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十月初十,响午时分,皇帝的銮驾带着无数车马浩浩荡荡进人长安,而在夕阳西下之时,永宁坊的裴府,也迎来了回家的男主人。

琉璃牵着三郎,静静看着那个越走越近的男子,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眉目,却仿佛变得有点陌生——也许是眉梢多了些许飞扬,也许是眼神里多了三分锐气,也许是步子走得太快……琉璃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明悟,两年来,他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着大显身手,等着力挽狂澜,等着建立他的不世功业!

心里有点酸涩,有点茫然,她看见三郎欢笑着跑了上去,看见他像往日一样抱起了三郎,看见自己最熟悉的这两张笑脸叠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一切却仿佛隔着一点什么,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东西,蓦然拦在了自己和他之间。

三郎笑嘻嘻地拉住了裴行检的幞头,一个劲地歪缠“阿爷带三郎去骑马好不好”,裴行俭却转头看了看琉璃,目光一凝,伸手揉了揉三郎的头:“时辰不早了,明日再去,阿爷有事要和阿娘说。”

三郎看了看琉璃,又看了看裴行俭,一声不响地从裴行俭怀里溜了下来,几步跑到琉璃跟前:“阿娘,抱! ”

乳娘紧张地上来拉住了他:“三郎乖,阿娘……”

琉璃摆了摆手,蹲下来伸手抱住三郎,怀里那热乎乎、沉甸甸的感觉,顿时填上了心头的那点空茫。三郎在琉璃怀里腻了好几下,原本紧紧揽住琉璃脖子的双手才松开了一些。母子俩相视而笑,琉璃亲了亲三郎的脸:“又是一身的汗,快去让乳娘给你擦擦,换身新衣裳,再来让阿娘看看,我们三郎长高点没有。”

这一回,乳娘顺顺利利地牵走了三郎。三郎嘴里犹自在念叨:“穿有小老虎的,小老虎好看。”

裴行俭微笑着将琉璃拉了起来,待进了上房,门帘一落,便双手扶住琉璃的肩头低声道:“琉璃,你别生气,这次的事,全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虑事不周,才让你担心了。只是我当真不是故意瞒你。你也知道,我的想法原是有些异想天开,圣人性子又谨慎,这件事拖了十几年都没定下章程。我原想着,这次还不知会商议多久,更不知结果如何,总要有些眉目了才好跟你说,不然岂不是让你白白担心?没想到,这一回,圣人竟是当庭决断了!

“那天事情一定下来,我就想着要不要给你写封信,可再想想,能在信里写的话,旁人多半都过来跟你说了,若是说一半留一半,还不如回来当面跟你解释。琉璃,我这些天都没跟你提这件事,不是怕你拦着我,更不是怕你漏了口风,我只是怕你担心。结果到头来,却是让你更担心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下回,我下回一定不这样……”

琉璃垂着眼睛没有作声,心里也叹了 口气,这些天来她左思右想,其实气恼已消了大半。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不管答应过自己多少次,到头来真有事了, 一定还是先杠着再说,他不愿让自己因为他的事情而担心——就像自己不想让他为自己的事烦心一样。开诚布公,凡事坦白,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他?她只是有点难过,自打回了长安,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仿佛越来越多……裴行俭凝视着她的面孔,眉头渐渐锁在一起:“琉璃,你到底怎么了?才几天,怎么瘦了这么多?这几天你是不是累着了?是不是有人来烦你?”

琉璃轻轻吐了口气:“我没事,就是这几天上门的人多了些,亲朋好友该来的都来了,连李相的夫人都和十三娘一道来劝过我一回,说你这次是 惹了大麻烦,只怕大唐的高官豪族都会恨上你。守约,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裴行俭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把这件事情办成?你信不信,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让三郎,出任何事?”

琉璃认真地看着他,他的眸子里只有一片笃定到极处的清正平和,仿佛问的不是她信不信他能扭转几百年来的高门豪族把持吏选的局面,而是:“你信不信明天的日头还是会从东边升起?”

想了片刻,她点了点头:“我信。”

裴行俭慢慢笑了起来,在微暗的屋子里,这个笑容几乎有一种阳光般夺目的光彩。他低头吻在琉璃的眉心:“琉璃,你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琉璃却有些笑不出来。他当然什么都能做成,问题不过是,他会怎么去做?她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一回,我要帮你做些什么?”

