报了一句“库狄夫人求见”。

禅房里,杨岚娘正屏息静气地站在武夫人身边,听得这一声,忙抬头往外看了一眼:“母亲,库狄夫人也过来了,您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武夫人原本神色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没什么如何是好。尼师说得对,有些事情原是劫数。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忧心了,我自有办法。待会儿阿媛那边,我会亲自过去安抚。你这就去请库狄夫人进来吧。”

杨岚娘愣了一下,到底还是应诺而去。

不多久,门帘一挑,琉璃迈步走了进来,一眼看见一身素衣、正襟危坐在坐榻之上的武夫人,不由一愣。如果说迎她进来的杨岚娘有些修饰太过,带着股虚张声势的凄惶,武夫人则是全然放弃了装点,整个人竟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淡漠——她的脸上未施半点脂粉,不但双颊苍白,但唇上都没有血色,密密的细纹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浮上了眉梢眼角,看去何止老了十岁!只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雾蒙蒙的眸子倒是恢复了几分清亮,嘴角还带着一点松弛的笑意。

琉璃不知怎的心头一跳,竟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武夫人时那张明媚的笑脸。她上前两步想说点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最寡淡的客套:“听少夫人说,夫人昨夜玉体不适,一夜都没有好好安歇,如今可好些了?夫人还是要多歇息才好。”

武夫人点了点头:“如今好多了。等送走你们,自然有的是歇息的时候。”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少不得问一句:“夫人今日不走么?阿媛呢?”

武夫人转头看着外面,片刻后才轻声道:“我有点乏,一时半刻大概还走不了,阿媛昨日淋着了雨,精神也有些不济……这一回,是我连累她了!”

琉璃只能笑道:“夫人何出此言?这春日受寒,原是要多歇两日才妥当的。”想了想又补充道:“说来老夫人也真真是会选地方,这里山明水秀,若不是家中实在无人料理,我都想多留几日!”

武夫人回眸打量了几眼琉璃,嘴角的微笑似乎有些意味深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琉璃心头顿时一凛,忙努力笑得若无其事:“夫人过奖了。”

武夫人抬眼看着她,神色渐渐变得有些空茫:“算起来,咱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记得刚认识你时,我最爱去西市找你说话,就是因为和你说话最舒坦。”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带着月娘和敏之去买弓箭,还是你找人带我们去铺子的。那天真是好天气,铺子里的弓啊鞭啊,每一样都干干净净、闪闪发亮的。敏之高兴得不行,端着一把短弓跟月娘说,等阿兄长大了,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你和阿娘,阿兄定让他变成只刺猬。他真是个痴儿!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有些事谁算得清?不过是一错再错!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无比。

琉璃一颗心早已吊在嗓子眼里,忙插嘴笑道:“周国公那时还小,有这心也是难得的。只是不知夫人准备留多久?可要琉璃回长安后先去回禀老夫人一声?”

武夫人怔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这时辰,母亲大约已收到我们的信了。”

那就是半夜就打发人回长安送信了。琉璃点了点头,正想扯开话题,武夫人却轻声道:“大娘,我也知道,敏之这些日子以来,待你有些无礼……”

琉璃吓了一跳,刚要否认,武夫人摆手止住了她的话:“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代敏之向你赔个不是。说来全是我的错,旁人都道他恃宠而骄、喜怒无常,可你是见过的,他原先是何等乖巧有礼的孩子!这些年来,是我行差走错,太过委屈了他,才会有今日!大娘,敏之原是个苦命的痴儿,你莫要怪他!”

当年……琉璃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斯文俊秀的少年,心头顿时百感 交集,看着武夫人期待的眼神,只能扯起嘴角温声应道:“夫人何出此言? 周国公不过是性子直率,并不曾待琉璃如何无礼;何况琉璃也算是看着周国公长大的,就算他有时说话直了些,又怎么会去记恨于他?”

武夫人微微点头:“多谢大娘体谅。敏之其实是极有孝心的孩子,待他 祖母便再恭顺不过,是我这做娘的当年太过粗疏,现在后悔也是迟了。那 时翠墨就常劝我……”她突然止住话头,出神良久,才幽幽问道:“你还记 得翠墨么?”

