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身为男子,本该护佑妻儿,说来都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才会让他们几乎陷于深宫险境,难不成我还要怪她随机应变,保住了自己和孩子。何况如此一来,无论前程如何,我也算是后顾无忧了,这种事,我是庆幸都来不及,又何谈责怪二字?”

麹崇裕疑惑地看了裴行俭两眼,见他的神色有些感慨,却并没有半分勉强,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叹道:“你报国,她保家,也是难为你们了! ”略一犹豫,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劝道:“守约,我知道你只想做个纯臣,只是时局如此,事已如此,你又何苦白白担了这个虚名?”

裴行俭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一双眸子却明澈得仿佛可以照见世间一切微尘。

麹崇裕顿时有些泄气,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也罢,你是要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大丈夫,不比我这趋炎附势的俗人!”

裴行俭笑着摇头:“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而已。裴某深受师恩,不敢或忘,此生只愿能继承恩师遗志,以战止战,擒贼擒王,令天下少些沙场白骨,世间少些孤儿寡母,也算是不坠父兄英名。至于子孙家族,我在吏部十年,自问不曾辜负天下英才,大约总能留些余泽,加上我裴氏传承千年,根深蒂固,这身后之事原是无须我来多虑。

玉郎你却不同,麹氏一族在长安毫无根基,如今全族老少都是靠你扶持,你所谋所虑,自然处处以稳妥为先。所谓趋炎附势,n我还不知,不过是委曲求全罢了!其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面相贵重,福泽深厚,寿禄都会远胜裴某,大不了再忍耐几年,自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一飞冲天?麹崇裕心里“砰”地一跳,面上却只是淡淡地“喔” 了一声:“是么?”

裴行俭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若不是如此,你以为我当年为何要处心积虑地交好于你?不就是打着有朝一日要趋炎附势的主意?”

他那时的种种做法,居然是“处心积虑地交好”?麹崇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笑道:“原来如此,麹某荣幸之至!若真有那一曰,少不得会好好‘报答’裴尚书你当年的知遇之恩!”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那却是难了! ”

麹崇裕只觉得这笑容和话语都好不刺耳,不由皱眉:“有什么可难的!”

裴行俭笑容微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郑重:“福寿本是天定,妄求固然是难,太过恣意却也不妥。玉郎,你前程远大,原是不必我来多嘴,只是你的性情到底还是偏激了些,日后若能收敛锋芒,少逞意气,自然能后福延绵……”

这话里的不祥之意更是浓郁,几乎是长别之前做些交代的意思,麹崇裕忍不住打断了他:“裴守约,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作甚?这不是平白咒我么?这里若是有酒,少说也要先罚你三杯! ”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手上不知怎么一动,案几上竟然变戏法般多了个酒囊,随即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酒杯。

麹崇裕看得眼睛发直:“你、你怎么还在书房里藏了这么些东西?”

裴行俭笑道:“这‘藏’字用得好!长夜漫漫,伏案劳神,自然要多藏些解忧良药,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说完拔开皮塞,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我先自罚了。”随即又倒了一杯,长跪而起,双手端给麹崇裕。

麹崇裕起身接过酒杯,却见这竟是个中原罕见的水晶琉璃高足杯,杯壁轻薄透彻,无论从哪里看去,酒水淡淡的琥珀光泽都清晰可见。他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忍不住点头叹道:“好酒!好杯! ”

裴行俭扬眉笑道:“杯盏虽好,却不及烽烟壮烈、号角慷慨。便是为了好好喝上几场酒,我也该去万里疆场再走上一遭,是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不期然都想起了当年沙场解饮、月下对斟的情形,麹崇裕胸中也是豪气勃发,朗声一笑,抬手将整杯酒都喝了下去:“好,待守约你凯旋,我再请你痛饮一场!”

