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过了中天,又慢慢坠向大明宫高高的西墙。斜晖从紫宸殿偏殿半开的窗棂间照了进去,在满地的莲花碧砖上洒落点点金辉。

李敬玄端端正正地站在殿内,微微低着的面孔看不清表情如何,腰杆却明显比往日挺得更直。

高案的后面,李治合上名册,略显苍白的面颊仿佛也染上了夕阳的颜色,声音里更满是暖意:“这几个月,李卿辛苦了。”

李敬玄恭敬地回道:“不敢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若有疏漏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李卿不必过谦。”李治轻轻拍了拍案上那卷花名册,声音里满是如释重负的欣慰,“这十余年来,每到此时,弹劾吏选的折子都会堆满此案,可此番吏选,不但朕这里清静了,满朝堂都不曾听闻异议,长此以往,天下英才,何愁不能人尽其用?若朝中诸位臣工都如李卿,朕也能日日都高枕无忧了!”

李敬玄忙欠身行礼:“陛下过誉了,臣惶恐!”他的姿态依旧恭谨,神色也依旧沉着,只是眉梢眼角到底还是流露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光彩。

李治的目光在李敬玄脸上转了转,感慨地叹了一声:“朕何尝过誉?想那数月之前,裴卿在朝堂上侃侃而谈时,朕虽当场就应了,心里却着实没什么把握,这以身言书判选才,以长榜公布天下,事事并无前例,焉知后果如何?如今看来,裴卿所言果然不错,他这吏选之改,的确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李敬玄脸上的光彩微微一暗,嘴角却立时露出了笑意:“陛下说得极是。此次吏选,裴少伯事必躬亲,勤勉之极,各司同僚不计得失,通力合作,唯恐有负陛下所托,方有今日局面。”

李治瞧着李敬玄的笑脸,笑容里也添了几分真正的愉悦:“话虽如此,若无李卿坐镇,诸事也不会如此顺利。朕虽在深宫,却也是听说了‘裴李’美名的。”李敬玄袖子一颤,垂下了眼帘。“裴李”,天晓得这是谁传出来的说法,不知情的人,只怕都以为那裴行俭才是吏部主官,而他李敬玄不过是个副手!偏偏如今人人都在当美名传诵,连圣人都觉得这是个好名号!他胸中百感交集,脸上的神色却是更是谦和:“不过是戏言而已,当不得陛下如此夸赞。”

李治哈哈一笑:“不是朕夸赞,是长安人夸赞,是各地的选人在夸赞。想必不出数月,‘裴李’之名就将传遍天下!”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是朕疏忽了,今日原该把这‘裴’也传来才是,如今宫里都流传着他面铨选人时出的几桩奇事,朕倒想问问他到底是如何看出来的。”

李敬玄也笑:“不怕陛下笑话,微臣也曾问过裴少伯几回,少伯却是守口如瓶,不肯多说,陛下若能问出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今日少伯家中似乎有事,他午前便已封卷离台,陛下只怕得改日再寻他回话了。”

“午前就回去了?”李治挑了挑眉,随即便笑骂了一句:“他倒是会躲懒,亏得李卿还说他勤勉!”来回踱了几步,他明显有些意兴阑珊,“今日也不早了,李卿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待我改日将守约拿来审问时,定会叫李卿也来听听。”

听着这漫不经心的语气,李敬玄一颗心更是往下沉了沉,面不改色地笑着欠身应诺,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李治瞧着他的背影,细长的凤眼里光芒闪动,嘴角的笑意也渐渐变得意味深长。案上那卷名册,不知何时已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手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名册一放,扬声叫了句:“来人!”

在殿外守候的宦官宫女们应声而入,领头的窦宽走近几步,低声回道:“启禀陛下,皇后适才来过,听说陛下在召见李相,便回去了。”

李治微微点头:“她说了有什么事么?”

窦宽笑道:“也没什么,就是眼见要立夏了,宫中要给诸位大臣准备冰赏,皇后想问问陛下有什么吩咐没有,譬如李相这样双喜临门的,要不要再添一份?”

“双喜临门?”李治诧异地看了窦宽一眼,窦宽却只是摇头:“奴婢也不大清楚。”

李治往窗外看了看,站了起来:“去含凉殿!”

