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脸色顿时变得肃然,深深行了一礼:“启禀陛下,此事的确不假!”

李治顿时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那农妇纺织白叠要向库狄氏交钱,也是真的?”

麴崇裕点了点头:“如今在西州,寻常农妇纺织白叠的确要先交几文钱,此事也的确与库狄夫人有些关系。只是事情说来话长,微臣……”

李治断然道:“你但说无妨!”

麴崇裕欠身行礼:“多谢陛下。陛下既听说过白叠之名,或许已听说过,此物乃西州特产。西州干旱少雨,种植桑麻颇费工夫,白叠却极为耐旱,田间地头均可种活,可惜此物籽多絮短,若是直接用以纺织,费力极大,出布又极粗,所以多年以来,民间少有妇人愿意纺织,惟官坊织机精良,不惜人工,方能织出细软布料。西州归唐之后,官坊毁于战火,十几年间,西州便少见此物了。直到显庆之后,情形方是大为不同。陛下若翻查户部记录便能知晓,之前西州入库赋税都是粟米丝绸,显庆二年后,白叠却是一年多似一年。”

他突然转头看了卢录事一眼:“敢问录事,麴某所言可有虚妄?”

卢录事吓了一跳,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呆了片刻还是咬牙答道:“这白叠之事,下官只是听堂兄说过,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县公所说这些,下官倒是不曾听说过。”

麴崇裕冷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录事不但是道听途说,还没听全!”

卢录事脸上发烧,却反驳不得。麴崇裕再没看他一眼,只是向李治又欠了欠身:“启禀陛下,这白叠纺织的来龙去脉并非小事。十几年来,西州官仓日丰,民众渐富,究其原因,一半是边境升平,商旅频繁,还有一半,就是白叠纺织变得容易,西州人再不必花大力气种植桑麻,花大价钱购买丝绸,随手种些白叠,便有衣帽御寒,有布帛花销。此中功德,堪称无量。”

李治忍不住问道:“那白叠纺织为何会突然间变得容易了?”

麴崇裕缓声道:“是因为库狄夫人来了西州。”

李治不由大吃一惊:“这话从何说起?”

麴崇裕神色愈发凝重:“其实微臣也不清楚库狄夫人是何时注意到白叠的。记得大约是显庆元年二三月间,她找到微臣,说是想从官坊借些匠人,看能不能做些物件出来,好重新纺出细软堪用的白叠布。微臣当时只觉此事异想天开,只因却不过情面,才借了她人手。谁知不到半年,库狄夫人当真先后制出了去籽的轧机、去尘松朵的弹机和更宜于白叠拉线的纺机。用这些机子处理过白叠后,便能织出不逊于粗绸细麻的白叠来!

“不过这些机子构造精巧,又要成套使用,寻常人家到底难以负担。库狄夫人便让微臣造了一百多套机子出来,免费送给西州各乡各村,由村正们统一安置。期间她还走遍西州各村,亲自教给农妇们纺织新法。这位录事说得不错,如今西州村妇要纺织白叠布,的确要先交几文钱,却不是给库狄夫人,而是给当地村正,好让村正安排人手帮她们处理白叠,之后才能上机纺布。“其实库狄夫人原是打算让村民随意使用这些机子的,还是微臣觉得不妥,一则免费之物无人爱惜,二则西州地处四夷来往之地,若教那些化外蛮夷获知白叠织纺关窍,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因此微臣才定下了这个规矩。至于库狄夫人,她不但未曾从中获利,反而操劳成疾,当年冬天便缠绵病榻长达数月之久,几乎断送了性命。”

卢录事听得又是心惊,又是不服,别的也就算了,这白叠纺织的事情他可是问过好几个人的,忙反驳道:“县公说得的确动听,可西州商户们都说,县公与库狄夫人修了座白叠工坊,独霸此业,日进斗金,县公怎么却是一字不提?”