裴行俭笑着点头,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凝,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声音。麹崇裕忙也凝神听了听,果然听到窗外似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难不成竟有人偷听?他心头一阵惊疑,再看裴行俭,却见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出来,那张适才还飒爽如秋日的面孔,此时已是幽静如深潭,叫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了。

麹崇裕转念之间便明白了来者是谁,眼珠一转,起身笑道:“守约,今日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时日不早,也该告辞了! ”

裴行俭看了窗外一眼,也爽快地站了起来:“多谢! ”

麹崇裕沉默片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

裴行俭愣了愣,抬眼一瞧,麹崇裕的脸孔倒是绷得铁紧,眼里却分明憋着几分幸灾乐祸,他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待送走了麹崇裕,他转身回到书房,问了看门的小厮几句,又转了老大一圈,终于在孩子们的小书院里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雨丝早巳停歇,风里却犹自带着几分湿寒,琉璃穿着件湖色的单薄春衫,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怔怔地望着进门石上的那几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行俭忙快步上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琉璃的手早就凉透了,那股寒意仿佛冰针般从他的掌心里透了进去,顺着血脉直刺胸口,他只说了句:“你怎么……”胸口的万语千言便被冻成一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琉瓌蓦然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裴行俭,没有作声。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迷茫和眷恋更是浓郁得令人心悸。裴行俭胸口一阵发紧,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却听琉璃低声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她的声音分明比平日更为温柔平静,但落入裴行俭的耳里,却让他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琉璃,对不住,可是,我不能不去。”

琉璃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有股岩浆般的躁动在不断积蓄;她知道在太子被废的那几天,他曾在书房整夜枯坐;她知道他一直留意着前方战事,她也知道他注定会再上战场,续写传奇……她所不知道的只是,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

或许,他将重复苏定方的命运,而自己,也将和义母一样,只能在长安默默地等他归来——这是自己嫁给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顷刻间汇集成了一股热流,在琉璃的心里不住翻滚,她抬头瞧着裴行俭,张了张嘴,却只是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她知道?裴行俭身子微微一震,低头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她的眸子依然清澈,依然满满的全是信任和眷恋,那曾是他最喜欢的眼神,可此时此刻,却让他嘴里渐渐变得又苦又麻,连声音都不由艰涩了起来:“琉璃,对不住。”

琉璃摇了摇头。一年了,她再是迟钝,也知道自己在武后面前的步步退却,到底让他失去了什么。她当然可以跟自己说,她也是不得已,然而回头去看,这些年来,一直是他在信守承诺,远离宫廷,甚至都做好了常驻边疆的打算。而自己呢?自己却是从来都没能远离武家,这才让他一次次地落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越想心头越沉:“是我太糊涂了,是我对不住你。”

裴行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将琉璃揽在了胸口:“你要我说多少遍?那件事不怪你,只是命数如此。实在要怪,也只能怪我。琉璃,你从没有对不住我,一直都是我对不住你!”

命数……琉璃心里更是难受。这次回来,裴行俭似乎把一切都推到了他自己的“命数”上,对她不但没有任何责怪,反而比从前更好。可她又不是瞎的,书房里消耗得越来越快的清酒,他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她能看不见么?有时她简直会痛恨他这种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扛在肩上的脾气,哪怕他骂自己一顿,两人大吵一架,也总比他这样微笑着白掉了一半头发要强!

因此,今天在书房外面,当她听到他笑着说要去沙场痛饮美酒时,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难过气恼,反而还隐隐地松了口气——只要他能这样笑出来,别的事又有什么打紧?此刻她的悲哀,也不仅仅是因为离别在即、因为舍不得,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茫然,毕竟,她所知道的这条路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可在尽头处,到底是什么在等着自己?更重要的是,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

抬眼看着这张最熟悉的面孔,琉璃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那脸颊、那眼角。这么多年过去,手指上的触觉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但那暖暖的感觉还是一样的,就像他这个人,他的温暖,从来都没有变过。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指,放在脸颊上摩挲了两下,眼里的柔和几乎能溢将出来:“你放心,我这回过去,虽是得不到什么封赏,却也不会有半分风险,而且日后就算在这边,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算计你们了。只是,你一个人在长安,到底会辛苦些……”

一阵东风吹过,天空里的雨云散开了些许,几缕淡淡的斜晖从云层里穿透出来,在阴霾的天幕下勾勒出一片清明的光幕,也把琉璃眼里的眷恋映照得愈发清晰。裴行俭瞧着她的眸子,好容易找回来的那些话晤,顿时又有些说不下去了。

琉璃却突然问道:“大唐的军营里,让不让人探亲,有没有随军的家属?”

探亲?随军?裴行俭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又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酸涩。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琉璃眸子一亮,整张脸孔都仿佛笼上了一层雨后的清透阳光:“那就好!”

