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庭这才规规矩矩道了谢。刘氏越发高兴,口中称赞惊叹连绵不绝。光庭的小脸上又是吃惊又是茫然,却也牢记着大人的教诲,忍耐着听了下去。

琉璃难免心疼,急中生智,忙扬声道:“你们快去把那个银匣子拿来!”又上前对刘氏笑道:“夫人时常出入禁中,见多识广。我有个相熟的金银铺子,刚给我送了些海外的物件过来,好些我都不曾见过,也不知如今的小娘子们喜欢些什么?不如夫人您来帮我瞧一瞧?”

刘氏自然听出了琉璃要还礼的意思,眼里几乎没冒出光来:“夫人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只是我哪里有这眼光?”手上自然而然便松开了。

赵幺娘何等机灵,忙上前将光庭交到了奶娘手里,示意带他出去,嘴里笑道:“夫人过谦了,夫人何等眼界,您若是看不出,这京城里就没人能评点了!”

说话间小婢女已抱了个鎏金银盒子过来,盒子形状与寻常中原样式不同,盒身四面上还有全身赤裸的女神浮雕图案。刘氏“啊”的一声看直了眼:“这是哪来的盒子?这般羞人模样!”

琉璃笑道:“这不就是波斯那边的么! ”随手打开了盒盖,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些波斯的翼狮形手镯、天青石耳环,埃及的黄金项链、甲虫胸饰,希腊的爱神浮雕小铜镜……正是前些日子何家铺子新送的一批首饰——自打回了长安,琉璃便不肯再收麹崇裕那边的分红,何家铺子却依旧会时不时地送些海外的新鲜物件过来,她知道麹崇裕不肯占人便宜的性子,也就照单全收了。

赵幺娘笑着凑了上去,把这些首饰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又这个长那个短地议论了半日。刘氏惊叹了半晌,最后瞧中的却是一根琥珀拼天青石的翼马鎏金胸饰,虽然看着华丽耀目,做工材质却不算顶好。琉璃有心想劝她换一样,可瞧着她那喜不自禁的模样,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日头早已将西窗的影子拉得老长,刘氏意犹未尽地告别而去,琉璃将她送出门外,这才松了 口气,耳中听见赵幺娘也长长地吐了口气,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赵幺娘抱歉道:“早听说这位刘夫人有些……不寻常,没想到竟是如此‘善谈’,都怪我考虑不周,六郎只怕是有些被吓着了。”

琉璃笑道:“哪能呢!让他开开眼界也好。”刘氏一直都喜欢光庭,看今日这做派,就算幺娘不带他过来,刘氏也会要见他,又哪能怪幺娘多事? 看她还要道歉,琉璃索性转了话题:“对了幺娘,你今日可是有什么事?”不然,怎么会这个时辰过来?

赵幺娘含笑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今日裴家小娘子及笄,幺娘忝陪末席,正好听见有舞女说起她家兄长一个月在西州见过侍郎,还说侍郎并未赶路,而是在西州那边行猎游乐。幺娘觉得有些蹊跷,便去查了查那个舞女的底细。如今看来,却是不值一提了。”

琉璃立时听出有些不对:“蹊晓?”

赵幺娘道:“正是,夫人您想,西州到长安足有六千里地,那舞女的兄长一个月前在西州见过侍郎,岂不是一路日行两百里赶到长安?而且一到长安就告诉了妹妹这件事,妹妹又立马在官家聚会上嚷嚷了出来,这也太蹊跷了些!因此,幺娘让人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落脚地,又设法打探了一番。” 琉璃原未细想,此时一听也觉得蹊跷了,这时节传递军情用的马上飞递,也不过日行两三百里,那还是有驿馆沿途换马的。一个舞女的兄长,怎 会有这般本事?她忙问道:“那你查出什么没有?”

赵幺娘叹道:“眼下还没有。那群人的确是常给官宦人家歌舞助兴的,那位舞女的兄长也确有其人,说是身手颇为了得,此次是西州有位富商病 危,急着让他家在长安的子弟回去,所以花大价钱请他跑了这一趟。听着处处都合理,我心里却总觉得有些别扭。夫人,您看要不要接着査下去?”

