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圆脸内侍“扑”地伏身在地,声音里全是惶然:“天后恕罪,奴婢不敢欺瞒天后。”

武后冷冷地瞧着他:“那你还不说!”

阿福忙忙地点头,哆哆嗦嗦地回道:“奴婢原是最早进院子的,听到赵内侍在问华阳夫人:‘敢问夫人,韩国夫人当时既知贺兰敏之已犯大罪,就算想以命抵罪,她好好活着,日后柢命,岂不是比让夫人转为求情有用……”

他的记性极好,几乎一字一句地将当时的问答复述了出来,连语气都学了个六七分。李治越听脸色越是难看,瞧一眼阿福,瞧一眼琉璃,眼里几 乎能冒出火来。武后的面色却越听越是平静,最后更是不可自制地笑了出来。

李治吓了一跳,指着阿福喝道:“你个混账奴才,还不给我滚下去!”武后一面笑,一面摆手陛下怪他?是怪他不该说实话?陛下您也听 见了吧,咱们的好儿子,大唐的好太子,如今不光是疑心我不是他的母亲 了,他还疑心我杀了他的亲生母亲,这是一心一意要找到证据,以后好为母报仇呢!”

她笑得开心之极,在场的却是人人变色,李治更是几乎有些站不住了。琉璃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毛,就算这是武后一早就设好的局,此刻她的伤 心大概也有几分是真的吧。一个做母亲的,被亲生儿子疑心到这个份上,就算心如铁石,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触动。只不过到了武后这里,就是她自 己的伤痛,也是可以拿来利用、拿来算计的……李治上前两步握住了武后的手,几乎是祈求地叫了声:“媚娘!媚娘莫要如此!”

武后闭上双目,半晌才缓缓睁开,涩声道:“陛下,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想自己的儿子?我也盼着自己不过是多心……”

她用力挺直了脊背,转目牟瞧向搀扶着李治的窦宽:“阿窦,你这就带阿 福去东宫,让阿福把今日听到的话一字一句说给太子听,然后问他一句:这话是赵道生要问的,还是他自己要问的! ”

转头看着李治,她苦涩地微微一笑:“陛下,今日阿贤只要将赵道生交 给阿窦处置,我就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如何?”

李治松了口气:“好,好!媚娘,我就知道你最是大度了! ”

他的脸上那如释重负的喜意实在是太过明显,琉璃纵然对李治并无半 分好感’不由也默默地低下了头去。

随着帝后面色转缓,殿内的气氛也渐渐松弛。恰好有人回报,晚膳已经备好了,武后便吩咐道:“阿刘,你先下去陪华阳夫人用膳吧。”

琉璃欠身谢恩,转身拉住了光庭的小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心一片冰凉。低头ー看,光庭乌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惶然,却强忍着ー声也没吭。

琉璃心疼得只想把他抱起来好好安慰,却到底只是握紧了光庭的小手,带着他ー步步地退了下去。

她听见身后武后长长地出了ロ气:“陛下,您也莫怪阿刘多事,我也是刚刚才晓得,裴家六郎和他家大娘子去年八月里便定下了亲事,大娘子日 日戴着的那个项圈,便是库狄氏亲手送的。阿刘对六郎难免会上心些,这 做母亲的为了儿女,原是唯恐不够周全的……”

琉璃心头一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恰对上了李治扫过来目光,那 眼神里带着往常的厌憎神色,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难以遏制的狂 怒,就好像她不是定下了一门亲事,而是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琉璃只觉得一股惊悸仿佛从脚底直冲上来,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好容 易才咬牙跨过门槛。转弯,下台阶,上回廊……身后的墙壁终于一层层地 将那道冰冷的愤怒目光隔绝开来。琉璃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在不停地轻轻颤抖——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个地方又出了问题?

