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如往日般一身白衣,而是穿了件颜色艳丽得近乎妖异的紫色绫袍,团花绣锦,金钩玉带,愈发衬得那张面孔就如白玉雕成一般,便是眉梢的憔悴,眼底的微青,也不过是让这通身的风流绝艳里添了份奇异的惑人气息。琉璃不由呆了一下:他不是来洛阳侍疾的么?怎么倒像在风月场里历练了十几年?

武敏之也看到了琉璃,不知为何脸上并没有露出惯常的阴沉,嘴角反而微微一挑,神色说不出的轻佻暧昧。

琉璃大吃一惊,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照常微微欠身示意。她身边的杨氏神色却是一凝,漠然垂下了眼帘。

武敏之原本嘴唇已微微张开,仿佛想说什么,突然看见杨氏的面孔,脸色微变,到底还是抿住嘴角,抬高视线,一言不发地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琉璃松了口气,他果然还是继续高贵冷艳着才好,适才那么似笑非笑的眼里像是带着勾子,实在太考验人了!

杨氏淡淡地道:“拙夫失礼了。”

琉璃忙含笑回道:“哪里的话,国公只是太过惦记老夫人的病情,心无旁骛而已,纯孝之心,令人动容。”说完自己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杨氏扯了扯了嘴角:“夫人过誉。”

琉璃欠身告辞,坐着檐子一路回到客房,眼见屋里再没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都是酸的——适才在杨老夫人院里的那一炷多香的工夫,竟比赶了这八九百里路更累人!想到提亲的事,她到底不敢多歇,又打起精神写了封长信,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少不得再表达一番希望能促成此事的意思。写好后找来府里的管事,请她让人传回长安。

待得一切处置妥当,早已是上灯时分。只见这屋里的墙角案边,七八个烛台上都有香烛氤氲,屋外的廊庑下,两排灯笼在风中摇曳,院外的满园花树上,也有不少彩灯闪烁,原本并不起眼的宅子在一片灯烛辉煌中终于露出了应有的富贵气象,将繁星闪烁的天空都映得失了颜色。

琉璃站在台阶上瞧了半晌,赞叹地点了点头。跟她一道过来的小婢女也叹道:“这院子夜里倒是更好看了!”一旁伺候的武家管事忙笑道:“这边院子也就罢了,那边的花园里倒是还能看看,山上水里到处都点了灯,夫人若有兴致,奴婢可以陪您去院子里走走。”

琉璃瞧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今日实在是有些乏了,过几日再说吧。”不等那管事娘子再开口,她回身进了屋,见左右无人,便对紫芝低声道:“这几日你要约束好那两个小的,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呆着,除了跟着我,哪里都不许去!”

紫芝皱了皱眉,却只是简单地道:“夫人放心。”

放心?琉璃转头瞧了瞧门外的婢女和管事,无声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倒是风平浪静,杨氏引着琉璃拜访了同样从长安赶来的几位杨家女眷,琉璃与她们平日交往不多,加上但凡出门总有七八个杨家仆妇前呼后拥,她索性关起了院门,除了偶然过去陪杨老夫人说说话,便是在自己屋子里练字作画。眼见着杨老夫人精神越来越差,每日醒着的时辰也越来越少,琉璃也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

这一日午后,琉璃照例在厢房沐浴,身子刚刚泡进热水,就听屏风外的木门一响,屏风上人影晃动,有人端着一叠巾帕走了进来。琉璃洗浴时历来不愿叫人伺候,忙道:“把东西放在屏风外头就好,不必进来了。”

那人回身关了门,依言将巾帕放在外头的竹榻上,却并没有离开,反而走近屏风,低声叫了句“娘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琉璃心头不由一凛,忙坐直了身子:“阿霓?”

屏风外的人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婢子此来,是要给娘子磕个头,多谢娘子当日的救命之恩!”

琉璃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什么救命之恩?我怎么听不明白?”

阿霓姿态愈发谦卑:“娘子教训得是,今日是阿霓莽撞了。两年前镜月尼师曾指点过婢子,是娘子救了我等性命,自那日起,婢子就日日给娘子祈福,好容易今日有了机缘,自然是要来给娘子磕个头的,不想却唬到娘子了,婢子罪该万死!娘子放心,此事阿霓定然不会告诉旁人,只求娘子慈悲,给阿霓再指条明路!”

