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汉转惊为喜,忙低头捡了起来,手上掂量,口中感激,脚下毫不耽搁地飞快退了出去。萧守规这才转头看了看麴崇裕,却见他依然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连嘴角那嘲讽的弧度似乎都没有变化。他心里的惊恐、愤怒、憋屈顿时变成了一把邪火,烧得他忍不住冷笑起来:“看来一切都不出玉郎所料啊!”

麴崇裕淡淡地瞧了他一眼,举杯喝了口酒,竟是一句也懒得回答。

萧守道原本就最是气盛,听见兄长这一句,再看着麴崇裕这模样,眼里更是几乎能冒出火花来,“啪”地一拍案几:“麴玉郎,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特意到这里来就是来看人出丑的,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

麴崇裕脸色蓦然一沉,把酒杯用力往案几上一放,一声刺耳的脆响,那薄薄的青瓷杯顿时四分五裂。

萧氏兄弟吓了一跳,麴崇裕已起身逼了过来,那张俊秀的面孔没有了笑容之后,五官轮廓便显得冰冷锐利,话语更是比冰刀更酷寒逼人:“自然有人吃里扒外,不是东西,可惜怎么算都算不到麴某人的头上!你以为我很喜欢看这大好局面功亏一篑,从头到尾都成了笑话?你以为我很喜欢看别人苦心经营,百般算计,到头来反而是让裴守约的名声更上一层楼?这设局的蠢货,也不晓得从哪里找的废物,这点事情都做不干净不说,还要自作聪明、画蛇添足,难不成以为凭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就能把裴守约玩弄于股掌之上?笑话!”

他的嘴角渐渐挑起了冰冷的微笑:“萧二郎,你往外面看看,看清楚了,那死而复生的泼皮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那巧舌如簧的长随到底是怎么找过来的?你们这一步一步,全然落在了别人的算计之中,如今却还不好生反省,想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纰漏,查查到底是谁在吃里扒外,却急着迁怒于人,在这里跟我鼓噪不休,胡乱攀扯,此等行径,就是市井泼妇也不如,直教人笑掉了大牙!”

萧守道气得脸都紫了,全身发抖,好容易说了个“你”字。麴崇裕冷笑一声:“你什么你!我麴崇裕在西州跟裴行俭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你还在奶娘的屋子里玩竹马呢!今日这般局面,我在西州亲眼看到过多少次,有什么好新鲜的?原以为这次总算能瞧到不同的结局,结果却是如此!真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他脸上冰冷的怒色慢慢收敛,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神色又恢复了平日的慵懒。萧守道紧紧握着拳头,却怎么也没勇气对着这张喜怒难测的脸孔挥下去。萧守规更是心底寒意直冒,一把拉住了弟弟,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对麴崇裕欠身行了一礼:“守道无知,冒犯玉郎,实在抱歉。他此番吏选颇受折辱,今日才会如此失态,还望玉郎莫要见怪。玉郎原是一片好意,二郎,你还不快些赔个不是?”萧守道愕然看着自己的兄长,见他目光严厉,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扭过头去不肯开口。萧守规还要再说,麴崇裕却是飒然一笑,整张面孔瞬间便被这笑容映得明亮愉悦:“罢了罢了,大家都是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又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大郎能不疑心是麴某在通风报信、与大伙儿作对,麴某已是感激不尽了。两位眼下想必还有事,麴某就不耽误你们了。日后到了酒席之上,两位记得照料照料麴某就好。来,请先喝了这杯!”说完拿起酒壶,在装浆水的白瓷杯里倒了满满两杯酒,笑微微地看着两人不语。

萧氏兄弟此时自然是急着回去报信的,但赌约在前,冒犯在后,却也不能不认,只得伸手接过,仰头喝下,嘴里那份酸苦滋味自也不必细表。两人压着胃里的翻滚抱手告辞,看向麴崇裕的目光未免又添了三分怨恨三分忌惮。

麴崇裕满意地点头一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对了,还有一事,我有些想不明白。你说这裴守约手里既有金大郎,他为何不等到大理寺接手,甚至是三司会审,事情越闹越大的时候,再把这事儿挑破呢?”

萧氏兄弟心头都是一震,的确,要是这样,事情……想到那后果,他们背上都有些骤然一寒,萧守规忙道:“那依玉郎所见,这是为何?”