裴行俭心底愈发刺痛,却还是笑了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咱们还得赶紧给参玄找个能干的娘子才好,军营里可是不好成亲的。”

对啊,参玄虚岁已经十六岁了,在长安城,正是最标准的适龄青年。琉璃的心思顿时转到了这件大事身上,皱眉道:“我这两年也一直留心着这事儿,可还真没遇上什么合适的。先前乱哄哄的人来得太多,如今却又太少,往往还别有所图。这么下去的确不成。要不,趁着节假,我也出去走动走动,多相看几个?”

裴行俭沉吟道:“我问过三郎,他不喜骄纵、娇痴的女子,最好能有才有貌,聪慧明理,言谈行事要爽利,性情也要温柔大方一些。”

他们爷俩居然正儿八经讨论过这个事了?参玄同学的要求还真是……够全面!琉璃几乎失笑:“哪里去寻这么十全十美的小娘子?”

裴行俭却道:“你知道随我一同去西域的那位王都护吧?听说他家有个女儿,今年也是十六岁,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极为明慧,十来岁上就能持家待客了。你不妨留心留心,若是合适,倒是两全之事,只是、只是她的母302-303亲……”

王方翼的女儿?王方翼她自然是知道的,出身名门,为人仗义,身世经历也颇有传奇之处,是裴行俭最欣赏的同僚。他家女儿若是如此出色,的确是一门合适的亲事。而且以裴行俭的性子,今日既然能提起此事,多半已考虑得极为周详,可他的语气却又怎么会如此犹豫?琉璃不由奇道:“她母亲怎么了?”

裴行俭叹道:“她母亲是上官家的长女,当年也是极有才名的,上官家出事之后,没几年就病死了。不然,王家有女如此,早被人踏破门槛了,又怎会待字至今?”

上官离洛!琉璃呆了一下,荚蓉宴上那个意态潇洒的青衣女子,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毫不犹豫道:“好,我会想法子去相看相看。”

裴行俭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疑惑地低头看了她~眼。

琉璃低声叹道:“我认得她母亲!”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再说,旁人不清楚,她还不知道么,武后身边如今最得宠的女官,正是上官家的孙女!

裴行俭的眼里也慢慢地浮出了笑意:“那就好。”

琉璃点了点头。若是—切顺利,等参玄成了亲,她就可以慢慢把这个家交到小两口手里,到了那时,无论裴行俭去了哪里,她跟着去,也就是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琉璃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云层不知何时又渐渐变得厚重起来,那丝丝阳光勾勒的金色光伞,转眼间便支离破碎,再也照不亮远处那片阴霾的天幕。不过,照不亮又有什么要紧?她伸手挽住裴行俭的胳膊,在心里用力挥了挥拳头——不管在远处,在道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等着他们,只要他们能够一直在一起,那就好!

裴行俭顺着她的视线凝望了片刻,感受到琉璃贴过来的柔软身子,嘴角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只是眼底的那抹笑意却像云幕下的阳光一样,不知何时已泯灭在这个春日黄昏的沉甸甸的灰暗之中。

第十九章 闻捷忧宠 献俘惊变

金秋八月,路边的槐叶还未泛黄,北疆大捷的喜讯便随着西风一道吹进了长安。

琉璃闻得捷报,忙找人打听了一番,这才晓得,这一回,唐军是先败后胜,在副总管们擅自出兵又大败而归的情况下,裴行俭先用了一招最占老的反间计,让北突厥的两位叛军首领互相猜疑,又瞅准时机派出奇兵,一举端掉了对方的老巢。这般忽悠加暗算双管齐下,自立为可汗的阿史那伏念走投无路,只好捉了同盟、带着部下,声势浩大地投降了唐军。至此,北疆之乱彻底平定,距离裴行俭出发的日子,不多不少,正好是半年。

琉璃只觉忧喜参半:他什么都算到了,那接下来的事,也会如他所料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已是深秋九月,大军凯旋在即,琉璃突然又听到另一个消息:天子即将改元,而大将军裴行俭将在改元前两日献俘含元殿!