到底还是躲不开啊!琉璃按住额头,心底一片无奈。阿霓那日几次三番地暗示,又非说什么假山边的那座精致凉亭和原先裴府的旧亭子很像,琉璃就晓得她是有事要找自己,也猜到了她要说的是什么。可这种事琉璃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远远躲开。没想到阿霓却是如此神通广大,居然这样也能找过来!她的这些话听起来像哀求,实际上却是赤裸裸的威胁,镜月……唉,果然是靠不住的!沉默片刻,她也只能叹道:“阿霓,你的话我还是听不懂,这是洛阳,是荣国夫人府,若是没有老夫人点头,莫说你,便是我也未必能走出这院子,又哪里有什么明路暗路可以指点?”

阿霓忙忙地摇头:“娘子不必担心,老夫人如今并不清楚娘子到底知晓多少事情,只是有一次小郎君发脾气说漏了嘴,老夫人才疑心娘子听说过什么,却没有查出什么实据。这次请娘子过来,也不过是要试一试娘子的口风而已。

“那日娘子一走,老夫人便跟少夫人说了,她这样猛不丁地提起两家的亲事,娘子却没有惊慌推脱,也没有囫囵答应,倒是认真想了,这才是有心结亲的样子;如此看来,就算娘子听说过什么,也没因此动过异心。后来娘子给裴少伯的信,老夫人也看了,还叮嘱少夫人说,娘子一旦有了女儿,或是武家再有女儿,定要大张旗鼓地把亲事做成。这样,两家才算绑在了一起,日后就算事发,为了自家孩子的名声前程,娘子和裴少伯也会设法保住小郎君。

“如今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娘子,又怎会对娘子不利?”

琉璃心底微微一松,又有些后怕:幸亏那天自己多想了一层,幸亏荣国夫人舍不得拿出唯一的嫡女,自己又还没有女儿,这亲事只要拖一拖,便无论如何都做不成!只是想到这几日自己每次出门时跟在身边的那几个健妇,又忍不住苦笑:“你说得倒轻巧,若真是如此,我这边院子里又怎么会有这么些人‘伺候’?”

阿霓沉默片刻,低声道:“娘子多虑了,老夫人如此安排,并非是不放心娘子,只是、只是有些不放心小郎君罢了!”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

大约没听到她的回答,阿霓的声音里倒是多了几分焦急:“娘子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去世,小郎君便性情大变,在女色上竟是毫无节制,连来府里求见老夫人的官家女眷和公主的侍婢女官都敢招惹。老夫人无奈之下才把他带到洛阳,又特地选了这处院子!饶是如此,小郎君还是做过几次荒唐事,老夫人只能把他挪进了自己的院子,说是让他侍疾,其实是日夜看着他。老夫人如此看重娘子,自然不敢让小郎君冲撞了您。”

琉璃心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恍然,半晌才叹出一句:“原来如此,老夫人也是……也是用心良苦!”杨老夫人卧房里多出来的那张床果然是武敏之的,却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阿霓苦笑了一声:“可不是用心良苦。这半年多,老夫人陆续把当日去过尼寺的婢女们都送到了外头。奴婢因早年私下帮过这边的管事,求他留心了两个送得近些的,才知道那两个没多久便一个溺水而亡,另一个也是不知下落。就在前些日子,一直在寺里的媛娘也说是病逝了,跟着的两个婢女都殉了主!

“娘子明鉴,阿霓之所以被留到今日,不过是因为曾跟过您,老夫人想留着奴婢来安娘子的心!娘子,老夫人对您从来都是另眼相看,只要娘子跟老夫人求个情,让奴婢再来伺候您几日,老夫人多半会看在您的面子上,放奴婢一条生路!”

她越说越快,声音也渐渐尖锐起来。琉璃的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阿媛竟然不在了么?还有当日去过尼寺的杨家婢子们,原来终究还是没能逃出生天!杨老夫人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在自己去世前为武家,为武敏之除掉一切后患了!她忍不住也苦笑了起来:“阿霓,你在老夫人身边多少年了?你见过她因为往日情分而对外人手下留情么?你见过她又真的忌惮过谁?有如今对我之所以格外厚待,不是因为看重我,而是觉得留着我比废了我合算些罢了!

“谁都知道,我库狄琉璃出生微贱,如今的前程都是武家和皇后给的,就是武家的对头想对付武家,对付皇后,也不会找到我的头上;至于我自己,又怎么会不知死活,为那些没影子的事去离间皇后骨肉,绝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莫说老夫人眼下还拿不准我知晓些什么,就算她笃定我听到过不该听的话,也不会对我如何。因为留着我,对皇后,对武家都还有些用处;若是让我也‘病逝’洛阳,倒是会引起旁人的疑心。以裴氏的人脉,我家夫君的手段,若是真心探查,未必查不出实情,那才真真是后患无穷!