光庭抬起头来,疑惑又委屈地叫了声:“阿娘! ”

琉璃心头一酸,弯腰把光庭抱了起来。光庭也不说话,只是伸手紧紧 地搂住了琉璃的脖子,把小脑袋深深地埋在她肩上。

后殿的暖阁里,晚膳早已摆好,大约是为了照顾两个孩子,还特意用了高脚大案和长条凳子。热腾腾的鹿脯羊羹摆满了整个案面,在寒食的夜 里,那香气仿佛带着钩子扑鼻而来,便是热汤饼里的白色浓汤,看上去都显得分外诱人。

光庭毕竟还小,吃了三日冷食,骤然面对一桌热菜,脸上的委屈担忧很 快便无影无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武家大娘看上去对这ー切早已习惯,一路上便是笑嘻嘻的,此时见光庭吃什么,便也要去拿,屋子里顿时热 闹了起来。

琉璃却是压根就没有胃口,刘氏也很是有些心不在焉,若不是眼神不断往外乱瞟,那沉默斯文的样子倒像是彻底换了个人。

一顿饭堪堪用完,有小宫女快步进来,在刘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刘氏眼睛一亮,“腾”地站了起来:“当真?”

小宫女连连点头:“奴婢听得清清楚楚。”

刘氏闭了闭眼,嘴角的笑容如水波不可抑制地扩散到整张面孔,终于 哈哈大笑起来。武家大娘子立刻跳了起来:“阿娘’阿娘,有什么事?”

刘氏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头:“自然是好事!”又向琉璃挤了挤眼睛:“夫人猜猜,东宫那边怎么着了?”

自然是犯傻了 !琉璃心里微微叹气,抬头问道:“是不是太子不肯把赵 道生交出来,自己担下了所有的罪名?”

刘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夫人怎么知道?难道你早就料到了?怪道 这般沉得住气,我倒是担心得用不下饭了,夫人怎么也不早些说! ”

琉璃又好气又好笑:“夫人言重。我才见过太子几面,怎么能料得到他 会如何行事?不过是见夫人如此欢喜,才猜着大概是这么回事。”

刘氏笑着拍手华阳夫人真真是灵透,这下好了,咱们总算不用担 心了!”

琉璃也笑了笑,刘氏对她的反应却显然不大满意,啧啧两声才道:“夫 人倒是坐得稳当,你是不知,太子可不是什么好性的人,若是此次的事儿就 这么过了,日后他恼将起来,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说完又凑到琉璃身 边,低声道别说咱们,就是再了得再受宠的人物,不也照样……”手上比 了个“咔嚓”的动作。

她说的难道是明崇俨?琉璃忍不住追问:“夫人,您说的是……”

刘氏撇了撇嘴角没有接话,突然转头瞧着武家大娘子叫道哎呀,我282的小祖宗,你要喝汤怎么不把碗端好些’洒在身上可怎么了得! ”

武家大娘子顿时不满地翘起了嘴:“我才不会洒,我又不是三岁小 孩了!”

满屋子人都被这一声给逗笑了,刘氏更笑得花儿似的。唯有琉璃笑完 之后,瞧着自己未来的亲家和儿媳妇,心情之复杂,简直难以言表。

这屋里笑声未歇,刚刚出去的那个小宫女又跑了进来,对刘氏轻声说 了两句。刘氏笑容顿时一僵,整张脸顷刻间变成了一张木雕的面具。转头 看着琉璃,她整个人都显得失魂落魄:“天后,天后说,这一次,算了!”

琉璃也怔怔地转头看向了门外,心里却是半分也不意外。今日之事虽 然蕴含的意味骇人听闻,但毕竟不可能影响废立,武后是何等坚忍的性子, 在不能一击致命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出手一一只是,照眼下这情形来看,离 武后出手的时候,也不会太远了!所以她不用担心太子还能有心思、有机 会来对付自己;她担心的,是武后的算计,是皇帝的愤怒,是自己也许已经 无法挽回的某个选择……高高的食案上,原本热腾腾的饭菜已然凉透,几道肉羹肉脯都慢慢凝 上了一层油霜,适才的鲜美,此刻看去是如此的令人腻味。刘氏却依旧直 勾勾地瞧着这些饭菜,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是啊,琉璃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夜色越来越深,甘露殿各处的灯火一盏盏地点燃,又一盏盏地熄灭了。 这犹带寒意的春夜,原是最宜高卧,只是这一夜,好些人却已注定无眠。