这一回,琉璃的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改元也就罢了,当今天子原是有这嗜好,恨不得每年都折腾一回;可献俘,这可是正经的国之盛典!上一回搞献俘礼,还是总章元年李绩李大将军,也就是著名的徐茂公,平定高丽的那一回,一转眼已是十几年没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了。对于军旅中人, 这绝对是至高无上的荣光,永徽之后,只有苏定方和徐茂公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裴行俭是第三位。

等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裴府的门槛已被贺喜者踩低了三寸。奴仆们少不得扬眉吐气,几个孩子更是欢欣鼓舞。然而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贵客,面对着满府烈火烹油般的欢庆,琉璃心里的不安却是一天天地加深,又不敢露出半分异样,只能愈发殷勤待客,笑脸迎人,外加处处约束着孩子和下人,只怕落下半点把柄。

战战兢兢之中,这一天,终于到了献俘的正日子。

裴行俭虽是几日前便回了长安,却一直在军营沐浴戒斋,操练军卒,为献俘做准备,大典结束后才能回家。对于裴府上下而言,这一日自然是真正的大喜日子;对于有心人而言,这一天也是套交情的最好时机。因此,早间的晨鼓刚刚停歇,裴府的各路亲朋好友便纷至沓来。琉璃虽是熬得脸都尖了,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酬着这些远近族亲和同僚夫人。

一轮秋阳渐渐爬上了树梢,裴府内院门前的两棵银杏被阳光一照,满树霜叶黄澄澄煞是好看,两棵柏树在碧蓝的天空下则愈显苍翠,给来客们又添了两个夸赞的由头。琉璃却是忙碌到没时间多看一眼。她这边刚刚接了一位族嫂进门,那边便有人来报:“相府崔夫人到了。”

听到这一声,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裴炎原是去年四月入的相,今年七月便升任侍中。这侍中乃是门下省之首,和掌管中书省的中书令一样,是领袖群臣的正相。崔十三娘自然也和当年的崔玉娘一样,成了长安城贵妇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她待人接物却是愈发周到,裴家这边让报刚到,她就遣人上门恭喜过,昨天更是大早便递了帖子过来,说是今曰要登门道贺。

好几个裴家女眷热情地围了过来,要和琉璃一道去迎崔十三娘。琉璃推脱不得,等她带着一群人迎将出去时,崔十三娘已下了马车。日影透过银杏树叶照在她的丁香色满地绣银丝菊的缎面披风上,有如洒上了点点碎金,也给她那张依然秀丽的面孔添了几分喜怒难辨的雍容贵气。不过抬眼瞧见琉璃,她的脸上依然是绽开了一个满是喜悦的笑容:“阿嫂,恭喜了!”

琉璃笑着上前道谢,崔十三娘打量了她两眼,关切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阿嫂怎么倒是清减了许多?”

琉璃怔了怔,却也晓得她的性子,随口笑道:“人逢喜事不也格外忙?难得大伙儿肯赏脸,我就是再忙些也是欢喜的。”

崔十三娘展眉而笑:“正是,莫说阿嫂,便是拙夫当曰听到了阿兄的报,也欢喜得半夜都没睡呢。阿兄此番能平定北疆,献俘天子,不但是大唐之福,也是我裴氏一族的荣光。”

几位裴家女眷自然是连声附和,有夸裴炎心系国事的,有夸裴行俭马到功成的,有夸他们兄弟友睦、惺惺相惜的,更有人叹道:“裴相和裴尚书都是国之栋梁,就如这银杏翠柏,日后定然能让裴氏名声再添华彩!”

琉璃瞧了一眼门口两对大树,暗暗摇头。如今裴炎声势正旺,听说在朝堂上隐隐已是一言九鼎。都说官场如战场,这同族各宗之间又最爱比较,崔十三娘人缘再好,中眷裴这边也不是没人说酸话的,更有人暗示,只有裴行俭以十年选官的人望、三次大捷的声威回归中枢,才能压制住裴炎。可惜,等着看这一幕的人多半要失望了,皇帝和武后是不会给裴行俭这个机会的,再说都到这年头了,像裴炎这样位极人臣,难道又是什么好事? 唉,十三娘她……琉璃心中纠结,嘴里便道:“拙夫哪能跟裴相并论?”