“你我到底主仆一场,也不用说那些外道话。你想让我去跟老夫人说一声,叫你回来伺候我,此事原是再容易不过了,可你想想,老夫人真会因此让你跟我走么?你若觉得她会,我明日就去说,如何?”

屏风上的身影早已变得僵硬无比,半晌才微微一动,却是彻底垮坐在了地上。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依然有些发沉:人之将死,原是有根稻草也会紧紧抓住的,可如果连根稻草都捞不着了……思量片刻,她还是低声道:“阿霓,我日后和这边少不得还会有些来往,你若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或是有什么人想让我照看,不妨说一声,我定然尽力而为。”

阿霓并没有开口,良久之后才慢慢起身,在屏风后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声音居然已恢复了几分平静:“多谢娘子。是阿霓狂悖,娘子一片仁心,阿霓却如此为难娘子,阿霓罪该万死。如今阿霓的父母已亡,兄弟情分也是寻常,并无什么牵挂,只要娘子不计较今日冒犯之罪,阿霓便已感恩不尽,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娘子大恩。”说完又磕了个头,起身一步步退了出去。

一阵微风拂过,木门已悄然合拢。明亮的烛火中,黑檀木的六曲绣像屏风上那狩猎的骏马黑豹,宴饮的高士佳人,出行的宫女武士,再次变得纤毫毕现,那份富丽繁荣的气息几乎能破屏而出,至于曾映在这副盛世图像上的那个绝望的干瘦身影,自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琉璃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整个身子都沉进了水里。

七日之后,92岁的荣国夫人在睡梦中安然而逝。一时间,别院内处处麻衣如雪,哭声震天。在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中,琉璃留心找了很久,也没看到阿霓的身影。

人群之中,最显眼的自然还是武敏之。他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原本冰冷漆黑的双眸却是亮得可怕,仿佛是两簇跳动着的妖异火焰,足以烧毁一切靠近他的人,也把自己燃成灰烬。

琉璃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她的头顶上,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淡金色的阳光里,只有无数枯黄的落叶和雪白的纸钱在翩然飞舞,又被阵阵西风挟裹着飘向远处,飘向它们注定的宿命归处。

似乎有股寒意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琉璃不禁伸手拢紧了衣领,那寒意却在她的身边愈积愈厚,让她禁不住轻轻战栗起来。

好在第二日午后,婢子便回报说,裴少伯已到了前院。琉璃早在三日前便接到了他的回书,说是会亲自来洛阳一趟。她原想着家里有三个孩子,吏部还有无数事务,他总要花上几天才能安排妥当,没想到却来得这么快。

天空明明比头一天阴沉,秋风也愈发凛冽,但一眼瞧见人群中那个一身风尘却依旧显得清正挺拔的身影,琉璃只觉得照在身上的淡漠阳光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忙忙碌碌之中,转眼已过头七。因高宗有令,凡九品以上官员及外命妇均须赴洛阳吊唁,从长安赶来的车马倒是愈发络绎不绝。在纷涌而至的车马人流中,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从荣国别院的角门悄然离开,逆着车流出城而去。

不到正午,马车已停在了当日的半山亭前。回头再看洛阳,城坊依然是那么整齐秀丽,只是半个多月前还绚烂无比的秋叶,不知何时已凋零殆尽,而在城墙之西洛水之南,荣国别院所在的教义坊以及附近街道上,更是下雪般白了一大片。

琉璃坐在车里,静静地凝视着那片里坊,不知怎地只觉得有些讽刺,有些苍凉。正出神间,手上突然一暖,却是一旁的裴行俭已将她的双手包在掌心里。他的声音里也满是暖意,“还在担心那边的事?不是跟你说了么,咱们原是命中无女的,很是不用操心这些,就算日后他们还有别的打算,万事有我呢!”

这话他几日前便已说过,此刻再听到,琉璃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她慢慢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我不是担心,只是被闹腾得有点累了。”

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回是闹腾得有些过了。不知圣人是怎么想的,这诏令一下,不晓得多少官员要奔波千里,只怕到了明年正月,圣人临幸东都之时,这番哀荣才能真正完事!”

