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味道心里微沉,王勮的声音也似乎沉了沉:“正是舍弟。”

果然便有人奇道:“王勃?我倒是只闻其文,未见其人,今日见兄之气度,倒也颇可想见其弟之风采,当真是兰芝玉树。”也有人叹息:“王子安是可惜了,大好前程,就此断送,总要再打磨个三五年,才好回长安,挺说他如今是在蜀中……”

这些人都扯到哪里去了?苏味道听得暗暗皱眉,面铨的时间有限,这样扯下去,旁人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他眼角一扫,却见王勮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原本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并未翘起,反而紧紧地抿了起来,腮边的肌肉似乎也微微凸起了一条。

苏味道心里一动,不知怎的,耳边放佛又想起了那句“不过是生性愚顽,自幼便被师长呵斥,练就了面皮上的功夫”,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明悟——看来有这么个弟弟,对王勮也未必是好事。同样长于文墨,他还在书斋练笔,弟弟便已名满天下,同样求于仕途,他还在家中待选,弟弟却早已位居清贵。就在此时此刻,明明是他在等着诸位选官评点,大伙儿口中叹息称赞的却还是那个因为一篇《缴英王鸡》而被圣人赶出长安的弟弟!

一片议论叹息中,一个温润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王子安也未必可借。士之致远,当先器识而后文艺。若论文章,此子的确惊才绝艳,可若论才干论前程,王进士固然远胜其弟,此刻堂上诸位选人,只怕人人都强似于他!”

这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原本议论纷纷的都堂却是顷刻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苏味道心头更是“咚”的一跳:少常伯裴行俭,终于开口了!

仿佛过了好几息的时间,有人才笑了一声:“少常伯的眼光总是……与众不同,却不知这几位选人器识究竟如何?”

裴行俭的声音愈发舒缓:“依裴某之见,王进士非但有敏才慧心,且志存高远,气度沉稳,二十年之内,必有青云之日,只是凡事过犹不及,进士若能远小人而择良友,则前途不可限量。”

王勮蓦然抬起头来,一直沉稳的声音明显有些发紧:“学生,谨记少伯教诲! ”他深深一揖,几乎垂到地上的袖子似乎也在微微颤抖,良久都没有直起身子。

苏味道不由也抬头看了过去,不远处的案几后,裴行俭神色依旧温和宁远,只是目光专注,嘴角微扬,那笑容仿佛能一直暖到人心里去。他正看得发呆,裴行俭眸子一转,已落在了刘敬同身上:“刘明经忠直勤勉,可堪大用,然性情过于急躁,言语时常唐突,此乃为官之大忌,若不能痛改,则不如弃笔从戎,君之功业,当在军伍。”

刘敬同听到“言语时常唐突”,脸色便有些白了,待得听完,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亮,猛然间“嘿” 了一声,对着裴行俭长揖及地:“敬同多谢少伯指点! ”起身时,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已是神采飞扬。

苏味道心头也是大震:这位刘敬同的言辞有多唐突自己当然是领教过的,可他进了都堂后却是一个字都没多说,裴少伯是怎么看出来的?眼见那两道明亮的目光已转向自己,他的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垂眸肃立,竟是气都不敢出了。

从前方传来的声音依旧平和轻缓,却笃定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苏进士文采出众,器识敏达,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只是宝刃须砺,好事多磨,苏进士少年登科,未经逆境,日后若有不虞之事,也当秉持本心,好自为之。”

苏味道听到前面半句,脑袋便是“嗡”的一下,他的确是少年成名,一帆风顺,也曾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但在长安待得越久,就越知仕途艰难,自己的这点才华名声,根本就不足为凭!没想到在今天,在此地,居然能得到“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这样十二个字!

他心头激荡,强压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弯腰道了谢。裴行脸对于后头两人的评点、几位选官的笑声,听在他的耳中已是浑然不解其意,只是浑浑噩噩地跟着众人行礼退下,又恍恍惚惚地走到台阶下。阳光迎面照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双目顿时被刺得一眯,心头这才蓦然清醒过来:自己已经通过面铨了,裴少伯说自己会前途无限!