琉璃怔了一下,看着武夫人脸上梦游般飘忽的神情,暗暗提高了警惕, 点头道自然记得。听阿霓说,她是前两年得了急病突然去了,这原是翠 墨的命数,夫人不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的嘴角带上了几丝嘲讽:“是,都是命数,大家都是沉沦苦海的 痴人,谁又配为谁伤怀?只是翠墨她,她是七八岁上就到我身边伺候了的, 跟着我到了贺兰家,跟着我回了武府,又跟着我进了宫。母亲总嫌她笨,可 我性子最懒,若喜欢什么,便懒得再换。我跟母亲说,横竖我也不是伶俐 人,正好使唤笨笨的婢子。我还跟翠墨说,跟着我至少有桩好处,我不会见 到好的就不要她们了。可没想到,到最后,到最后她们……她的那场病,我 却还是救不了!”

琉璃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字也不敢接。好在武夫人并没有看她,只是 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昨夜想了一整夜,才明白过来,我这一世原是白活 了,除了造孽,什么事都没做过!事到如今,想积福大概是晚了,最多也就 是不为自己的冤孽再去害了旁人,这样的罪过,我受不起了,我再也受不她的意思是,绝不会让身边的人再因为这件事情被灭口?可这事她只怕也是做不得主的,只能但愿杨老夫人能多些顾忌,手下留情。琉璃念头急转,好容易才答了句:“夫人多虑了。”

武夫人苦笑着摇头。“多虑?我这样的人,从来不肯多动动脑子的,怎么会多虑?何况到了今日,这世上我还会去思虑思虑的事,也只剩下一桩,”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琉璃脸上,眸子幽深得令人几乎不敢直视,“大 娘,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我也只能求你了。”

“若是有朝一日,敏之惹怒了圣人和皇后,大娘,你能不能帮我,在他们面前替敏之说句话?大娘若能应下,武顺生生世世都感恩不尽! ”

她长跪而起,深深地弯下了腰去,那素白的身子仿佛对折在了席褥之上。

琉璃唬得跳了起来,伏地固礼不迭:“夫人折煞琉璃了 !周国公是何等身分?有夫人、老夫人在,哪里轮得上琉璃来插嘴?”就凭他昨天作下的孽,自己就算赔上性命也救不了他!

一阵窓窣声响,琉璃只觉得手臂上一紧,却是武夫人探身扶住了她。 她的手指和声音分明都有些发颤:“大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若有朝一 日,人人都对敏之喊打喊杀,母亲和我又、又没法进宫。大娘,我求你在圣 人和皇后面前说一句话,请他们看在我尽心尽力伺候过他们的份上,留敏 之一条命!你只要说这么一句就成!大娘,我是没用的人,原是帮不了你 什么,只是咱们认识了这么些年,我从不曾求过你什么,如今这件事,也只 能求到你跟前了……”

武夫人的声音并不凄厉,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卑微和绝望。琉璃只觉 得自己几乎也要跟着这声音颤抖起来,不敢犹豫,垂眸轻声道:“夫人不必 如此。周国公身份贵重,就算有什么不是,圣人和皇后也不会苛责,原是无 须夫人担忧。但若真有那么一天,琉璃又能在两圣面前建言,定然不敢忘记夫人的吩咐。”

武夫人的手蓦然一松,长长地出了口气:“多谢大娘!”

琉璃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武夫人已坐了回去,满脸都是如释重负的轻松,竟是压根没听出自己话里的推脱和敷衍!她原本应该松口气,不知为何胸口反而愈发憋闷起来。

武夫人抬头看了看窗外,突然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能再耽误你。等你出了孝,记得多去看看我母亲。母亲年纪大了,不耐烦跟人应酬,但你若去陪她说说话,她定然是欢喜的。”

琉璃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琉璃遵命,夫人也好好歇息,凡事莫要多想,保养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武夫人久久的没有出声,琉璃微觉纳闷,抬头一看,却见她正在静静看着自己,对上自己的眼光,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微笑:“好,你先回吧。你还带着三郎,一路小心。”窗外的晨光映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将这微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好温暖得几近于圣洁。

琉璃心里一突,却不敢多看,更不敢多留,咬了咬牙欠身道:“夫人好好保养,待您回了长安,琉璃再给您请安。”