十三娘笑道:“正是,子隆不过是一介书生,岂能跟阿兄相比?如今这满朝文武,能参知政事者甚多,能出将人相的,却只有刘相和阿兄了。”

她这身份,说出“出将入相”四个字来,分量又是不同,几位中眷裴的女眷交换着眼色,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几个人一路说笑着进去,到了今日待客的后院花厅,众位官家女眷又纷纷上来与崔十三娘见礼,崔十三娘自是笑语如珠,应答如流,几句话便把人人都照应到了,花园里的气氛顿时更加活跃。

瞧着人群中如鱼得水的十三娘,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仿佛感受到了琉璃的视线,十三娘也抬头看了过来,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睛。

这一幕落在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又激起了各种感叹和联想,不少人看向琉璃的目光更添了几分火热。说笑之中,有人便有意无意地问道贵府的三郎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吧?”

类似的问题几天里琉璃已答过无数遍,当即便笑道可不是!换成旁人,只怕媳妇都快娶进门了,偏偏拙夫反复叮嘱过,三郎的婚事,他自有打算。”那王家女儿她已设法亲眼瞧过,打听过,的确是个极好的姑娘,王方翼那边对这门亲事也是乐见其成,不过眼下么,自然还是莫要节外生枝的好。

对方也立刻笑着转了话题:“裴尚书是何等眼光,夫人倒是省心了!对了,夫人家的酥酪当真香而不腻,做成这灯笼模样更是趣致,夫人是怎么想得出来!”

琉璃便笑道:“哪里比得上贵府的鹿脯!”

周旋寒暄之间,眼见已是日近中天,突然又有婢女来报:“将军府刘夫人,奉御府凌夫人到。”

刘氏来了!四周仿佛略静了静,随即说笑声才重新响了起来。自打李贤被废,武后威望日盛,武氏兄弟行情自然也是一路看涨,可原本最爱招摇的刘氏却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此时突然出现在裴府,难免分外引人注目。

琉璃忙转身迎出门去,就见刘氏和阿凌正扶着婢女下肩舆。阿凌也就哭了,刘氏看去却颇有些不同一她身上依然穿得花团锦族,五彩绣花的浅黄色绫袄配着紫色夹缬罗裙,居然华丽得中规中矩,举止神态似乎也稳看了许多,只是一开口,笑声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穿耳:“夫人又是大喜啊!”

又是大喜?琉璃一朝被蛇咬,此刻又瞧见了井绳,好容易才按下心头的哆嗦,笑着道了谢,又随口道:“倒是有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

刘氏扭捏地一笑,压低声音道:“是天后嫌我不会穿衣不会说话,让我在家好好学呢,还特意让凌夫人来陪我出席宴会。我这才晓得自己以前是闹了笑话的,也就是夫人这么厚道的人,还肯提点我两句,真真是羞煞人了。”

她嘴里说着羞愧,眼里却分明闪动着得意的光芒。阿凌也笑道:“哪里的话,天后只是关心刘夫人的身子,要我帮着好好调理调理。”

琉璃心里雪亮:武三思和武承嗣的父亲都是被武后贬黜而死,前几年被召回京后,武后对他们的态度也一直是不冷不热,如今却过问起了刘氏的穿戴礼仪,怕她出丑,其间深意不问可知!她也就倾着刘氏的话头道:“天后那是看重你呢,难怪你今日举止打扮都格外添了贵气,气色也好多了,天后果然是会调理人的。”

刘氏顿时喜笑颜开,亲亲热热地挽着琉璃一路走了进去。到了园子里头,自有不少人上来问好,便是崔十三娘也上来打了招呼。刘氏转头便对琉璃和阿凌笑道:“这才是相公夫人的气度,像用鼻孔看人的那位,如今只怕大门都没脸出了。哼,也算她知趣,她若敢出门,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笑话她呢!”

琉璃知道她说的是崔玉娘——去年七月,李敬玄死活告病回了洛阳,却立马精神抖擞跑去中书省办公,皇帝忍无可忍,直接把他支到衡阳数大雁去了,崔玉娘虽未随行,京城的贵妇圏却是再也没有这号人物。刘氏说的也是实话,可这话却是谁都不好接的,阿凌恍若未闻,笑着挥手跟远处的熟人打了个招呼,转头便道:“张姊姊在叫我,我先过去问问是什么事。 ”

琉璃瞧着她走得飞快的瘦削背影,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便指着一个随母亲过来的女童道:“夫人你看,那小娘子打扮得好生别致!对了,你怎么没带你家大娘子过来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

刘氏立刻丢开了崔玉娘的事,笑着一拍手:“我倒是想带她来,省得她在家里闹着要看献俘!只是今日你们这边人太多,不好再添麻烦。”又对琉璃挤了挤眼睛:“适才我过来时还特意远远瞧了瞧,那皇城外头的禁卫仪仗,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啧啧,今日你家裴大将军,只怕比当年李大将军、苏大将军还要威风!”