麴崇裕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白叠工坊,的确是麴某所建,不然麴某又如何造得出几百架机子来?只是麴某虽不似库狄夫人般心怀慈悲,却也晓得什么是功成身退,凡事妥当之后,这工坊便交给了旁人。至于什么独霸此业,适才录事也说过,西州农妇人人都会纺织白叠,如今又说白叠工坊独霸了此业,录事不觉得这话可笑?敢问录事是从哪里找的西州商贾,将西州人尽皆知的事情歪曲成了这番模样,也不知他们到底是信口雌黄,还是别有用心!”

卢录事正想反驳,突然想起一事:堂兄借住自家没多久,就打听过和公主府相熟的西州商户,当时自己随口说了,后来查证此事找的恰恰也是他们,难不成堂兄真的是别有用心,所以事发后才会溜之大吉?

他站在那里冷汗直冒,这边李治的脸上也是阴沉如水:“依麴爱卿所见,那库狄氏不但未曾与民争利,反而是鞠躬尽瘁、造福一方了?”

麴崇裕毫不犹豫地点头:“诚然如此。先父主政西州十年,历来爱惜庶民,微臣协助库狄夫人推广白叠种植纺织,正是奉先父之命。说库狄夫人与民争利,横行西州,岂不是说先父庸碌无能,纵容下属?崇裕再是不孝,也不敢听任他人如此诋毁先父,令麴氏声名蒙尘!陛下明鉴,西州历年入库的各色布帛数目和人户黄册,朝廷均有簿录,此事又涉及西州四万民众,微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罔上。所谓库狄夫人借白叠盘剥民众,不知是何人造谣,臣愿召集西州所有在京的官吏僧侣商户,与此人当面对质,求陛下成全!”

卢主事听到“对质”二字,心里更是一阵发虚,嘴里只能道:“麴县公与裴少伯主事西州多年,自然不愁找不到人替县公说话。”

麴崇裕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录事的意思是,就算把西州所有文书都拿来翻检,就算西州所有的官吏高僧都在圣人面前陈情,只要所录所说,不合于录事私下听到的那几句闲话,便都是徇私罔上。既然如此,麴某的确无话可说。”

李治看着两人的神色,隐隐知道自己是上了个恶当,烦闷之中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麴卿果然能言善辩,看来裴少伯也是肝胆相照。听闻裴氏新宅就是出自麴卿之手,却不知那满院的奇花异石价值几何,又是从何而来?”

麴崇裕惊讶地抬起了头:“陛下也听说了裴府的那些奇石名花?”

李治冷冷地瞧着他:“怎么?朕就不能听说此事么?”

卢录事一颗心却是狂跳了起来,这件事他自然知道底细,当初堂兄游说大长公主时只道横竖没几个人知晓内情,知道的也绝不会说出来,只要在圣人面前坐实库狄氏贪酷之罪,便是大功告成,外人如何能知道其中曲折?可眼前这位恰恰……麴崇裕果然略一犹豫,便抱手回道:“启禀陛下,此事的确颇为出奇。按说微臣受人所托,原是不该透露过半个字。只是今日陛下问及,微臣也不敢隐瞒了。裴府新宅共用大小奇石四十五件,名贵花木两百三十株,其中八成是出自各大公主府的花园与库房,乃公主府的小郎君们私下所赠!”

各位公主主动给裴府送花木奇石?李治差点站了起来:“荒唐!”

麴崇裕坦然点头:“陛下说的是,此事的确荒谬。去岁十月,微臣答应为裴少伯修建宅院。少伯急着搬家,微臣手上人手材料又有些不足,正发愁时,几位公主府的小郎君便寻到了微臣,说是愿意给微臣些工匠木石,好让微臣早日修完裴府,还说此事无须让裴少伯和不相干的人知晓,微臣若是不应,便是看不起他们。微臣不敢拒绝,只能将一应物件的详细名册与来往单据都仔细留了一份,陛下若想查看,随时可派人去取。至于此中缘由,微臣也是百思不解,陛下若想知晓究竟,只怕还得去问牵头此事的萧氏兄弟。”

卢录事的脸顿时就白了。李治脸色却是变得铁青,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去岁十月……原来常乐竟是如此处心积虑骗自己入縠!若连常乐都是这样的人,那还有谁说的话自己能信?