麴崇裕沉吟道:“大约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心地仁厚,不忍见这几位年轻官员因此丢了前程,不愿有更多的人卷入是非,最后酿成难以收拾的朝堂风波。”萧氏兄弟嘴角顿时都撇了下去。

麴崇裕笑了笑:“其二么,他生性谨慎,不愿就此图穷匕见,宁可手里握着这把柄,日后若是再有风波,也好扭转乾坤,一击致命。大郎二郎,今日既然适逢其会,麴某也要多言一句,与裴守约周旋,凡事当以自保为第一,千万莫冲在前头,否则,今日之霍标,焉知不是他日之你我!”

萧氏兄弟脸色大变,萧守道还略有些不服,萧守规心头却是越想越后怕,冲麴崇裕欠身抱手,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玉郎提点,萧某今日还有事,先行别过了,玉郎盛情,改日再报!”说完叹了口气,拉着萧守道,匆匆而去。

麴崇裕瞧着那晃动的门帘,随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终于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

门帘微微一动,小厮阿金泥鳅般溜了进来,顺手又拉紧了门,满脸是笑:“启禀阿郎,那两位都走远了,还赏了小的一个金馃子。”

麴崇裕心情甚好,笑吟吟地点头:“恭喜!”

阿金眼睛都笑眯了:“还是阿郎妙算无双,今日这般痛快地打脸挑拨,还教他们感激不尽,有了这把柄,日后就算到了那些酒宴上,也再不愁整不了那帮人!”

麴崇裕挑了挑眉,没有答话,眼角嘴边却都是飞扬的笑意。

阿金受了鼓舞,忙再接再厉道:“人人都说裴少伯算无遗策,我看阿郎如今才真是神机妙算,阿景还没露头呢,阿郎就晓得那金大郎的事也会翻盘了,这本事,只怕裴少伯自己都做不到。他再是高深莫测又如何,还不是被阿郎算了个死死的?从今往后……”

他正要再滔滔不绝夸下去,麴崇裕却是没好气地一眼横了过来:“闭嘴!”

阿金唬了一跳,张着嘴一时没合不拢:阿郎这两个多月都没回长安,跟裴少伯就更不可能有过任何来往了,若不是近朱者赤,跟着裴少伯也学会了算命,又怎能知道金大郎还没有死?

麴崇裕“哼”了一声,神机妙算?这也用得着算?好几个月前,裴行俭就让他先避到外地去,吏选收尾了再回来,何况今天……他不由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酒楼上,那间雅座的窗户依然开着,里面却没有人影了。不过适才探头的那位红发婢子,他是不会认错的!还有阿景那些刁钻古怪的鬼话,除了那一位,天底下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耳边仿佛有个清脆的声音在笑道:“我家阿姊最能干了!”麴崇裕闭眼吸了口气,才压下了心底蓦然涌出的那股酸涩。用力拍了拍阿金的肩膀,他的神情愈发显得轻佻不羁:“走,咱们也偷两个胡饼去!”

第三章 美人恩仇 帝王心术

午时将到,暮春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提不起精神。延寿坊里,早间赶去县衙看热闹的闲汉们犹未归来,倒比平日清静了几分。往来车流中,一辆毫不起眼的牛车悄然拐进裴府西墙边的小巷,停在了长巷深处裴府的后门门口。

青色的车帘一卷,小米弯腰出来,左右看了两眼,见只有看门的婆子拿着踏凳赶将过来,这才回身和赵幺娘一道将琉璃小心翼翼地扶了出来。

琉璃穿了件素面的披风,从头到脚都裹了个严实,只是身形比两个月前又笨重了不少,七个多月的身子看去倒像就要临盆了一般。她出得车来,也是门里门外地看了好几眼,才对那婆子点头笑道:“这趟差你办得甚好,只是回头嘴可要严一点,千万不要……”

话音未落,就听后面有人淡淡地问道:“千万不要什么?”