完事?琉璃望着远处的都城,轻轻摇了摇头,也许到了那时,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如梦初醒 醍醐灌顶

咸亨二年的正月,上元的花灯还未点燃,长安城已空了一半。

早在两日前,皇帝的大驾卤簿便已离开了长安城。当日的丹凤门大街,当真是旌旗遮天,鼓吹震地。卤簿的最前头,是万年县令、京兆牧、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和兵部尚书这六位官员及其全副仪仗组成的导驾六引,其后依次是两部鼓吹、十八卫禁军和两省供奉官,一万五千人的队列层层护卫着天子玉辂,浩浩荡荡奔赴洛阳。而在他们后面,还有一支规模更为浩大的随行队伍,前队紧随着大驾卤簿出了长安,而尾队直到如今才没能走出城门。

眼见日头已过了中天,在这条长达百里的壮观人流的前部,负责引导队列的金吾卫慢慢停下了脚步,后头的仪仗鼓吹却依旧驱马前行,没多久,官道上便形成了小小的拥堵。再过得片刻,便是銮驾所在的车队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引得不少人掀帘观望。

在靠近皇后车辇的一辆牛车上,琉璃并没有察觉到外头的骚动,只是低头瞧着怀里四郎熟睡的小脸出神。出生百日之后,他和五郎就从两只皱巴巴的小狒狒变成了一对圆滚滚的雪娃娃,迅速完成了由猿到人的进化,想来再过几个月就能学会直立行走。这两个小家伙卖相上佳,又都爱笑,就连三郎都被他们哄住了,没事就往他们跟前钻,还一脸手足情深地表示,有弟弟真好,弟弟们比布老虎什么的可要好玩多了!唉,也不知三郎这两日过得怎样,还有守约,他主持的吏选要到月底才能告一段落,总要二月初才能离开长安……她正想得入神,一旁的乳娘开口笑道:“小郎君们都越来越沉手了,娘子抱了这半日,手也酸了吧,不如让小的来换换手?”

琉璃回过神来,这才觉得手臂的确发酸,车里也有些气闷。她把四郎包好交到了乳娘怀里,又伸手拢了拢五郎的包被,这才起身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好放些冷风进来吹吹车里的炭气。

车夫大约听到了动静,头也不回地笑道:“夫人莫急,过了这处堠子,再走四五里就是行宫了,这会儿是将士们在驻扎布防呢,稍等等就好。”

果然没过多久,拉车的健牛便又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将路边标识那个里程的大土墩渐渐甩在了后头,在两刻多钟后,便拐进了行宫的大门。

琉璃在内宫门前下了车,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锈住了。这两天她坐着宫里的牛车,跟着皇后的仪仗,辛苦是谈不上的,只是太过无聊,不敢随便找人说话,也没什么景致可看——隆冬的关中平原一片荒凉,路边的树木麦田,远处的山峦城郭,都是灰扑扑的一个色调,自然景观乏善可陈;至于圣人临幸东都的人文景观,说白了,不就是一支规模格外庞大、气势格外恢弘的逃荒队伍么?

在长安生活了这么久,她自然知道,这座都城什么都好,就是产粮不多,运粮不便。因此,从建城之日开始,每到灾荒之年,皇帝们就会带着文武百官跑到洛阳去“就食”,所谓巡幸,不过是给这种集体逃荒安了个好听的名头。这也罢了,这大逃荒若是提前半年,她大概还能为有机会去看看洛阳而高兴,可现在,每次想起那座秀丽如画的东都,她的心头却只剩下挥之不去的不安。

宫门前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待琉璃一行人跟着宫女到达住处时,屋里早已布置妥当,炭盆烧得火热,茵褥一尘不染,屋角的瑞兽铜薰炉静静地散发出苏合香的馥郁气息。

四郎和五郎下车便醒了,先还烦躁地嚷了几声,进屋换了尿布之后,便坐在床上脸对脸地咯咯傻笑了起来。琉璃原本还有些心事,瞧着这两张笑脸,所有的郁闷顿时都烟消云散。

门外一阵脚步响,有人柔声问道:“华阳夫人在么?皇后殿下有请。”

琉璃忙应了一声,心里并不意外。此来洛阳,武后特意把二三十个年轻伶俐的官眷安排在自己的仪仗附近,为的自然是一路上找她们说话解闷。说来自己也有半年多没见过武后了,偏偏这几个月……她转头照了照铜镜,正想在头上添支华贵些的珠钗,却听外头的宫女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说,若是方便,请夫人把几位小公子也带上。”

带上孩子们?琉璃好不纳闷,转念一想,不由“腾”地站了起来,沉声吩咐道:“快给四郎和五郎换上那套新做的衣裳。”

这处行宫并算不大,从琉璃的住处到皇后寝宫步行不过片刻便到。这边宫女刚刚通传道:“启禀殿下,华阳夫人……”屋里武后含笑的声音已响了起来:“来得正好,快些进来吧!”