明明是热气袭人的夏日午后,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大殿的角落里,那些冰块在玉盆里静静地散发着寒气,丝丝白气竟仿佛直接钻进了他的背脊!沉默片刻,他颓然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麴崇裕和卢录事躬身行礼,默然退下,一个身姿如松,一个脚步虚浮。李治却半分都没留意到,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呆了多久,才蓦然抬起头来,厉声道:“来人!”

一阵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温柔地伸手抚上了他的肩头:“陛下。”

李治身子微微一震,回头看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武后的笑颜分外温婉恬静:“今日炎热,臣妾备了些竹沥水,还要请陛下先歇会儿,有什么事,用完竹沥再说。陛下,您越是操劳国事,就越要保重龙体。”说完转身从宫女端着的托盘里捧过一个青瓷小碗,双手送到李治的手里。

被井水浸过的竹沥冰凉爽口,带着微微的酸涩与回甘,李治慢慢喝完了大半碗,只觉得心底也是又酸又涩,忍不住叫了声“媚娘”,却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武后接过空碗,微笑着应道:“陛下可是还想用一些?”

李治摇了摇头。武后便笑道:“臣妾可是打扰到陛下了?适才听着陛下似乎是要传人进来回话?”

李治依然摇头,想到此事终究是瞒不住她,还是叹道:“适才朕让天山县公麴崇裕进了宫,听他说的西州旧事,与常乐所说竟是截然不同,朕想让人去查查西州那几年的赋税和相关名册,若是属实……”

武后手上一滑,汤匙与瓷碗发出了一声脆响,李治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却见她脸上分明满是为难,心头不由一动:“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武后放下瓷碗,叹了口气:“臣妾也正有一件事想回禀。这几日里因为库狄氏的事,臣妾心头不安,越想越觉得大长公主当日提到的那位卢氏子弟有些古怪,今日正好有卢侍郎的夫人进宫,便问了问她,这才知道,那位卢氏子弟名叫卢青岩,的确曾在西疆多年,不过却不是什么寻常西席,而是苏海政的幕僚,听说还是最得重用的一位。”

苏海政?李治睁大了眼睛,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怒气勃发:“岂有此理,此人如今何在?”

武后叹道:“库狄氏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人影了。”

难怪今天过来的是那位录事,事到如今,常乐大长公主居然还想糊弄自己!李治心里发狠,咬牙道:“传大理寺和司刑的人进宫,朕要……”

武后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陛下息怒,臣妾以为,此事不宜追究。”

李治吃惊地望着她:“皇后此言何意?此人诋毁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焉能纵容?”

武后轻轻摇头:“陛下,这位卢氏子弟既然是苏氏心腹,心念旧主,私下诋毁仇敌,也是人之常情。就如常乐大长公主,因临海和赵氏之事,她对裴少伯夫妇早有成见,听见这等传言,难免信以为真,也并非是有意欺君。此事说来不过是一场误会,好在库狄氏虽遭惊吓,到底是母子平安,也算是天佑善人。可陛下若是追查下去,难免惹得物议纷纷,岂不是有损……有损大长公主的名声?”

李治脸色微变,心情更是复杂难言。他自然听得出武后的话外之意,事情真的传开,被人非议的可不止是常乐,自己偏听偏信,冤枉功臣,说起来更不好听,皇后要息事宁人,的确是在为自己着想!说来她也一直不大喜欢常乐,可事到临头,却能顾全大局……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皇后心思难测,常乐才是爽快大度?

他反手握住武后的手掌,长叹了一声:“还是媚娘考虑得周全。只是库狄氏那边,终究……常乐终究是有些对不住她!”

武后眉头微皱:“陛下说的是,库狄氏此番的确是无辜受累,虽然熬过了一关,日后却到底难以复原如初了,臣妾有时思量着都越想越是不安!”

她这一说,李治顿时也想起了蒋孝璋前几日的回话,对照着今日得知的事情,心头不由也是一阵发虚,一阵别扭。

武后沉吟片刻,话锋却是一转:“可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做臣子的,总不能叫大长公主给去她赔礼?按说这回既是臣妾召她入宫的,原该由臣妾来补偿于她,只是金银之物到底轻了些……陛下,臣妾想替库狄氏讨个郡夫人的名头,过些日子寻个机会封赏了她,也算是给她份体面。”

封库狄氏一个郡夫人?李治心里顿时一松,这国夫人郡夫人的,听着尊贵,却不过是个虚名,皇后肯出面担下此事,比什么都强!他含笑点头,伸手握住了武后的手指:“这些事情媚娘做主就好。咱们不说这些了,天时不早,今日你哪边可还备了什么好东西?”

