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小米却笑道:“娘子真真是有孝心,挑了今日去拜祭老夫人果然是对的, 一路能沾多少佛气啊!”

琉璃默默地放下了车帘。其实拜祭这件事,她,压根就忘了。这些天她忙得头昏眼花,昨天在裴氏家庙辞行时才想起,自己居然没去库狄家的墓园告拜!别人不知道,裴行俭却晓得他们是不打算再回来的,这种疏忽实在交代不过去!幸亏安氏信佛,自己在一头冷汗中总算想到了佛诞的借口,阿弥陀佛……马车出了城外,路上变得空荡起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琉璃下得车来,只觉得四野开阔,风声呼啸,放眼望去,除了前面不太远处有一辆马车两个人影,四下就只能瞧见野草荒丘,让人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长安城外。^她带着护卫和小米一道往库狄家的墓园走,却见前头那两个人影似乎也是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心里不由纳闷:这日子居然也有人和自己一样来上坟?^那两人看去都是身量瘦小的女子,头上戴着极其老派的长帷帽,身形看去却还年轻。琉璃随意看了几眼,不知怎地,越看越觉得眼熟,恍惚间想起,似乎好几年前自己来这边上坟,也曾见到过这么两个人。

她好奇心一起,脚下自然走得更快,好容易离那两个女子近些了,那两人却在前头路口一转,走向另一条小道艮见就要走到山坡后面,一阵大风吹过,将其中一个女子帷帽上的长纱吹得飘了起来,露出了整个后背。

琉璃脚步一顿,愕然的认出了这个背影-----是阿凌!阿凌打扮成这样来这里做是什么?自己若没记错,她走的那个方向并没什么墓园,多是荒坟野冢,再往前两三里,就该是乱葬岗了。眼下正是饥民遍地的时候,自己在城里出门都要带上护卫,她居然带了个婢女就跑到这儿上坟来了?

她越想越纳闷,转头吩咐小米:“你带个护卫,悄悄跟上去看看,莫让她们发现了。”

小米眼睛立时一亮,招手叫来护卫就跟了上去。琉璃瞧着她那蹑手蹑脚的专业做贼姿势,摇了摇头,自己带着另一个护卫进了库狄家墓园,在安氏墓前焚香祷告了一遍,又在库狄延忠墓前烧了两张纸,踩灭火头,走了出来。

回到跟小米分开的路口,等了没多久,就见小米一路串将出来,瞧见琉璃变呼哧带踹道:“娘子,娘子,那人是、是凌夫人!她带着的是阿依!”

琉璃忙问:“你瞧见什么了?”

小米一脸求表扬:“凌夫人到了那边之后便开始东张西望,亏我躲得快才没叫她们发现,我瞧见她们在一个坟头前摘下帽子,立刻就认出她们了!”

琉璃问:“然后呢?”

小米理直气壮道:“然后我就赶紧回来告诉夫人您啦!”

琉璃无语望天----自己果然不能指望她嫁人生孩子之后就能变得更靠谱点。

小米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没完成任务,摸着耳朵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凌夫人拜的那个坟头,是没有墓碑的!”

没有墓碑?那就是说,这个人的身份不能让旁人知道?可阿凌的家人,不是都被武后赦免了么?琉璃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领,这时跟着小米过去的护卫也从那条路上赶了过来:“夫人,那两人已经往回走,马上就要转过那片山坡,您看咱们……”

琉璃转目一看,这一片都没遮没拦的,实在不好躲,想了想索性道:“咱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果然没走几步,那边阿凌就带着阿依已转了出来。两下相距不远,琉璃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荒野里遇到生人般向她点了点头。阿凌却像雷劈了般定在了那里。琉璃脚下也是一顿:这是什么情况?

琉璃这一停步,阿凌身子更是一晃,走在她后面的阿依忙扶住了她,锐声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了?”抬头突然看见琉璃几个,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华、华阳夫人?”