她默然退出屋子,转身下了台阶。院子里的几个婢女都远远地避在角落里,杨岚娘一个人站在梨树下,抬头看看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声音,她才回过神来,迎上两步:“库狄夫人,您的行李可收拾好了,若是无事,我这便送你们上车。”

琉璃忙客套了两句,两人一道向院外走去。她们背后的禅房里,依稀传来一点动静,仿佛是叹息,又仿佛是低泣。只是在这朝阳初起、百鸟欢啭的庭院里,那声音到底太过微弱,还未传到人们的耳边,便在风中散得干干净净。

琉璃再一次听到武夫人的消息,已是在数日之后。

荣国夫人府送来的,是一张白麻纸做成的帖子,里头用隶书骈四俪六地写好几行,那端严的深黑色字迹落在惨白的纸面上,有一种异样的刺目。

明明这样的帖子已接过好几回,明明上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不陌生,琉璃却还是来回读了好几遍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韩国夫人武氏日前因病逝于终南山法常尼寺,终年四十七岁。

她怔怔地站在庭院中,心头不知为何并没有太多惊愕,只有一股寒意从拿着讣文的指尖向四肢百骸直透进来。

小米的眼圈倒是红了:“不是说韩国夫人只是因为照顾杨娘子过了病气么?怎么转眼就……那么和气的人,老天真是不开眼!”

琉璃木然摇了摇头。小米说的她自然都知道。荣国夫人赶到法常尼寺后,传出的消息就是杨媛娘淋雨后得了风寒,韩国夫人日夜照顾,过了病气,婢子们也病了好几个,病势都颇有些凶险。甚至有御医专门到这边来为她和十三娘诊过脉。她原本胆战心惊地等着阿媛病逝的消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无数画面在她眼前乱纷纷地闪过:武夫人那自责的神色,恍惚的微笑,如释重负的叹息,一幕比一幕更清晰。春日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雪花般落满了琉璃的衣襟。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快步走回了屋子。

迎面雪白的墙壁上,是一张显眼的横幅,“内省不疚,俯仰无愧”。正是琉璃最熟悉的笔迹。她抬头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的寒栗才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从没有哪一刻,她是如此希望写字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希望他能 告诉自己,她究竟有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一个月后,当裴行检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长安,看着他那张被数千里风霜磨砺得越发沧桑沉峻的面孔,琉璃只觉得眼眶里有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浦,双唇却下意识地抿住了所有复杂的情绪。

白日转眼即逝,夜色渐渐深沉,三月的晚风从帘底吹了进来,带来暮春时节特有的清香,白瓷卧羊双角上顶着的烛火轻轻摇曳,为屋里平添了几分暖意。

三郎大约是白日里兴奋过头,屋角的滴漏还未到二更,他便伏在裴行俭的怀中沉沉睡去。裴行俭却舍不得撒手,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这小肉墩睡得更舒服些。

琉璃不错眼地看着这父子俩,眼见三郎的鼻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忙拿出帕子探身去拭。裴行俭顺手接过了帕子,却低声问了句:“最近没人来寻你的不是吧?”

琉璃怔了怔,抬头看了过去。裴行俭正凝视着她,他的眼神依旧温和专注,眼角却不知何时又添了几道细纹。琉璃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眼角:“不是说过了么?这几个月我都没怎么出门,谁会来寻我的不是?平日连客人都少,也就是舅母、阿嫂和十三娘会来坐坐,再就是继母和真珠偶然会过来……”

裴行俭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我知道。我是说,那一次,你们几个自己先回来了,后头却出了那么大的事。韩国夫人去世后,荣国夫人那边,有没有迁怒于你?”

琉璃愣了一下才摇头:“那倒没有。”自己闻讯赶去吊唁时,杨老夫人拉着自己老泪纵横,几乎崩溃;武敏之更是丧魂落魄,跪在灵前答谢的模样,就像一只牵线的木偶,似乎已完全没了知觉。她在伤感之余,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大半;待在哭丧的婢子中看见了阿霓和另外几张熟面孔,心里便更多了几分踏实。听说阿媛的病也在好转,只是伤了身子要长期静养……裴行俭叹了口气:“那就好,说来或许真是天意,不过是一场雨而已,却断送了多少人!听闻算出迎娶太子妃吉日的两位卜者都被贬黜了,太子又犯了嗽疾,御医也被罚了两个。只有那位明文学,因劝喻圣人莫急着定下太子的婚期,说是天象不利,倒是被擢升了两级。”

明崇俨连这件事都算出来了?琉璃怔了半晌,只能摇头:“是不是天意,谁知道!”与其说是天意,不如说是人算吧。武夫人一世糊涂,最后走出的这步棋,却当真是天衣无缝,谁能想到她会用自己的命来掩饰丑闻?只可惜到最后……屋里突然变得有些安静,裴行险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琉璃?”