武后怔了怔,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陛下若是不嫌臣妾手艺粗陋,不如去尝尝臣妾新做的几样小菜?”

李治心情更好,哈哈一笑,携着武后便往外走去。两人谈谈说说出了殿门,西斜的日头照在他们身上,两个长长的影子看去几乎叠在了一起。只是一下台阶,两架华贵的步辇便赶了上来,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被珠玉锦绣的幕帘隔开,一前一后地消失在葱郁的花木之中。

七日之后,一道敕书从这里悄然发出,不久便传入了裴府——库狄氏品性淑正,妇德昭彰,进封华阳夫人。

琉璃此时原本已能下地,可突然间这么大个馅饼从天而降,顿时又把她砸得手脚发麻——端午的事情她也知道了几分,这几日蒋奉御天天上门,武后也是赏赐不断,自然都是补偿,可最后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一道旨意?她好容易回过神来,却见裴行俭已送走了传旨的官员,大步走了回来。她忙迎上两步,正想开口询问,裴行俭却是笑吟吟地伸手便将她揽在了怀里,琉璃不由奇道:“你笑什么?”

裴行俭低头瞧着她,仲夏的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竟有一种异样的明亮光彩,半晌才柔声道:“因为从今往后,你就能穿上紫衣了。”

琉璃愣愣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郡夫人是三品,自然能穿紫,她又是皇后格外开恩,在长安也算是混入了紫衣贵人行列,不像裴行俭这四品司列少常伯还只能穿红,也不像以前在老少边穷地区当的那二品大都护夫人完全没有含金量,但这种事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

裴行俭并不解释,只是紧紧地揽住了她,目光却看向了远处,清矍的面孔上似乎多了一份难言的欢喜与感慨。琉璃忙也转头看了过去,却只看见院墙东南角那大片的竹子正在随风轻摆。

之后几日,裴行俭的心情都颇为愉快,琉璃却渐渐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消息传出,上门来探视贺喜的人自然不少,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她蓦然意识到,事情只怕不像裴行俭说的那样,自己只是当了武后和常乐公主斗法的炮灰。毕竟一个品级比丈夫还高的郡夫人实在太过意味深长,有人觉得这是坐实了皇后对琉璃是“恩宠逾矩”,也有人觉得这是圣人在为裴行俭入相打下伏笔,听说外头还有人酸溜溜地表示,裴行俭能坐稳选官,原来还有这层裙带关系……难不成这才是武后的本意?

这一日,上门探望的正是周国公夫人杨氏。自打两年前武夫人去世后,荣国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去年更是搬到了洛阳养病,连周国公武敏之都跟着侍疾了,倒是杨氏先是有了身子,后来生的女儿听说身子又有些弱,便一直留在长安照顾子女。她很少出门,琉璃与她也是许久未曾见面了。

待得杨氏走进门来,琉璃一眼瞧去,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杨氏穿着条金丝彩绣的紫色八幅长裙,头上是赤金花冠,打扮极为雍容富丽,面容白皙丰满,看去也是保养得宜,只是神色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寂淡漠,一时间琉璃只觉得自己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武夫人,不由便坐直了身子。

杨氏忙走上两步,按住了她:“夫人快躺下!”上下看了琉璃几眼,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夫人莫要讲这些虚礼,还是保养身子要紧。”

她的神色里并没有什么打量的意味,倒有种说不出的疏离,琉璃忙道:“些许小恙,怎么敢劳烦国公夫人的大驾?”说完才发觉这话多少有些外道了。

杨氏却依旧是笑得淡淡的:“夫人双喜临门,我自然要来讨点喜气。祖母若不是在洛阳养着病,只怕也是要来看看夫人的。”