琉璃暗暗扶额,只能换上了一副惊奇的神色,上前几步,挑眉笑道:“这不是阿依么?凌夫人?今日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阿凌依然呆呆地抬头看着她。琉璃隔着纱巾瞧不清阿凌脸上的表情,自己又刚派人盯过她的梢,不由一阵心虚,面上干笑了一声:“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阿凌身子一震,突然扑上一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急促道:“娘子,阿凌错了,娘子大人大量,就饶了阿凌这一回吧,阿凌不是故意要对不住娘子的!”说着就要往下跪。

琉璃吓得差点往后跳了一步,听完这话却立刻意识到不对。她脸色微微一沉,一把托住阿凌,转头对护卫和两个婢女道:“你们都退开,我有话要问凌夫人。”心里却是急转:阿凌什么时候对不起自己了?是献俘她早知会有变故却没有告诉自己?不对,那天刘氏明显都是不知情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内幕?而且这事也不足以让她心虚成这样,那么……她猛然想起一事,见护卫和婢女都已经走远,便淡淡的道:“当年在法常尼寺……”

阿凌本已抬起头,听到这四个字,身子立刻又往下溜:“娘子,娘子你相信阿凌,阿凌从未想过要去告密。可是那日原是崔夫人救了我,后来周国……贺兰庶人到处胡言乱语,眼见事情包不住了,崔夫人边说,我若不跟她一道去天后那里主动坦白,待到娘子去时,只怕会没有活路。我一时害怕,就跟她一道去了。崔夫人的好些言辞,我当时听着也有些不妥,却不敢反驳。但阿凌当真没跟天后说过您一句不是!娘子一直待阿凌不薄,阿凌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法常尼寺,居然是崔十三娘去武后那里告的密!琉璃心头万马奔腾,面上却愈发冷笑:“十三娘救了你?那天她不是真的生病了?”

阿凌忙道:“不是的,自然不是。此事说来的确是有些神异,我那日一去,便发现她似乎并无病症,她却坚持要我留下陪她。当时阿媛还在寺外,我怕她淋了雨会受寒气,不肯留下。崔夫人便跟我说,阿媛会出事,她头天做了个梦,梦见贺兰庶人把阿媛给玷污了!”

琉璃脑中里“轰”的一声响,十三娘说她做了个梦!她说自己梦见贺兰敏之奸污了杨媛娘,这是怎么回事?她心里一片混乱,却听见自己冷冷地问:“然后呢?”

阿凌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我自然不肯信。她却交了个婢子进来,问她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子说,她一直在鼓楼上望风,先瞧见韩国夫人去了东院,然后娘子您也去了东边,最后贺兰庶人也去了,不过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好像很生气,在林子里踢树。阿媛后来也进了那片林子,然后就跟他出了后门。雨停之后,娘子和韩国夫人、镜月尼师一道回了这边,娘子在外头跟尼师不知说了什么,尼师就跑着回东边大殿敲了钟,全寺尼众都回了主殿,尼师带着十几个人出了后门,主殿却再没人出来。

崔夫人便说,看来娘子一定是发现什么了。我当时还觉得她的话太离奇。恰好有人又回报说,远远瞧见尼师回来了,我怎么也忍不住,要出去看看。结果正赶上尼师带着少夫人往外走,我瞧见尼师跟少夫人说了两句话,少夫人居然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我过去时,她的脸色还像死人一样,又不肯让我跟她去接阿媛。我这才知道,真的是出事了!

我想了半日,只能回去求崔夫人救命,正好我手头有种秘药,吃了后能让人烧起来,崔夫人便说,我们都是没用的人,只能互相帮着躲过这一劫,旁人就算要保,也只会保那些用得上的。不瞒娘子说,当时我心理是有些怨气的,娘子居然想着跟尼师通气,却也不来救我一救!”

琉璃怔了怔,心里突然有些发虚。阿凌说得也不算错,那时她听说阿凌守了十三娘一夜,是松了一口气,可如果没有这事?自己敢冒险提醒她们吗?不好说。此时她也无法辩白,只能涩声道:“所以后来你就跟十三娘去天后那里坦白了?”

阿凌的头垂了下去:“是阿凌想岔了,想着是崔夫人救了我的命,总不能让她在这件事里被搭进去……”

琉璃轻轻点头:“那十三娘在天后跟前,也是说她做了一个梦?”

阿凌身子僵了片刻才道:“不是。她说她只跟我说过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别人,更不敢告诉天后。恰好她跟明大夫是旧识,所以在天后跟前,她说,是明大夫给她看过相,说她这几日有劫,因此她特意跟着大家去了寺庙,还派了婢女观察动静。当时只觉得不对头,是我出去看见杨夫人的模样,才猜出阿媛是出事了,但那时也不敢胡乱猜测,直到贺兰庶人漏出了话风,才想明白整件事情。”

这就对了!明崇俨是她的旧识,更有可能就是她的傀儡,所以他当日对着自己,才会有那股莫名其妙的恨意……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自己的这位“老乡”居然是崔十三娘,她果然是深谋远虑、神通广大!