西殿寝室里,武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治熟睡的面孔,轻轻放下床帐,转 身走出门外。她站在廊中出了一会儿神,向后摆了摆手,让人不必跟着,自 己移步走向了侧殿边的耳房,还未走到门口,便听里头传来了几声“空、 空”的咳嗽声。

瞧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武后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上前两步挑帘而入:“不是让你好好歇着么?你怎么……”待得一眼瞧见里头的情形,顿时便说不下去了。

玉柳的屋子里依然是一派简洁,几乎闻不到什么药味。屋角的小铜炉上放着五曲银扣边的青瓷水盂,水盂里温着的,却赫然是一个堆花龙柄凤 首酒壶,淡淡的酒气从长喙状的壶盖里飘溢而出,将整间屋子薰上了一层 中人欲醉的暖香。玉柳站在铜炉前,回头看着武后,脸上带着她最常见的 清浅笑意,而在玉柳跟前,那两个小小的胡床,似乎和多年前也没什么 分别。

武后不由一阵恍惚,只觉得依稀又回到最早认识玉柳的时候,那时她 还是先皇跟前无足轻重的小小才人,玉柳还是熏衣房里备受排挤的小小管 事,两人一个侍疾,一个熨衣,都需要熬夜。她胆子大,常常偷壶酒出来,两 人躲在煎药的小屋里,说几句话,喝一口酒,不知不觉间,黎明前最冷最困 的那段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不知不觉间,三十多年的时光也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她但凡遇到大事或是心里有所郁结的时候’总愿意跟玉柳说上几 句的习惯,看来是怎么样也改不掉了!看着玉柳巳经明显斑白的头发,武 后低声唤了句“阿玉”,嗓子突然有点发哽。

玉柳笑微微地上前几步,轻车熟路地扶着武后坐下,自己也在胡床上 坐了下来,转身从酒壶斟出了一杯酒,双手捧到武后跟前。

武后接在手里,见玉柳又拿起了另一个杯子,忙道:“你的咳还没断,还 是莫要喝了。”

玉柳从善如流地从另一个白瓷方壶里倒了些清水出来,端起杯子笑 道:“奴婢以水代酒,为天后寿,祝殿下事事如意,无病无忧。”

武后微微摇头:“事事如意?世上岂有这等好事?倾我所有,得我所 求,也就罢了,更何况去奢望无忧无病?你不如换个词吧。”

玉柳轻轻一叹,再次举杯:“那就愿天后殿下岁岁平顺,无悔无疚。”

武后眉头微扬,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只是落在玉柳灰白憔悴的面孔上,到底还是化为了无奈,停了片刻才道:“怎么?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对? 难不成我这些年来,给他的劝告还不够多?结果如何?我给他看《孝子传》,他就敢注《后汉书》,唯恐世人不晓得外戚之祸;先是疑心我毒杀了他 兄长,如今更出息了,竟疑心我不但不是他亲娘,而且还是他的杀母仇人! 他也不想想,弘儿那般体弱,性子又仁厚,我如若要把持朝政,还有什 么法子比让弘儿做皇帝、我来做太后更好?他若是我姊姊所出,那就更荒谬!这天底下,有谁能傻到毒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好让跟自己有杀母之仇 的孽障来做太子?我既然那般心狠手辣,又岂能容他活到今天!

我就不明白了,我待他就算不如待弘儿尽心,却也不曾打骂亏欠过他, 他怎会变得如此狂悖忤逆?倒像跟我有前世的仇怨,不管传言如何荒诞不经,只要对我不利,他竟然都会深信不疑!他既视我如仇寇,难不成我还要 当他是骨肉?还是说,我既然给了他一条命,就该予取予求,就该伸长了脖 子,等他日后来砍来杀?”