裴行俭松开手,笑微微地低头看着她:“你要做的,早都帮我做好了!这一回,所有的事我都已处置妥当,你只要好好在家里歇着,听我的安排就成。”

都处置好了?自己只要听他的安排就好?那两个宫女,他到底是怎么安排的,难道问都不准备问一声自己的意见?琉璃心里微沉,刚想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了三郎的叫声。帘子一动,那小小的身影挣扎着扭了进来。乳娘在后头不敢放手又不敢用力地拉着他的一只手:“三郎慢一点,慢点。”

裴行险笑着上前抱起了他。几个婢女也都挑帘而入,点蜡烛的点蜡烛,准备热水的准备热水,收拾食案的收拾食案,适才还一片幽暗的屋子,顿时变得亮堂堂的热闹无比。

堂屋再次安静下来时,已是二更时分。三郎终于玩得累了,趴在乳娘肩头嘟嘟囔囔地离开了屋子。琉璃顺手将三郎留在屋里的几样玩具收拾进柜子里,正要转身,裴行俭从背后抱住了她,低声道琉璃,这次是我错,你怎么罚我都行,别再生闷气了好不好?”

琉璃摇了摇头:“我没生气。”她只是不想说话——反正,他也不需要门己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裴行俭的声音更温柔:“那就好,晚上我光顾着逗三郎了,没吃饱,你陪我用点夜宵吧?”

琉璃心知他是注意到自己晚上吃得少,要哄着自己再吃一点。沉默片刻,她还是摇头:“我没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去吩咐紫芝做。”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叹息:“琉璃,我不喜欢一个人吃东西……”他将琉璃的身子转了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明日早些让阿燕过来一趟吧,你的脸色着实不大好。”

琉璃垂着眼帘笑了笑:“今天早上阿燕就来看过了,我没事。”

裴行俭皱眉看着她,脸上突然露出恍然之色。想了想,他一言不发地拉着琉璃走到里屋,在便榻上坐了下来,看着她一字字道:“有件事,我回来便想跟你说的,结果混忘了。”

他的神色里有种异样的郑重,琉璃心头一跳,只觉得嗓子有点发紧,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下文。

裴行俭的目光仿佛胶在了琉璃的脸上:“今后这几个月,我都会忙于选制之事,有时会有应酬,有时会在外头过夜,有时可能还会行事古怪,甚至会惹出一些传言。但无论怎样,你都不许乱起疑心,不许胡思乱想,若是有: 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决计不许闷在心里! ”

“你要信我,就一定要信到底! ”

琉璃抬头看着他,烛光映进了他的眸子里,正是她最熟悉的眼神,温暖 干净,似乎还带点异样的明亮,她几乎被蛊惑般点头说了声“好'裴行俭的眸子里渐渐满是笑意:“那你就是答应我了 !若是你做不到,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琉璃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才道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如 今你说出来的话,我哪一句不信了?”

裴行检目中的戏谑之色更重:“那我没说的呢?你就闷在心里胡思 乱想?”

琉璃多少有些醒悟过来,心头一眺,嘴上自是抵死不认:“我胡思乱想 什么了?我明明什么都没想,你这样说,难道是信我?”

裴行检笑着摇头:“算你会狡辩!本来是有桩小事,我适才忘记说了 s 圣人这次赏了我两个宫女,如今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还不好打发了她们。 不过你不用管,我都巳经安排妥当了,她们如今就住在偏院里,你平日不用 理她们,来客若是提起她们,就让她们出来露上一脸,就当家里多了两个 摆设。”

摆设?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他嘴里,都能那么简单?琉璃怔了好一会孔 才问这样就成?你、你不用她们……伺候?”

裴行俭瞅着她笑:“我什么时候要人伺候过?”

是啊,他什么时候让人伺候过!琉璃虽然也曾满脸笃定说过这句话, 可听他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她心头一松,只是想起崔玉娘的话,还是 忍不住问道:“可我听李相的夫入说,咱们这府里还没有媵妾,你如今又是四品的职位,按理该有四名,她们这种身份来历,难道不该给个媵妾的四位?”