琉璃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咧了咧嘴,只觉得满脸发酸。阿凌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更低:“阿凌虽然糊涂,这么些年来,每每想起此事,心里也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却不敢细想。那一日,我听到娘子说,看一个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恶,不能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看事情到了最后,是不是便宜都给他占了,我才猛地醒悟过来。

崔夫人一直说您狠心,不肯救没用的人。可在这件事上,娘子除了救了那些没用的出家人,又得了什么好处?您明明没有告密,可是后天后记恨的是您,大家鄙视的也是您。崔夫人呢,从此却不声不响地成了天后心腹,她的夫君还从起居舍人一直做到了侍中,满朝廷里,圣人和天后都愿意用的,就数他了!我怎么会相信,您是藏奸要谋好处,她只是好心想救人? 她骗得过我,却骗不过老天。 就像娘子说的,苍天有眼,善恶有报,也就是我这样的傻子才会信了她那么多年!”

琉璃苦笑了一下,其实十三娘才是合格的穿越女吧,便宜占尽,还永远无辜,不过……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脱口道:“裴炎是天后的人?”

阿凌毫不犹豫道:“自然是! 大家都瞧着裴侍中是从天子侍臣一路上来的,都说他对圣人忠心耿耿,可夫人您不是说过么,看人要看他做了什么。上次废太子就是裴侍中拍板定案的;至于弹劾裴尚书,只怕也是天后的意思。玉柳姊姊曾跟我感叹过,说娘子什么都好,就不该跟了裴尚书,天后最不喜的人就是他了。”

琉璃突然觉得脑子更乱了,裴炎是武后的人? 他不是因为反对武则天称帝才被杀的吗? 不,十三娘这么厉害,她既然嫁给了裴炎,就一定不会让他落到那个结局! 所以,其实历史已经被改变了? 历史居然是可以改变的?

她越想越糊涂,面前的阿凌却又一次拜了下去:“娘子,娘子我真的知错了,也后悔了,我不该听信崔夫人的话,但我真的没想过要害您,您就饶了我这回吧!”

琉璃此时已经猜出,阿凌拜祭的定然是极犯忌讳的人物,她以为自己一直在跟踪她,大概又被日食的事给吓坏了,才会如此惊惶。

她想了想,缓声道:“阿凌,你起来吧,其实你也不用如此,今日你既然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我也不会再怪你,以前的事就算一笔勾销。其实你也是重情谊的人,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年年来看他,这份心原是难得的,我只是不大明白,他怎么会葬在这里?”

阿凌肩头先是一松,听到“年年来看他”,又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娘子也知道,他是明正典刑的,那是我刚刚出宫,也没什么本事,一直等到他的尸身被丢到乱葬岗了,才找人悄悄瘦了,又不敢运远,就在这里胡乱埋了。”

明正典刑,死的时候她刚出宫……难道是,王伏胜?琉璃又是惊讶,又是感叹,半晌才道:“有你这样记着他,他也算是有运气的了。”

阿凌揺了揺头:“没有阿胜,我早就死了! 娘子你不知道,你出宫后,天后就让我去伺候柳才人了,后来王庶人和萧庶人进了冷宫,柳才人便掌管了那边。有一次我碰见阿胜从那边出来,脸色很难看,瞧见了我之后,就让我赶紧想办法离了冷宫,别白白丢了性命。我信了他的话,想法子生了个病,从病坊出来才知道,柳才人记恨旧事,生生折磨死了王庶人和萧庶人,天后到圣人跟前请罪,说自己御下不当。圣人当即赐死了柳才人,那些跟着她的,除了主动出首的阿余,也都没命了。

我又惊又怕,后来悄悄去谢了阿胜,他却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娘子你也知道的,他和柳才人原是旧识,这回却没能劝得动她。大概因此他就恨上了天后,后来还到圣人面前告了天后的状,却是让自己白白丢了性命。”

“娘子,我对阿胜没有私情,我只是总也忘不了他提起柳才人时的神情。我这辈子再没有瞧见过有谁为别人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后来为了给她报仇又是连命都可以不要。阿胜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在宫里明里暗里帮过那么多人,他不该死在乱葬岗里,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如今我活着,还能每年偷偷给他烧些衣服纸钱,等我死了,他就什么都没了……说到后来,她已是哽咽难言。

琉璃心里也是一阵酸涩,阿胜的确是个好人,是个痴情种,而阿凌却实在是个傻姑娘……她弯腰扶起了阿凌,轻声道:“你也说了,阿胜做过那么些善事,佛祖有知,自然早让他重入轮回了,而且他一定会投身富贵人家,再也不用忍受身体残缺、骨肉分离之苦,你又何必如此伤怀?”