琉璃思量片刻,还是摇头:“这份捷报明日就会传遍洛阳,那边就算有什么谋算也都落了空,自然会收手,如今只怕已查不出什么了。”更重要的是,就算有人想借此生事,也绝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那位——他和自己一样清楚裴行俭这一趟的真正目的,又怎会出这样的昏招?

赵幺娘想了想也点头:“也是,我只想着是有人散布谣言,居心叵测,却没想到侍郎竟有如此谋略,这才是吉人天相,大快人心呢! ”

琉璃心里也欢喜,打趣道:“你就没担心过真有其事,影响了你夫君?”

赵幺娘微笑摇头:“侍郎是什么人?我若连此事都要担心,岂不是白在这府里住了三年!”

琉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在傍晚的余晖里,赵幺娘含笑的面孔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那份温柔从容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而当初那份令她暗暗心惊过的坚忍骄傲,不知何时已消融在了日复一日舒心又平淡的生活里——如果,那一位当日不曾进宫,是不是也会是这个样子?

赵幺娘原就敏锐,被琉璃这么一瞧,她的目光里立时也带上了几分探究:“夫人?”

琉璃忙笑道:“你果然是个聪慧的,可惜倒是让你白累了半日。”

赵幺娘展颜而笑:“幺娘倒是想多累些呢,可侍郎算无遗策,夫人福泽深厚,风波没起就成了喜讯,幺娘只能再跟着沾一次光了,夫人可千万莫要嫌我!”

说话间,院门外突然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才喜笑颜开地跑了进来:“阿娘,幺娘姊姊。”

琉璃摸了摸光庭的脑袋:“你在瞧什么?”

光庭左顾右盼了两下才道:“六郎是在瞧,那个爱说话的夫人,在不在。”

琉璃不由失笑,蹲下来对光庭柔声道:“六郎真聪明,不过那位夫人虽然话多,却是喜欢六郎的,而且她今日还带了个好消息过来,你阿爷打了个大胜仗,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六郎高兴不髙兴?”

光庭眼睛顿时大亮:“那阿爷就能天天陪着六郎,再也不会走了?”

琉璃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绞了一下,缓了缓才努力露出笑脸:“阿爷以后就是最威风的大将军了,说不定还会去打仗,六郎这么乖,可不能抱着阿爷不撒手。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长大了才能变成和阿爷一样有本事的人。”

光庭忙用力点头:“六郞长大了也要当大将军。”

琉璃微笑着将他小小的身子抱在了怀里:“六郎真乖。”

小光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阿娘笑得这么温柔, 可声音却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赵幺娘心里也有些不安,刚想打个岔,琉璃已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幺娘,这些日子你若是无事,不妨回来小住一段吧?也好帮我招待招待贵客,孩子们也能在一起玩儿。”她抱着光庭慢慢站了起来,嘴角已带上了一丝凉凉的笑意:“咱们这个府里,大概又能热闹上一段时日了。”

第十五章 千金散尽 用心良苦

一尺多高的纯金胡瓶、几十斤重的鎏金香炉、小巧的空心金马、精致的八曲银杯……眼前的每一件东西都有着奢华的质感、浓郁的胡风;然而当三千多件这样的金银器皿在自家院子里堆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金山时,琉璃心头却没有什么惊喜,反而像这十一月的天气,一点点地越来越寒意彻骨。

要知道,这还只是此次天子赏赐的一部分,此外还有三百匹皮草织锦、 两百名奴婢以及足足五百匹骏马!如果再加上李治前几天专门为裴行俭而设的盛大宫宴,以及宴席上当场给出的双料加封——礼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这样的殊荣和恩宠,琉璃再是迟钝,也觉得实在是有点过了。

她还记得,当年义父苏定方在出征高丽之后,也曾被这样破格提拔过、赏赐过,那是因为皇帝当时一心要扶持还是昭仪的武则天,而现在,这位身体已经一日日衰弱下去的大唐天子,又想做什么?