裴行俭摇头:“还是不给的好,有了这名头,她们日后还如何嫁人?” 嫁人? E細瞪着裴行检,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提行俭轻描淡写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跟这两 位阿监都谈妥了,只要她们安安分分地待上三年,之后或是回家,或是嫁 人,都由她们,我还会资助她们些钱帛。”

琉璃大奇她们不是御赐给你的么?难道还能回家嫁人?”

裴行检眉头微挑:“为何不能?这种御赐的宫人,从先皇开始,多少臣工得过?多数自然是被迎回去做媵做妾,可也有被坚辞不收退回宫里的,还有被一顿好打剃光了头发的,圣人难道还能因为这种小事跟臣子计较?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们原是好人家的女儿,总不能白白耽搁她们一辈子,等过两三年诸事平定了,自然还得让她们回家嫁人。”

这话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大,御赐的宫女居然可以退货,甚至剃光头发 搞成非主流?到底是大唐的天子太好性,还是大唐的夫人们太威猛?琉璃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们当真可以走?”

裴行险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不信我说的话?”

琉璃顿时回神,点头不迭我信!我当然信!我怎么不信了?”

裴行俭笑得更愉快:“那你怎么一晚上神不守舍,饭也不好好吃,话也 不好好说,心事重重的又不肯问,我想了半晌才明白是这么件事忘记说了。 以前在西疆,多少人送过我美人,哪一回我会拿这种小事来烦你处置?如 今你却这样胡思乱想,你这是信我?’’

琉璃心里暗暗叫苦,她怎么知道大唐的御赐宫女居然这么不值钱?总 想着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而裴行俭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皇帝的支持和信任i 想着他就算一时不会动心,也要笼络住她们,给她们名分,让她们成为家里 的一分子,这天长日久的……眼见裴行俭慢慢低下了头,笑容也愈发危险,她忙道:“你听我说,我也有件小事忘记说了!”

“阿燕今天来给我诊过脉,她说,她说,三郎大概再过八个月就要当阿兄了。”

裴行俭的脸蓦然僵住了,眸子却是越来越亮,突然伸手将琉璃紧紧搂在了怀里。那力道仿佛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却又小心得不敢多用一分力气,低低的声音里又是狂喜,又是咬牙切齿:“好,好!你居然现在才说!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身子还好吧? 难怪……果然是好小的一件事。若不是我想起了那一件事,你是不是今天晚上都不打算记起这件‘小事’了?”说到后来,声音又开始从牙缝里往外钻。

琉璃心里发虚,谁让他把要动手革新选制那么大的事情都死死地瞒着自己?谁让他觉得御赐美人居然是件小事?嘴里只能支吾道:“跟你的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不过是有些胃口不好,记性也就不大好了……”

话犹未落,她只觉得脚下一虚,却是裴行俭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室。琉璃心里一慌,忙叫道:“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你那么多事都能不记得,我怎么就一定要记得?你不能罚我!”

裴行俭停下脚步,低头看了她一眼,满脸都是苦笑:“罚你,我如今还怎么罚你?你自然是真的不记得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先是忘记了告诉你那么大的一件事,你忘记告诉我这么件小事,又有什么稀奇?你若能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我就该烧炷高香去谢天谢地了,是不是这个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琉璃所有辩解的话,顿时都被噎了回去。

裴行俭走进内室,将琉璃小心地放在床上,弯腰帮她脱了鞋子,自己也往床头一靠,让琉璃舒舒服服地窝在自己怀里,这才低声道:“我也刚刚想起,我好像还有一件小事忘了告诉你。”

居然想找回场子!琉璃白了他一眼,简直不屑于接话。

裴行俭笑得和煦无比:“咱们不是要买个宅子么?既然眼下要添人口了,不如索性就买个大的好的。我前些日子在延寿坊倒是看中了一处宅子,你若是不介意,我想这两日就去买了,让人赶紧收拾出来,年前就搬过去。”

年前就搬家?琉璃迷惑地看了看他:“什么宅子?”延寿坊紧靠着西市,坊内富贵云集,倒是长安一等一的繁华之所。

裴行俭微笑道:“那宅子就在延寿坊东南角,庭院正对着古池,风景园林之美,整个长安城只怕也没几家能比肩……”

古池?琉璃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印象,腾地坐了起来:“你、你说的,不是那座凶宅吧?”那是长安城风光最好的宅子,更是长安城凶名最著的宅子!从隋末到如今的几十年里,但凡搬进去的人家,家主长则两三年,短则三五月,便会一命呜呼,至今无一例外。古池凶宅的名头,只怕比裴行俭的天煞孤星还要来得响亮些!