阿凌胡乱用面纱擦了把眼泪,点头道:“还是娘子有见识! 是阿凌想岔了。多谢娘子开恩,阿凌明日就动身去东都,不知何时才能回长安,阿凌再给您磕个头吧。”

琉璃哪里肯让她拜,一把扶住了她:“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已经出宫,咱们如今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都是在这个巨大囚笼里挣扎求存的人!

瞧着阿凌踉跄离去的背影,琉璃默然站了良久。这半个时辰里,她听到的消息有点太多,多得让她几乎难以消化。可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吧, 不管历史会不会改变,不管裴炎和崔十三娘会不会以武后心腹的身份继续位高权重下去,她和裴行俭都要离了。 有日食的威慑,有民间的风声,他们应该巴不得大家早点忘记裴行俭,而不是翻出旧账自揭伤疤吧?

小米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瞧着琉璃,虽没开口,眼里的好奇却几乎要跳出来。 琉璃想了想索性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你还记得法常尼寺的事吧,是崔十三娘到天后那里告密的,还拉上了凌夫人作证。凌夫人家有人犯了死罪,她偷偷祭拜,以为被我们发现了,所以就吓得什么都说了。”

小米嘴巴顿时张得老大:“那件事是崔夫人告密的?”随即便咬牙切齿:“他们夫妇俩果然都是一样的下作东西!”

琉璃只觉得身心俱疲,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小米却是唠唠叨叨地从城外一直喃咕到了家门口 。 琉璃瞧了瞧了天色,吩咐道:“你去西市的何家铺子一趟,把崔十三娘的事告诉那边掌柜,让他们帮着留心裴侍中家的动静。若有什么要紧的事,还要烦労他们送封信到河东来。”

小米领命而去,琉璃正要让车直接进角门,突然发现有些不对——门口怎么突然多了好几个生面孔,看打扮正是宫中侍卫!

她这一惊简直是魂飞魄散,跳下车往正门就走。裴家的几个门子也被自家主母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人忙迎了上来。琉璃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子赔笑道:“恭喜娘子,是皇太子亲自上门宣旨了呢°琉璃更是惊惶:“宣什么旨?”

门子笑道:“小的听管事说,仿佛是西突厥那边又有人反了'圣人命阿郎做了金牙道行军大总管。”

抬头瞧着琉璃,他满脸都是欢喜:“阿郎已经领命了!”

琉璃的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门,也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胡乱走了多久,等醒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又站在了书房的窗前 。小院依然空旷而幽静,只是空气里多了一种特别的味道,正是皇家喜欢用的龙涎香。那味道原是清雅之极,可此刻却让琉璃胸口突然一阵剧烈地翻滚,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

刚刚吐了两声,房门“吱呀”一声,裴行俭几步到了她的身边' 一把扶住了她:“琉璃!你……”

琉璃什么都吐不出来,可胸口却难受至极,眼泪不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裴行俭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对不住,琉璃,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 琉璃起身瞧着他,轻轻笑了笑:“可是,你还是不能不去,对不对? ”

裴行俭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是,我不能不去。”他的声音里有沉痛,有无奈,更多的却是斩钉截铁、一往无回的决绝。

琉璃突然间只觉得疲惫到了极点,从头到脚都没有了一分力气,连指责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一软,整个人便没了意识。

昏昏沉沉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琉璃降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依然躺在卧室的床上,牛角铜灯把床头的一小片地方照得雪亮,裴行俭就坐在亮光里,手里拿着一卷书。

这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情形——裴行俭睡眠少,又珍情光阴,睡不着时便会起身看书,这盏铜灯还是她为此亲手设计的,琉璃怔了一会儿,看着裴行俭那沉静的面孔、那熟悉无比的轮廓,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裴行俭听见动静,把书一放,俯下身来:“琉璃? ”

琉璃展眉笑道:“守约,你不知道,我刚才做了个噩梦,真是吓死我了!幸好只是梦,这是什么时辰了?可不能睡过头,还有好些事没做,咱们明日就要出发了呢!”