琉璃忙又道了几句谢,心里好不疑惑:看她这般模样,莫不是那位武敏之真的奇葩了?这话自然是不能问的,她打起精神应酬了几句,好在两人间的熟人到底不少,从杨老夫人的缠绵病情到武家大郎的喜人长势,再到阿凌、崔十三娘,都是安全话题。杨氏纵然有些不在状态,也是笑微微地有问有答,聊了一阵之后,又对裴府花园表示了一番神往,琉璃忙让紫芝领着她去转了一大圈,回来再歇歇脚,用些浆水点心,便生生消磨掉了一个多时辰。

好容易送走这位贵客,琉璃简直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武后这是怕一个郡夫人还不够分量,要再接再厉地坐实她拥后派的身份么?

她越想越是不安,胡乱混到黄昏时节。四郎和五郎都睡醒了,被乳娘们抱到了主屋里。三郎兴致勃勃地教他们叫自己阿兄,教了半日并无半点成果,愈发觉得弟弟们都不如自己聪明能干。

正热闹间,外面终于响起了一声“阿郎回来了”,三郎跳起来就往外跑,还没到门口,帘子一掀,裴行俭手上捧着个漆匣大步走了进来。三郎忙扑了上去,裴行俭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抱起他,而是一手托高了匣子,一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却看向了榻上的琉璃。

琉璃瞧着那个华贵的银平脱雕花漆匣,心里没来由地一跳:“这是什么?”

裴行俭走近几步,将匣子交到了琉璃手里:“是御笔。今日圣人召我进宫了,听说四郎和五郎还没起名,便亲自挥笔赐了名。”

琉璃忙打开匣盖,把里头那张白麻细纸拿出来展开,却见上面是四个挺拔秀逸的大字:

“延休、庆远”

“延休、庆远。”她喃喃念了两遍,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含笑低声解释道:“延休,庆远,都是荫佑长久之意,原是好名字,日后四郎五郎走到哪里,说来都是一番体面,也省得你为难不是?”

荫佑长久,莫不是这位圣人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要在裴行俭面前画个大饼?至于省得自己为难……琉璃将纸放在了被褥上,默默地咽下了胸中的悔恨。

三郎踮着脚看了几眼,大声念道:“什么休,鹿远。”

裴行弯腰抱起了他:“三郎真聪明,不过这可不是鹿字,这个是延休,这个是庆远,是你两个阿弟的名字,就像三郎的大名叫参玄一样,你是做阿兄的,可要帮他们记牢了!”

三郎忙不迭地点头,小肉脸上写满了责任感。那边的四郎和五郎却不大买账,比赛般哇哇地哭了起来,嗓音比刚出生的时候洪亮了何止一倍。裴行俭忙过去抱抱这个,哄哄那个,当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琉璃的目光也在三个孩子脸上转了好几个来回:裴参玄、裴延休、裴庆远……所以,她心里一声长叹,暗暗握紧了拳头:

革命尚未成功,大娘仍须努力!

第六章 斯人已逝 祸事未已

四水环绕,天下之中。

从山道上远远看去,坐落在伊洛河谷里的洛阳城和长安倒有七八分相似:也是四面厚重的黄土城墙围出一个雄浑的方正轮廓,也有二十多条横平竖直的大街将城池分割成棋盘般齐整的一百多处里坊,还有满城的黄叶红枫掩映着层层粉墙黑瓦;只是城墙内外到底多了好些波光粼粼的河道渠沟,浩浩荡荡的洛水更是横贯东西,将整座城池截成了两段。大约正因为有这些或平直壮阔或蜿蜒清澈的水面,这座都城显得格外干净而疏朗,就连西北高地上巍然耸立的皇宫,都仿佛带着种超越红尘的明丽。

琉璃站在半山亭边的树荫里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戴上了帷帽。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洛阳,在九月的明净天空下,它整洁秀丽得仿佛可以直接收入画卷,琉璃却只觉得迎面吹来的山风里,分明已带上了深秋的寒意。