眼前这位天煞孤星的表情就像拣到了宝:“你也知道?正是!”

第十五章缓兵之计 来日之忧

十月的西风已颇有寒意。当寒风掠过荒芜的庭院,吹上古池那泓碧清的湖水,泛起的鄰粼波光里似乎也带上了一分清冷。在随意曲折的古池岸边,茂盛的蔓草依然半枯半绿,加上水浅处偶然露出的白沙苍苔,水面上不时略过的红喙翠羽,构成了一幅色彩宜人的图画。

裴行俭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栏杆,目光缓缓掠过这片水域,神色里却没有太多欣赏。他原是刚从台阁出来,身上的官袍犹未换下,红袍黑纱,目光如电,顾盼之间竟有一分平素少见的慑人威仪。看了许久,他才沉声开口 :“玉郎,你看此处如何?”

麴崇裕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青袍,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皱着眉头到处打量的模样倒像是在找张便榻好躺下说话。把周围都看过—遍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连便榻都找不到一张”的嫌弃表情:“这就是你们长安城最有名的凶宅?已经连着克死了七任主人?”

裴行俭眉头微挑:“怎么?不像?”

麴崇裕看裴行俭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白痴:“你觉得像?”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不远处的古池:“这曲岸清水,绕庭而过,只要不是瞎的,都能看出是千金难求的玉带环抱之局。”又回头用下巴指了指背后那片荒芜的宅院那院子虽然荒了十多年,可格局还在,前庭开阔,明堂秀朗,高低疏密都有法度。我虽不大懂风水,好歹也修过几处庭院,这样的宅子也能克主,咱们如今的宅院都好做坟场了! ”

裴行俭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依你之见,问题不是出在这宅子上?”

麴崇裕冷笑了一声:“天晓得!或是庭院深处另有玄机,或是这宅子时运不济,让七个短命鬼先后挑了它去。你若怕了,不妨转给我,随你开价! 横竖如今我也只是一个到处给人修园子的砖瓦匠,大不了花上一年半载的,把这院子彻底翻修一回,看谁还能捣鬼! ”

裴行俭微笑摇头此事请恕行俭不能从命。眼下这宅子乃是裴某安身立命的倚仗,若是给了玉郎,只怕不出两个月,这长安城虽大,却容不下裴某人了。”

麴崇裕眉头一皱,好半晌才点了点头:“好主意,好算计!不过到底只能算是缓兵之计,只要你不被克死,待他们回过神来,照样不会善罢甘休。 你与其花力气在这宅子上头,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裴行俭望着远处的碧水疏林,语气悠然为何要退?好容易有了这机缘,只要能毕其功于一役,自然便能再无后患! ”

麴崇裕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你不会指着这宅子来毕其功于一役吧?”

裴行俭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请你来做什么?”

麴崇裕慢慢挺直了背脊,眼神变得有些冷:“守约兄,我今曰过来,只是想见识见识这长安天字第一号凶宅,旁的事,莫要找我!长安不比西州,我身后还有麴氏一族。你做的事再是有助于朝廷,有益于天下,我也不能为了一时意气,让族人受到牵连。”

裴行俭负手而立,扬眉笑了起来,一双眸子竟比他身后那波光粼粼的古池更为清明澄澈:“玉郎,你未免也太看不起裴某了 !我做事什么时候是凭一时意气?什么时候又曾置家人安危于不顾?今日我若是连朋友家人都要连累,他日我又拿什么来破旧立新、重定制度?”

麴崇裕的眉头却皱得更紧:“我知道你有手段!此事虽难,到你手上,或许真能做成。可你算过没有,即便你能做成此事,让天下信服,让入选之人各个都感激你,等他们真正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少说也要等十几二十年。丨而你如今得罪的,却是满天下的高官权贵,你再有本事,再得圣人欢心,又怎么能保证今后十几年一步不走错、万事不求人?守约,今日不比当初,你身后还有幼子亲族,做点什么不好,何必去捅这蜂窝?”