正月的北风寒意犹可剌骨,此刻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是那般温柔凉爽,犹如美人含情的触抚,就连远处飘荡的柳枝,也似乎是在不停地欢欣起舞。

突然间,他听见身边的王勑重重地吐出了口气,转头一看,恰恰对上了两道同样明亮喜悦的目光,两人仿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情,不由相视一笑,飞扬的眉宇间已是一片霁朗春光。

幽深的都堂里,有人也笑了一声:“裴少伯难得如此褒奖于人,难不成适才这五位,个个都会有一番造化?”

裴行俭微微摇头:“造化如何,一半靠天定,一半靠人为。只是如勃之流,虽有天纵之才,性情却过于浅露,岂是能享爵禄的格局?要在前程上胜过他,倒也不难。再说好话又不值什么,若是说上几句,便能促人上进,裴某又何必吝啬?”

众人也笑了起来。这几位选官都是中书、门下的主事官员,这次被请来面铨,原是意外之喜——吏选是朝廷头号优差,向来被吏部把持得水泼不进,这次吏部却主动上奏圣人,声称都省乃朝廷中枢,官员人选至关紧要,应请相关主事亲自面铨各自衙司的候选人等。对于这些官员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好事,能给自己选几个称心的手下也就罢了,遇到世交故旧、豪门新贵的子弟,还能轻轻松松做个人情,加上那种天下英才任我评点的滋味……因此,虽然人人都清楚,吏部如此示好,为的不过是顺利推行改制。但凡亲自参与吏选者,总不好再抱怨吏部选官不当。可有这份风光权柄在前,被邀请的各司官长莫说拒绝的,就连误点的都没一个!说到底,于公而言,这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于私而言,这选制之改再不好,牵涉的利益也是大伙儿的,可参与面铨的权力,却是自个的。这本账,谁会算不明白?

而这几天里,众人轮番上阵,一路看下来,也的确暗暗折服。主持六七品官员铨选的李敬轩固然能过目不忘,把关八九品官员的裴行俭更是相人如神。何况选人的资料都摆在那里,出身、资历、政绩、判卷,列得清清楚楚,拟放哪个官职,原因也是明明白白。纵然是有心挑剌的,在面铨完几拨选人之后,也渐渐熄了心思。大伙儿都是久在官场的人,眼瞧着裴行俭每每几句温言细语就能让人或是惶恐无地,或是感激涕零,忌惮之余,这面上的和气更是半分都不会差。

裴行俭身边的西台舍人便笑道:“少伯果然是一片宽慈之心。”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阁老过奖,宽慈二字,真教行俭羞愧无地。裴某以为,为官者,当有敬畏之心,这些选人十之八九都将为政一方,心中多些敬畏警惕,总好过一味自矜自负,因此对他们多以敲打为主。这一遭也不过是见着人才难得,才嘉奖了几句,好在王进士性情沉稳,苏进士亦有造化,倒不至于就此轻狂了去。”

坐在最中间的东台侍郎还兼着太子左庶子,闻言不由感兴趣地往外看了几眼:“如此说来,东宫的司经局倒是恰好还缺了校书郎!我瞧着这两位进士的年貌才资倒也适宜。”

青年俊杰去东宫原是好事,司经院号称桂坊,在里头任校书郎更是清贵的优差,原本想要人的西台舍人捻须一笑,没有再开口。

裴行俭含笑应诺,提起朱笔在王勮的名字旁写下“司经局校书郎”六个字,待笔尖移到苏味道的名字前,却是沉吟了片刻才道:“苏进士虽有才气,眼下却缺了些磨粝,眼下着实不宜入都省,更莫说是东宫,还是下去磨炼一番才好。”

诸人都有些意外,裴行俭对这位苏进士的评点犹在耳边,原以为少常伯是有意要提携此人,没想到竟会让他从地方官做起!吏部司郎中尤为惊讶,脱口道:“苏味道是进士,试判又入了等,不是应该注个、注个……”

裴行俭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李郎中以为,应该如何?”

李郎中被他含笑的目光一扫,不知怎的,背上竟是一阵发寒,想说的话一时都堵在了胸口,好容易才笑了出来:“少常伯不是说人才难得么?”