这几个月,她一直在家休养生息,好容易将养得差不多了,在中秋前搬到了终南山下的别院里,谁知没逍遥几天,荣国夫人府的管事娘子就找上门来:杨老夫人病重,除了自家后辈外,还想见琉璃一面。这种事琉璃固然无法推脱,便是裴行俭也不好拦着,只再三叮嘱了路上不可太过劳累。杨府的人也格外体贴,这一路行程虽然紧凑,安排得倒是颇为周全,可琉璃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安,此刻真正瞧见了洛阳城,这种感觉竟是又重了几分。

一旁的车夫看了看日头,赔笑道:“夫人,这里看着离城近,走起来还要一个多时辰。”

琉璃点了点头,扶着紫芝的手上了车,刚刚坐稳,马车便动了起来,顺着蜿蜒山路直奔城门。果然又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来到城下。

琉璃忍不住挑起车帘看了几眼,前面是洛阳城的正南门定鼎门,城门厚重,门洞深长,两块巨大的石墩分出三条门道,城门上则是一座双重飞檐的雄伟门楼。这也罢了,门楼两边还对峙着高耸的城阙,又有飞廊连接,浑然一体,看去竟比长安的明德门更壮观几分。

正是日暮时分,城门前熙熙攘攘,进城出城的马车行人排得老长。她坐的马车却是并未减速,车夫一抖马鞭,两匹骏马对着正中的门道疾驰而去。有门卫上前两步作势要拦,大概看清了马车上的标志,又忙不迭退后两步,让出了道来。

到了城内的宽阔大道上,马车更是跑得飞快,眼见前头不远处已是横跨洛水的天津桥,才转向西边,在第二处里坊西边的一处宅院前缓了下来,正是荣国夫人府。

琉璃一路看过来,心里多少有些吃惊,洛阳的繁华丝毫不逊于长安,定鼎门大街上不但车水马龙,路边的运河里也是舟船来往,比路上还要热闹几分。可一进这教义坊,眼前却是蓦然换了副景象,道路两旁莫说朱门大户,便是蓬门小户都不算太多,好些地方还能看见荒草断壁——就算荣国夫人是来洛阳养病的,这地方也清静得太过了吧?就连这扇乌头大门都平实无华,唯有门前的八对戟槊和木制行马,彰显着府主的品级身份。

马车从侧门进去,很快就停在了内院门口。琉璃弯腰出了车门,只见这外院也是中规中矩,白墙黑瓦,青石朱栏,若是寻常官宦人家,自然也不算差,可作为如今的荣国别院,琉璃只想再揉揉眼睛。待得瞧清从门内迎出来的几个身影,她更是吃了一惊——走在前头的正是阿霓,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她的身量消瘦了何止一圈?模样则老了十岁,此时脸上眼里倒满是笑意,离着琉璃还有两三步路,便屈身行了一礼:“夫人一路上辛苦了!”琉璃忙上前扶住了她:“不必多礼,老夫人身子如何了?”

阿霓就势起身:“多谢夫人惦记,老夫人眼下精神还好,晌午时还和少夫人念着您呢。只是眼下刚用了药,大约还要眯一会儿,夫人不如先跟奴婢先到院子里略歇息片刻,也好洗去风尘。”说着便殷勤地托起琉璃的胳膊,手上却是有意无意地轻轻捏了一下。

琉璃暗暗吃惊,笑着说了声“有劳”,坐着檐子穿堂过舍进了一处小院。却见内院倒是与外头不同,窗雕瑞草,地铺莲花,树木山石也颇具匠心;屋子里头更是绣幕锦帐,珠帘玉钩,青色地衣从门口直铺到里间,鎏金的香狮子散发着馥郁芬芳。两排下人恭恭敬敬地侯在文石台阶下面,左边是健壮的仆妇,右边则是才留头的小婢女。琉璃一眼看去只觉有些异样,还要再看,小婢子们已鱼贯而入,端着提前备好的盆巾梳镜等物上来伺候梳洗。

琉璃在车上呆了一天,梳洗更衣自然要花些时辰,她原以为阿霓会寻机说些什么,谁知她只是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下人们将各样物件归置到位,见琉璃已收拾妥当,才进门笑道:“夫人可要先用些点心?”