此时含凉殿却是格外热闹,无数箱笼齐齐整整地从大殿一直摆放到了廊庑下面,各处的管事宫女进进出出,人人步履轻快、满面笑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飘动的半臂和披帛,宛如大群的彩蝶翩然飞舞。李治一进院门,心情不由便是一振。

武后大约原本就在前殿,通传声刚落,便快步迎了出来。她身上穿着件绣银丝对鹤图案的月白色高腰襦裙,头上只有一根简简单单的珠钗,钗头上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珍珠在斜晖中光芒流转,那满院子五彩缤纷的夏装顿时都失了光彩。

李治下了步辇,笑着扶住了她的手:“媚娘又在给大伙儿发什么好东西了?”

这称呼李治已很久不曾用过,武后眼里光芒闪动,笑容更是妩媚:“陛下就不要笑话臣妾了,哪里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这几年里库里存下的一些丝罗纱縠而已,白收着也是可惜,所以乘着发冰例,把这些都拿出来,上好的赏给宗室百官,余下这些给宫人们分分,这些轻薄娇艳的料子,眼下正好让她们穿出来,也让咱们宫里的山山水水添些颜色。”

李治连连点头:“还是媚娘想得周到。”武后轻轻一笑:“光是臣妾想有什么用,往年里就算想要如此,也没这么多好东西,这几年四海升平,除了蜀地和江南外,北方的定州、恒州、绛州也有上好的丝縠进贡,这才够大伙儿分的,说来咱们都是沾了陛下的光。”

李治眉眼间的笑纹立时都深了几分。他携着武后一道走上了回廊,从廊庑到前殿,一路上都摆着半开的箱笼,箱笼里各色丝罗流光溢彩,映衬着宫人们笑逐颜开的面孔,分外繁华欢悦。李治停下脚步,弯腰拣了匹单丝罗出来,在手上掂了掂:“蜀地的丝罗果然越发精细了,这匹比早年的似乎要更轻巧些。”

武后满脸都是赞色:“陛下好眼力!这是今年的益州春罗,适才玉柳她们还争论了半日,拿称来细细称了一遍,一匹不到五两,果然比往年的又轻了好几钱!”

李治满意地笑了笑,顺手把丝罗丢了回去:“还算他们肯用心。”

武后却道:“这些都不算什么,殿内还有几箱今年刚到的轻容,那才真真是柔如烟雾、薄如蝉翼,可惜数量不多,如今皇儿们都大了,总要先要紧着他们,还有各宫嫔妃也得分些,剩下这些最多只能给几家相公各赏几匹了。”

李治顿时想起了此来的初衷:“你适才跟阿窦说李相近日是双喜临门?”

武后笑着点头:“可不是。陛下也说过,李相这次的差事办得极好,这自然是一喜。第二喜么,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去年赏给他的何氏?前些日子李相夫人带着她来宫里谢恩,竟是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臣妾想着,毕竟是陛下亲自赏的人,大小也算件喜事,何况李相夫人又贤惠大度,既然如此,臣妾何不也徇私一回,多赏她几匹轻容?东西虽小,到底是个体面。”

李治哪里还记得什么何氏刘氏,不过自己赏的人能得宠到底不是坏事,顺口道:“这些东西,你看着赏赐就好。”

武后便问:“李相府上的冰赏要不要也加厚些?”

李治想了想才道:“李敬玄这趟差事的确尽心,给他的冰赏也添上五成吧!”

武后笑道:“裴少伯那边是不是一样也要添些才好?这次吏选他原有首倡之功,面铨时那断人如神的名声就更不用说。库狄氏也是个谨慎的,听说吏选这几个月里,她竟是不出大门了。”

李治略感意外,转头对上武后含笑的眸子,顿时多了几分警惕:难不成这才是她的本意?略一思量便笑道:“那就给他也添上三成,总不好越了李相。”

武后垂眸一笑:“臣妾遵命。”随口便转了话题,什么何氏前些日子看着倒是更出落了,不像去了卢府的丁氏,大约是侍疾辛苦,瘦了好几圈……李治心头依旧转着疑问:皇后这几个月里,话里话外可没少给裴行俭说话,她到底是爱屋及乌,还是另有缘故?听着这些絮语,不由想起一事,脱口道:“我记得还有个赵氏,她这几个月可曾进过宫?”

武后笑道:“陛下说的是去裴府的那位吧?库狄氏最近身子不大好,赵氏身为义女,自然应该侍疾,怎好进宫?”

李治不由吃了一惊:“义女?”

武后也惊讶地挑起了眉头:“此事常乐大长公主没跟陛下说过?”