裴行俭身子一僵,定定地看着琉璃,眼神深沉复杂得难以言表。

琉璃的身子不由也慢慢变得僵硬起来,仿佛连血液带思绪一时间都已无法流转,好半晌才鼓足勇气轻声问道:“是真的?你是真的,要去当那个大总管?”

裴行俭握着她的一只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喃喃道:“琉璃,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琉璃用力闭上了双眼,屏息片刻,再睁开眼时,才失望地发现,果然不是做梦。原来能跟他回乡,跟他安安静静一起变老,才是一场梦,而现在,她最好的梦,终于要醒了。

她只觉得一颗心已灰到了极处,一句话也不想,一根手指也不想动,恨不能整个身子都在这一刻化为灰烬青烟,再被狂风吹得干干净净,才能摆脱这无边无际的灰暗和失望。

裴行俭起身倒了杯水,给琉璃喂了半杯,又问她想不想吃些东西,琉璃闭着眼,一声也不吭。

裴行俭伸手理着她的鬓发,声音里满是无奈:“琉璃,你再生我的气,也不要这样好不好?韩四说,你是累得太狠又气急了才会昏倒。你要怎样才能消气?你若是这样病倒了,家里该怎么办?六郎他们又该怎么办,今天他们已经吓坏了……”

仿佛从灰贤里突然崩出了无数细小的火花,琉璃一阵怒气上涌,睁眼直视着他:“是,我就该养好身子,这样才能照顾好家照顾好孩子,这样你才能后顾无忧,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建功立业,再也不用把家里这些事放在心里,横竖,你也没真正放在心里过!”

裴行俭闭目叹了口气:“琉璃,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

琉璃心头的愤怒终于“腾”地燃了起来:“到现在了,你还想骗我!”

裴行俭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幽然深邃,若不见底:“好,琉璃,我不骗你了。那你听我说,有件事,我的确一直没敢告诉你。琉璃,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不过是个懦夫!”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东西,琉璃不由怔住了。

沉默片刻,裴行俭才重新开口:“琉璃,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前年冬天 我从西疆回来的时候,圣人曾对我说,他没有给我封相,不是因为小气,而是盼着我再立新功,回来之后就能更加名正言顺地出将入相,重振朝纲。 他还说,太子的属官都不得力,只有我这样文武全才的国之栋梁,方能辅佐东宫,让他成为明君;他说他会把真正的旷世恩典留给太子来赏我,也好成就一段君臣间的千古佳话。

而我,没有推辞。”

琉璃脑中原是有些昏乱,想了片刻才明白的意思,心里不由一沉:“我明白了,全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我没想到……”难怪李治会这么恨他!在李治看来,他这是明面上答应辅佐太子,暗地里却早就跟武家结了亲,根本就是欺君、是背叛、是在阳奉阴违。尤其是,在李治那样抬举他的情况下……裴行俭摇了摇头:“不,是我害了你,害了六郎。

其实我根本就没打算去辅佐太子,不光是因为我答应过你,更因为我胆怯了。明崇俨虽然为人卑劣,断人面相却是没错的。废太子的确没有帝王之相,甚至难得善终……我思来想去,怎么也不想做这个东宫属官。”

琉璃想起一事,微微点头:“所以你说过,你要在北疆多驻守一段日子。”

裴行俭依然摇头,声音里满是自嘲的凉意:“所以我明知道天后会赐婚六郎,却一个字都没有跟你说。”

琉璃惊讶地直起了身子。裴行俭瞧着她的眼睛,轻声道:“琉璃,你怎么就没有怀疑过我呢?我明知道天后早就有联姻两家的意思,明知道武三思的夫人经常上门,知道他女儿和六郎年纪相当,也知道在那种情形下,天后要破陛下的布置,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赐婚,我却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说。琉璃,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会连这么简单的谋算都防范不到么?”