裴行俭缓缓摇头:“玉郎此言差矣,我正是为子孙族人着想,才不能不担下此事。且不说选制不改,天下士人报国无门,怨气日重,迟早会危及朝廷根本;就是你我族人,再这样过着太平日子,等着靠祖荫入仕,迟早也会变成西州高门子弟那样的废物!

“裴某身世畸零,寿禄有限’既不能让子女有至亲族人护佑,也未必能活到他们成家立业。而此事若成,过得十几二十年,人人都得益于此,大约倒是能让他们多享些福泽,多得些臂助。以我一时之艰难,换日后太平盛世,换子孙平安前程,此事还用反复去算?就是玉郎你,难道愿意顶着个蜂窝过日子,等着它日后落在子孙们头上?”

他的语气甚是平和, 一字字道来,却自有一分山岳般无法撼动的沉稳笃定。麴崇裕倏然心惊,想了半日,终于叹了口气也罢,你连这丧气话都说了,不妨也说说看,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裴行俭微笑道:“简单。我只是想请你帮我把这宅子修整一遍,时间么,越快越好。今年灶日,我便要入住。”

灶曰搬家?还有不到七十天,还会冲撞灶神!麴崇裕压根没接话,只上下看了他两眼,满脸都写着“你没烧坏脑子吧”。

裴行俭的声音却依然不急不缓:“你莫忘了,今日已是十月十五,半月之内,本次待选的上万人将云集京师。十二月入场试判,明年上元后便是面铨,三月末,布长榜、定留放。这宅子上两任家主都是在三个月之内殒命,我若能在年底前人住,便极有指望在铨选结束前一命呜呼。如此,也省得大伙儿费心费力来难为我了不是?”

“时不我待,玉郎,这长安城里,如今我也只能请你来帮我这个忙了。” 麴崇裕抬头看了看清朗如旧的天空,转身看了看满目破败的院子,又侧目看了看一脸从容的裴行俭,叹了口气,掉头就走。

裴行检: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玉郎?”

麴崇裕头也不回地--挥手:“两个月,五百金。”

裴行俭松了口气,对着麴崇裕的背影抱手行礼,提高了声音:“多谢玉郎!行俭曰后必有重谢。”

回答他的是麴崇裕含着怒气的冰冷声音:“往后莫来烦我就好! ”

裴行检摇了摇头,慢慢笑了起来,迈步下了亭子。庭院里的石径早已被荒草掩盖得严严实实,他却是轻车熟路,脚下几个转弯,那袭红色官袍便 隐入了草木深处。

宅院的大门前,麴崇裕的长随阿金正和裴行检的长随阿景凑在一处闲聊,突然看见麴崇裕冷着脸走出门来,忙丢下阿景迎了上来:“阿郎……” 麴崇裕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打马就走。阿金唬得忙追了上去。阿景不由目瞪口呆,直到那两匹马都消失在街角,他才回过神来,摸着脑袋看了看身后那残破的乌头门,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几天, 阿郎已经气跑多少人了?

对面的酒肆里,那两双盯着这边的眼睛愈发打起了精神,眨都不眨地瞧着这边的大门。没人注意到,宅院西边那条僻静的小巷里,一个穿着青衫的高瘦身影从院墙里轻捷地跳了出来,转身一路往南而去。

长安城东南角的乐游原,原是城内一等一的游览胜地,春夏之际,更是车马填塞,繁花似锦。不过随着天气转寒,这片高坡也一日日的冷清了下来。此时日头已斜,黄昏将近,乐游原上无人游乐,西风吹过那密密匝匝的玫瑰枯枝和花树下早已萎黄的苜蓿草丛,只留下一片萧萧之声。

乐游原下的升平坊里亦是车马稀疏。青衫男子快步走到一处别院门口,抬手拍了拍门环。常年紧闭的木门立时开了半边,须发皆白的看门老仆笑嘻嘻地探头出来:“九郎,快请进,阿郎在观星台等您。”