裴行俭笑得更是温和:“正是难得,所以更应多加磨砺。”

李郎中还想说话,旁边几位选官已诧异地看了过来——这苏味道难道和李郎中沾亲带故?不然这种不相干的选人若真是大有前程,自然不妨要到自己手下,若还有什么不妥,那留京也好,外放也罢,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李郞中心里一凛,笑了笑没有再作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苏味道既已敲定外放,另外那三人选官们自然更看不上眼,裴行俭随口问过,挥笔落注,一口气写完了五人拟放的官职。一旁的郎官捧卷而出,在台阶上高声念了起来。

王勮这一组原是这拨人的最后一组,下一拨人还未进院,从门内看去,几个人的表情正好尽收眼底。王勮含笑欠身道谢,整张脸孔仿佛都在放光;刘敬同也是笑吟吟地抱手应诺,显然对注拟的金城司兵参军这个职位满意之极;苏味道听到唱注声,却是明显怔住了,仰头看着郎官,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不解,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双眉微扬,目光往都堂里看了一眼,随即便欠身而揖,满脸的迷惑都变成了毅然。

裴行俭放下手中的朱笔,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在选人的来来往往中,为期九天的面铨和唱注转眼即过。都堂前大院里又恢复了往曰的清冷肃穆。大明宫御渠边的垂柳却依然在风中飘摇,随着二月的东风,那些浅褐色的枝条仿佛一夜之间便泛出点点绿意,将整条御渠、整面宫墙都染上了一片如烟如雾的春色。待到三月的暖阳将这新绿催成深碧,咸亨元年的吏选也终于尘埃落定——经过中书、门下的复核,吏选的最终结果公布天下,与一个多月前吏部唱注的榜单几乎毫无差别。

尽管如此,在三月底的这一天,当选人们再次分批来到尚书省都堂前领取告身、叩谢圣恩时,好些人还是立刻打开了手中的卷册,待得亲眼看到 卷头上那行大字,才长长地出了一 口气。

苏味道默默地捧着自己的告身,胸中的那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写在黄麻纸卷头的那四个字“咸阳县尉”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艰涩。

事实上,自打一个多月前在这里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开始,它就一直压在苏味道的心头。纵然知道这种结果对于初入仕途者也算正常,纵然当时他就已下定决心接受这个安排,可这么多天来,当他看着被注了京官的霍标到处赴宴,听着王勮因少常伯赏识而得了桂坊校书郎的消息被传为美谈,这种决心就无法控制地渐渐变成了怀疑:裴少伯说的“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是否只是一句随口的褒奖而已?那句“宝刃须砺,好事多磨”是不是也并没什么深意?自己的毅然受命,觉得这是裴少伯别具深意的考验,其实只是,想得太多——同住的张茂和许弘毅得的评语不也是差不多么?

身边有人在低声议论:“兄台打算何日出发?”“我这任所有些远,只待明曰去恩师府上告辞之后便立即出城,贤弟如何打算?” “我还好,是去扶风,三日后再走。幸亏当日交了退官状,不然若是去了范阳,那可是一曰也不敢停了……”

苏味道暗暗苦笑了一声,如此说来,自己这县尉倒也不是太差,毕竟咸阳离长安城更近,随时走都来得及!

想到唱注之后,霍标也曾苦劝过自己写退官状,说是多半能换个更好的职位,当时自己却怎么都转不过弯来,苏味道心头不由愈发怅然;只是转念一想,张、许两位倒是听他的交了退官状,可到底也没换成京官,这份怅然又悉数变成了无奈:大概,这就是命数?

他抬头又看了看眼前的都堂,阳光正照在长长的飞檐上,乌润的瓦面上仿佛有金光流动,为这座肃穆的堂屋添上了一道春日的华彩,与此刻那满院子带着兴奋之色的微笑面孔倒也相得益彰。苏味道只觉得胸中愈发沉闷,默然低头,不想苒多看这幅画面一眼。

好容易大伙儿的告身都发放完毕,众人对着含元殿的方向齐齐行礼谢恩,依次退出。一出院门,原本压抑着的各种声音顿时变得响亮起来。好些选人不是第一次登上官场,就是立马要离开长安,眼下这一路,正该争分夺秒展开社交活动。

苏味道却是无心与人寒暄,随便应付了几人便加快了脚步,还没转过弯去,就听见有人叫唤:“常之,常之!”却是在前几拨就领了告身的霍标、张茂和许弘毅站在路边向他挥手,显然都是在等他。

苏味道忙收了情绪,上前笑道:“小弟让几位兄长久等了。”