她更清楚,所谓炙手可热,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这些日子,裴府的访客已多得让人头疼,那些人对着她的眼神语气,也越来越有当初对崔玉娘的奉承架势。琉璃自己自然不会昏头,再不耐烦,也会陪上十二分的耐心和谦逊。然而想到三郎他们在外头的情形大概也是差不多,她就没法安下心来。

爬得高必然跌得重!虽然很多事她都记不清了,但她至少还记得,这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名将,结局都不大好。他,多半也不例外。至于自己能不能改写这结局,她不敢往细里去想。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全部,也不过是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尽力守在他的背后,护住几个孩子,保住这个家…… 她正想得出神,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神一看,从院外走来的,可不正是新鲜出炉的裴大将军?

裴行俭的身上穿着花色锻面银狐披风,披风下是崭新的紫色官袍,脸色被衬得越发明亮。他走上来先摸了摸琉璃的手背,大约觉得并不太凉, 才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莫不是觉得这堆东西太碍眼?”

琉璃轻轻叹了口气:“是有些太招眼了。”这些器皿都是突厥可汗的珍藏,金的占了多半,大件也不在少数,不说什么工艺镶嵌,就算一把火全熔了,几万两真金白银是跑不掉的;再加上那些奴婢马匹,就算还比不上当初自己从临海大长公主手里拿回的那份家产,也差不太远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别说还是这么一桌满汉全席!她就算再爱财,一想到可能付出的代价,也没法不忧心。

裴行俭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这有什么打紧?你先挑些好的给长辈们送去,亲朋好友那边也都去送个信,喜欢马的可以去马场挑两匹,缺胡人奴婢的就到家里来领一个,还有这些金银编缎,喜欢的话尽管拿去。”

啊?琉璃呆呆地瞧着裴行俭,一时有些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裴行俭笑着握住了她的手:“不都散了,难不成还要留着让你去费那个力气修库房马棚下人屋舍?让人去费那个心思嫉妒眼红编排胡话?”

这个……琉璃转头看着面前堆积的金银器,心情突然变得好生复杂,钱多烫手,破财免灾,道理她都懂,但眼下要散掉的,可是一座实打实的金山啊!

裴行俭的目光也转到了那座金山上,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其实,带兵出征原本便是最易聚敛金银的路子,所以京城里的这些大户,将门世家也往往最是豪阔。然而这黄白之物一旦太多,便是祸根,既坏亲情,又伤人和。那些人家的子孙多有荒唐蛮横、自相倾轧的,未必不是因为这些!传家以德不以财,就算是为了替几个孩子结些善缘、做个榜样,咱们也不能留着这些东西。”

没错,如今到处被人奉承已是不妥,如果再加上这笔惹人眼红的横财, 对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此处,琉璃所有的不舍顿时烟消云散,反而有些担心起来:“咱们家的亲朋好友里,能登门来拿这些物件的,到底也没多少吧?”身份高的肯定不会来,身份低的来了也不敢拿太多……裴行俭笑道:“有钱你还怕散不出去?等亲友们挑得差不多了,我那边还有幕僚下属,再不济,还有跟我一道去西州的一百多号禁军侍卫呢!只是到底要多花些时日罢了,比不得你的雷霆手段!”

琉璃怔了一下,不由也笑了起来——二十多年前,自己可不是也曾一家伙散出去几十万贯家产!

裴行俭目光柔和地瞧着她,声音低了下去:“你笑什么?咱们啊,原是一样的人。”

琉璃笑着摇头。当年她是明知那些家产拿不到手,索性出口恶气再说,裴行俭却是当真从没把金银钱财当回事。不过这话她还是爱听的,她 反手握住了裴行俭的手指,往他身边挪了半步,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思突然都宁定了下来。

裴行俭的眸子微微一暗,沉默片刻还是笑道:“回去吧,这里风大,这些东西你若有瞧得上的,明日再来挑些入库就是。”

琉璃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座金山,心里叹气,面上摇头:“不必了! ”既然不能要,还不如索性离得远点,省得闹心!