他的眼里有关切,有担忧,大约是黑瘦了些,微微皱着的眉间仿佛也多了好些忧虑的阴影。琉璃的心里微微一疼,乱糟糟的情绪突然定了下来。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过去,而且就算重来一次,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武夫人的谋算注定成空,自己也注定要辜负她的嘱托,又何必把这份负担到他的肩上?

她看着他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第十三章 天生我才 智者千虑

一尺来长的松木枕头,正中的地方已被睡出了一个隐隐的凹痕,边角却依然祖糙不平,加上那歪歪扭扭的形状和大大小小的裂口,实在是丑得令人同情。

琉璃拿在手里端详了半晌,越看越觉得后脑勺疼。此时的枕头原本多用硬物,富贵人家用玉枕、瓷枕或是精雕细琢的黄杨木枕,寻常百姓就用竹沈、藤枕甚至石枕;形状都是又短又高,或微有凹痕如元宝,或横平竖直似方砖,睡觉时若是一不小心翻身摔了下来,飚一脸鼻血也不算怪事。因此一成家她就自己动手做了几个丝枕,又拐带着裴行俭从了她的“胡风”。算起来他也有十几年没用过这么不科学的玩意儿了吧?更别说还长得如此歪瓜裂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顺手将枕头递给了一旁的小米:“给灶房当柴火吧,也算是物尽其用。还有这些黄麻被褥,都拆了做抹布!”

小米清脆地应了一声,满脸都是笑容:“阿弥陀佛,今日倒是可以让厨娘多做些好的了,阿郎也该好好补一补才是。”

琉璃忙摆手:“过几日再说吧!今晚不用再单独做阿郎的饭菜,还是像平日一样简单点就好,省得倒像是……”倒像是在迫不及待地庆祝他终于出了孝期,庆祝今晚他终于能搬回卧室了!

小米眼珠咕噜噜地转了两圈,抿着嘴忍住了笑,眼睛却眯成了弯弯的两条线,见琉璃看她,又掩饰地低头咳了两声。

琉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也不用着急,如今家里没什么忌讳了,我这便帮你们几个把婚事准备起来。你若是看中了谁,直接跟我说一声。若是说得晚了,好的都让旁人挑了去,可莫来怪我偏心! ”

小米的咳声顿止,抬头瞪大眼睛看着琉璃:“娘子是跟婢子开玩笑么?”

琉璃满脸正经:“婚姻大事,焉能玩笑?”

小米皱眉想了想,突然弯腰将屏风床上的席褥一把都抱了起来,转身就走。

琉璃不由奇道:“你忙什么?”

小米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声音中气十足:“我把娘子交代的事情办完,这便去好好访一访,等访到了好男人再来回报娘子! ”话音未落,那头火焰般的红发已消失在门外。

琉璃愕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捂着额头笑了起来。自己也太小看这位女中豪杰了,还指望几句话把她羞得一溜烟地跑了呢,结果人家倒是一溜烟地跑了,却是急得!

没有了小米的叽吼喳喳,原本素净的屋子愈发显得空落,琉璃在光秃秃的屏风床上坐了下来,环顾着这间四面素白的书房,心情渐渐变得有些怅然。

自打去年三月回了长安,裴行俭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年半,到昨天才算是满了三年孝期。其实这时节守孝原是常事,只是但凡守孝的,都恨不能让全天下人知道他如何哀毁自苦。大概也只有裴行俭这样的人,才会表面上若无其事,却在家里足足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心丧,不饮酒吃肉,不高枕软 卧,更别说其他;倒是时不时悄无声息地去寻李淳风推演一番数理,或是大张旗鼓地跟着孙思邈炼上一炉丹药——再这样下去,他只怕迟早会成仙!