李治摇了摇头,武后立即笑道:“说来也是缘分。正月里裴家不是办了暖宅的宴席么?常乐大长公主也过去添了个礼,在席上认出赵氏正是她夫家的妹子,自然要拜托库狄氏照看照看,还说要送赵氏嫁妆奴婢。不知怎地,赵氏却说想认库狄氏为义母,邢国公夫人也在,当场就拍板认了她。”李治的眉头不由越皱越紧,还未开口,武后已瞧着他笑道:“陛下也莫怪赵氏不知好歹,裴少伯是什么性子,陛下还不知道?说起来,这满朝文武里,也就是他还有几分房相的品格了。”

李治嘴角往上弯了弯,心头却是一声冷笑,房玄龄勤勉谨慎,从不逾矩,和裴行俭根本就是两种人,要说有什么像,也就是一般无二地惧内罢了。可惜裴行俭这般胆略才干,却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还是那么个不省心的女人……武后犹在柔声解释:“当日赵氏是当着常乐大长公主的的面认了库狄氏做义母,大长公主既然没跟陛下提,想来也是乐见其成的。”

常乐?李治心里一动:“说到常乐,皇后倒是提醒朕了。她有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吧?后日就是立夏,不如让她带着蘅娘来你这里坐坐。到时叫显儿也过来一道用个饭,他们还有两年才成亲,要是现在就躲着避着的,倒是生分了。”

武后点头应了一声,转身便吩咐宫女准备便宴,除了应时菜肴,再添上炙鹅掌、水晶鲙和红香酥等几道精致小菜,正是李治父子和女眷们爱吃的。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内殿,只见墙边果然一排放着七八个箱笼,里头是一卷卷的素面轻纱,榻上还铺着一幅粉色的,看去就像剪下了一片桃林间的轻雾。武后拿起给李治看了看,嘴里问道:“这些轻容明日也多送几匹到常乐的府上吧?我瞧着那天青色的和这浅绯色颜色都极好,常乐和蘅娘多半会欢喜。”

李治点头笑道:“你选的,自然都是最好的!”早有宫女端了热水面巾等物过来,伺候着李治洁面净手,换上家常衣冠,又有女医上来替他捏肩捶腿,松乏筋骨。李治到底费了半日心神,精神一松,便有些昏昏欲睡。武后给他身后加了个隐囊,柔声道:“陛下先歇会儿,我去吩咐玉柳一声,让她多盯着点,送给各处的轻容可不能弄混了。”

李治闭着眼点了点头。武后浅浅一笑,放轻脚步走到了外殿。她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一双眸子却是越来越亮。待玉柳丢下账册赶到书房时,就见武后已像往日般坐在窗边的月牙凳上,神色悠然地看着外面的天光水色。

玉柳心头顿时大定:自打长安县衙传来那消息,皇后的脸色就有些阴沉,她自己心里自然也有些不安——经此一事,裴行俭不但声望更上一层楼,而且有了这前车之鉴,那些心怀不满的豪门世家只怕也不敢再轻易动手,他这选官眼看着已是不可动摇,这正是殿下最不愿见到的情形!不过现在么,看皇后的神色就知道,午后的这番布置还真没有白费!

她上前两步,刚刚欠身,果然就听到了那熟悉的从容声音:“我已让人备好了给常乐的冰赏,明日你让阿福去送赏赐,请她带着她家蘅娘进宫吃顿便饭,另外,记得跟她透露几句,圣人今日提起了赵氏,是我把事情圆了过去,又因吏部这趟差事办得好,圣人不但给李府和裴府加了冰赏,还赏了两位夫人和公主府一模一样的轻容,表彰她们贤惠大度,能为夫君分忧。”

玉柳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声问道:“那位姓卢的要不要……”

“他不用动!”武后轻轻摇了摇头:“今日他们不是在长安县那边看见库狄氏了么,寻人把这个话头透给常乐就行。有今日之事,再加上这些赏赐,常乐再是傲性,大概也不会觉得自己的面子比这些新仇旧恨更要紧。过些日子,咱们再让姓卢的动一动,正好去添最后一把火!”

玉柳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尚药局那边,是不是也要提前安排一下?不然若真是有了什么意外……”

武后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挑了起来:“意外?什么叫意外?”

玉柳忙笑道:“奴婢担心的是,此事的分寸有些不好把握,若真闹到无可挽回,别的也罢了,陛下向来心软,多半会设法去补偿裴少伯。那时他身边又无人牵制,岂不是更难对付?”

武后转头看向窗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是么?”