琉璃心头“咚”地跳了一下:此次献俘居然搞得这么大?这威风…… 她刚想谦逊两句,远处突然鼓声雷动,随即全城钟鸣鼓响,原本在说话的女眷们纷纷转头看向了北边——礼乐齐鸣,这是献俘礼到了最高潮了!

琉璃也转身看向了大明宫的方向。斑驳树叶间,天空碧蓝如洗,只有几只小鸟被钟鼓声惊起,盘旋在正午的金色阳光之中。

大明宫含元殹高高的台基之上,天子李治也正心绪复杂地抬眼看向碧空。

他的脚下,禁军侍卫戎装齐整、旗峡鲜明,在长长的御道旁布置出了两道威武的人墙;文武百官朝服革带,笼冠乌靴,在宽阔的广场上站成了一片肃穆的风景。而在禁军护卫之中,万众瞩目之下,几十名身缚白练的战俘已带到殿前偏南的献俘位上;随着钟鼓齐鸣,上万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万岁”之声响彻云霄……这原是李治最喜欢的一刻,那飘扬的旌旗、雄壮的呼声,足以让人忘却满身的病痛,忘却繁琐的朝政,忘却一切矛盾和烦恼,然而当中书舍人手捧露布站在广场之前,抑扬顿挫地念诵起对这场大捷的赞美之辞时,也许是日头太烈,也许是坐得太久,他听着听着,却渐渐地烦躁起来。

那舍人原本就嗓门洪亮,此刻更是念得声情并茂、气势如虹:“兹以北疆之捷,逆党咸俘,余孽悉扫。锄奸禁暴,昭命讨之无私;辑远绥献,振声灵之有赫……”

李治只觉得阳光愈发刺因,待得听到“柔远服叛,神必据我,文昌有将,天道存焉”,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这是谁写的露布?”

一旁伺候的窦宽忙低声回道是:“天后身边的上官才人。”

是上官仪的那个孙女?也是,自己精力越发不济了,这次献俘也是让她去筹备的,露布自然出自那边,这一篇文章,文采气势果然不同,可惜字字句句不像是在彰显大唐国威,而是在吹捧主将的功绩,上宫仪的孙女……连她都能成为皇后的心腹,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不会变的?

李治忍不住往广场上看了一眼。在献俘队列里,兵部尚书身后那肃然而立的身影,不是裴行俭又是谁?今天他穿的盔甲并不炫目,所处位置也不是最靠前,然而往那里一站,却仿佛连他身上的阳光都比旁人要亮一些——也许,有些太亮了!仿佛今天这场盛典并不是为了扬国威,也不是为了迎新元,而是为了让这位文武双全、左右逢源的武氏姻亲身上的光彩,来得更耀眼一些……似乎终于被正午的阳光所刺痛,他略显浮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篇长得有些离谱的露布终于念完了,余音却仿佛依然在含元殿前久久地回荡,也在李治耳边久久地回荡。

广场上,刑部尚书越众而出,高声回禀:“定襄道大总管裴行俭操阿史那伏念等五十四人以献,恭请圣人交付有司发落!”

裴行俭也上前几步,在广场正中单膝跪倒:“启禀陛下,蛮夷凶顽,犯我国威,论律当斩,然陛下宽仁,名声远播,伏念为大唐军威所慑,且感念陛下之德,持同党以来降,缚手足以待罪,臣亦斗胆许其不死,还望陛下法外施恩,留其性命。”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却一字字都说得沉稳清晰,便是高台上的李治也听得一清二楚。李治知道,此时自己应该挥一挥手:“朕愿曲法,全卿之义。”——大唐开国以来,历次献俘都是这一套!这些被送到太庙和天子跟前的俘虏,不管是主动来降的,还是被生擒活捉的,最后都能保全性命,像伏念这种,还会给个一官半职的,以显示大国气度。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厌倦得不想开口。宽恕战俘容易,然后呢? 然后便是封赏功臣。裴行俭两次大功未赏,怎么着也得封个国公,拜个副相。自己当初只想着多年未办献俘了,并未细想他的事,觉得大不了过几天再打发他出去领兵就是!可此时真正看到他,他才发现,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当初在吏部,李敬玄那般受尽抬举,天下人却依然只知“裴李”, 今日若让裴行俭以这种声势出将入相,朝廷之中还有谁能压制住他?