琉璃道:“这倒不必,只是老夫人那边何时方便,琉璃想先过去请个安。”

阿霓瞧了瞧天色:“这时辰老夫人大约也醒了。”说着一面打发小婢女先去回话,一面便领着琉璃往上房而去。琉璃有心想多问几句杨老夫人的病情,阿霓却是半点口风不露,只是殷勤低介绍着沿路的屋舍花石。眼见右边是好大一座假山,山上满是青青藤萝,她便笑道:“这处是借着原先的地势起来的,那边还有个亭子,跟贵府原先的也差不多,都是赏月的好去处。”

那假山边果然有一角飞檐探了出来,碧瓦朱栏,精致之极。琉璃心里一动,点头道:“果然是好地方。”

随口闲话间,两人到了上房的院子,杨氏已站在门口,见到琉璃便道:“库狄夫人里面请,祖母正在等您。”

阿霓托着琉璃的手又动了动,这才放手退到一旁。琉璃并没有看她,含笑上前跟杨氏见了礼,跟着她进了上房西屋,却见这屋子乃是两间打通,外头是一张招待客人用的屏风榻,转进去后里面又是两张床,外头一张大床上挂着紫罗玳瑁帐,里头那张略小,却也挂着青纱帐子。

杨老夫人正倚着隐囊坐在外头大床的床头。乍一眼看去,她似乎还胖了些,但气色里分明带着种不祥的灰败,原本富态的面孔也明显有些浮肿,连目光都变得浑浊了,唯有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让她保持了几分往日的威严。

琉璃暗暗吃惊:这位强势得仿佛能跟时光对抗的老人,果然没有多少日子了!她忙上前几步屈身行礼,叫了声“老夫人”,心头的百般滋味一时竟是难以言述,也晓得这时辰说什么都不大合适,索性沉默了下来。

杨老夫人脸上倒是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莫要多礼,快些坐下。赶了这么远的路,你怎么也不多歇会儿?说来都是老身的不是,若不是我这身子实在熬不住了,也不敢烦劳你跑这一趟。”

琉璃忙摇头:“哪里的话,论理琉璃早就该过来给老夫人请安的,有劳老夫人惦记,琉璃该死。”

杨老夫人打量了她几眼:“看你的气色还好,我也就放心了,三位公子也还好吧?”

琉璃欠身道:“多谢老夫人关怀,犬子们都好。过两年,待他们都大些了,琉璃再带他们过来向老夫人请安。”杨老夫人微微眯起了眼睛:“过两年么?我是不敢奢望了!只是我原先还想着,你这次若是得了个女儿,年岁上和大郎倒也相配,没想到竟是一对公子,也不晓得大郎日后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琉璃好不意外,这话从何说起?辈分不对也就罢了,大唐的皇室外戚们原本不讲究这个,可订娃娃亲图的是家族联姻,大郎武琬又是嫡长子,杨老夫人怎么会看上自己?不过以杨老夫人的身份,这话总归是抬举,她也只能笑着叹气:“您这一说,我也恨不得自己生的是个女儿了!”

杨老夫人呵呵一笑:“大娘也觉得不错?”她转头看了看一边伺候的婢女,那婢女忙从案几上捧起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双手送到琉璃跟前。杨老夫人便瞧着琉璃的眼睛笑道:“这里头是一只玉钗,是敏之成亲时皇后赏赐的前朝之物,原是一对,如今这支便送给大娘了,日后总要再凑成一对才好!”

啊?这是要先定下亲事再说?琉璃好不愕然,这事儿当然是万万不成的,自己怎么能跟武敏之做亲家!但对上杨老夫人紧盯的目光,想起阿霓那些私下的动作,她心底却不知为何竟有股寒气直冒了上来,知道此时自己绝不能虚言推脱,忙站了起来:“多谢老夫人厚爱!”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她抬头看了看,杨老夫人眼里的锐利果然一丝没少,心思急转间,脸上便露出了几分踌躇:“只是……”

杨老夫人笑容愈发和蔼:“只是如何?”