说到“杀”字,武后的柳眉微立,脸上虽不见有多少怒容,但那眉梢眼 角的戾气却足以令人胆战。玉柳的脸色却是愈发平和自然不是!太子 如此不孝,自然不配为君。殿下无论怎么待他,都是天经地义。玉柳只是 平白有个傻念头,想问殿下一句,当年弘太子去世之后,天后您后悔过么?” 武后脸色微僵,半晌无语。

玉柳轻声道:“奴婢觉得,殿下您是后悔了的。后悔为了两个公主的事 跟弘太子生分,后悔没关注东宫,竟不知弘太子病体恶化到了那样的程度。所以那两年,你不提东宫,不见太子,旁人都以为殿下对太子不满,其实奴 婢知道,您只是不愿想起弘太子而巳。如今事已至此,原是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奴婢有些害怕,怕殿下日后,还会后悔。”

武后断然摇头:“不一样,这回根本就不一样!李贤怎么配跟弘儿比? 弘儿再糊涂,也是个孝顺孩子,听说我生气伤心了,他会惶恐,会忧虑。李贤呢?他只怕是欢喜还来不及!你当他这两年为什么独宠一个赵道生?还不是东宫那几个女人会劝他两句,只有那个赵道生,恨不能把我说成天 下第一等的毒妇,把所有的流言都变成铁案,这才成了李贤离不得的知心人!

如此也好’他不是愿意相信只有赵道生对他忠心耿耿么?不是愿意相 信我铁石心肠么?我若不叫他知道什么是赵道生的忠心耿耿,什么是我的铁石心肠’也枉让他惦记了这么些年!”

玉柳瞧着武后冷若冰霜的脸孔,缓缓点头:“奴婢明白了。太子既然早 已不认殿下是母亲,殿下自然也不再当他是儿子,既无亲情,便无悔恨,是奴婢多虑了。”

武后轻轻“哼”了一声:“知道自己爱多虑就好,也不知你是哪来的那 么多操心! ”她脸色微缓,低头慢慢喝完了杯里的酒。玉柳不急不忙地又续 上了一杯,嘴里轻声道:“只是不知殿下想过没有,若是有朝一日,三殿下当 了太子,又该如何?”

武后眉头一皱,放下了酒杯:“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柳淡淡地一笑:“奴婢今日要斗胆多说几句。殿下身边也好,太子那 边也好,聪明能干的人从来都是太多了些,为了自己的前程,人人都奋力推 着主公往前走,瞧谁都是拦路石,又唯恐没机会显露他们的忠心。就这么 你争我斗的,亲生骨肉才会渐渐不共戴天。可最后又如何?输的固然凄 惨,赢的却也没什么趣味,更有甚者,大概就如今日华阳夫人说的那句,‘亲者痛,仇者快’!

殿下,殿下您英明果决,凡事原是不用奴婢来操心,只是殿下待身边的 人还是太过宽和了,他们的忠心里头,说不定什么时辰就会生出私心、野心 来,这分心思若是用错了地方,却是比什么都更能生祸。就如赵道生,只怕 他也觉得,自己对太子最是忠心不过……”

这些话隐隐间有种不祥的意味,武后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 骤然沉了下来:“不要说了 !你既然知道我待身边的人太过宽和,这些人里聪明人又太多,你这个痴心呆意的,还不给我赶紧好起来?你不过是风寒 人肺,慢慢将养着自然能好,如今却在想着什么?你不晓得这病就怕忧虑重么?

你老实告诉我,今日是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

玉柳急忙摇头:“不是!没人跟我说,奴婢……”话未说完,她脸色猛 地涨得通红,扭头便是一阵剧咳。武后忙帮她拍背顺气,好半晌这令人心 惊的咳声才慢慢止住。玉柳喘息着抬起头,手里的帕子上赫然是一摊鲜血。

武后早听御医回报过玉柳的症状,此时亲眼瞧见,却依然觉得被那猩 红刺得双目一阵生疼,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放心,我不会让 你挪出去!”