琉璃几个都吓了一跳,却见马车的后面,那骑马跟车的护院身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笼冠绯袍,不是裴行俭又是哪个?他带马来到车前,一言不发地看着琉璃,脸上竟是看不出半分喜怒。

琉璃暗叫一声糟糕,他不是要连忙两天,今日午后才能回来么?是什么时候跟上车子的?是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了?她有心想问一声,可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心虚得只憋出了一句:“没、没什么。”

裴行俭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就好。”说完翻身下马,伸手将琉璃从车上扶了下来,托住她的手臂转身往院内走去。他的动作轻缓,一如往日,只是那沉默里,却分明多了种平日没有的压力。

车上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还是赵幺娘先笑了笑:“少伯既然都回来了,我就不去主院打扰了,待会儿夫人若是有召,再使人过去唤我便是。”

小米差点跳了起来:“你、你……”

赵幺娘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伯这时辰赶了回来,自然有话跟夫人说,我跟过去又算什么?你也不用怕,咱们都是听夫人的,少伯那般明理的人,再恼也不会拿你出气。”说完安慰地拍了拍她,跳下马车,进门一转便不见了人影。

小米跺脚不迭,阿郎的确从不拿人出气,只是被他淡淡地说上几句,那份难受,还不如直接去挨顿打!她在车上转了两个圈,到底不敢像赵幺娘一样躲开,只能跳下车子,提裙追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琉璃此时一颗心已在七上八下之间转了几十个来回,有心插科打诨一把,低头瞧瞧自己的身形,顿时打了个寒颤: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卖萌,太污染环境了……想了半天,她还是抬头笑了笑:“守约,你这回的差可是都办妥了?”

裴行俭的脸色依然是淡淡的:“差不多吧。”

敢情他是差事没办完就出来找自己了?看了看裴行俭身上那风尘未掸的朝服,琉璃顿时多了几分歉疚,老老实实道:“守约,我不是不忧心什么,就是在家里闷得慌,想去瞧瞧热闹。你要是觉得不妥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

裴行俭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她:“那你觉得这样妥当么?”

琉璃愣了一下,忍不住辩解道:“我也没那么莽撞,昨日就里里外外都让她们打点好了。今日过去,是早早的去,早早的回,也就是在酒楼雅室里瞧了回热闹而已,又不会跟人挤着碰着,没什么不妥的吧?”

裴行俭声音微沉:“那你知不知道今日去那边酒楼看热闹的,有多少人能认出你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雅室前后左右都是些什么人?你知不知道大长公主那边派了哪些人过去?你想没想过,若是他们发现你在那里,恼羞成怒之下会用上什么手段?哪怕是寻常熟人在那种场合下一嗓子叫出来,又会是什么情形?如今你又是……”他突然长叹一声,止住了话头。琉璃不由无言以对,想说自己戴了帷帽,可她如今这体态,加上身边一头红发的小米,但凡知道点底细的,当真是一眼便能瞧出来!瞧着裴行俭眼里的忧虑无奈,她愈发歉疚,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担心了。”

裴行俭微微摇头:“我担心不担心的算得了什么?你没事就好。只是这次没事,是咱们运气好,下次你可万万不能这样了!你若实在想去哪里,跟我说一声,我来给你安排,也比这样稳妥得多!”

琉璃低头不语,心道,你要能安排,那才是见鬼了!最近这一个多月,不晓得是吏选的事没那么忙了,还是她的月份大了,裴行俭显然又犯上了产前综合症,紧张程度居然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让她多走一步多管一事不说,经常好好在外头办着差还会派人回来查岗!琉璃被闷得都快长毛了,好容易这次吏选结束,收尾工作要忙上两天,她才忍不住溜出来一趟,没想到这么小心行事,结果却是被抓了个现行……想到离分娩还有两个多月,她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裴行俭瞧着她的脸色,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你觉得闷,只是眼下你身子这么重了,行动都得小心,何况去那种地方?你再忍忍,我这就让人把咱们在终南山那边的庄子好好收拾一遍,等到秋天了,咱们带上孩子们去住上半个月,那庄子里就有活水,到时候咱们可以带三郎钓钓鱼……”

秋天?算算时间,孩子那时应该已过了百日,正是可以出门的时候。只是裴行俭原先也说吏选之后就陪自己到城外去养胎的,前些日子不也改了主意?天晓得几个月后又会怎样……琉璃听着听着,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念头不由又转到了刚刚看完的那场热闹,刚才被吓得丢到一边的无数疑惑也纷纷翻了上来。