琉璃面上也渐渐郑重起来,目光在那匣子上流连了两圈,深深地行了一礼:“老夫人如此抬举,琉璃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婚姻事大,礼尚往来,这玉钗如此贵重,琉璃此次来得匆忙,身边实在没有回赠之物,也只能打发人回长安去跟拙夫说一声,看拙夫那边有什么合适的信物,失礼之处,还望老夫人莫怪。”

杨老夫人的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身子却是微微一松,整个人更深地陷进了隐囊里:“你说的是,婚姻这等大事,总要裴少伯点头才好,是老身莽撞了。不瞒大娘说,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敏之夫妇,他们虽有爵位诏命,到底年纪太轻,又都容易左性,说不得什么时辰就得罪了人去,日后若有大娘和裴少伯提点着,我就算走也能走得安心了。”

原来自己不过是个搭头,她看中的是裴行俭日后能给武敏之添些助力?这倒也说得过去;不过这位老夫人心思缜密,此番这么突兀提起亲事,似乎还是有些古怪……琉璃心里转着千百个念头,面上却只能诚惶诚恐道:“老夫人何出此言?周国公人品出众,文采风流,朝中青年俊杰,谁不是以能与国公交游为荣?拙夫那孤拐的脾气焉能与国公相提并论,更莫说提点了?”

杨老夫人轻轻摇头:“大娘不必过谦,裴少伯人品贵重,才智卓绝,所谓孤拐,不过是识进退、知取舍罢了。在他那位置上,原是长久之道。”

琉璃谦虚道:“老夫人过奖。”

杨老夫人并没有接话,出神半晌,突然长叹了一声:“若能与裴府结为秦晋之好,顺娘地下有知,也是会欢喜的。”

武夫人……琉璃心头不由也有些黯然,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没有老夫人和夫人的提携,琉璃便不会有今日,这番恩情,琉璃一直铭记在心,老夫人好好保重身子,自然能长命百岁,琉璃也能在您跟前多尽尽孝心。”杨老夫人的笑容有些复杂:“长命百岁?我都九十多了,不敢再贪心什么,也就是求个子孙能有个平安前程罢了,便是皇后,也只有敏之这个侄儿还能依靠!”

这话里有恳求希翼,更有提醒和警告,琉璃自是乖乖点头:“老夫人说得是,皇后只有国公这个亲侄儿,做臣子的能助国公一臂之力,便是为皇后分忧。”

杨老夫人点头叹道:“可惜敏之到底年轻气盛,行事鲁莽,我只担心他日后惹下什么祸事,便是皇后也会给他拖累!”

琉璃听到这里,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尼庵的事情到底还是没能瞒住她!毕竟武敏之这两年一直在她身边,保不齐什么时辰就会说漏嘴。此事她心里早已琢磨过几百遍,事到临头,倒也没什么惊惧,微笑着轻声道:“老夫人不必多虑,谁不知道国公性子纯孝,对血脉亲情看得最重,日后便是为了儿女,行事也会更稳妥周全的。他又有如此的人品才干,莫说皇后,就是圣人也是另眼相待,就算有什么不拘小节之处,谁还能不知死活地小题大做,去下圣人和皇后的脸面?”

杨老夫人脸色微松,却是叹了口气:“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只是做长辈的,总是难有放心的时辰罢了。”

琉璃笑道:“老夫人放心,别的不敢说,琉璃也是有子侄的人,自家孩子顶撞自己也好,犯下什么错处也好,关起门来管教也就罢了,开门却总是一家人,岂能容旁人去说三道四,害他们的前程?”

杨老夫人看着琉璃微笑起来:“大娘从来都是最明白的。”

琉璃自是又客套了几句。杨老夫人到底是久病之人,说了这么久,精力便明显有些不济,脸色也愈发灰败,一旁伺候的婢女上前一步,轻声道:“老夫人可要用些参水?”

琉璃忙起身笑道:“琉璃不打扰老夫人了,明日再过来请安。”

杨老夫人点了点头:“你一路辛苦,且歇两日再说。”

一直隐形人般默默坐在一边的杨氏也站了起来:“我送夫人出去。”

迈步走到门外,琉璃只觉得斜阳刺目,西风刺骨,恨不能立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呆一会儿才好,可还未来得跟杨氏告辞,便听身边有人叫了声:“小郎君来了!”她转头一看,从院旁小路上不紧不慢走过来的,可不是许久不见的武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