琉璃茫然地看着他,是啊,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确不应该如此粗心大意。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笑容里嘲意更浓:“因为你太相信我,所以不敢去想是不是?其实我也一样。我也不敢去想,不敢相信。可是我骗不了我自己,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可能想不到,防不住?我根本就是不让自己去想,所以才能理直气壮地不去设防。说到底,其实是因为我自己也暗暗指望着,用这桩婚事来彻底离开东宫那个漩涡,甚至是,用这桩婚事,来给裴家、给六郎,留一条后路!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天后居然早就布下了先手,她把赐婚变成了订婚,又把时间提前到了头年八月,于是圣人从此便彻底厌弃了我。”

他轻轻呼出了口气,眉宇之间反而舒展少许:“琉璃,这份厌弃,是我应当应受的。因为我贪得无厌,既舍不得圣人给我的荣耀和机会,又不愿以身家性命去报答这份隆恩。我眼睁睁看着太子陷入那样简单的阴谋里,却已是无能为力,追悔莫及。我这样的人,的确是首鼠两端,其心可诛。

还有你,琉璃,你这么信我,从不曾对我有过半点疑心,你为这桩婚事那么懊恼悔恨,可我却连一句实话都不敢对你说。我一直骗自己说,我是准备出征,太忙太乱,一时考虑不周;我也骗你说,这些都是命数,命中注定如此。可是天地无私,报应不爽,我能骗自己多久?上天又能容我自欺欺人多久?”

琉璃从震惊之中優慢恢复过来,瞧见他脸上那苍凉的笑意,心里一阵刺疼,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守约,你怎么这么说自己?趋吉避凶,原是人的本性,你不过是为了让咱们家避开祸事,一时退却了而已,这又有什么错?你比朝廷上、比天底下大多数人都要好得多。你又不是圣入,有点私心又怎么了?就是那位号称圣人的,你以为他能比你无私多少?他但凡有一点点无私,他自己选的女人,自己动手收拾好了,凭什么要臣子们为他家那一堆乱账去填命!”

裴行俭听着前头的话还只是苦笑,待琉璃说完,却愣了足足一息的时间才道:“琉璃,你怎能这么说话?君臣父子,乃是天地大义,我怎么能跟圣人去比?”

琉璃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当然不能跟你比!他除了会投胎,又拿什么来跟你比?君臣父子,也不是什么天地大义。孟子还说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呢。孔子还周游列国呢。他们怎么就不去效忠天子了?可见所请君臣父子,以前没这回事,以后也不会有,不过是现在正好是家国天下,所以上头的人编了这么套道理出来,好骗着大家给皇帝卖命而……”

裴行俭沉声喝道:“琉璃!”

他这一声大槭有点急,刚想说话,转头就咳了起来。琉璃最怕他咳,犹豫了一下,探身要给他拍背。裴行俭却起身走开了两步,用帕子抹挣嘴角,停了片刻才走回床边坐下,瞧着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以后千万不要说了。莫说让旁人听见,就是让几个孩子听见了,也是莫测的祸事。你难道希望他们也像你一样无法无天、胡言乱语?”

琉璃本待反唇相讥这是自欺欺人,听他提到孩子们,想了片刻,还是闷声道:“不说就不说!”

裴行俭无奈地又叹了一声:“琉璃,我知道你的想法跟世人都不同。好,那咱们不说大义,就说人心。我裴行俭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无父无家、没名没分的遗腹子,是先皇帮我报了杀父灭族的血海深仇,让我入读弘文、人仕为官,是当今圣上对我赏识提拔,让我名扬天下,这些难道不算恩情?

恩师说过,大丈夫不问福祸,只求无愧。在废太子的事上,我又怎么能无愧?莫说臣为君死,天经地义,就算我只想趋吉避凶,也该坦然承认。可我呢?我贪心不足,舍不得那份荣耀恩宠,更舍不得眼前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才会落人天后的算计,才会让圣人大失所望,也使你和六郎陷入了难堪境地!圣人为什么会开杀俘的先例?说到底,还不是他不能不赏我,又不敢再用我,所以才会出此下策!我又怎么能说,在这件事上我也是问心无愧的?

琉璃,这一切,说到底还是我德行有亏,才会有如此报应。所以这一次我接了旨,不光因为我是大唐臣民,合该保家卫国;更是因为如今处境艰难,他亲自来请我,我若推诿不应,朝臣们又会如何看他?相反,我这样告病之臣,因太子而出山,因太子而立功,本身就是为东宫增势!