琉璃自己是按出嫁女的身份守孝一年,早已出了孝期。但家里有裴行俭在,就算做出满案的美味佳肴,莫说她食之无味,便是渐渐懂事的三郎也觉得溪跷,几次孝顺他阿爷吃肉未果,少不得刨根问底,问了上百个“为什么”。每每看见裴行险被问得直揉额角,琉璃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回头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没道理。

毕竟他骨子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是千里扶棺,还是三年心丧,于他而言都是天经地义的责任,而不是做给旁人看的礼仪。至于戒酒禁欲,若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他也不是裴行俭了吧……眼见这书房到底素得不像样,琉璃甩开思绪,起身叫进几个婢女,指挥着她们将屋子重新布置了一遍。三郎听见动静,也赶紧冲进来帮忙。大伙儿一个不留神,他便险些踩着矮柜上了屏风架。一片人仰马翻之中,琉璃刚刚把新画的一幅《塞外风光图》挂好,就听院子里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 音:“阿郎回来了!”

琉璃忙牵着三郎迎了出去,却见裴行俭竟不是出门时的打扮,身上穿了件素色襕袍。三郎欢呼一声便往他身上扑。裴行俭忙伸手挡住了他:“三郎乖,阿爷身上不大干净,不能抱你,你让阿爷先去沐浴更衣。”

琉璃顿时明白过来——他是又去谁家吊唁了。三郎却是拽着裴行俭的袖子看了又看,满脸都是困惑:“阿爷哪里脏?”

琉璃上前拉住了三郎:“阿爷的衣裳上沾了些烟气,要沐浴更衣之后才清爽,三郎不是最懂事的孩子么?让阿爷先去洗浴好不好?”

三郎睁大眼睛到处乱找:“烟气?是脏脏么?在哪里?”

裴行俭笑着摸了摸三郎的头,又对琉璃解释道:“前日夜里,吏部的张郎官在台阁值夜时突然过世了。我今日无事,便上门吊唁了一回。”

琉璃并不认识什么张郎官,但听到“吏部”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怎么又折了一个!”

说来这吏部也真是邪了。自打显庆二年有位姓刘的侍郎上书要改革选制,这十来年里,不晓得有多少人折在里头。权臣如李义府,外戚如杨思玄,名士如郝处俊,竟是无一幸免。光这一年多,就先后有杨弘武病逝任上,李安期第三次被拉下马,另—位宰相兼选官的赵仁本也因事去职。因此,半年前皇帝又提拔了李敬玄为宰相兼吏部选宫。这一位眼下倒是凭着过因不忘的本事暂时坐稳了位置,他的夫人崔玉娘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几次宴会上的偶遇,都让琉璃深刻领会到了什么叫“炙手可热”。

裴行俭叹了口气:“若是旁人也罢了,这位张郎宫正延李相公最看重的一位,吏部郎官们都说他是积劳成疾、生生累死的,但也有人议论什么天时反常,职位妨人。如今圣人和相公们不在长安,眼见下个月便要开始铨选,选制未定,人心却巳如此浮动,此事也不知会如何了局,难不成又要半途而废?”

琉璃心里不由一动。裴行俭大概迟早是要进吏部的,如今那里却是一个真正的烂摊子——唐人要当宫,首先是要取得“出身”,或是高官子弟, 或是做过宫,或是中了举,此后还要通过吏部选拔,才能担任官职。至下怎么选,基本由选宫说了算。眼下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想当萝卜的越来越多, 空出来的坑却是有限,每年一到冬天,就有上万人赶到长安来眼巴巴地排队,争抢那一两千个空余名额,吏部的权势可想而知。可也正因如此,选官稍有差池就会惹来无数弹劾,生生被喷成人形刺猬。

每每念及裴行险将来要面对的就是这种局面,琉璃就觉得头疼,此时便忍不住问道:”那依你看,这事会如何了局?怎样才不会半途而废?”