裴行俭瞧了琉璃一眼,眸子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也好,那明日就让人过来挑几样金贵细致些的,拟成礼单送给几家长辈吧。”

琉璃默默点头,略一盘算,心头不由添了几许怅然。所谓长辈,其实也没几家了。于夫人早已过世,连苏庆节都带着罗氏告病还乡了;安家舅舅们只有最小的还在;跟自家最亲的三表兄又留在了西州;就连当年那些咄咄逼人的族叔也没剩几个了……正胡思乱想间,她只觉得肩上一暖,却是裴行俭已揽住了她:“还不走?难不成还想亲自挑选?我瞧着那金骆驼就不错,可惜三表兄没在这边。”

他所指之处,一只模样粗蠢的纯金骆蛇正一头扎在一堆金银酒器里, 看那个头,少说有十几斤重,可不是最适合送给不懂风雅又精于计算的安三郎?琉璃也笑了起来,想了想道:“我倒想给十三娘送几样东西过去,那日原是咱们的事,才累得她抛下满府宾客过来报信。”

裴行俭摇头:“过了这段日子再说,子隆大约是不愿意收这些东西的。”

琉璃奇道:“这是为何? ”对了,裴行俭这次回来,亲朋好友差不多都上 门恭喜过,裴炎却没有登门,难道是他们政见不合?

裴行俭笑道:“你是不晓得他的古怪处。”

古怪?琉璃还想再问,裴行俭却不想多说,揽着她便往内院走去,琉璃顺口换了问题:“今日不是有事么,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裴行俭脚下顿了顿,竟没有作声。

琉璃转头一看,正对上裴行俭深黑的眸子,沉沉的满是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琉璃立时明白了过来。早在一个月前,北突厥那边就传来两部叛乱的消息,唐军节节失利、损失惨重,皇帝原定的冬至到泰山封禅都因此取消了。当时她就猜到,裴行俭只怕很快就会被派到北疆。可此刻真正面对着这件事,她胸口却依然是一阵闷痛,好容易才透出一口气来:“你,什么时候走?”

裴行俭低声道:“就是这个月底。”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他在家里也待不够一个月……琉璃心里愈发闷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行俭温声道:“你放心,我这回再不用冒半分风险,圣人不但集中了那边的兵力,还特地调拨了十八万人马,加起来足有三十万大军,我就是想输也不容易。”

他瞧着琉璃,笑着挑起了眉:“你看,如今我这品级总算是赶上你了,总得再加把劲,也好搏一个封妻荫子不是?”

琉璃知道他是在宽解自己,领情地笑了笑,却实在没办法多说什么。 裴行俭也没再作声,只是轻轻拍了拍她。两人回到上房,婢子们满心欢喜地端水捧巾过来,瞧见两位主人的神色,又大气不敢出地静静退了下去。好在没过多久,几个孩子也从族学回来了,瞧见前头那座金山,难免个 个都有些兴奋,连嗓门都比平日高了些,待得听裴行俭语气平淡地说了对这些物件的处置,都愕然张大了嘴。

还是参玄先摸着头笑道:“阿爷好气魄!只是能不能让儿子也去马场转转?这地道的突厥良马,儿子也想挑两匹骑骑。”

裴行俭的神色柔和了下来:“好,过两日我便带你们一道过去,每人都挑两匹。”

参玄兴奋地握拳击掌:“多谢阿爷! ”延休和庆远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模一样的欢喜笑容,庆远更是问道:“既然可以送人,那同窗的族兄弟是不是也可以去挑马?”裴行俭淡然道:“不可。”

庆远怔住了,呆了片刻才道:“阿爷不是说大丈夫当以财为轻、义为重么?”