这是我弥补过错的唯一机会,只有如此,我才敢说,我裴行俭无愧天地,没有辜负恩师的心血,也没有辜负你和孩子们的信任。”

所以,他是下定决定要帮李显登上皇位、掌握大权了?琉璃茫然地看着他,烛光之中,他的神色依然显得平静从容,仿佛说的不过是一个最简单最容易的决定,只是眼里的诚恳、眉梢的坚毅,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就像寒刃出鞘,明月破云,干净明亮得让人自惭形秽。

琉璃心里一阵酸涩,这才是真正的他!也许自己应该为看见这样的他而高兴,可现在他要保的,是李显啊!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死路,自己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她忍不住道:“好,你不欺心,那你告诉我,如今的太子面相难道就很好了,他就不会……”

裴行俭打断了她:“当今太子面相高贵,必为帝王。”

琉璃被哽了一下,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去或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裴行俭温声道:“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我们若不去做,它就不会来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命数?命数若可改,那预见便是谬误;命数若不可改,预见又有何益?李公曾对我说,预见命数,是为了问心无愧,我也自以为懂了他的意思。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所谓命数,就是本心,命数不可改,是因为本心不可移。所以越是命中注定,越是要奋力前行,这才是预见的用处!”

琉璃心中震动,他说得没错,就像自己,自己虽然提前知道了一些事,但哪一件不是为之努力之后,才能让那“注定”变成现实的?可他眼下要做的这件事不一样,因为一分机会也不会有!而且因为裴炎的变数,只会让事情更加无可挽回。既然如此,今天就算被他看成怪物,自己也不能再瞒着他了——或许自己早就应该告诉他的,这样的话,他也会少受一些磨难。

她咬了咬牙,缓声问道:“那我若是告诉你,我能预见,当今太子必将会帝位不保,天下江山必将改姓呢?”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的并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明悟,瞧着琉璃的目光更是温柔:“琉璃,你不用如此,早在十三年前,李公就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了。若事情真是这般,那是大唐的劫数,是天下的劫数,却不是我逃避的缘由。琉璃,这一生,我再不会逃避任何责任,再不会仗着预见就去投机取巧,我再不会做任何一件令自己午夜梦回、羞愧欲死的事!”

琉璃所有准备好的话顿时都说不下去了,胸口被堵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半晌才低声问道:“那我怎么办?三郎他们又怎么办?把我们这些人都放到一边,不管不顾,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能问心无愧了么?”

裴行俭轻轻摇头:“怎么会?我怎么会对你们不管不顾?你放心,我要做的事,绝不会连累到你们头上,只会让你们日后过得更好。所有的事,我都已安排妥当了,你们一定都能平平安安的,不会受到半分牵连。”

怎么可能不受牵连!他已经站在李显这边了,武后,那可从来都是秋后算账、斩草除根的好手!琉璃摇头只是不信。

裴行俭却道:“我说过我不骗你了,就绝不会骗你。你到时听我的安排就好。”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之极,神色里却自有一分坚定。

琉璃依然无法置信,只是瞧着裴行俭的脸色,却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他,改变不了他了。可是,第四次出征,他怎么可能会有第四次出征?难道一切真的已经都改变了,自己再也猜不到结局?

她越想越是茫然,不由轻声问道:“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一定会走?”

裴行俭缓缓地点了点头。

琉璃呆了片刻,又问:“命数不可改,是因为本心不可移,那是不是本心移了,命数就可以改?在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什么事是不可改的?”

裴行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命数到底可不可改,我也不能断定。至于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事不可改的?来日不可知,往日不可追,这世上,已经发生的事,自然再也无法改变。”

往日不可追,这世上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如果不去做,就不会来临……琉璃脑中突然划过一道亮光,仿佛在一片迷雾中终于抓到了一点东西,那是她在二十多年前、在万年宫的雨夜里就寻找过的答案,在此时此刻,终于慢慢地浮现出来——原来如此!

裴行俭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迷惑:“琉璃,你……”

琉璃抬头看着他,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面孔勾出了一道淡淡的光晕,在昏暗的屋子里,看去是如此温暖,也许自己来这个世间一趟,就是为了守住这份温暖吧,还有守住这个家,这几个孩子……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守约,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行俭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等着她的下文。

琉璃认真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在出征之前,除了做那些准备,别的事都不许做。你一定要好好静养,好好吃药,要把身子调理好。不然,我不放心。”

裴行俭的眸子蓦然一亮,伸手握住了琉璃的肩头:“琉璃,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我。”

琉璃牵了牵嘴角,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回道:是的,我明白,可你,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