她的微笑里仿佛有种异样的冰凉,玉柳心头一凛,猛然间明白了过来:是啊,圣人真的心软么?对于多少有些对不住的人,他的确格外怜惜,譬如以前的武后,譬如后来的韩国夫人和周国公;但对那些真正亏欠颇多的人,圣人却从未心软过!人人都说是皇后赶尽杀绝,杀了长孙无忌,杀了王后萧妃,杀了废太子李忠,其实若不是陛下再也不愿见到他们,皇后又怎能得手?因此,此事若没有意外,不过是常乐恩宠不再,裴行俭根基动摇,若有了“意外”,这借题发挥、永绝后患,才是皇后最拿手的本事!

从窗外吹来的风里仿佛突然间变得凛冽彻骨,玉柳忙压下心头的翻滚,低声应道:“奴婢明白了。”她刚想退下,耳边却又传来了淡淡的一声:“女医那边要用老人,不能留手,至于尚药局么,还是安排蒋奉御吧,能保住她自然更好。她原是有福的,只要能熬过去,我自会给她一条体面的退路!”

也就是说……玉柳忙应诺一声,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她的眼前,武后依然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湖水,神色从容平静,仿佛适才那一刻的冰凉微笑,不过是她的错觉。

第四章 龙颜震怒 黄雀在后

转眼便是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随着端午的临近,宫中六尚局宫女们又一次忙碌起来。在尚功局司制司的绣坊里,红、黄、青、白、黑五色丝线早已堆积如山,又迅速地在宫人们灵活的手指间缠绕成绳,回环为结,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根根飘逸别致的五彩续命缕。

那些被随手堆放在地上的彩缕都是寻常式样,会在端午当日系上所有宫人的手臂,图的是个长寿的彩头;那些放在案上的彩缕则精致得多,它们会分发给天子近臣,代表的是皇帝的恩宠;玉盆里还有一些格外华丽的丝带,缠金绕银、穿珠缀玉,这些自然是给宫中贵人和皇亲国戚准备的节礼,展示的是他们的尊贵……忙忙碌碌之中,这一日已是初五,尚功局的人总算能歇口气了,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等处却是愈发忙乱——端午是节日,也是恶日,民间历来有出嫁女回娘家“躲午”的风俗,便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们,这日多半也会回宫一趟,或探视母亲,或拜见帝后。加上武后逢年过节都愿意召见命妇,得了续命索的官家夫人们少不得进宫谢恩,因此这一日的皇宫比寻常节日更是热闹。

眼见红日东升,宫门大开,没过多久,外朝的命妇院里便已是满堂的花团锦簇。因不是正式朝贺,几十位夫人并未按品大妆,却也打扮庄重,一件件深色华服把她们右臂上的宫制续命缕衬得愈发鲜亮。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相公夫人们身后的十余个美人,一色的珠履凤钗、团花宴服,足以压倒寻常官眷。站在崔玉娘身后的那位更是容貌艳丽,微微挺着腰杆,眼见是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大伙儿自然认得,这些美人正是半年前圣人赏赐下来的宫女,看到今日这排场,想到崔玉娘不久前得的那番体面,一时默默艳羡者有之,暗自冷笑者有之。

暗潮涌动之中,众人随着宦官来到明光殿,照例一番行礼谢恩,武后吩咐看座,又笑吟吟地跟大家说了几句闲话。做这种官样文章,殿中诸人哪个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大殿里便洋溢起了一片亲切友好的笑声。正热闹间,从殿外突然快步走进一位女官,在武后身边耳语了两句。武后点头笑道:“陛下有心了,我自会安排妥当。”

年纪最大的卢夫人坐得离武后最近,听得这一句,忙起身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妾等已是打扰了殿下半日……”

武后笑着摆了摆手:“哪里的话,陛下是怕我委屈了夫人们呢!今日原是难得一聚,夫人们若是无事,待会儿可否留下来用顿便饭?”她的目光在几位相公夫人身后微微一转,笑容更是和悦,“也算是一道躲个午吧!”

殿内静了静,随即才响起一片谢恩声。人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以她们的身份,在宫里吃顿宴席不算什么,可要说到在宫里“躲午”,这可是实打实的抬举!好些人再看那些宫里出来的女子,眼里便多了几分掂量:要说“躲午”,也只有她们还沾点边,难不成今日自己竟是借了她们的光?几位相公夫人也满脸是笑,心里暗暗庆幸:看来消息没错,这趟把她们带来,还真是带对了……她们背对着的明光殿门外,奉命前来传话的阿福早已把殿内的情形看了个清楚。听得众人应诺,他转身快步出了院子,一路小跑来到蓬莱殿后殿的东间,进门便低头回道:“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正在明光殿与各位夫人说话,要留她们用顿便饭。各位相公夫人和其他出宫的娘子差不多都来齐了,连怀着身孕的何娘子都在,只有库狄夫人和去裴府的那两位娘子不见人影。”李治正坐在屋内的屏风榻上,闻言眉头便是微微一皱。在他下首坐着的常乐大长公主却是“哧”地一声笑了出来:“真看不出来,这库狄氏心眼虽小,架子却越来越大了!前些日子还带着人到处微服出行地看热闹,今日却是宫里都不肯来,莫不是晓得自家的那两个宫人实在不好见人?”