裴行俭瞧着他笑了起来,“我却没说过,大丈夫可以慷他人之慨。若是日后你们建功立业,所得赏赐,自然可以随意送人。可若是取家财奉同窗, 以博慷慨之名,这又算什么?只怕原本与你们真心相交的同窗,日后也难免会存上别的意思;至于那些因此才凑上来的,更是居心难料。不信你们去瞧瞧那些招摇过市的浪荡纨绔,哪个不是被这些所谓好友捧出来的?”

一席话说得三个孩子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延休才问道:“阿爷,难不成如今跟咱们愈发远了的那些人,才更值得相交?”

裴行俭摇头道:“这也难说。这些远着你们的,有些只是爱惜名声,或是羞于奉承。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自以为笑傲王侯,其实不过是心胸狭窄罢了。真正笑傲王侯者,自然待王侯如待布衣,又岂会巴巴儿要在王侯跟前摆出目无下尘的姿态来?这种人,心正者也就罢了,若是心思不正,只会比小人更可怕。

交友原是贵乎知心,与贫富贵贱并无干系,这要看眼力,也要看缘分。 不过你们如今还在学里,真正用心险恶之人还不容易遇上,便是一时看错了人,也没什么打紧。日久见人心,旁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值不值得相交,这两年慢慢看着,自然能分辨出来。

最要紧的,是你们自己一定不能为权势名声所迷,失了本心。权势名声,原是世上最迷人心窍之物,却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若是半点没有,固然是难以成事,空怀抱负,可悲可叹;但若有了它们便自以为高人一等,那更是蠢物一个,可笑可怜!你们都要记住,大丈夫立于世间,靠的不是外物。”

瞧着三个孩子若有所思的模样,琉璃不由松了 口气,她这几天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几个孩子,却没法说得这么透彻,孩子们也不曾这么上心。

只是参玄也就罢了,延休和庆远才十岁,现在就跟他们说这些,是不是还是太早了点?

几个孩子想过之后却是很快又活跃了起来,乱七八糟问了一堆问题,裴行俭都细细地答了。参玄最是心急,回头又问:“阿爷,咱们哪天去挑马?”

裴行俭沉吟道:“后日休沐,若无意外,我便带你们去,只是有了马之后,你们的骑射功夫更不能落下了。我已给你们选了个极好的骑射师傅,日后你们定要听他分派,好好练习,莫辜负了你们自己挑的千里驹! ”

庆远奇道:“这师傅能比阿爷还强?”

裴行俭笑道:“自然比我要强。如今北疆战事吃紧,再过十几日,我便要带兵前往,待我回来时,你们的骑术箭法总要有些长进才好。”

三个孩子都怔住了。参玄又是惆怅,又有些摩拳擦掌:“阿爷,若是我骑射都学得好了,下回阿爷出征,能不能带孩儿一道杀敌?”

裴行俭笑微微地打量了他一眼:“等你能在奔马之上箭无虚发,我便带你去。”

参玄“啊” 了一声,随即皱眉咬牙,满脸发狠。庆远一脸不舍地瞧着裴行俭,一声也没吭。延休却是皱眉往外看了一眼,凉凉地道:“怪道外头突然间多了那么些东西呢!”

裴行俭的脸色蓦然一沉:“四郎,你胡说什么! ”

他在孩子们跟前极少发火,待三个小的尤其耐心,这还是头一回跟延休拉下脸来。延休的小脸不由变了颜色,却倔强地梗着脖子不作声。

裴行俭缓了缓脸色,声音却依然严肃:“男儿在世,原该为国效力,建功立业。能领兵平叛,是我等的本分,也是我等的幸事,难不成还要计较朝廷赏没赏,赏得多不多?你这么说话,到底是在羞辱朝廷,还是在羞辱为父?

四郞,你平日便爱从坏处来揣测人意,从无半点敬畏之心,我原想着你年纪还小,大些自然能好,没想到却是变本加厉! 须知天地之间,自有伦常,像你这般胸怀不敬,信口雌黄,往小里说,是我裴行俭教子无方,往大里说,便是我裴家心怀怨望 。你也不是三岁小儿了,这京城里有多少人因出言不慎而惹祸上身,甚至家破人亡,你难道就不曾听说过?”