观星台?裴行俭抬头往上看了看,笑着点头。

这座别院的主道原是依着地势蜿蜒向上而建,观星台更是修在别院的最高处。一级级拾阶而上’整个乐游原便如画卷般渐次铺展在眼前。夕阳斜照之下,无数枯草随风起伏,仿佛一大片淡金色的湖水。观星台的最前方,李淳风正面向斜阳而立,迎面的西风将那身青色的宽袖长袍吹得高高飘起,整个人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裴行俭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一阵惊掙,定了定神才恭恭敬敬地长揖及地:“李公,行俭今日冒昧打扰了。”

李淳风转过身来,眸子在裴行俭身上转了转,点头笑了起来:“守约不必多礼。那处西方靠水的大凶之宅,可是已人守约囊中?”他的须发都已雪白,大约因为又瘦了些,面容愈显苍老,唯有一双眸子依旧黑白分明,并未沾上半点岁月尘埃。

裴行俭早已习惯他的未卜先知,含笑点头:“果然瞒不过李公。”

李淳风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人逢喜事,如秉烛夜行,何况守约气势正盛,神鬼皆要辟易,老夫又焉敢不察?”

裴行俭眼睛微亮,抱手行礼:“多谢李公吉言,行俭愧不敢当。若无李公提点,事情也绝不会如此顺利。”

李淳风却是愈发不以为然:“守约此言差矣!这世上从来没什么造化 是从‘提点’而得,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推演卜算再是精准,也是于小人无助,最多不过是让人省点气力罢了。”

裴行俭笑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于李公不过是举手之劳,行俭迟钝,却是直到金口玉言钦定选事之际,方信一切早有定数。”

李淳风眉头微挑,语气里也带上了一点戏谑喔?守约的意思是 老夫不曾算出你乔迁之所应在那处宅院,在九成宫的金殿之上,你就不敢侃侃而谈,就不敢毅然受命了?”

裴行俭怔了怔,笑着欠身:“李公教训得是,是行俭着相了。”

李淳风笑吟吟地捋着胡须:“你着相又不是这一回两回,日后也断然改 不掉,我教训得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裴行俭依然笑得从容:“性不可移,礼不可废。行俭虽是朽木,却也不敢不领会李公的好意。”

李淳风哈哈大笑:“好一个性不可移,礼不可废。这倒是句大实话。你也不必客套了,如今这情形下,你今日能来此一趟只怕不大容易,有什么事 直说就是,难不成还要再着相一回给我看?”

裴行俭忙道了声“不敢”,略一斟酌便问关于乔迁之日,行俭已占得一卦,卦象虽吉,却颇有些不可解之处……”

李淳风笑眯眯地打断了他:“不可解便不必去解。天下自有不可解之事,不可解之人,你志不在此,又何必追根问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如今你所行之事,上合天道,下应人情,就一时来看,或是艰险重重,而长远来看,却是大势所趋、水到渠成。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纵有什么古怪,也是你的助力,不必去担忧。至于这日子么,”他笑容促狭地看了裴行俭一眼, “横竖你已冲撞了天下豪门,还怕再多冲撞个灶神?”

裴行俭原是沉吟着缓缓点头,听到最后这一句,也笑了起来。“多谢李公费心,有您指点,行俭心里就踏实了 !只是,”他犹豫片刻才问道,“行俭还有一事要请教李公。借李公吉言,如今家宅未迁,拙荆已是有喜。只是不知为何,行俭心头总有些不大安稳,却不知此为何兆?”

李淳风脸上笑意更浓:“关心则乱,好事多磨。你这不大安稳的模样,我怎么瞧着倒是比平常还顺眼些?”

裴行俭只能笑而不语。李淳风打量了他片刻,笑容里却多了些深意:“守约,你我都知,卜算之道,算天道易,算人事难。人心易变,一念起则万劫生。但吉凶寿禄,说到底,终究是命数所限,时运所成,本心所定。你大智大勇,往后这一纪,成就原是不可限量。只是乱世将至,独木难支,你的性子终究太过执著,若能多些顾虑,未尝不是好事。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均非我辈之道,唯有顺势而为,方能趋吉避凶,安享天年。”

裴行俭脸色渐渐变得肃然,沉默良久才垂首答道:“多谢李公指点,行俭定当铭记于心。”