霍标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轻松:“再久也得等!告身一到,大伙儿便再不是自由身。你还好一点,他们两个却都是明日就要离开长安的,今日再不好好聚一聚,下一回就不晓得是何年何月了。”

还真是如此!苏味道心里顿时更多了几分郁悒。他们几个是在平康坊月旦评上结识的,原本就意气相投,在北里打过了那一架之后走得越发近了,后来霍标租了院子,把几个人拉去同住。他们四个,再加上试判莫名其妙失手,却依然留在长安花天酒地的舒侠舞,平日里结伴喝酒斗诗,何事不为?如今的平康坊里,“酒中五杰”也算是有了小小的名气。可惜就如霍标所说,今日之后,要想再这样结伴逍遥,不知要等多久了……他正自感伤,一旁的张茂便笑道:“这有什么?等过上几年,咱们都回了长安,还不是怎么聚都成!就怕霍兄到时美妾在怀,高朋满座,懒得再搭理我等!”

霍标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怪道人说临别吐真言,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等势利人物!好,好得很!待会儿我会好好问一问妙儿她们,平日你在背后是怎么编排我们这些人的!”

张茂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弟是什么人,霍兄就算把心肝胆肺都借给我,小弟也不敢在妙儿面前编排你……”

苏味道也打起了精神,接口笑道:“那是,张兄是何等伶俐人,要编排霍兄也要在楚娘面前编排不是?”

霍标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点了点头:“说起来,回头咱们还得把她们几个都叫上才好,今日有贵客,少不得要多喝几杯。”

苏味道忙问:“什么贵客?”

霍标却不肯说,只是半吐半露道,贵人极为爱才,这几个月里大伙儿其实都沾了贵人的光,待得见面大家就知道了。几个人追问不出,互相打趣着一路往宫外而行。他们四个原是出众的风流人物,试判都入了等,注的官职说来也不差,满路的选人多有认得他们的,分别在即,自然纷纷上来打招呼套交情。霍标意气风发,来者不拒,身边的人竟是越围越多。

眼见前面就是建福门,突然有人惊奇地“咦” 了一声——原本应该在门外散去的新任官员们有不少人不知为何竟滞留在了门口,原本应该肃立两旁的门卫似乎正在盘问着什么。待得他们走近一些,好些的人更是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苏味道正瞧得纳闷,门口已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霍标、张茂、许弘毅、苏味道可在?”

几人相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霍标一拨众人,大步上前,抱了抱手:“不知这位将军有何吩咐。”

发问的侍卫头领声音冰冷:“长安县县尉在门外等着各位。有一桩人命官司,还要请诸位过去协查一二!”

大唐明月卷六 谁家天下

卷六 第一章 人命大案 惊天逆转

对于长安城的市井男女来说,人生里最不能错过热闹有三桩,一是春日去大慈恩寺旁听高僧俗讲,二是元宵在西市街头参乎胡人踏歌,三是随时到县衙门口围观人间奇案。尤其是这第三桩,因为可遇而不可求,更是分外要紧。若能赶上什么毒杀亲夫、残虐前子的人伦惨剧,那便足以充当一生一世的谈资,便是发白牙松之时,也能拍着大腿跟后生们感叹:“你是没赶上永徽年间的那次毒妇游街哟!”

这个“哟”字,自然要说得回肠荡气,就如记忆里那一去不复返的大好时光。

因此,咸亨元年的春末夏初,当长安县的一次泼皮争产渐渐演变成带有香艳色彩的人命大案,又陆续拉扯进了几位刚刚入选的官家人时,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这一日,晨鼓刚刚响起,长安县县衙门前的空地上就有人开始探头探脑,待得红日初升,附近里坊的闲人已三五成群地聚拢了过来,没过多久,住得远些的好汉们也陆续赶到,连小贩们都闻风而至,在渐成气候的人群里高声兜售着刚刚收来的胡饼和浆水。

等到太阳爬上了衙门前那棵老槐树的枝头,这里已是人头攒动,除了满脸兴奋的各路闲人,居然还有不少看上去极为体面的人物——那打扮低调、言谈文雅的,多半是昨日才拿到告身的新晋官员,那装束利索、神色倨傲的,自然是给贵人办差的管事。他们的到来,不但让县衙前围观群众的档次陡然上升,连带着附近几个酒楼靠窗雅室的费用也是水涨船高,视线最好的几间已涨到了五千钱一间,而且还在持续攀升。