延休脸都白了,眼里泪光闪动,却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琉璃一阵心疼,不由轻轻叹气。其实几个孩子里,因庆远幼时体弱多病,她分身乏术,对延休的照料就没那么周全,大约因此他的性子才会有些古怪。这几年她难免存了补偿之心,何况延休说话虽刻薄,却往往一针见血,所以她也没有太过约束,却忘了这年头有些话,就算是孩子也是绝对不能说的。

裴行俭看着延休,也叹了口气:“四郎,你原是比旁人都聪明些,是我平日没有好好教你,才叫你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堂堂男儿。当胸襟豁达,轻狂算什么本事? 从今往后,你若不想成为无君无父的狂徒,害了自己,也害了父母兄弟,不但此类的话再不许说,便是此类的念头也绝不许有!记住了么?”

延休微微点了点头,随着这动作,大滴的眼泪终于順着脸颊流了下来。琉璃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到他面前,为他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四郎,阿爷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一天天大了,这口无遮拦的习性,可要改改了。”

延休低下头,用力抑制着肩头的颤动,眼泪却还是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

裴行俭嘴唇微微一动,又紧紧地闭上了,半响才道:“这话不光四郎要记住,你们也要记住。你们都一日比一日大了,为父不求你们闻达于世,却总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要照顾好母亲和幼弟,莫给家里惹祸,真令裴氏蒙羞!” 参玄原是一脸的不自在,闻言用力点头:“阿爷放心,以前是我没约束好四弟,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阿弟们。”庆远也小声表决心:“孩儿一定听阿娘的话,听阿兄的话。”

裴行俭起身走到三个儿子跟前,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还是落在了延休身上:“四郎,你阿兄性子冲动,阿弟又太过热心,你也要帮我多看顾着他们点。”

延休猛地抬起头来,待见到裴行俭带着期待的温和目光,原本已擦干的双眼又是一湿,忙低下了头,闷闷地应了“是” 。

裴行俭拍了拍他的肩头,眼神复杂感慨。

琉璃也是万般感慨,待几个孩子都出去之后才轻声道:“守约,你莫怪四郎,都是我不好,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又没好好约束过他,才让他……”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我不是怪四郎,你把几个孩子都教得极好。三郎直爽,四郎聪敏,五郎豁达,他们都是心性纯正的好孩子。四郎说话凉薄,却是性情中人,我只担心他这性子日后会吃亏 ,又没时间再慢慢教他书法,磨他的脾气,只能下此重药。 你和四郎不怪我就好,我又怎会怪你们?” 琉璃松了口气:“四郎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他也体会到你的苦心了, 你放心,日后我自会多多留心,好好教他。”

裴行俭沉吟着缓缓点头,“我这几日还有些闲暇,自会多跟他们说说道理,也会给他们再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人跟着。待我走后,你还是尽量多约東他们一些,千万莫要让他们在外头惹出祸来。”

琉璃道:“这是自然,要不咱们再请两个经史上的先生? 我看他们族学里似乎有些太松,在家里多学些,也省得闲极生事。”

裴行俭揺头:“那倒不必,外头原是要万事留心,在家里还是让他们松快些的好,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功课上差不离也就是了。”

琉璃惊讶地看着他,他对孩子们要求怎么变得这么低了?