李淳风叹了口气:“只是记着么?也罢,你天分虽高,终究不是我辈中人,来日若真能记得这一句,已是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裴行俭心头一震,霍然抬头,低声叫了句:“李公! ”

李淳风笑微微地看着他:“你不用多虑,我不是怪你。人各有志,人各有命,我若强求你应允,岂不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些年里,你我一道推演数算,我也受益良多,无弟子如你,是老夫之命,有小友如你,是老夫之幸。只是往后你来此到底不便,以我的本事,大约也只能帮你这一回了。” 他慢慢转过身去。漫天斜晖里,那背影看去竟有一种异样的缥缈,声音被风一吹,也仿佛是从极远处传来:“守约,你一生的成就劫数,都在北方。记得恩荣极处须放手,仁义尽时速回义。我,就不送你了。”

裴行俭怔怔地看着李淳风的背影,突然一撩衣抱跪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此时观星台前的乐游原上,正是残阳如血,晚霞如火,那漫天霞彩将满原的枯草也染上了一层绚烂的光晕,仿佛在这一瞬间,那些早已凋零的红色玫瑰与紫色苜蓿又一次开遍了原野。

霞光转瞬即逝,黄昏接踵而至。

六街暮鼓终于隆隆响起,坊外大道上的行人车马都加快了脚步。数百下鼓响之后,眼见坊门就要关闭,守在永宁坊裴府门前的眼线,才看见那个穿着红色宫袍的身影从东边施施然走了过来。

裴行俭身上的衣袍鲜亮齐整,步履从容悠闲,仿佛是赏花归来,只是在进门前突然转头看了一眼,那明亮有漠然的眼神,仿若直接刺在了窥视者的身上。裴府的门房忙不迭迎了上来,脚下跟着裴行俭往里走,嘴里如往日般一口气报了下去:“启禀阿郎,今日府里一切安好。晌午前狄女医来过一回,午饭后才走。邢国公夫人早间打发人来问了夫人好。崔夫人又着人送了些腌制的姜片和青梅过来。偏院的赵娘子是一早出去的,午后便回来了,有位姓赵的郎君送她过来,听闻您不在,说是明日再来拜访。”说完双手捧上一张名帖,紧紧地闭上了嘴。

裴行俭点头说了声“好”,将名帖接在手里看了一眼,眉头微皱,脚下却并未停顿。他还没发哦内院门口,一位小婢女突然斜地赶了上来,高声叫了句:“阿郎!”

裴行俭脚步一顿,认得正式拨到偏院伺候那两位宫女的促使婢子之一,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小婢女原本赶得甚急,瞅见他的脸色,脚下顿时有些拌蒜,舌头也开始打结:“阿、阿郎,赵、赵娘子说有,急事,想跟您回、回禀。”

裴行俭的目光在这张带着憨色的小脸上停了停,脸色微缓,声音温和地问道:“赵阿监不是刚刚回了趟家么,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小婢女松了口气,说话顿时顺溜起来:“启禀阿郎,今日是奴婢伺候赵娘子回去的,进门便听说赵娘子的母亲早已过世了,如今当家的乃是赵娘子的兄嫂,似乎说是要来拜会阿郎和夫人。赵娘子很是忧心,想先跟您回报一声。

裴行俭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你先去禀报一声,我这便过去。”

安置赵氏和姚氏的偏院原是裴府客房,院落屋宇都是中规中矩的小巧精致,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北屋台阶下那两颗高大茂盛的梅树,每到腊月,红梅怒放,倒也算得上一景、裴行俭踏入院门,不由便是一怔:几日不见,那两棵梅树居然已换了副模样——被细细修剪过的枝丫疏密有间,更添风韵,枝头不知何时更开出了几点红花,隐约间似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这才十月,腊梅怎么就开了?裴行俭刚想细看,东厢房的门帘一挑,一位白衣青裙的女子快步迎上,屈膝行了一礼,哑声道:“贱奴赵氏见过裴少伯,今日冒昧烦扰少伯,还望少伯见谅。”她原本就生得高挑白净,这一身素净打扮,愈发衬得她身形窈窕,肌肤细白,只是眼皮红肿,双唇紧抿,与平日温柔沉静的模样却是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