离县衙最近的薛记酒铺里,掌柜抬头看了看座无虚席的大堂,低头又看了看柜台下钱盒里那些闪闪发亮的金饼金块,眼睛已眯成了两条缝。

他的头顶上一阵脚步声响,几个闲汉笑嘻嘻地走下楼梯,围拢在柜台前,领头的抬手便丢了块金灿灿的东西进来。

掌柜低头一看,半边眉头顿时挑得老高。闲汉低声笑道:“这是最后一间了,某掂量着得有二两,成色也好,足足抵得一万钱,掌柜是夹一半下来,还是待会儿让我家兄弟过来装钱?”

掌柜毫不犹豫拿起夹子,瞧准地方一用力,金饼齐齐整整断成两半:“四郎挑一块去!”

领头的闲汉哈哈一笑,眼珠在两块金子间滴溜溜转了七八个来回,才貌似随意地抓了一块:“掌柜果然痛快,下回再有这样的活计,一定记得叫上咱们兄弟!”

掌柜苦笑着点头:“这还用四郎吩咐?只是就不晓得会是哪年哪月了!”

闲汉也是一拍脑门,也是,长安城有刑部,有大理寺,有雍州府,官家人平日可是不会到县衙来受审的,自然也没有这么多贵人旁观。这种大清早帮店家先占了雅室,回头卖给贵客,再把收入与店家二一添作五的巧宗儿,当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了!

两人脸对脸叹了口气,意犹未尽地正想感慨几句,店门口的伙计却突然拉长了声音:“这位郎君,里面请!”

这声调分明是又有贵客上门,几人忙都回头去看,却见从门口进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件不起眼的玉色素面长袍,只是眉目俊逸出众,神情闲适清冷,那容光与贵气仿佛把整间堂屋都映亮了几分。

伙计们都忙得脱不开身,掌柜赶紧从柜台后迎了出来:“这位郎君……”

来人并未答话,他身后的小厮抢上一步道:“我家阿郎要一间靠窗雅座。”掌柜的脸顿时皱成了苦瓜:“不敢欺瞒贵客,当真是一间都没有了。”

小厮笑道:“烦劳掌柜行个方便,价钱好说。”说着掌心一翻,手上已多了一块金饼,比刚才那块明显还要大上一圈。

旁边几个闲汉眼都要绿了,心中的悔恨简直难以言表。掌柜的脸看起来也像霜打过的苦瓜,声音里满是货真价实的悲痛:“当真是……没有了!”

小厮皱眉道:“掌柜莫要诳我,你们这楼上还有两间雅座窗子都没开,里头定然是空的!莫不是嫌这钱少?”

掌柜吓了一大跳:“小老儿哪敢欺瞒贵客,那两间一间是墙板坏了,坐不得人,还有一间是贵人早早就预订好了的!”

小厮眨了眨眼睛,转头去看他家阿郎。那男子略一思量,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却不知那贵人是姓萧还是姓乔?”他这一开口,声音竟是十分醇厚动听。掌柜却立时变了脸色——那两位贵人的确姓萧,可这事儿是东家亲自安排的,还反复叮嘱过不得外传,他怎么知道?他不由迟疑道:“郎君认得那位公子。”

来客淡淡地道:“我姓麴,今日与他们是一道的,劳烦前头带路。”

掌柜多少还有些发蒙,但对方轻描淡写的吩咐里自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气度,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恭敬地领着这位麴公子往楼上而去。

几位闲汉见没什么热闹可瞧了,也摇头晃脑地往外走去。麴公子经过他们身边时,却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小厮立时拦住了这群闲汉,笑嘻嘻地一抱手:“各位请了,却不知诸位可有谁知道今日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几位闲汉相视一眼,还没答话,那小厮托了托手上的金饼,笑容更是诚恳:“我家阿郎今日无事,就想看场热闹,诸位若能到雅室给我家阿郎说一说前头的事,待会儿再帮忙去堂前看一看今日的情形,这就算是我家阿郎的酬劳了。”

闲汉们几双眼睛顿时大亮,领头的黄四毫不犹豫地点头:“好说好说,黄某这便上去!你们几个,都去衙门口前守着,把眼睛放亮点,耳朵伸长点,待开审之后,一炷香工夫换上一人到这边来传信!”