李治脸上阴郁转瞬间便被压了下去,也淡淡地笑了笑:“这妇人要是嫉妒起来,原是不可理喻,只是这种事,当年先皇也是无可奈何,大长公主又何必与那不知尊重的妒妇一般见识?”

常乐大长公主笑道:“陛下说得是,这妇人好妒,说破天去也是后宅里的事,不是外人好出面管教的,陛下宽仁大度,自然更是不会与这种妒妇计较。”

李治脸色微缓,点了点头。裴府那两位宫女的事,常乐一个月前回报过,那库狄氏竟让一个宫女做了普通侍女,另一个则干脆认为了义女,其霸道比起前朝妒妇来不遑多让,手段则更为阴险,当真是令人厌恶,偏偏有先皇对妒妇宽容相待的佳话在前,自己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常乐能明白自己的难处就好!

常乐的话锋却是一转:“不过陛下也是知道常乐的,常乐虽没什么见识,平日可曾拿这种事情来过烦扰陛下?”

李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凝重:“大长公主可是听到了别的什么说法?”的确,自己的这位姑母并不爱议论家长里短,就是赵氏的事,也是自己问到她之后才说的,这次求见自己却开门见山就问库狄氏是否入宫,难不成……常乐缓缓站直了身子:“不瞒陛下说,常乐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库狄氏这种两面三刀的女子;只是原想着她不过是个后宅妇人,不愿跟她计较,更不愿拿这些阴私之事来烦扰陛下。只是如今常乐又听闻了另外一些事,原想乘着今日当面问一问库狄氏的,她既然不在,常乐也不得不跟陛下回禀了!”

李治的眉头皱得更紧:“大长公主何必多礼?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常乐行了一礼才落座:“多谢陛下。此事说来也巧,常乐府中录事乃范阳卢氏子弟,他家有位堂兄性喜游历,年前游学到了京师,前几日里,卢录事跟堂兄偶然谈了一次,这才晓得,他这位堂兄曾在西州做过几年西席,恰巧知道库狄氏在那边做的一些事情,一件件当真令人难以置信。常乐反复问过之后,又在家里想了两日,觉得还是跟陛下回禀一声才好,拼着被皇后责怪,也不能教两位圣人被这妇人蒙蔽,日后酿出什么祸事来。”

李治的身子不知不觉已经坐得笔直:“库狄氏在西州到底做了些什么?”

常乐沉吟道:“据那卢氏子弟说,库狄氏在西州最出名的乃是悍妒,多年无出,却不许夫君沾旁人一个指头,不管什么可汗都督赠送的女子都一概不留,这也罢了。当时西州有一名门孤女,因长辈所托,认了裴少伯为义兄,库狄氏居然也不能容,仗着嫂子的身份天天把人叫去折磨,后来这孤女不得不与人为妾,她竟还不放过,当众狠狠羞辱了那女子一番,生生逼得她遁入了空门!”

李治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这女子嫉妒姬妾原不是什么奇事,可连嫁了人的义妹都不放过的,却是闻所未闻!他正想开口询问,常乐已轻轻地添了一句:“常乐听着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那卢氏子弟说,这女子幼时他曾亲手教过,是敦煌张氏的嫡女,极为聪慧美貌,号称西州第一美人,如今却已落发为尼。我也寻人问过几位西州行商,他们果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这段公案。”如此说来,当真是确有其事了。李治微微吸了凉气,心头对库狄氏的恶感顿时又添了十分。

常乐却感慨地叹了口气:“此事虽然耸人听闻,却也是小事。那库狄氏在西州还干了几件更大的事情。头一桩,前些年西疆多事,西州常需征收押运军粮,这库狄氏的母族原是西域商贾,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几个舅舅包下了粮草的买卖。没几年,那安家粮号就壮大了何止十倍,连当地的官府和高门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第二桩,西州不宜养蚕,却出一种白叠,可以用来御寒纺布。库狄氏到西州的第二年,就逼着麴家出面,将西州各地的白叠织纺都抓在了手里,她开的作坊固然是日进斗金,便是那些穷得交不上租的村子里,农妇要想纺一寸白叠出来,也先要给库狄氏交钱……”

李治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气,伸手一拍床榻:“岂有此理!”