昨日清晨裴行俭离家前就提过一句,这两天外头有些闹腾,不过他早就安排好了,阿景会出面处理。等到午后崔玉娘又一次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她才晓得是出了这么档事,也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事,阿景怎么处理得了?把阿景叫来一问,得到的答案却是,“阿郎说,这事儿明日或许会攀到小人头上,小人去堂上大叫几声冤枉,自会有人出面收拾头尾”。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这事儿怎么能攀到阿景头上,又有谁能扭转乾坤?这才按捺不住好奇,决心溜出去看个究竟。直到听到那位行霍的主动自承行贿,她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问题是,这一切裴行俭是怎么知道的?那位金大郎又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想到裴行俭这几个月来埋首案牍,怎么也没时间去查寻安排这些事情,琉璃心里越发纳闷。待得两人回屋换了衣裳,她便把婢女们都打发了下去,转身拉住裴行俭问道:“今天的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低头瞧着她,眼神深邃复杂,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格外柔和:“好,你莫急,我都告诉你。”

他扶着琉璃坐在屏风床上坐下,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胸口,才低声道:“这件事说穿了半点都不稀奇。你既然去衙门听过审,自然也知道,这一回的事情是从金大郎的房东何娘子要出远门开始的。这位何娘子就是最要紧的人物,给金大郎看病的医师是她请的,金大郎的后事是她处置的,她曾是北里的红人,这次牵扯进来的几个女伎,也都是她安排的。而这位何娘子,咱们都认识。”他们都认识,北里的红人……琉璃猛地坐直了身子:“雪奴?”

裴行俭笑着将她按在怀中:“你总抱怨在家里都呆傻了,这不还是挺聪明的么?”

琉璃的眉头反而慢慢皱了起来:“就算我曾顺手帮过她,也不值当她如此回报吧?她这次把那些人都得罪狠了,只怕再也回不了长安,难不成就此抛家舍业的在外头漂泊?这算怎么回事?”

裴行俭伸手抚开了她眉心的皱纹:“你放心,她这回原本就不全是为了报恩,更是借着这件事了结恩怨,离开长安,从此落得一身自在。”

琉璃好不纳闷:“了结恩怨?”

裴行俭点头:“这位雪奴原是有些来历的,西市这边的人都叫她何娘子,北里那边唤她李姨娘,其实她本来姓霍!”

姓霍?琉璃听着裴行俭微微加重的声音,想了想才疑惑道:“难不成……她是跟今天那位霍评事有什么渊源?”

裴行俭微笑着点了点头。琉璃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一圈——又是狗血的家族恩怨!嗯,今天那位霍评事似乎比雪奴也大不了太多,身材气度也十分出色,他们这是家族倾轧结下了仇恨,还是兄妹之间……她正想得出神,额头被裴行俭轻轻弹了一下,“别胡思乱想!这位霍评事,论辈分,是雪奴嫡亲的叔叔。”

不是兄妹,是叔侄?琉璃胸口那团八卦的小火焰顿时烧得更旺,眼巴巴地抬头瞧着裴行俭。裴行俭满脸都是无奈:“这件事说来话长。雪奴的母亲姓李,也曾是北里红极一时的私妓,因遇上她的父亲,才带着历年攒下的家当从了良。当年的霍家虽然有些家底,因为雪奴的祖父缠绵病榻多年,底子已是被掏空了,祖母体弱,几个叔叔年龄又小,全是靠着雪奴母亲的积蓄才摆脱窘境,还能拿出钱来上下打点,让她父亲也得了个官职。”

“不曾想她父亲生得太好,上任没多久,就被上司看中了,有心招他为婿。那位上司官职虽然不高,家族却颇有势力,他家女儿也算得上名门贵女。她父亲舍不得这样的机缘,当即就应下了。”

果然是这种故事,杜十娘们自古以来都是没什么好下场的!琉璃正想叹气,却听裴行俭已经一口气叹了出来:“这也罢了,这位霍官人回头跟家里人一番商量之后,给雪奴的母亲扣上了一顶事母不孝的名头,将她生生赶出了家门!”

琉璃不由一呆,忍不住问:“那她的积蓄呢?还有雪奴,难道也被赶出来了?”