闲汉们应诺一声,一窝蜂涌了出去。小厮与那黄四上了楼,自有伙计引着他们到了当头第二间的雅座。只见这雅室甚是宽阔齐整,酒水食盘俱全,显然早就布置好了。那位麴公子正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悠然看着楼下,修长的手指看去比杯子似乎还要白皙几分。

黄四心里不由嘀咕:这莫不是哪家的王孙?他不敢多加打量,上前抱手行礼。

麴公子并没有转过头来,声音也依旧是淡淡的:“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四忙清了清嗓子:“启禀公子,这桩案子原是前几天另一桩案子引发的,却不知公子可听说过西市这边有位何娘子?”

麴公子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听人提过。”

黄四笑道:“这位何娘子可是个大善人!她在东西两市附近盖了好些院子,租给大伙儿住。上个月因要出远门,这些院子竟是白送给大伙儿住两年。这原是天大的功德一桩,谁知西市那边有个姓金的泼皮,兄弟俩都租着何娘子的房住,弟弟因欠赌债跑了,兄长两个多月前又一病死了,这空出来的房子自然归了院里其他人家。那弟弟前几日回了长安,见兄长和房子都没了,哪里肯依?一状就告到了长安县衙,说是兄长死得不明不白,邻居们还强占了他们的房子。”“县令接了状纸,把相关人等都叫到了衙门问话。邻居们都说冤枉,那金大郎是去年十二月摔了一跤,跌坏了手,在家里歇了十来日,年前却突然发起病来,正月初四夜里死的。那时何娘子还没说出门,谁会无故去害他?何况邻居们当时瞧他病得蹊跷,怕是伤寒,原是想把他挪到病坊去的。还是何娘子心善,把后罩房腾出来给他住,请了坊里医师来看不好,还请了外头的,最后还赏了他一副棺木!虽说当时因无亲友出面,金大郎的棺木是直接拉去了城外的乱葬岗,如今已没处寻摸,但前后两个医师来看过,病死的还能有错?

“事情到了这一步原也好说了。没想到衙役们把坊里的医师带到堂上一问,却又问出了另外一桩事情。金大郎哪里是得了什么病?他是被人打坏了!因外头伤得不算重,他也没当回事,只说摔了跤,打算在家悄悄养好了再说,却不知早已伤到了根本。这种伤势一旦发作就是难救,因此后来虽也吃了几副药,拖了几天,到底还是一命呜呼了!”

“那弟弟听医师这么说,自然愈发不依,磕头流血,求明堂拿下打死他兄长的凶手。明堂便把与金大郎交好的泼皮都拿到堂上问了一遍,才知道这金大郎当日是在平康坊那边与人争一个妓女,才叫人打伤的。待得昨日把那边的妓女、武侯都叫来问话,却牵出了更大的事情。那打人的并不是寻常人,乃是今科来京城候选的官家人,听说有几个都已授了官职,立马就要赴任去了!”

“人命关天,明堂不敢耽误,当时就让少府带着人去皇宫那边,恰恰将那几个堵了个正着!今日这边就要公开审理,让他们当堂对质。若真如那泼皮所说,此事就大了,事涉官家人,又是人命案,只怕立马就要转到大理寺去!”

想到这场大热闹就此到头,也不知哪一天才有再有机会狠狠宰这些吃多了撑的公子哥儿,黄四不由怅然若失,好不忧伤地叹了口气。

他眼前那位吃多了撑的公子哥儿听得倒也入神,半晌才转头瞧了瞧不远处的县衙大堂,嘲讽地翘起了嘴角:“这位长安县令果然是雷厉风行!”

黄四一怔,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古怪?他干笑了一声道:“明堂这回的确利落。大约也是情势所迫,这原是最寻常不过的泼皮争产,谁知每天都有一番变故,一会儿是查找棺木,一会儿是验看药方,一会儿是捉拿泼皮,昨日连平康坊的美人都拿来了两个,今日更是牵出了这么些官家人,大伙儿谁不想过来看个稀奇?公子有所不知,这四五天里,外头听审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当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明堂大约总要把事情弄个明白,才好收场。”

麴公子感兴趣地抬起了眸子:“说什么的都有?那到底有什么说法?”