玉柳低头将帕子收入墙角的布囊’轻轻摇了摇头:“殿下深恩,玉柳粉 身难报,只是奴婢这病如今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若让病气过了人, 岂不是更添罪孽?殿下若不放心让奴婢去宫中病坊,不如拨个小院给奴 婢,每日让女医过来瞧瞧,只怕比这里人来人往的还要清静些。”

她的脸色平静温和,却自有一份不可动摇的坚定。武后瞧了她半晌, 只能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玉柳欣慰地笑了起来:“多谢天后成全。”

武后胸口憋闷,索性自嘲地一笑:“我说你今日怎么连礼数都不讲了,原来是想着就要离了我这儿,不用再怕我!不过你也莫高兴得太早,你倒 说说看,我身边聪明人这么多,你这个痴人的差事,又有谁能顶?”

玉柳显然对此已深思熟虑过,毫不犹豫道:“婉儿。婉儿才华胜我百 倍,为人聪明机警,难得胸襟开阔,不似寻常女子。如今她已被殿下打磨过 两回,知道了个‘怕’字,过几日殿下再开恩让她回来,她定然会对殿下肝 脑涂地。”

武后摇头道她就是太过聪明,胸襟也太过开阔,不是能困在宫室之内的。她能做的,你办不到,但你能做的,她也办不到。”

玉柳呆了一下,凝神细想,竟是良久没有开口。武后随手倒掉了杯中 残酒,又自斟了一杯,口中道:“跟了你两年的那个团儿,看着也是个伶俐 的,可惜岁数到底太小了。”

玉柳叹了口气:“团儿就是太伶俐了,曰后殿下还是要多敲打敲打她 才好。”

武后抬眼瞧着她:“怎么,你竟再想不出一个人了?”

玉柳犹豫片刻,想开口说话,又摇了摇头。

武后奇道:“你想到了谁,难不成跟我还不好开口 ? ”

玉柳苦笑道:“可不是!这个人奴婢原是多年前瞧着就合适,可殿下却 未必如此看她,便是殿下觉得合适,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大可能入宫为官。” 武后略一思量,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库狄氏?”

玉柳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莫怪奴婢异想天开,殿下问奴婢的这件 事,奴婢今日早问过自己无数遍,不知怎地,竟总会想到华阳夫人身上去。 论聪明伶俐,她其实不如婉儿,或许还不如刘娘子,只是她这个人,看着谨 慎周全,骨子里却有股痴气。殿下总说奴婢是痴人,大约痴人瞧着痴人,总 觉格外亲切些。”

武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得也不算错,她的确有些痴性,可惜 在我这里,她连忠心都谈不上有多少,更莫说是痴气! ”

玉柳犹豫着问道:“殿下难道还气恼她帮贺兰庶人隐罪,又替他求情 的事?”

武后摇头道:“我又不是头一天认得她,她原是聪明过头也谨慎过头的 人,如此行事,又有什么可稀罕的?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你也瞧见了,她到 底想要什么,到底想做什么,你看得出来么?我原以为,纵然这个人心思深 些,好歹她对我还有个‘怕’,谁知她痴性一发,居然连怕都不晓得了。这 样的人,如何可用?”

玉柳低声叹道:“华阳夫人的性子的确是让人看不透。您说她图权也罢,图财也罢,图宠也罢,怎么都好说,偏偏她什么都不图,谁又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如奴婢,这宫里有多少人说奴婢心机莫测,说看不懂奴婢的心 思,也只有殿下才知道,奴婢哪有什么心思?不过是想跟着殿下平安度日而已。”

武后气得差点笑了出来你不用跟我这么拐弯抹角说话!你就这么 瞧得上她?就不怕她面上无欲无求,心里其实已经怨恨上了我,所以才要 坏我的事?”