裴行俭笑了笑,缓声道:“这次去北疆,我或许会多驻守一段时日,家里的这些事都要辛苦你了。如今皇后和太子已是势同水火,宫里朝里都不大消停,你自己也要万事当心。”

他的话语其实都寻常,神色也没什么异样,烛火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泽。但不知怎地,琉璃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缕寒风从窗缝里透了出来,吹得她背上一阵发凉。

第十六章 百口莫辩 大智若愚

清明节的洛阳城看不见一缕轻烟,天空显得格外清明,连那满天的浅灰色阴云仿佛都比平日清透。到了午后,洛水河边,天津桥畔,渐渐响起了一阵阵的欢笑呼喝,却是扫墓踏青归来的人们在趁着这闲暇春日尽情游乐。市井男女拔河看戏,锦衣少年走马斗鸡,装束明艳的少女在烟柳深处荡起了秋千,就连刚刚换上崭新春衣的小儿们也在三五一堆地比试着自家精心雕画的彩蛋。

裴光庭坐在牛车之中,小小的身子跪坐得端端正正,只是听着车窗外那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叫声,乌溜溜的眼睛里却几乎像是要长出一只手来。

琉璃忍住笑意,伸手整了整他身上的袍子,轻声道:“放心吧,咱们家的花蛋都给你留着呢,你乖乖的,回家后阿兄们一定会陪你好好玩。”

光庭眼里的小手“嗖”地缩了回去,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六郎一定乖乖的。”

琉璃摸了摸他的头,长长地出了口气。都说三岁看老,光庭眼下虚岁已过了五岁,却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代名将的端倪来,若论天资聪颖、样貌出众,比三个兄长似乎还略有不如,也就是格外乖巧听话些。不知他这是大器晩成,还是天生福运。不然,寒食取火这种被视为最有福气的巧宗儿,今年皇帝怎么偏偏点中了裴家?延休和庆远又都过了十岁,也只有他年纪合适了……在车轮的悠悠滚动中,窗外的笑闹之声渐渐远去,又过了一盏多茶的工夫,牛车“吱扭”一响,终于停了下来。

在午后的清润天色里,眼前的上阳宫似乎愈发巍峨壮丽,琉璃仰头看了看宫门上的高大楼观,微微有点眼晕。

自打三个月前送走裴行俭,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门,对外只说是受了风寒,迎来送往的事都交给了前来“侍疾”的赵幺娘。武后倒是派阿凌来瞧过她一回,当时琉璃还颇有些忐忑,就怕是来召她进宫的,谁知阿凌把过脉后却只笑着让她好好将养这“谨慎病”,琉璃的一颗心也就安安稳稳地落回了肚里。

不过眼下情形又是不同,这几天里,北疆已陆续有捷报传来,她再“病”下去就不是太过谨慎,而是太过拿大了,何况光庭进宫,家里只有她有资格相陪,权衡之下,她也只好“一喜之下,百病全消”了。

取火的仪典照例安排在上阳宫的东苑里。琉璃到时,各色物件都已准备妥当,北边殿上高设御座,庭院当中依次摆放着用来取火的几段榆木和用来赐火的若干长烛。光庭和另外三个幼童一道换上了宫里准备的衣裳,那领头的孩子大约七八岁年纪,打扮与众不同,正是眼下大唐最有福气的童子:皇长孙李光顺。

所谓寒食取火,指的是每年的寒食前后,天下都要禁烟火三日,只吃冷饭冷粥,待到最后一天,也就是清明这天的日落之前,大伙儿再钻木取火,以新火种点灶煮水,除旧布新。不过宫里的仪式自然又不同,此时庭院里人来人往,忙而不乱,自有一种肃穆的气氛,几个“福童”也站得老老实实, 光庭是个子最小的一个,小脸却板得最紧,从头到脚仿佛都写着“庄严肃穆”四个大字。

琉璃站在廊庑下瞧着光庭,心里又是好笑又有些骄傲,耳中突然听到有人低低地惊叹了一声:“太子妃也来了!”抬头一看,却见庭院东北角假山旁的一座凉亭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位盛装丽人,宫婢环绕,端坐无言,正是太子妃房氏。 又过了一会儿,礼乐声悠然响起,一个欣长的身影在仪扇护卫下来到御座跟前,却不是天子李治,而是一身绦纱袍的太子李贤 。