常乐点头:“可不是!常乐也觉得意外,裴少伯官声一直甚好,怎会让库狄氏做出这种事情?只是那卢氏子弟又说,裴少伯在西州虽然还算本分,库狄氏却是极霸道的,又惯会蛊惑人心,动不动就搬出皇后的旗号压人,鼓动着庶民闹事。裴少伯还是长史时,库狄氏便能随意出入都督府,连当时的西州都督对她都不敢稍有违逆,裴少伯又如何辖制得住她?”

李治没有做声,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常乐瞧了他一眼,暗暗一咬牙根,脸上却露出了几分踌躇:“陛下,还有一事,常乐也不知当讲不当讲。那裴府的新居常乐也曾去过,占地百亩,屋宇精绝,那院中那些花木奇石比魏王旧宅里的也不差什么。原先常乐也没多想,可此刻想来,那裴守约当年乃是孑然离京,库狄氏亦是出身寻常,如今却能有这样的手笔,其中缘由,倒是耐人寻味。”

跟魏王李泰的宅子差不多?当年父皇偏爱,自己这位兄长院子里的花木奇石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李治的眼神不由越来越冷,嘴角紧紧地抿出了一道斜纹。

常乐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陛下,常乐窃以为,库狄氏如此胆大妄为,只怕皇后殿下也是被她蒙蔽了。如今着她仗着皇后的宠爱,气焰越来越高,便是我等也要退避三舍。两位圣人若是再不加以申斥,如今任由她磋磨两位宫婢事小,只怕日后她迟早会做出有伤天和的事情,那时两位圣人的名声也会被她拖累!”

李治提声喝道:“传朕的口谕,着库狄氏即刻进宫。若敢推脱,以抗旨论罪!”

“进宫之后,让她在明光殿外面先跪上半个时辰,再交皇后发落。皇后若有疑问,让她来找朕!”

他的声音里带着股不可抑止的冰冷怒气,门外守着的几个宫人不由都是一个哆嗦:管教内外命妇从来都是皇后的职责,圣人这么直接处置了,不但是要教训库狄氏,也是要给皇后一个警告!窦宽脸色微变,忙应诺一声,又向阿福使了个眼色。阿福毫不迟疑,撒腿就跑了出去。

一炷香的工夫后,一骑快马从宫门飞奔而出,带起的烟尘,老远就能看见。

当这道烟尘终于在风中散尽,明光殿的院内,玉柳也迈步走上了正殿的台阶,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悄然来到武后身边,低低地说了两句。武后往外瞧了一眼,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好!难得今日晴好,就按原先的布置在廊下安席吧。”

正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仲夏的阳光照在殿外的青石路上,反射出的白光仿佛也带着几分热意。好些人往外看了两眼,只觉得额角又开始要冒汗,应和声却是半点也不迟疑地响成了一片——“今儿果然是风和日丽,妾等有福了!”

“可不是,这都下了好几天的雨了,若不是殿下设宴,只怕老天爷还不肯赏脸给个晴天呢。”

武后笑容愈发柔和优雅:“哪里,今日欢宴,原是托了诸位的福。”她端起面前装着桃酪的琉璃杯,慢慢喝了一口。仿佛是浆水有些酸凉,武后细长的凤目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殿外的西南角上。

从蓬莱宫一直往南,到了春明门主街再往西转,过了太极宫就是延寿坊,快马加鞭,一刻多钟就到。传旨的快马此时已从裴府的大门直奔而入,有门子跟在后面一路跑向内院院门,也有人翻身上马直奔皇城而去。转眼之间,“圣人宣娘子进宫,圣人宣娘子进宫”的声音,便从院门一声接一声地传到了上房。

上房里,琉璃正跟赵幺娘、紫芝几个商议如何处置收到的节礼,三郎也跟在一旁,歪头看着她手里的大红礼单,不时大声念上两声,显摆着自己刚认得那几个字。听得院外传来的通报,琉璃不由伸手揉了揉耳朵,自己这几天耳朵里老是嗡嗡的,难不成又添了幻听的毛病?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才想起因五月要发放新一年的选格,裴行俭这几日又在吏部加班加点地忙上了。

赵幺娘和小米也是满脸的不敢置信,紫芝更是“腾”地站了起来。

待得第二声从院外传来,琉璃这才慢慢站了起来,小米紧张地抢上一步扶住了她。紫芝的脸色倒是镇静了下来,轻声道:“看来是有天使前来传旨,娘子体重,烦劳幺娘先去迎一迎;小米,你和乳娘带三郎到后园耍耍;娘子,我帮您换件衣裳。”