门帘一起,就见殿堂里已是花团锦簇,随驾的官眷大约都到齐了,随眼一扫,便能瞧见崔玉娘、崔十三娘、阿凌等几张熟面孔。虽是旅途之中,却也人人都是打扮济楚。武后笑吟吟地坐在上头的白檀香木细绳床上,身上是一袭浅青色的素面襦裙,形容比几个月前也略有清减,却依旧显得容光焕发,明眸流转之间,满屋子耀眼生辉的明珠美玉仿佛都成了萤火。琉璃的心里顿时只剩下了佩服。

看着眼前这张光彩照人的面孔,谁能想到刚刚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经历过那样的大起大落?先是母亲去世,随后便是关中大旱,边境告急,天灾人祸中,她自请退位,皇帝不但不准,还追封了她的父母。正当人人都觉得帝后情笃,就连就藩的亲王王妃们也开始张罗着去洛阳吊唁了,李治却突然又下了道诏令:朝廷官员恢复旧名,像裴行俭就改回了吏部侍郎,不再叫什么司列少常伯——这些官名都是武后初登后位时大张旗鼓改的,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她起的官名都被推翻了,地位还靠得住吗?听说好几个王妃当即便打道回府了。

流言纷纷之中,就连琉璃都深深领会到了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而在这种一会儿打雷一会儿日出的神经病天气里,大概也只有武后这样的强人才能从容不迫吧?

上前两步,她真心诚意地肃拜了下去:“臣妾叩见皇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琉璃脸上转了转,脸上的笑容却是漫不经心:“还不快把你的这对宝贝抱过来让我瞧瞧?”

自有宫女上前将四郎和五郎抱了过去。两个孩子穿着一式一样的大红缎面袄子,愈发衬得皮肤白嫩,气色红润,四只琥珀色的眸子明亮剔透。武后伸手略逗了逗,那两张小脸上便同时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武后也笑出了声:“果真连笑起来都是一个样子,这下崔夫人的话我是信了!”

琉璃正觉得有些诧异,崔十三娘已起身笑道:“夫人恕罪,适才殿下提起了贵府的两位小郎君,是我一时嘴快,说起了那回去贵府拜望的事情。”

琉璃顿时恍然。前几个月崔十三娘来家中做客时,曾给两个孩子一人送了个带响铃的银手圈,谁知刚套到四郎的小手上,他们便闹起来了,琉璃忙安抚了一番,好容易把他们逗好了,再赶紧把五郎抱过来接礼,才发现孩子手上早已有了一个——自己一着急竟抱错了孩子!崔十三娘这么一提,众人又都笑了起来。琉璃也笑道:“原来如此,不怕殿下笑话,崔夫人那回还算好的。有一回四郎的乳娘着凉歇了两日,五郎的乳母一人喂两个,晚间迷糊时不知怎地竟把两个都喂哭了,哄了半日才发现,原来她把五郎喂了两回,可不是一个饿得直哭,一个撑得直哭?”

众人愈发笑得开怀,武后也笑道:“还不是你自己闹的!他们生成这样也罢了,偏偏你还把他们往一样里打扮!也罢,我前几日刚得了两串珍珠,说是南海那边上贡的,颜色大小倒是一个样儿,给他们正好,可别又是一个带两串。”又转头对众人道,“你们也瞧瞧吧,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标致娃儿。”

琉璃忙欠身谢了恩。两个宫女抱着孩子给官眷们看了一圈,这年月双生子能养活的已不多,放在一起养的就更少,好些人都是第一次瞧见,自是啧啧称奇。两个孩子被几千只鸭子热情围观了一盏多茶工夫后,终于忍无可忍地齐声大哭起来。

武后满面是笑:“可怜见的,原是雪一样的孩子,再看下去只怕都要叫大伙儿给看化了!还是让他们下去歇会儿吧。”

琉璃早就开始心疼了,眼瞅着两个孩子被乳娘抱了下去,这才松了口气。众人又说笑了一阵,武后抬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茹着素,倒是不好委屈各位。”停了停又笑道,“我记得华阳夫人也是吃斋的,你留下吧。”

琉璃暗暗叫苦,自己什么时辰吃斋了?瞧着十三娘略带促狭的眼神,她也只能笑着起身领命。果然众人刚刚退下,武后便问:“我记得你家长子也有五六岁了吧?今日怎么没把他带过来?”