裴行俭嘲讽地笑了笑:“积蓄?他们之所以要将雪奴的母亲赶出门去,为的就是要将钱财悉数扣下了,不然高门贵女身价惊人,霍家又拿什么给新妇做聘礼?至于雪奴,那时她母亲刚刚怀上她。”

这也……琉璃简直无语,半晌才道:“这样的事,难道她不会去告么?”就算照样被休,嫁妆总要拿回来!

裴行俭摇了摇头,语气微冷:“按律,不孝,可判死罪。”

也就是说,她如果敢告到官府,只怕连活路都没有!在西州的时候,那个儿媳妇不就被私通和尚的婆婆硬安了个不孝的罪名,差点被害死吗?琉璃只觉得胸口一阵发堵,皱眉问道:“那她们,她们后来……”

裴行俭淡淡地道:“雪奴的母亲走投无路,只能回长安重操旧业,到雪奴六七岁上,终于熬不住一病死了。是她旧日的姐妹将雪奴抚养长大,精心调教了一身的本事。只是她刚刚一炮而红,就被临海大长公主的人看中,强逼着买做了奴婢,送到了咱们这里。”琉璃点了点头:“难怪!”难怪她会选择回平康坊,难怪她说自己心愿未了,大概对她而言,替母亲讨回公道,才是一生里最重要的事情!

裴行俭显然知道她的意思,点头“嗯”了一声:“此女的确是谋事深远,心志坚定,离开咱们家没多久,就成了北里一等一的红人。她又舍得花钱,愿意结交三教九流,过了几年,在那一带已能呼风唤雨。如今北里的月旦评,就是在她主持下渐渐成了风流盛事,由此,在整个长安城里,她也算是初成气候。”

“月旦评?”这个词琉璃倒也听说过,似乎是名妓与士子互相评点的酒宴,常有妙语流传出来,只是,“这跟气候不气候的,又有什么干系?”

裴行俭笑道:“平康坊原是士子云集之所,这士子、选人要博个前程,才华固然不可或缺,有贵人提携却更是要紧。他们如何才能入那些贵人的眼?一是靠关系,靠投卷自荐,二就是靠出名了。有才名在外,自然更容易得人青睐。因此,月旦评声势越响,士子们就越是趋之若鹜。”

“等到有才有貌的士子来得多了,那些有心招揽才俊的贵人自然也会留意此事。比起旁人推荐,自己寻摸,在月旦评这种场合直接选人,省时省力,何乐不为?到了后来,就是权贵子弟想在科举和吏选之前为自己造出声势,往往也会借助于月旦评。如此一来,借力打力,借势成势,她又怎能成不了气候?”

原来月旦评就是长安城的名士制造中心和高端人才市场啊!琉璃恍然大悟,不过她更关心的还是故事的后继:“那霍家人呢?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付他们的?”

裴行俭神色多少有些复杂:“早在七八年前,雪奴就查到了她父亲为官的劣迹,设法揭了出来,让他拿出毕生积蓄打点之后,得了个丢官去职的下场。这几年两个叔叔来京城待选,也被她设计得名声扫地,狼狈离京。此次卷进来的霍标是她最小的叔叔,当年她母亲进门时霍标才四五岁,身子极弱,还是她母亲精心照顾、多方调理才好转的。可她母亲被赶出去时,他却追在后面丢了几块石头。”

“那石头,雪奴的母亲拣了块一直带在身边,临终时留给了雪奴,让她也好好收着,一生一世都不许丢,因为那是霍家人送给她们母女的唯一物件。”

这句话,由裴行俭那么温润平和的声音转述出来,都似乎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琉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霍家兄弟有今天原是咎由自取,可雪奴的母亲,那样一个爱则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恨则刻骨蚀肠、死亦不休的女子,到底还是……她忍不住叹气:“可惜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的确可惜。霍标我仔细瞧过,才干风度都是难得的,就是功名心热了些。幼时受人挑拨,不分好歹,也不算什么不赦之罪,如今却落得身败名裂。雪奴如此行径,对母亲固然是尽了孝,对父族却到底太过。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不曾把自己当过霍家人,可大好人生,又何必浪费在报复他人上?”