裴行险沉吟道:“李相才学过人,胆气却是偏弱,他和张郎官定的法子,我略有耳闻,原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如今又出了此事,便是这治标的法子,他也未必敢一力推行下去。要想真正扭转局面,除非、除非……”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琉璃不由笑了起来。

裴行俭挑了挑眉:“你莫要笑我多管闲事,此事我反复算过。朝廷眼下的选制已是难以为继,什么取士以德行为先,什么选人看骨法气度,到最后过是选官们徇私舞弊的借口。唯有恢复阳嘉之制,钳制选官之权,以规矩定方圆,公榜选官,公考取士,才能取信天下。”

琉璃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行险——他的意思是,要搞公务员公开选拔考试?

裴行险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起来:“你可是觉得我太过异想天开? ”

琉璃缓缓摇头:“我是觉得这法子实在是好,但凡官员还由朝廷任命,就算再过一千年,也未必有人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

裴行俭笑着伸手揉了揉琉璃的额头:“你又胡说了,什么一千年! ”琉璃偏头躲开,心里好不郁闷——每次自己好容易说句实话,都会被他当成在抽风……她还没来得及抗议,身边却突然响起了三郎欢快清亮的声音:“阿爷脏!阿爷快去洗浴!”

他已围着裴行俭转了七八个圈,此时小手正牢牢地抓着裴行俭的袍角,指着上面的一块浮灰,得意得如同刚刚逮到了虫子的小公鸡。

琉璃与裴行俭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待得裴行俭从善如流地进去洗浴,琉璃也进屋找了件银丝卷草纹细绫镶边的靛蓝色丝棉袍。裴行俭换好衣裳出来,果然显得气色愈发清爽。

琉璃打量了他几眼,笑道:“过来坐吧,我给你擦擦头发。今年天气虽然热,到底是九月了,湿着头被风吹了只怕容易着凉。”

裴行俭上前两步,却没坐下,只是低头看着琉璃不语。琉璃心头一跳, 还未开口,裴行俭突然伸手一带,将她紧紧地揽在了怀里,低声叫了句“琉璃”。他的声音微哑,心跳声响亮急促,身体的变化更是半点都掩饰不住。

琉璃伏在他胸口微笑起来:自己还以为他是修炼成仙了呢,原来到底不是!

裴行俭慢慢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琉璃,这两年……”一语未了,帘子“砰”的一声荡起,却是三郎一头闯了进来。

两人忙不迭地各自退后了一步,三郎却还是看了个清楚,呆了一下便 炮弹般冲过来抱住了琉璃的腿:“阿娘,不抱阿爷,抱我,抱我! ”

帘外,乳娘的声音里满是尴尬:“三郎快些出来,乳娘带你去吃好吃的。”三郞却恍若不闻,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琉璃,拉长了声音: “阿娘一一”

琉璃哭笑不得,弯腰抱起了他:“三郎不是去后院玩了吗?怎么就回来了?”

三郎抱紧了琉璃的脖子,又回头看了看裴行检:“我来看看阿爷还脏不脏! ”想了想又困惑道:“阿爷和阿娘是要生小挂娃,好好孝顺祖父祖母 了吗?”

琉璃不由脸上发热,皱着眉头虚张声势:“什么生娃娃?谁说的!”

三郎满脸无辜地看向了裴行俭:“阿爷说的。阿爷说,三郎大了,要和媳妇成亲,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在一起,就可以生娃娃了,这样才叫孝顺阿娘 阿爷。你和阿爷不是亲……”

琉璃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忙打断了他:“对了,三郎,你刚才在后院玩的时候’看见阿娘新买的,嗯,新买的小鱼儿么?”忍不住又转头瞪了裴行俭 一眼。

三郎摇头:“没看见。”小鱼儿对他的吸引力显然不够大,他的目光依 然在琉璃和裴行检身上转来转去,小肉脸绷得紧紧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行俭笑吟吟地走了上来,伸手将琉璃和三郎都揽在了怀里,声音里都是笑意:“三郞,如果阿爷和阿娘要再生小娃娃,你想要个弟弟,还是 妹妹?”

三郎吃惊地微微张开了嘴,随即眉头便紧紧地皱了起來’过了一会儿,那包子般的小胖脸也渐渐皱成了-团。

裴行检忍笑低声道:“三郎,你不是常说没人陪你玩么? 二叔家的小雷,还有六伯家的阿楚,都要好些天才能过来和你玩一次。若是三郎有了小弟弟,三郎就是阿兄了,可以天天和弟弟一块儿玩,还能教他说话,教他认字,帮他捉小鱼儿……”

裴三郎突然眉头一展,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要弟弟!”