琉璃心里微沉,忙道:“多谢皇后殿下惦记,犬子去年刚刚开蒙,拙夫一直亲自教导,因怕他这一路上跟着我懒了筋骨,如今还在长安跟着拙夫呢。”

“喔?”武后轻轻挑起了眉头:“裴侍郎倒是难得的!”

他的确是难得,什么事都能想在前头,包括今天这一出!琉璃心里叹息,面上笑道:“殿下过奖!拙夫性子古板,平日对三郎也格外严厉,总说他只有从小打熬筋骨,学好本事,日后才能担当起宗族事务。这回凭我怎么说,也不肯让三郎跟我来洛阳,就怕我耽误了他这两个月的功课!”

武后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你家长子身份不同,裴侍郎望子成龙,也是常情。”她微一沉吟,又笑道,“你这对幼子生得当真是好,如今就这般招人,长大之后也不知谁家的女儿才能配得上。”

琉璃好不惊诧,眼下局势扑朔迷离,武后愿意促成武家和裴氏联姻并不奇怪,因自己还没有女儿,她会看中三郎也算寻常。裴行俭之所以把三郎留在身边,为的就是告诉旁人,三郎日后是西眷裴的宗子,三郎未来的妻子就是宗妇,他对三郎如此看重,自然不会给他定什么不靠谱的娃娃亲,可眼下武后这意思,怎么竟连这年头颇受忌讳的孪生子也愿意考虑了?

她定了定神,展颜笑道:“殿下说笑了,琉璃自己又是什么人物,若不是皇后和老夫人提携,还不晓得在哪里挣命呢,又怎敢挑三拣四?只是殿下也知道,四郎和五郎这样的,就算旁人不忌讳,也总要过几年长大些才好说亲。”

武后看着她微微一笑:“也好,过上几年,你家两位小郎定然愈发出众,你可要多带他们来宫中让我瞧瞧!”这笑容实在有些意味深长,琉璃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武后不会真的惦记上这事吧?虽说武敏之很快就不姓武了,可几年之后,姓武的可不止这一家!既然如此,与其冒险搭上四郎和五郎的婚事,还不如再相信裴行俭一回……她忙笑道:“那琉璃就先谢过殿下了!其实说到样貌,武家公子们才正经是出众。我只恨自己没个女儿,日后若有个能拿出手的,那才是有福的!”

武后感慨点了点头:“裴家的女儿么,自然都是好的,可惜……”她看了琉璃一眼,神色奇异,竟似有些遗憾,又有些不解。

琉璃自然知道武后感慨的是什么——李治前阵子重新选的太子妃就出自东眷裴,以裴氏门庭,多个太子妃虽也不算什么,但这姑娘是以品德贤淑而入选的,裴家女儿的名声自然又涨了一层。听武后说到“可惜”,她忙竖着耳朵等下文,武后却突然笑了笑:“对了,你和裴舍人的夫人交情似乎不错,她看着倒是个伶俐的。”

琉璃心里纳闷,却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殿下说的是。裴舍人与拙夫原是同族兄弟,原先两家又住在一个坊里,的确是常有来往。崔夫人性子温柔,言语又风趣,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当日也都喜欢寻她说话。”

武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前两年阿姊去终南山做法事那回,是不是也有她?”

法常尼寺?琉璃好容易松下的一口气顿时又提了起来。去年从洛阳回来后,她就寻机去那边上了次香,这才知道,镜月早在两年就便已跟随一位高僧去海外译经,还发愿说不度众生,不回中土;当日的尼众也走的走,散的散,全然换了拨人。如今武家婢子都已被灭口,而崔十三娘当日早间就病了,阿凌也因此被绊住,连当日外头的情形都未必明了,更别说旁的,自己的秘密多半是能保住了,不过武后一旦晓得武敏之做的那件事……她心思急转,想了想才道:“殿下说得是,不过那一回崔夫人因受不得山间湿气,是最早病倒的,还是阿凌送她回的长安。”

武后脸上添了几分伤感:“这一转眼,竟是快三年了,她们如今也算有了伴,多半是不会孤单了,倒是我……”她沉默片刻,微微仰起了面孔,随口转了话题,“你从洛阳回来也没多久吧,在那边你可曾见过敏之,他看着如何?”