黄四笑道:“有人说这姓金的是鬼迷心窍,一个泼皮,跑到平康坊去与人争美,结果被几个书生三拳两脚就打死了,这不是命数已尽,自己上赶着找死么?也有人说那些官家人太过凶残,为争个妓女就能下死手,要是真的当了官,平头百姓还能有活路?也不知朝廷这次是怎么选官的,竟选了这么些心狠手黑的玩意儿!”

麴公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不知为什么看着却让人有些发冷:“好!这话说得好,有理有据,意味深长!这事儿也做得好,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黄四摸了摸头,实在拿不准眼前这位贵人的喜怒,正不知如何回话,就听雅室门外有人笑了一声:“果然是玉郎!”门帘一起,从外面走进两位男子,前头一个三十多岁年纪,微微有些富态,后面则是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穿戴都十分寻常,只是落在黄四这种人物的眼里,那身富贵气却比和尚脸上的胭脂还要来得抢眼。他赶紧低头欠身,悄然退出了门外。

雅室里,麴崇裕已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像是头一回见到他们般从头到脚将两人打量了一遍,抱手一笑:“果然是贤昆仲的手笔,麴某佩服!”

萧守规与萧守道相视一眼,心头越发惊疑不定。适才楼下的掌柜说有位姓麴的公子在雅室里等他们时,他们就吓了一跳,麴崇裕不是过完年就去洛阳了吗?是什么时辰回来的,而且直接找到了这里?这一进门,他居然劈面又是这句话……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萧守规便笑道:“玉郎此话怎讲?我们兄弟不过闲极无聊,过来瞧瞧热闹,什么手笔?”

麴崇裕微微一笑,优雅地欠了欠身:“原来如此,是麴某误会了,抱歉。”

萧氏兄弟只觉得一拳打到了空气里,想再解释几句又无从说起。待得三人分宾主落座,两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麴崇裕却是随意往凭几上一靠,伸手端起了面前盛着冷浆的杯子,一面瞧着窗下的情形,一面慢慢啜饮,那神态,仿佛不是身处闹市酒楼,而是对着高山林泉、白云空谷,哪里有半点要开口询问的意思?

萧氏兄弟顿时有些傻眼,还是萧守规咳了一声,开口笑道:“今日的确是巧了,却不知玉郎是如何知晓小弟在这酒楼定了雅室的?”

麴崇裕依然是一脸的漫不经心:“麴某能知道什么?麴某前日才回长安,突然听说出了这么桩事,自然要来瞧瞧热闹,不曾想大早上的这酒楼的雅室竟已客满,我瞧着有两间似乎还没人,一问掌柜才知,是早就被订了出去,麴某一时想岔了,提了提萧贤弟,没想到却是歪打正着。”

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两样?萧守道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问道:“这也奇了,玉郎为何听说有人订了雅室,就会想到我们兄弟头上?”

麴崇裕慢悠悠地低头喝了一口:“自然是因为麴某想岔了。”

萧守道眉头一皱,还要再问,萧守规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自己动手给麴崇裕满上了浆水:“玉郎有所不知,这家酒楼的青梅酒和青梅浆都极为有名,这些都是小弟昨日就订下的,玉郎尝着可还新鲜?”

麴崇裕欠身道谢。萧守规这才笑道:“玉郎也知道我们兄弟的,最是闲人两个。小弟我也是昨日才听人说起长安县衙这边闹得有些稀奇,立马便打发人过来订了个雅室,没想到竟会遇见玉郎。玉郎莫不是屈指一算,便算出长安城里就数我们兄弟最闲?”

他这边姿态放得十足,萧守道脸色就有些不大好,伸手倒了杯酒,闷头就喝。

麴崇裕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意:“大郎说笑了!麴某若是会算,又如何会落到今天这田地?不瞒两位说,有些事,麴某在西州时做得着实不算少,因此昨日一听此案,便觉得天下哪能有这般巧事?今日掌柜又说早有贵人订了雅室,更是落实了我这念头。因前几个月修建裴府时,就数大郎二郎助我最多,麴某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唐突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萧氏兄弟顿时松了口气。当日麴崇裕和裴行俭在西州究竟是哪番情形,他们虽然不大明了,但结果却是板上钉钉的:裴行俭抢了麴崇裕的西州都护!两人回了长安后,面上还算有来有往,走得却不算近,这次裴行俭强人所难,非要麴崇裕两个月就修好宅子,更是无礼。看来麴崇裕在裴行俭手下当真是吃过亏的,而他之所以疑心到自己兄弟头上,也只是因为当日他们太过关切裴宅的修建,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萧守规便笑道:“玉郎如此坦诚,倒叫小弟羞愧无地了。不瞒玉郎说,当日小弟的确是有些私心。守道今年也要参加吏选,那什么试判,他怎么做得来?自然是巴望着出点什么事,把试判早些弄黄了才好,没想到却是白忙了一场,倒是教玉郎见笑了。”