这话说得!琉璃回头白了他一眼:“我是说雪奴的母亲可惜,霍标有什么可惜的?要是没有雪奴的母亲,他不过是个破落人家的病秧子,既然他能恩将仇报,难道还不许别人以直报怨?如今他好歹还有副好身子骨,怎么算都不亏!要依我看,雪奴对他们一家子已经手下留情了。都说欠债还钱,欠命抵命,她只是把这家人打回原形了而已,公平得很。至于大好人生,若是快意恩仇都不能,那还算得上什么‘大好’?”裴行俭怔了怔,笑了起来:“好,好!你们都是一身侠骨,快意恩仇,我就是个乡愿的俗人,你别嫌弃我就好。”

琉璃的嘴角顿时撇到了下巴上,他要真是乡愿就好了!乡愿的人才不会接手吏选改制这种天字第一号烫手芋头呢!不过慢着,“你说霍标可惜,可这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裴行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又不是神仙,这种事如何能早就知晓?我原先只知道他们设了这么个局,要把几个看去最有前程的选人捧得高高的,最好让他们都留在长安,之后再把案子闹大,如此,便好弹劾我选才不公,质疑吏选不以德行为先不妥。我自然不会入局,只有霍标是顺水推舟让他留在了大理寺,想着事发之后,他不像别人能靠外放避开风头,又是留在大理寺这种要的衙门,那些人多半会觉得他碍眼,至于他躲不躲得过那些算计,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也算是小惩大诫。”

“直到前天晚上,我听说这案子已审到平康坊的武侯,那个最后给金大郎看病的名医却始终不曾到堂,这才觉得事情只怕有变。我们府里这几个月在外面跑腿最多的就是阿景,十有八九要着落在他身上,我让他留下来,到时他喊上几声冤枉,金大郎就势到堂,自然真相大白。可霍标那边却怎么也来不及安排了!”他叹了口气,“或许你说得对,他欠了自家长嫂的,命中注定该悉数归还。不然他们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怎么会临时出这样的昏招,又独独坑了他一个!”

琉璃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命中注定!所以今天,我也是注定要去这么一趟,那位县令注定要出这次风头,你可不许再怪我了。”裴行俭在西州管了那么多年的刑讼,耳濡目染之下,她对唐律自然也不陌生,今日既然遇到了这种事情,她若是不把那些人的良苦用心揭开让大伙儿瞧个明白,岂不是白去了一趟?

裴行俭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眉宇间反而多了些阴影,低头瞧了琉璃良久才叹了口气:“我没有生气,我是害怕。接手吏选以来,我从没怕过那些明枪暗箭,可今日阿阳回到吏部,跟我说,在府里没有见着你,我是真的怕了。”

他的声音平缓,神色平静,但眼底的那份怜惜和忧虑却浓厚得几乎能令人窒息。琉璃一怔,后悔顿时涌上心头: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紧张,又何必为了一时痛快让他这样担忧?她回转身子将脸埋在了裴行俭的胸口,真心诚意地保证:“是我莽撞了,以后再也不这样!”肚子适时地咕噜噜一阵乱动,她忙伸手将裴行俭手掌按在了起伏处:“你瞧,四郎也听见了,我可不敢对孩子食言。”

裴行俭凝神感受着里面的动静,嘴角慢慢露出了微笑:“他……他可一定要乖乖的。”

乖乖的?从这几个月的动静来看,这位小光庭以后能有三郎一半乖,琉璃觉得自己就要谢天谢地。想了想,她决定还是把话题扯开,笑着问道:“对了,雪奴后来怎么又成了西市的何娘子?如今她去了哪里?以后又打算怎么过?还有霍家,她真的就此彻底丢开了?”

裴行俭的手依然轻轻放在琉璃的肚子上,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她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自己卷入的事情越多,就越是难以脱身,所以几年前就开始谋划退路,先找了个胡商从良,给自己添了重明面上的身份。至于置办那些院子,与其说是为了挣钱,倒不如说为了笼络人,给自己添些助力和耳目。我这次面铨,有几个要紧消息就是这些人打探出来的。这一次,她跟那些人说,自己的举动逃不开有心人探查,不如出趟远门,既可以引发事端,又能让人无从下手,这才从从容容收拾行装,结束产业,出了长安。至于眼下她在哪里,大概没人知道。以她的本事,在哪里又安身不得?”“至于霍家,她倒也说过,霍家欠她母亲的东西,她已讨回得差不多了。霍标么,念他当时年幼无知,也可以放他一马,且看天命。她父亲和前头两个叔叔,相信但凡我还当着选官,就不会放任这种人去祸害百姓。至于她父亲的继室和后头的儿女,这些人不曾故意害过她母亲,自然也谈不上仇怨,冤有头债有主,她不会在不相干的妇孺身上讨公道。”

“这才是好本事,好风度!”琉璃听得眼睛都直了,想到这样一位奇女子自己竟是无缘再见,忍不住叹了好几口气,又拉着裴行俭问:“她如今出落成什么模样了?是不是更美了?”