琉璃哪敢多话,只能回道:“远远见过两次,周国公看去憔悴了不少。”

武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良久都没有开口,琉璃正等得提心吊胆,她却突然摇头一笑:“瞧我这记性,天都黑了,来人,把晚膳上了吧!”

宫女走到门边轻声吩咐了一句,一道道造型精致素菜迅速地端了上来。琉璃却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那些白玉般的笋片、绿锦般的葵叶仿佛都堵在了她的胸口。好在武后似乎也有些倦了,用过饭后便轻挥玉手,让琉璃早些回去歇息。

好容易躺在了自己屋里的大床上,琉璃早已身心俱疲,却怎么也睡不着。往昔在尼寺留下的隐患,来日儿女亲事上的烦扰,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搅成了一团,可乱到最后,在她耳边回荡不绝的,却是武后脱口而出的那句 “可惜”。

可惜?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窗外阵阵北风呼啸而过,厚厚的窗纸被吹得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色里,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刺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扑腾着,在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出。之后几日,一路上倒是渐渐热闹了起来,武后兴致颇高,不是召官眷们说话解闷,就是传唤几位北门学士来检阅书稿。随行的女眷们被她感染,彼此间也多了应酬来往。琉璃更是一日比一日忙,与十三娘几乎日日照面,与阿凌也几次同车而行。她有心想问阿凌一声,可面对着那张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生疏的笑脸,却始终无法开口。患得患失之间,车马粼粼,舟船悠悠,出巡的队伍终于在正月二十六日踏上了东都的街道。

裴行俭早已在洛阳置办了宅院,就在靠近洛阳南北主道定鼎门大街的崇业坊里,赵幺娘和紫芝两个月前便带人过来收拾了。琉璃从乌头大门一路走到主院上房,只觉得处处顺眼,内室完全是照着她的爱好布置的,靠椅便榻一应俱全,窗下的木台上铺着雪白的毛褥,连端上来的点心浆水,都是她在家里吃惯的口味。紫芝犹自轻声介绍:“阿郎派的人早半日就进城了,这些点心都是厨娘现做的,热水和衣裳婢子也备好了,娘子随时都能沐浴。”

赵幺娘也笑道:“侍郎就怕咱们太笨,准备不周,色色都想在了前头。”

手里的枣酪分明是暖香四溢,琉璃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他永远都是如此周到,从来不会少算一件事情,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过……阳光斜洒在她身边的直棂窗上,窗上糊着的云母皮纸被阳光一照,纸张里平日瞧不见的那些纹路和杂质都变得清晰无比。琉璃怔怔地看了良久,才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 …… ……

洛阳的春风原是比长安吹得更早,二月刚到,满城的杨柳便染上了丝丝新绿,随即,梅桃杏李次第盛开,春色如雨,顷刻间便洒遍了城坊。随着文武百官的家眷陆续抵达,夫人们少不得相约着宴饮游园,寻胜踏春,在或明或暗的眉眼官司和言辞交锋里比斗着谁家的宅院更精致,哪位的春装最华美。

对于这种高规格的社交精英赛,琉璃向来是自知技拙,敬而远之,然而身为侍郎夫人、皇后宠臣,她收到的邀约却比往年骤然多了几倍,如今她既不养胎又不养病,有些宴席自然推脱不得,也只能带着赵幺娘去旁观了好几轮,加上府里有一堆杂务要打理,有两个孩子要照料,日子倒是比在长安时更忙了十分。

只是在琉璃的眼里,时光仿佛突然变得粘稠起来,一日一日流淌得极为缓慢,而往日最能牵动她心绪的那些东西,不管是满城的如画春光,还是关于武敏之的纷纭流言,似乎都已变得又轻又远,在她心里再也激不起太多波澜。

二月中旬,当裴行俭和三郎就要到家的消息传来,她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看,半年多的休养成果竟已消耗殆尽。

第二天,琉璃对着镜子坐了小半个时辰,才顶着一张涂抹得唇红齿白的脸迎出了门外。三郎也就罢了,瞧见她就冲了上来,裴行俭的笑容却是一凝,目光紧紧地盯在了她的脸上。

琉璃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伸手去接三郎,指尖刚刚碰到他,三郎却突然又退后了一步,对着琉璃中规中矩地行了个大礼:“儿子给娘亲请安。”随即便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瞧着琉璃,满脸都写着求表扬。

琉璃心里又酸又软,弯腰拉起了他:“三郎真懂事,果真是长大了!”