李治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前方的几名宰相,无论是跟苏定方素有嫌隙的刘仁轨,还是去年顶了裴行俭功劳和位置的崔氏兄弟,此时都依然默默肃立,半点开口的意思也没有。一片寂静之中,李治的双手在绛纱袍里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却不得不直起了身子。

他正要开口,却见有人迈步出列,高声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李治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裴炎?

灿烂秋阳下,裴炎身上的紫色襴抱同样格外耀目,即使欠身行礼,那背脊也依旧显得笔直,声音更是斩钉截铁、如掷金石:“启禀陛下,伏念素性凶顽,今日之降乃为副将张虔勖、程务挺所逼,又有回纥等自碛北南向逼之,穷窘而降耳。此等欺世盗名之徒,不可轻恕,臣伏请陛下明正典刑,以申国法!”

原本一片肃静的广场顿时骚动了起来,不少人相顾失色,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炎的这番话,不仅打破了开国以来献俘大典的惯例,公然要求皇帝杀俘,更是指出这次北疆大捷根本不是主将之功,而是副将们的功劳,甚至暗示主将裴行俭只是“欺世盗名之徒”!在这种国之大典上,如此赤裸裸地打主将的脸,不是也有损天子颜面?这位裴侍中从来都是铁面无私,敢作干当,当日废太子谋反之事就是他拍板定案的,但这次,他的所作所为,未免也太过惊人了吧?

高高的台基上,李治身子一倾,几乎站了起来,又慢慢坐回了御座,他的目光只在裴炎身上略停了停,便又落在了裴行俭的身上。裴行俭显然也极为震惊,正拾头看着裴炎,虽然看不清表情如何,但那身形的僵硬却是怎久也掩饰不住的。

李治微微挑了挑眉,原来他也会惊讶意外!自打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将这位裴守约召入御书房以来,无论自己是以背主之罪盛怒相向,还是以太子之师诚恳相托,他好像永远都是那么从容淡定,好像没有任何事情任何名头能打动他的心肠、打乱他的算计。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失措的情绪吧?

李治的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冰凉的微笑::“准,侍中所奏!”

“圣谕:准侍中所奏!”

随着内侍尖锐的声音远远传开,广场上的骚动顿时更加明显,连两边肃立的禁卫们似乎都有些绷不住了,纷纷探头观看,窃窃私语。好容易 边渐渐安静下来,俘虏之中却突然传来了一个高亢刺耳的粗野声音:“裴守约!”

在五十四名突厥俘虏的最前面,阿史那伏念已是双眼血红,目眦欲裂,看着裴行险的背影仿佛恨不得扑将上前咬上几口 :“裴守约,你骗我!”

他身后的突厥人有些根本不通汉语,有些虽懂些汉语却不太明白那些文绉绉的词义,但此时瞧见伏念的样子,如何不明白事情出了变故。顿时有人大声喝骂,有人挣扎站起。原本站在俘虏身边的乐工们吓得四处逃散,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冲了过来,好容易才压制住几十俘虏,将他们一个个 倒剪双手拖了下去。

阿史那伏念对这一切全然不管不顾,只是扭头看着前方,不住地嘶声狂吼:“裴守约,你骗我!”

“裴守约,你骗我!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哪位侍卫终于反应过来,上去堵住了阿史那伏念的嘴,但更多的俘虏却跟着他高声咒骂起来:“裴守约,你不得好死!”

这些凄厉、嘶哑、满含着切齿愤怒和刻骨仇恨的声音一时间震动广场, 直冲云汉。纵然在正午的阳光下,不少人身上也是一阵发冷。

李治忍不住也哆嗦了一下,眸子一转,和旁人一样将视线投向了裴行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