裴行检笑道:“三郎难道喜欢妹妹?那也好得很,我们三郎的妹妹,定是长安城里最漂亮的娃娃’你做阿兄的,还能护着她。”

“我也不要妹妹! ”三郎的声音更为坚决,他伸出两只藕节般的胳膊紧紧搂住了裴行俭的脖子,满脸祈求:“我想要一个阿姊!阿爷,你赶紧给三 郎生个姊姊吧!有一个姊姊,她会生得最漂亮,她能陪我玩,教我说话,教我认字,帮我捉小鱼儿,还能护着我丨”

裴行俭看着三郎,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

琉璃把脸埋在三郎的身上,一时也笑得说不出话来。三郎大概见他阿爷没有答应的意思,又转手搂住了琉璃:“阿娘,阿娘,你给三郎生个阿姊吧!”

琉璃抬头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一本正经地看着三郎:“乖儿子,这件事儿你还是跟你阿爷商量吧。”她瞅了裴行俭一眼,深沉地叹了口气: “阿娘啊,可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

裴行检也叹了 口气,搂着琉璃的手臂却猛地一紧,力道之大,让琉璃顿时有些呼吸困难。他语气颇有些无奈,眼睛却愉快地眯了起来:“这事的确有些难,三郎,你今日早点睡,让阿爷和阿娘好好商量一下,好不好?”

三郎看了看阿爷,又看了看憋红了脸说不出话的阿娘,皱眉片刻道:“好!”

裴行俭松开手,将三郎放在了地上:“今日阿爷想吃鱼脍了,唉,谁能帮阿爷去告诉厨娘她们呢?”

三郎立刻挺起小胸脯:“三郎能,三郎去说!”说完撒腿便跑,外屋立时又响起乳娘的叫声:“三郎,三郎慢些跑,乳娘带你过去……”脚步声很快出了屋子,又有小婢女们的笑声和叫声加了进去。

满院子的热闹中,没人听见上房里那气急败坏的声音:“裴守约……”话未说完,就不知被什么堵了个严实。

西边的日头已沉入坊墙之后的树影,从日落方向吹来的微风里多少带上了几分凉意,仿佛在预示着这格外漫长的火热季节,终于到了尾声。

山间的秋意来得更为明显。

离长安三百余里的成年宫里,晚风掠过漫山遍野的荻花枫叶,从半开的直棂窗下径直吹入了御容殿的寝宫。沿着墙壁安置的那排龙檀木雕花烛台上,烛火被吹得摇晃不止,在渐渐深沉下来的夜色里,将整个宫殿映照得越发氤氲迷离。烛光中的武后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眉目之间光华流转,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李治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留便移开了,声音倒是依旧柔和:“媚娘怎么还没歇息?不是说了不用等朕么?”

武后仿若不觉,迎了两步,笑容温柔如水:“今日是朔日大朝,听闻陛下操劳了一下整日,晚膳又用得少。妾身便特意做了些地黄乳粥,这时节吃着最是补身,陛下可要尝尝?”

李治想了想,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些饿了。”

小小的五曲花瓣青瓷碗里,微黄的乳粥犹自冒着热气,粥里看不见地黄,却闻得到一股药香,合着浓郁的乳香、米香,竟格外令人食指大动。

李治舀了一勺,入口只觉软糯香滑,忍不住赞到:“这粥味道极好,比寻常地黄粥似乎更鲜更浓,只是怎么没见着地黄?”

武后笑道:“地黄虽然滋补,吃到嘴里却是没什么滋味的,因此妾身是捣了半两生地黄的汁液加在粥中,陛下觉得还能入口就好。”

李治点头不语,很快便将一碗粥用了大半,苍白的面颊上似乎多了些血色,原本微锁的眉宇也舒展了许多。

见李治入下了碗,武后起身亲自收拾了碗碟,递给一旁的宫女,一面便笑道:“陛下若是回来得早些,还能看见阿轮。他今日见到宫人打柿子,也闹着要打。熟透了的柿子掉在身上,把衣服染得什么似的,他也不管,拿着那些柿子满宫送人。还逼着我立马装了几盒打包送回长安,说是要让阿史们也尝尝他亲手打的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