裴行俭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怔之后便摇了摇头:“这倒是没大留意,似乎和原先也差不多。我是去年到九成宫前和她见过一面,敲定了一些事,这几个月里,都是通过采买的酒水和笔墨,用夹带的密信通的消息,并没有再见过她。”

“没留意?”琉璃怀疑地转头看着裴行俭,雪奴那样的美人,他居然说没留意她的样貌?

裴行俭满面诚恳地道歉:“原是我考虑不周,下次若再见到雪奴,我一定好好留意,仔仔细细看清楚,看她是不是变得更美了,到底是哪里更美了,好不好?”

琉璃没好气地脱口而出:“不好!”

裴行俭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琉璃也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知道什么美不美的?自然应该让我来仔细看看。日后再画美人图,心里也好多幅底稿。”

裴行俭笑着理了理她鬓角的散发:“我怎么就不知道什么美不美的?我若是当真不知道,当年又怎会认定了就是你?”

他难得这样甜言蜜语,琉璃虽然晓得自己如今这蜡黄浮肿的模样着实美得有限,心里也是一甜,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了小米小心翼翼的声音:“阿郎,娘子,燕姊姊来了。”

“阿燕?”琉璃好不纳闷,阿燕如今是三天来诊一次脉,按理是明天过来啊。

裴行俭抬头应了声“请她进来”,又回身扶着琉璃慢慢躺下,低声解释道:“我听阿阳说没见着你,就让他去请阿燕了,总要看看才放心。说起来,阿燕倒是前阵子刚见过雪奴两次。”

琉璃顿时来了兴趣,转头见阿燕已进了门,忙抬起脖子问:“你前阵子见过雪奴?怎么没跟我说过?”

阿燕吃了一惊,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笑道:“娘子也知道今日的事了?”突然又拍了拍自己额头,“我早该想到的!阿景是老实人,怎么想得出那些话来?”

琉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阿景老实?有其主必有其仆,自己虽然教了他几句,可那扮猪吃老虎的临场发挥可不是自己教得了的!不过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直催阿燕:“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雪奴的?”

阿燕坐了下来,把当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简单说了一遍,又笑道:“昨天刚刚听人说起这桩官司时,我还吓了一大跳,今日过去一看,才晓得雪奴原来是在帮阿郎办事,我家那呆子在她那里救治的病人十有八九就是金大郎,亏他还守口如瓶得什么似的,怎么说都不肯透露一句!”

裴行俭负手站在一旁,听到这里解释了一句:“你也莫要怪他,最早是我跟他说过一声,凡事听何家人的分派就好。”

阿燕“喔”了一声,心里对韩四的不满略减,却还是有些不解:这事的确干系重大,可既然是阿郎安排的,雪奴为什么还要这般拐弯抹角?她是信不过自己?琉璃却忍不住羡慕道:“看来她是真的打算去西域了,长安虽然时有胡商来往,在那边生活过的长安人却不多,难怪她愿意找你打听。”

这倒也是……阿燕心思还未转过来,裴行俭已对琉璃道:“你还是赶紧让阿燕把脉吧,在县衙看了这么久热闹,一路颠簸的,脸都白了,还愿意打听这些闲事!”

阿燕顿时吓了一跳,看向琉璃的目光里便带上了紧张和责怪:“娘子你……”

琉璃忙截住了她的话头:“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再不这样了!”说完便闭目装死,只觉好生无趣:阿燕这次也被裴行俭传染了,总是大惊小怪的,是生怕自己不够紧张吗?