玉柳也笑了起来:“殿下说的哪里话,奴婢自然也是怕的,怕华阳夫人 藏奸,怕她这些年来心里对殿下已生了怨,直到今日听团儿转述了她对赵 道生说的那番话,奴婢这才放了心。华阳夫人到底还是华阳夫人,谁不知 道殿下和太子嫌隙已深,谁又不知道那赵道生是太子的什么人,在那般情 形下,她居然依旧能真心为殿下着想,真心盼着殿下能母子和睦,总算我没 看错她!”

武后的目光微微闪动,却没有作声。

玉柳又道:“殿下今日容奴婢斗胆再说一句,殿下母仪天下,让人怕您, 让人求您,是何等容易之事!那遇到机缘,就到殿下跟前来表忠心、图恩宠 的能干人,日后只会越来越多。倒是要寻个人出来,自己并无所求,却能重 情谊守然诺,能真心为殿下着想,那倒当真是有些难的。”说到这里,她忍不 住叹了口气:“可惜,她当年怎么死活就瞧中了裴尚书?”

武后柳眉一挑可惜?怎么可惜了?莫说门第出身,文韬武略,就说 私德,裴守约此番散尽金帛,这分慷慨满朝文武谁能相比?他前后两娶,均 不置姬妾,天下男子又有几个能做到?库狄氏是何等谨慎的性子,在女眷 里悍妒之名却如此响亮,归根结底,不过是旁人瞧不过眼罢了。你说她可 惜,岂不知天下人都觉得裴守约才真真是可惜!”

玉柳瞧着武后,满脸纳闷,欲言又止。

武后“哼” 了一声:“你不用稀奇,他这个人就是太好了,时时都好,处 处都好,那便是假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陛下不是总舍不得裴守约的才干么,冷了他这些年,到底还是忍不住 要重用他,抬举他。这一回更是恨不得用倾国之力来成就他的军中功业, 好叫他一心一意地去辅佐太子!我倒要看看,在瞧见库狄氏跟太子起了冲 突之后,在知晓裴家去年八月就跟武家定亲之后,陛下的这份爱才之心还雛持多久! ”

她抬眼瞧着窗外的夜色,笑得清雅无比:“还有裴守约,若是知晓了他 的这番前程都断送在了娇妻幼子的手里,我更想瞧瞧,他这张情有独钟、爱 妻怜子的好面皮,又还能维持多久! ”

玉柳不由哑然,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华阳夫人她……”

“我自然不会让她无处可去。”武后手上轻轻转动青瓷酒杯,那流转的 匀净青色将她的十指衬托得愈发雪白晶莹,也将她嘴角的笑容映照得愈发 温柔空灵:“你不是希望,她能接了你的差事么? ”

第十八章 不计祸福 谁共死生

又是一年花开时节。

随着御驾归来,冷清了两年的长安城在这个春天又恢复了往昔的繁 华,从曲江池到乐游原,依旧是槐柳层染碧色,桃李争吐芬芳,而绿杨深 处、杏花影里,却又添了无数打扮济楚的仕女郞君,花逐车动,香随人飞,端 的是一幅太平盛世景象。就连半年前那场废立风波所带来的动荡和阴霾, 也已在朝廷为新任太子举办的盛大春宴里烟消云散——长安人对于不愉快的往事,从来都没有太好的记性。

眼见快到寒食,家家户户都愈发忙碌,市并小民要置办各种应节的物 件,官宦人家要摆设春宴招待宾朋,已然过了吏选的士子选人们则是呼朋 引伴、踏春赏景。一时间,长安的各条主街上固然车流如水,各处高门出更是宾客如云。

当然也有例外。

延寿坊的古池边,那座著名的裴府这些日子里依然大门紧闭,门前车 马稀少,全然没有高官府邸的模样。

寒食的午后,几滴细雨若有若无地飘荡起来。裴府的大管事探头往外 看了一眼,还未感叹这雨下得应景,就见坊门方向几匹骏马直奔过来,当先 一个穿着紫袍,忙回头叫道:“是交河郡公来了,快开门! ”

几个门子忙开了大门,紫衣人在门前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裴家奴《卜, 跟着大管事快步走了进去,又有小管事招呼着后头的几个随从在倒座房内 歇息,其余人等自然各归本位。唯有一个刚从洛阳过来的新门子探头看了 看来客的背影,转头便问旁人:“这位,是什么郡公?”