麴崇裕同情地点头:“那试判的确害人不浅!我恍惚听谁说过一句,二郎和乔府三郎都是因笔迹不合被驳落的?”

萧守道脸上微微一红,萧守规已举杯笑道:“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今日既有好戏可看,玉郎,咱们不如换上酒水助兴?”

麴崇裕扬眉一笑:“好!”

三人换了酒杯,推杯换盏喝了几口,就听下面一阵乱响,却是长安县衙已排开仪仗,开门审案了。就见那大堂上,差役分班而列,从后堂被请出的五位一字排开站在了堂前,前头是四位新晋的官员,末尾一个则是做寻常士子打扮。五人都生得仪表堂堂,穿着也比寻常人体面,此时笔直地站在那里,倒也颇有点一排玉树的意思,顿时激起了一片议论。

酒楼上,莫说萧氏兄弟瞪大了眼睛,连麴崇裕都放下杯子,凝神看了过去。

大堂之上,霍标几人依次报上了姓名来历,他们并不是平头百姓,莫说霍标已是大理寺八品评事,就是落选的舒侠舞也是正经的明经出身,自然不用下跪陈情。经过一夜煎熬,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言谈举止却还未失方寸。

长安县令也颇为客气,只是笑道:“今日将诸位请来,原是本县有位金大郎于两个月前蹊跷毙命,据医者所云,他乃伤重不治,这位金大郎的伴当则说,他之所以身受重伤,是在平康坊与人殴斗。本县召来平康坊的武侯等人询问,人人都说,诸位就是当日动手的一方。相关证词,都已录供。本官虽不大相信,却也不得不将诸位请过来问上一声,不知诸位去年十二月十六日午后,在平康坊北里中曲张氏宅中,可曾与人殴斗?”

堂上堂下,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苏味道忍不住转头看了霍标一眼,却见那张俊朗的面孔此刻颜色灰白,分明写满了挣扎,他不由暗暗一声叹息,默然低下了头去。

他们几个昨日到了县衙之后就被分头“请”进了不同的房间。他在屋里坐立不安,一直等到天黑,才有位姓刘的主簿过来将事情分说了一遍,当时他便觉得五雷轰顶——唐律对杀人案判得极重,就算群殴打死人,首犯也是要抵命的,皇亲国戚都不能免罪。自己卷进了这种案子,就算侥幸得活,也是前程尽丧,名声扫地!

好在那主簿话头一转,说当日旁观者甚多,大伙儿都看得明白,伤重致死的那位金大郎是霍标动手教训的,与旁人并无干系,只是人命关天,相关人等总得问到,因今日才不得不把他们都请过来。苏味道听得这句,腿脚都差点软了——幸亏出事的只是霍标动手的那个,幸亏自己没碰那位一根手指头,不然要论成群殴,自己这些人哪个能脱得了干系?只是霍标他,如此一来……主簿最后也叹道:“霍评事是可惜了,只怕……唉!少府几个纵然并无人命干系,少不得也要在公堂上如实禀告,方能离开。如此一来,莫说霍评事心里会有芥蒂,旁人瞧着也难免叹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传到后来还不晓得会是怎样的情形!”

“苏少府,你们当日若是再喝多些,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记得,反倒是好了!”这感慨的声音此时仿佛还在苏味道耳边回响,他心里越发百感交集:自己难道真要在大庭广众下亲口指认好友伤人致死?虽说句句是实,但此事做来……他这里犹自纠结不休,那边县令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本县请诸位过来,原是一片好心!若是案子转到大理寺,少不得要拖上十天半个月,岂不是耽误了诸位的行程?到时说不定官位难保,又是何苦来哉!我再问诸位一句,你们可还记得当时的事由?若是实在记不起来,也只能委屈你们去大理寺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