琉璃多少有些意外。李贤是去年五月初七,也就是明崇俨死后的第三天,正式开始监国的,此后的表现倒也可圏可点,就是跟武后不和的传闻愈发甚嚣尘上。李治对此似乎也很头疼,一个月前还带着母子俩一道去泡了温泉、访了高人。这家庭和谐建设的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李贤今日能站在这里代天子主持仪典,皇帝的决心倒是可见一斑,可惜……琉璃忍不住抬头悄悄打量了几眼。几年不见,李贤的身量似乎更高了,皮肤也更黑了些,却丝毫无损那勃勃英气,此时头戴远游冠、足蹬复底履,在御座前背手一站,绝对当得起器宇轩昂四个字 。

仿佛感受到了琉璃的目光,李贤蓦然转头看了过来。琉璃早已低眉敛目地混入了人群,却没看到,李贤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俊朗的眉宇间多了一丝阴霾。

太子既到,仪典便正式开始。这钻木取火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加上各种仪式,就更是漫长。几个孩子年纪还小,虽有人帮衬,可一遍遍地这么折腾着,那一张张烟熏火燎的小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疲惫。好容易皇长孙的愉木孔洞里终于冒出了一缕青烟,他忙点着了火引,高高举了起来 。

在响亮的称颂声中,李贤挥挥衣袖,象征性地赐下彩娟玉碗,转身离开。宫人和侍卫们举着用新火种点燃的长烛鱼贯而出,“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这带着天家福泽的新火,自然是要在天黑前送到各位王公大臣府上的 。

几个孩子被领下去梳洗更衣,众人也纷纷散去,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多走一步,只和另外两名福童的母亲一道在廊下等候。 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一位女官突然走上前来,弯腰行礼:“华阳夫人,太子妃有请。”

太子妃? 琉璃吃了一惊,正想开口,那位女官脸上已露出了最标准的宫延式微笑:“夫人放心,太子妃久闻夫人大名,只想跟夫人说几句话,不敢耽搁夫人的时辰。”

话已说到这份上,琉璃心头再是不愿,也只能含笑应是,向两位眼神有些复杂的官眷点了点头,跟着女官穿过庭院走进凉亭,向房氏行礼参拜。 房氏一身端庄打扮,姿态优雅地坐在那里,神色不知为何却有些飘忽。琉璃已脆下说完话,她才醒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夫人不必多礼。夫人或许不知,北疆那边又有捷报传来,开春之后 我军节节胜利,如今已逼近单于府,破敌指日可待。裴尚书用兵如神,实乃裴氏之荣,社稽之福。”

这么篇高屋建瓴的表扬,被房氏语气寡淡地说了出来,琉璃听得心里不禁也直发沉。她若记得不错,这位太子妃一直是宫里的透明人,无子无宠,也从不插手任何事务,今日叫自己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篇废话?她有心想表现的激动一点,可瞧着对方梦游般的神色,到底也只是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房氏心不在焉地发了一会儿呆,开口时语气更淡:“烦劳夫人略等片刻,其余的事,还是让赵内侍与夫人细说吧。”说完悠然起身,竟是转头便走出了亭子。她身边的宫人也呼呼啦啦地跟了上去,一群人转入假山后面,那后头大概有扇角门,顷刻间竟是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琉璃愕然回头一看,才发现庭院里的那些待卫、官眷不知何时也已悄然离开,整个院子空荡荡的瞧不见一个人影。

她心头一凛,退后两步,四下看了几眼,却见一位绯衣少年从假山后转了出来,冷冷地向琉璃点了点头:“华阳夫人。”

琉璃不由怔住了: 好个冰雪美人! 这少年身量不高,虽是内待打扮, 那身绯色衣袍的色调却格外饱满,衬得一身冰雪般的肌肤愈发如美玉、如凝霜,白得几欲透明,整个人看去也有种皎皎无尘的清冷韵味,加上精致如画的眉目,弱不胜衣的身形,当真是雌雄莫辨、男女通杀!

官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琉璃猛然想起,太子妃刚才说的是“赵内侍”,难道这位就是最受太子宠爱的赵道生? 想到那些“盛宠”的传闻,她心里愈发警惕,点头还礼:“赵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