紫芝平日最是沉默,此时话音也依然低柔,只是那镇定的神色里却自有一份令人信服的力量。赵幺娘二话不说,快步走了出去,连三郎瞧了瞧几个大人的脸色,都只是伸手向琉璃要了个亲亲,便乖乖地由奶娘抱着出了门。门帘一落,紫芝却立刻俯身下来,在琉璃耳边低声道:“娘子,您想法子拖一拖,奴婢出去拿点东西,娘子一定要等奴婢回来了再出门!”

琉璃好不诧异,却也晓得眼下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只点了点头。待得紫芝匆匆离去,外面的小婢女听见召唤进门时,她已脱下了半臂和外面的襦裙,正在拔头上的发钗,小婢女们顿时嘴巴张得老大,半晌都没合拢。

琉璃笑了笑:“拿件披风过来,扶我去迎天使!”

院子里,赵幺娘已迎上前来宣旨的阿福,笑微微地欠身行礼:“天使驾到,我家夫人身子笨重,不能远迎,还望天使恕罪。”

阿福原本紧绷着脸,突然看见这张神色温柔的脸孔,认得正是在九成宫里共事过的赵幺娘,神色不由松了少许,却依旧沉声道:“圣人急宣库狄夫人入宫,还望你家夫人快些准备。”

赵幺娘眼里立时多了几分惊惶:“怎么?圣人宣夫人进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福皱了皱眉:“娘子莫让阿福为难,还是让你家夫人快些听宣吧!”

赵幺娘忙解释道:“我家夫人立刻就出来,只是她如今行动当真是不大方便……”她话音未落,上房的帘子已挑了起来,有人声音虚弱地应了一声:“妾库狄氏接旨来迟,望天使恕罪。”阿福一眼看去,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

赵幺娘忙回头去看,顿时也大吃一惊。就见琉璃扶着两名婢女慢慢走了出来,满头长发不知何时已悉数披散,身上则裹着一件宽大的石青色披风,披风下面露出的,是皱巴巴的中衣裤脚。她的脸色本来就不大好,身形也比寻常孕妇更显笨重,此时看去十足便是一副刚从产床上挣扎起来的模样。赵幺娘一愣之后便回过神来,忙几步奔了回去,声音里自然而然便带上了几分颤抖:“夫人,夫人您走慢些,医师们都说了您万万不能随意走动的!”

阿福的脸色多少变得有些尴尬,低咳了两声才板着脸道:“圣人口谕,宣库狄氏即刻进宫,不得耽误!”

琉璃忙应了一声“是”,颤巍巍跪下要肃拜一礼,可肚子着实太大,头半日也叩不到地上去。阿福不由闭了闭眼:“夫人不必多礼,还是赶紧收拾收拾,随小的一道进宫。圣人旨意甚急,劳烦夫人快些,莫让圣人与皇后久等。”

琉璃喘息着道了声谢,又扶着两个婢女的手慢慢回到屋里。自有婢女前来请阿福稍坐片刻,阿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库狄氏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就算他有心催逼着她立刻动身,也没胆子带着个散着头发穿着中衣的外命妇进宫,让人瞧见,成何体统!

只是琉璃这一进去,却是半天再无动静。眼见已过了一刻多钟,上房依然一片安静,阿福再也沉不住气,招手叫过婢女,刚要开口,就见门帘一挑,赵幺娘满脸抱歉地走了过来:“劳烦天使久等了,我家夫人正在梳洗,只是她这几个月一直卧床,身子又是这样,找一件如今能穿得下的出门大衣裳都不大容易,难免费了些时辰,还望天使海涵。现在东西都找到了,烦劳天使再稍等片刻就好。”

阿福不好对她发火,皱眉道:“赵娘子,你还是催催库狄夫人吧,小的多等等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圣人若是等得久了,龙颜一怒,小的固然吃罪不起,夫人只怕也难逃个轻慢的罪名!”