三郎的眼睛顿时更亮,就势扎进琉璃怀里:“三郎当然长大了,阿爷说三郎拳脚练得好,再过些日子就会教三郎射箭了,以后三郎出去打麂子给阿娘吃!”抬头瞧见被乳娘抱着的两个弟弟,又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也给弟弟们吃。”裴行俭的目光在琉璃身上又转了转,伸手止住了两个乳娘带着四郎五郎行的大礼,对三郎道:“适才还有个模样,怎么转眼又腻上娘亲了?你骑了一路的马,满身都是灰尘,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三郎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又努力端出了一副稳重的神色:“儿子告退,待会儿,嗯,阿娘,待会儿我要吃烧鹅!”

琉璃摸了摸他的头:“阿娘知道,阿娘早上就让人准备好大鹅了,还有鹿肉和羊腿,待会儿就让三郎吃个够!”

三郎点头不迭,又探头瞧了瞧两个弟弟,这才两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一行人进了上房。裴行俭把四郎和五郎都抱了一遍,问得他们这个月一切都好,也不等婢子们伺候着洗脸更衣,便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上前一步,低头瞧着琉璃问道:“出了什么事?”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眼前是自己最熟悉的面孔,从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到如今,这张脸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纵然眼角添了皱纹,鬓间多了白发,可那份温润如玉的光泽却并未消退,反而被岁月磨砺得愈发清远明澈,如果说从前这份优雅还需要旁人去细细品味,如今的他却是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卓然出众,随时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不敢逼视。

这样的光华,她只在武后身上也瞧见过。也许他们才是同类吧,都有深不可测的智谋,都有坚忍过人的心性,都注定会立下不世功业,所以也都拥有超越年岁与容颜的光彩。而像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能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上一段,或许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无数前尘往事在这一刻纷纷涌了上来,琉璃只觉得眼前的面孔突然有些模糊,忙掩饰地低下头去,想说点什么,嗓子却有些发哽。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头,沉声道:“琉璃,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不用急,凡事都有我呢!”

琉璃原本想过几个旁敲侧击的法子,但此时此刻,却着实无法再拐弯抹角。她微微吸了口气,抬头瞧着裴行俭,轻声问道:“你告诉我,我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不然,对于杨老夫人两家联姻的说法,他怎么会压根不当回事?不然,武后又怎么会宁可抬举四郎和五郎,却根本不考虑裴家的女儿,还说自己“可惜”,她“可惜”的,还能什么?

裴行俭怔了怔,眉间带上了几分怒色:“是凌夫人跟你说的?”

琉璃心底最后一点侥幸顿时碎灭成灰,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行俭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琉璃,你到底是怎么了?莫说你如今只是身子有些亏了,需要调养上几年,就算日后真是子嗣艰难,那又如何?十几年前咱们连三郎都没有,不也是这么过的?如今都有了他们三个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难不成我还会因此贪心不足地去纳个妾?”

琉璃满嘴都是苦味,他这般自律的人,的确不大可能纳妾,可自己却未必能跟他白头到老啊!什么身子亏损、调养几年,这种医家的场面话有几分可信,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吧,不然又怎么会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杨老夫人想联姻的时候就笃定自己“命中无女”了?

压着胸口翻腾的情绪,她努力放缓了声音:“我明白了,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是真的,只是觉得,有些……有些天意弄人。”大概这就是命吧,她这般苦心积虑,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没法给孩子起名叫裴光庭,或许就是因为命中注定,这个孩子的母亲另有其人,她求不来也抢不到!裴行俭低头看着她,脸上的忧色更重了几分:“什么天意弄人?琉璃,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琉璃苦笑着低下了头。她担心什么?她担心世事难测,终究会有变故将他们分开;她担心自己命薄福浅,而他会另娶妻室,再生儿女;她担心人心易变……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能露出太多异样,可半个多月来积聚在心口的悲伤恐惧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她索性环住了裴行俭的腰,将整张脸孔都埋在他的胸口,悄悄印干了眼角溢出的泪水,那眼泪不知怎地却没完没了,很快便将他的胸前打湿了一小片。

裴行俭叹了口气,微微收紧了臂弯,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你了,你想哭就哭出来,不用忍着的,你在我这里都要忍着,那日子还怎么过?”

琉璃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出了声。裴行俭果然没有再开口,只是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

也不知哭了多久,琉璃只觉得胸口的憋闷总算消减了些,刚能抬起头来,门外突然传来了三郎的声音:“阿娘,阿娘!”她吓了一跳,忙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好在似乎是乳娘和紫芝低声哄了几句,三郎的声音又渐渐去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