被问的门子“嗤”地笑了出来:“你在洛阳两年,竟没见过麹郡公么? 说来咱们这宅子还是他的手笔呢。他虽来得不算频繁,却是难得有长性 的,咱们尚书最风光的时候,他一年会过来两三回,如今没人肯上门了 ’还 是照旧如此,那话怎么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话犹未了,旁边便有人插嘴道:“可不是!还有那边府上的裴相公,咱 们府上最风光的时辰,他没来凑过热闹,倒是咱们没人敢登门、人家又入了相的这会儿,谁都以为他不会来了,结果年节里他却大早就带着夫人上门 ,看着着比从前还亲热,这才是宰相风度呢! ”他啧啧了两声,转头又问那年守门的门子:“ 说来还是你最有时运,前两年你在洛阳的时候,上门求见的人只怕踏破门槛了吧?”

那门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那边守的是角门,只听说那裴相公来之后,前头收到的帖子和行卷,一日能装满一筐!更是门槛都被踩低了两寸。

裴相公常来,上门的客人就愈发多了,只是后来……”

众人也是叹息不绝。其实阿郎第二次出征,要说风光原比第一回还风光,要说战果也是半点不差,两三个月便把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两个贼首 叫杀了一个,活捉了一个,眼见着就要横扫北疆,平定战乱了,圣人却突然把阿郎召了回来。大伙儿原想着这回不定还有什么厚赏什么重任呢,谁知竟是无声无息,后来就连接替尚书去慰劳军卒的人都得了朝廷封赏,阿郎那边却依然是半点动静也无。京师人何等精明势利,府里可不立时便门庭 冷落了?

想到这一年来的人情冷暖,几位门子又叹息了好一阵子,才各自散开。 以有那年轻门子想着刚才瞧见的那张清俊面孔,心头总是有些疑惑一一那 张脸怎么如此眼熟?不过自己在洛阳那边瞧见过的不过是下人伙计,跟郡 公这样的贵人八竿子也打不着!

他忍不住探头又往外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都说做门子的一要有眼力,二要有记性,看来自己的眼力和记性,实在都很有问题……此时,外书房的东屋里,年轻门子惦记着的这位“贵人”却是大马金刀 地箕坐在席褥上,满脸都是不耐烦:“你莫管我是从哪里得的消息,且想想 该如何推辞吧!”

端坐在对面的裴行俭抬头瞧了麹崇裕一眼,嘴角带上了几分笑意。两 年的战场烽烟和仕途沉浮,在他的身上似乎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连声音 都是温润一如往昔:“我为何要推辞?”

麹崇裕惊讶地挑起了眉头:“为何要推辞?你当北疆还是一年前的情 形?如今突厥人不但是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盛了!咱们这边却已是久战 之师,疲乏不堪,除了程务挺还赢了两场,别的地方都是节节败退-这个月 以来,好几个州府求援告急的消息日日飞递入宫!不然,你当圣人好端端 的为会想起你来?

偏偏朝廷如今又是国库空虚,军马不足,圣人那边……横竖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回多半只会给你个大总管的头衔,叫你去节制各路兵马。 无兵无粮,你准备拿什么去打这一仗?难道想拿这个大总管的名头去吓死 那些突厥人?”

裴行俭的神色依然从容:“用兵之道,千变万化,三十万大军有三十万大军的打法,十万边军自然也有十万边军的打法,何况克敌制胜,原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就算兵马略少些,又有什么打紧?兵马更加不足的仗,我又不是没打过。”

麹崇裕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自己去的是西疆?在西疆,你裴守约的名头的确能当千军万马,加上那里山川林泉你都了若指掌,风雨变化也逃不过你的耳目,又能抵得十万大军。可西疆你经营了多少年,北疆你又去了多久?