赵幺娘连忙点头,转身便吩咐小婢女通知车马院放准备牛车,又让人去寻软榻和抬榻的婆子,几句话就把满院子人都支使得团团转。人进人出之间,没有人留意到,紫芝从通往厨房的角门钻了出来,几步赶到屋里。几息的工夫后,门帘高挑,琉璃终于扶着婢女走出了上房。

她身上的衣裳依旧颜色素淡,只是到底梳洗过一遍,整个人好歹多了几分精神。这边早有软榻抬了出来,琉璃向阿福告罪一声,上了软榻,几个粗壮的婆子抬起软榻,一步步稳稳当当往外走去。赵幺娘依旧陪着阿福,一路感激不迭,把他那些催促的话生生都给憋了回去。

一行人到了内院门口,没等多久,一辆宽大气派的牛车也赶了过来,婆子们将琉璃连人带榻小心翼翼地移到牛车之上,车帘一落,牛车便悠悠然向外驶去。

阿福也翻身上马,跟在牛车边上,跟了一段,那牛车却是越走越慢,阿福心里的焦躁再压不住,转头对车夫喝道:“你也让车快些走!这般磨蹭,难不成要圣人等到日头落山?”

那车夫憨憨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为难:“这位天使,不是老奴故意磨蹭,这家里道路平整,走快些也不要紧,外头的路却不大好走,我家夫人又颠簸不得……”

话音刚落,车里便传来了琉璃中气不足的声音:“无妨,天使让你走快些,你就走快些!”车夫的脸色一垮,却也只得依言挥鞭,车速果然加快了许多。

长安夏日多雨,几场大雨过后,黄土路难免坑坑洼洼。牛车这一加速,顿时便没那么平稳,眼见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横七竖八地交叉着好几道深深的车辙。车夫忙勒绳减速,却到底躲避不及,车子明显地颠簸了好几下。车夫唬得脸都白了,忙停车问道:“夫人没事吧?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好一会儿,车内才传来琉璃明显忍痛的声音:“没事,继续走!”

车夫讷讷地看了阿福一眼,阿福心里愈发烦躁,皱眉道:“让你快些,又没教你不留意路,还磨蹭什么?”

车夫没奈何又抖了抖缰绳,车子不快不慢地出了延寿坊北门,眼前便是百米宽的春明路主街,路面因铺过白沙,到底平整了许多。阿福暗暗吐了口气,刚想再催那车夫,车内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停车!停车!”

车帘一挑,露出了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不得了了!我家夫人、夫人她见红了!”她颤抖着伸出了一只紧紧攥着帕子的手,帕子上已沾满鲜血。她的身后,依稀能看见,琉璃正蜷缩在便榻上,月白色的襦裙上分明也有一道刺目的血痕。

阿福不由目瞪口呆——圣人说了,库狄氏不去就是抗旨,可眼下这情形,难道要拉着她到宫里去生孩子?

那婢女眼见着阿福还在发呆,顿时就急了,双膝一弯,跪倒在车上:“天使开恩,我家夫人如今这样子,万万入不得宫,若是冲撞了圣人,岂不是万死莫赎?”

阿福心头一跳:妇人产血最是污秽,莫说见驾,就是在宫庭里洒上几滴,也是不吉利得很!可就此放她回去,圣人倒还好说,可皇后殿下那边……想到玉宫正淡淡的那句“此去必要完成圣命,否则你也不必回来了”,他身上不由一阵发寒,咬牙摇了摇头:“非是我要故意刁难,实在是圣命不可违!继续走,让车子在宫门外等着,我先去回禀圣人,再由圣人决断!”

婢女顿时呆住了,连车夫都是手足无措,苦着脸只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阿福厉声道:“库狄夫人,你是要抗旨么?”回答他的,却只有一声痛苦的呻吟。

正僵持间,突然一阵马蹄声急响,有人从长街对面打马而来,车上的婢女抬头一看,整张脸立时都亮了起来:“阿郎!”

一个挺拔的身影纵马挥鞭,穿过车流,眨眼间已来到车前,不等骏马四蹄落稳,便在马上抱了抱手:“这位内侍,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正是裴行俭。

他的身上穿着大红官袍,神色并不见得严厉。可被那双看不出半分情绪的眸子一扫,阿福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呼吸不畅,张了张嘴竟没能发出声音来。

跪在车上的紫芝忙回道:“阿郎,适才这位天使前来宣圣人口谕,让娘子即刻进宫,因车子行得快了些,颠簸了几下狠的,娘子便觉得腹疼,忍了半日才发现,已是见红了。天使说,如今要让娘子去宫门外候着,再听候圣人发落。”

裴行俭往车里看了一眼,随即便向阿福微微欠身:“不知内侍是传旨而来,裴某冒犯了。却不知圣人可是命内侍捉拿拙荆去掖庭等候发落?”

他嘴里说得客气,目光却愈发淡漠清冷。阿福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听到这一问,赶紧摇头道:“不是,不是,圣人是命小的传召夫人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