阿燕叹了口气,低头凝神细细诊了一遍才道:“还好,娘子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累着了,这两日多躺躺就好。”

琉璃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裴行俭却是松了口气,想了想才对阿燕道:“有些事我没有太过问,不过雪奴临行前曾在信里提过几句,说是以你和韩四的人品本事,不该再为生计所累,她在长安还有一处药铺,叫念慈堂,旁人都不知道底细的,以后想请你们多多费心。”

阿燕愣了一下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不由“腾”地站了起来。裴行俭摆了摆手:“雪奴的意思是,这处药铺生意虽还过得去,因初衷是要为她母亲积福,好些药材要舍给病坊,这负担也是极重的,你们若觉得吃力不讨好,她也不敢强求。大约过几日自会有人来找你们,你们接或不接,到时与他们分说清楚就是。”

阿燕站在那里,脸上满是踌躇和迷惘,半晌才道:“我、我再想想。”

裴行俭点了点头,无意多说,阿燕却有些坐立不安。琉璃只能劝她回去与韩四好好商量,待她一走,便忍不住问裴行俭:“那念慈堂,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裴行俭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在长安城里,比这家更大的药铺不会超过十家。”

琉璃恍然点头,那可比如今韩四坐堂的安家药铺要大得多,不过,长安城的病坊常年收容那些贫病交加的人,金钱和精力上的支出也不会小,韩四心地厚道,阿燕心细如发,的确是好人选……不过此事到底不是她操心得来的,她想了想也就放到一边,和裴行俭说了几句闲话。又有小婢女来报,三郎在花园的池子边上捞了一上午的鱼,因没捞到大的,不肯回来回来吃饭。

裴行俭起身笑道:“他这倔脾气倒是越来越像你了,我去拎他回来!”说完挽了挽袖子,大步出门而去。

琉璃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是要拎儿子回来呢?还是要赶去帮他捞大鱼?

门帘微微一动,小米探头进来看了两眼,大概是确认屋里没有旁人了,才轻手轻脚走了过来,走到琉璃跟前低头叫了声“娘子”,又期期艾艾地没有说下去。

琉璃不由奇道:“你想说什么?”

小米吭哧了半晌才低声道:“娘子,阿景他……嗯,阿景……”

琉璃莫名其妙地瞧着她:“阿景怎么了?难道他还没回来?”

小米沉默片刻,突然抬起了头:“娘子,是我瞧上阿景了,您能让人帮我我问问,他瞧得上我不?”

“啊?”琉璃吓了一跳,小米挑男人也挑了半年多了,可这一位么,“你不是嫌他性子闷个子小生得不好看么?”

小米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几丝羞涩:“以前、以前我瞧着他是不起眼,还纳闷过阿郎怎么偏偏愿意抬举他。今天才晓得,他竟有这样的胆量和口才,随机应变不用说了,当着那么多人,竟是半点不乱的,真真是个有能耐的。”阿景有能耐?琉璃仔细看了小米几眼,见她双颊晕红,双眸明亮,整张面孔都有一种梦幻般神情,心知这妮子不是说着玩的,既有些为她高兴,又有些担心:“你不是一直想找个生得好性子也好的么?阿景性子还好,生得却只是寻常,你若有心选他,我自然会帮你问问,可他一旦愿意了,你可不好再后悔。”

小米坚决地摇了摇头:“婢子不会后悔!原先我也想找个样样都好的,可真瞧了几个,却总觉得不是我心里想要的,刚才看见阿景在人群前装模作样,却句句犀利的模样,我才觉得,就是他了!”

原来她就是喜欢这种扮猪吃老虎型的,难不成这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琉璃揉了揉额头:“你想清楚了就好。”总比紫芝对这事儿压根没兴趣好,问她总是一句“随便娘子处置”,随便处置,那是怎么个处置法?

小米嘻嘻一笑:“婢子自然想清楚了。我是个笨肚直肠的,就该找个心眼多、会说话的人。这样的话,日后生了孩儿,模样像我,性子像他,岂不是好得很?”

琉璃的念头还在紫芝的事情上转悠,顺口回道:“这可难说,你们的孩子也说不定会生得像他,性子像你。”话一出口才回过神来,顿时好不后悔:自己莫不是傻了?没事说这种实话干什么?

小米果然呆住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回了一句:“就像三郎这样么?”

琉璃默默地抬头看着屋顶,心里好不忧伤:自己果然是傻了,没事招她说这种实话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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