是,你在那边的事我也听说过,去年你粮车伏兵,打得突厥人再不敢接近唐军补给;又是什么雨夜移营,让几十万大军都把你当了神人。当日若能让你一鼓作气,自然什么都好说。可如今呢?去年那样的大好情形下圣人把你急召回京,又把你足足晾了一年,你当那些都督将军们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这回前去,只怕连几个副总管都未必指挥得动,还谈什么克敌制胜!”

裴行俭摇头笑了起来:“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没成算的人,说被召回便拍马回来,半分伏手也不会留!至于那些将军总管,程务挺、张虔勖原是我一手提拔的,另外几个就算桀骜不驯些,我还能被他们捆住手脚?不过是要多花些时日而已!我算过,去年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从调度军马到破敌用了三个月,这回我也不敢拿大,大约总要花上半年光景,才能平定这场战事吧。”

麹崇裕一怔,上下打量着裴行俭,却见他一脸平淡,仿佛说的不是一场处处艰难的大战,而是世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若是如此说话,自然是狂妄可笑到了极点,可眼前这人既然敢这么说,便是已有十二分的把握。

难不成一年前这厮就料到会有今天,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怎么可能?

裴行俭剑眉微扬:“怎么,你不信?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麹崇裕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没跳起来:“谁跟你打赌!”狠狠地呛了裴行俭两眼,他忍不住冷笑道,“不过,我倒是敢跟你赌另外一桩,就算你这次依旧能横扫北疆,最后的结果却也未必能称心如意!”

裴行俭点了点头,神色悠然地不知看向了何处,整个人仿佛已远在云外:“你说的称心如意若是指官职爵禄,那倒是不用赌了。裴某运数不足,爵禄有限,此生仕途已到尽头。”

麹崇裕不由倏然而惊,刚说了个“你”字,裴行俭目光一转看了过来,一双眸子竟是灿然生辉:“可那又如何!

你我生为男儿,来这世上一遭,难不成只是为了要加官晋爵?且不说这纵横沙场是何等快意之事,就算是为了不负生平所学,为了身后的家族名声,眼下这时辰,我不去建功立业、报效国家,难不成还要坐守后宅,好平平安安地静等老死?”

眼前的眸子实在太过明亮,眸子里的光芒更是直剌人心,麹崇裕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沉默良久才嘲讽地笑了笑:“看来,今日倒是麹某多事了!”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话?我再糊涂,也知道你是为我着想。眼下朝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如何,谁都清楚。圣人如今让我去往边疆,自然也不是为了给我美差。前车之鉴还在,我家恩师当年功高盖世,最后却是悄无声息病死军营,不就是因为处境尴尬,被人猜忌?如今我的处境比恩师更为尴尬,所受的猜忌只怕也远胜当年,日后纵然有再多战功乂如何?多半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若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或许会如你所说,想法子推辞了事,横竖日子还长,韬光养晦,静候时机,未尝不是明智之选。可如今,”他轻轻一叹,笑容里多了几分怅然,“你觉得,我还等得起么?”

麹崇裕的目光一转,不由停在了裴行俭的鬓角上,半年不见,那里不知何时竟添了好些白发。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这也难说,就说苏老将军,他出征突厥时,可比你如今的岁数还要大,不照样也纵横沙场了十几年? 再说苏将军出征之时,家中可不是这般情形!”

裴行俭的目光愈发幽深,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

麹崇裕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裴行俭已微笑着转了话题:“至于家里么,如今看来,我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了。”

他的笑容和语气里仿佛带着一种淡淡的凉凉的嘲讽,麹崇裕心里顿时一沉,斟酌片刻才道:“有些事我也听说过-二,那般情形下,原也怪不得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