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涩然扬唇,替她把眼泪擦了:“是侍女也好,别的人也罢,你只要不是容敏就好。”

徐夫人略怔然。

她别开眼道:“我怎么会不要你。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萧家人手太黑,你不要太卖命了。因为你立的功越大,占的功劳越多,他们就会越容不下你”

徐坤抬手捂住她的嘴:“妄议君王,是大罪,不要说了。”

她恍若未闻,拿下他的手来:“你还不明白吗?忠勇王是萧靖和燕奕宁合伙杀害的。

“当年的北真比起乌剌的实力都要强,而他差一步就能灭掉北真,这样的话他能占下多大的功劳!他功高震主,所以被他们提前除了!

“燕奕宁是萧靖手里的刀,他杀了忠勇王还不算,为了斩草除根,所以连他的妻子和腹中的孩子也杀了!”

“娘子”

“所以世上人根本不知道忠勇王还有妻室,他们做的太成功了。”徐夫人望着他,“你永远想象不到人心之险恶能到什么程度。

“我本来也想不到,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想到,但现在我知道了。也许他们最不该的就是把容敏葬进王陵,留下了首尾。

“可是也晚了,段鸿飞和容敏,还有没出生的那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都回不来了。

“他们一定以为,我也早已经死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肮脏的过去。”

徐坤望着她始终未曾干过的泪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年的事情他了解的不多,不好评价。

但她时不时地做恶梦,连梦里都克制得很,那时候他就想过也许她并没有失忆。

因为一个失忆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强的自制力,怎么会懂得如此防备别人,包括他?

但是他仍然选择相信她,她不肯说,那他这辈子都不会逼她。

只是看到这样容貌靓丽而又举止温雅的她,偶尔他也会猜想她究竟是什么人家出身的女子?

她说到忠勇王的妻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揪心了。

忠勇王几乎是大殷军中的一个神话了,关于他当年如何势如破竹的攻入北真的事情不消冗述,他自己也将他视为军中至尊的存在,如果若水是他的妻子。

呵,是啊,这不可能,当年她到徐家来的时候才十来岁,而那个时候离忠勇王殉国已经有一两年了,可见当年她岁数更小,怎么可能会是容敏呢。

容敏是在来西北的途中失踪的,那时候西北因为忠勇王的离世正骚乱不已,她虽然没说,但可想而知她必然是从此跟她失散了,然后就在西北流亡,直到遇到他的父亲母亲。

这么说来,她恶梦里出现的场景,也多半与那段回忆相关了。

但她说她只是容敏的侍女……她并不像侍女,哪怕是等级再高的侍女。

做小伏低服侍人的人的气质,跟她的气质全然不像。

她素日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当初戚缭缭奉命前来打听她底细的时候,她提到往事也很克制端凝,这不是一个侍女该有的情态。

但,她有什么理由还要跟他往下隐瞒呢?

所以,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并不想再追问。

“你从前为什么不跟我说?”他问。

徐夫人双唇微抿:“我害怕。”说到害怕两个字,她交握的双手上,指节又开始泛白。

徐坤直觉有因,却不忍再问,揽着她道:“不要再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徐夫人张着泪眼,细看之下,那里头又夹杂着一些寒凉。

……

戚缭缭整日守在院子里,哪里也没去,就怕燕棠有什么想不开的。

但出乎她的意料,傍晚时分他就开门出来了,虽然还是有些怏怏地,但看得出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他半蹲在打着瞌睡的她面前,手里握着一大把剥好了的瓜子仁塞过来:“吃完了去拿点钱,咱们上镇子里逛逛去。”

戚缭缭立马弹起来,回房取了一把碎银子揣上,又火速梳头换了衣裳,跟他上了街。

……

北边战事大捷,关外消息闭塞,所知有限,消息传到京师,朝野上下的欢腾完全已非关外所能想象。

泰康坊这些日子简直不要太热闹,除去各家各户本来的欢喜,还有频频登门来访的外客。

所以不光是沈氏他们应接不暇,作为主帅府上的叶太妃,更是已不知道每日里要接待多少拨。

云嬷嬷劝她不必人人都见。

她却说道:“我儿子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为什么不能欢喜欢喜?你由着我。他平了北真回来,也许皇上就要有旨意下来了。

“等他搬出去,到时我再想以母亲的身份沾他的光,也是沾不到的了。想想,我可是打他一生下来就接手他到如今的呀。”

云嬷嬷叹气:“您看您,我不过是怕您累着,才提这么一句,您好端端地提这个作甚?”

叶太妃笑笑,不说话了。

皇帝接到戚缭缭的密信时,刚刚好发完一堆的犒赏旨意下去,朝廷在犒赏军将这方面从未吝啬过,这次自然又是要隆重些的。

卫贵妃陪在旁边帮着磨墨,还提议着是不是到时候大军凯旋了,再好好以燕棠和戚缭缭为主设个宫宴,以弥补当初他们于新婚时仓促出征的遗憾。

这边厢信看到一半,皇帝脸色却倏地变了。

他起身走到帘栊下,把剩下的半篇看完,而后凝眉沉吟半晌,就下旨道:“先不必忙乎了!让李芳把刚才发下去的犒赏折子全部拿回来!”

卫贵妃愣而起身:“出什么事了么?”

皇帝沉气:“朕要亲自去西北犒赏三军。”

第465章 她没有错

燕棠这几日照吃照睡照干活,除了话语少了些,沉默的时候多了些,其余没别的。

这使戚缭缭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他了,也许她心里还是把他当成了前世里那个只是跟她在坊间做伙伴的那个他,而忘了除去那一面之外,他其实还有很多面,所经历的人和事都不是那个时候的她所能看到和了解的。

她觉得他会脆弱不堪或者是情绪崩溃,那些都是基于“苏慎慈”心目中的他而言。

于是她就也只是陪伴而已,他忙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做点针线,给点准备点纸墨什么的,他吃睡的时候她也照样干自己的,他要出去,她总是最快速度收拾到他面前,他不提到这件事,她也不提。

这样平淡的日常,反倒又衍生出另一种温馨切实的感觉来。

他们从成亲到如今,其实都还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度过哪怕一日正常而平凡的婚后生活。

天天都是在战争的氛围下持续着日常,粗糙而简略。

而现在,这样按部就班,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等着去办的日子,哪怕只是很平常的陪伴,很寻常的散步逛街,反倒显得真实起来。

上晌,去镇子里买了些针线,凭窗坐在小饭馆里等着上菜的时候,看着满馆子里挽着裤腿趿着鞋子的乡民,再看看淡然自若坐在对面端着杯子喝着粗茶的燕棠,她回想起第一次请他去坊门口小面馆吃面的情景。

她不知道前世里他终究有没有知道他的身世,如果知道,他又是怎么度过的这段颠覆的日子。

而前世里萧珩在他的命运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很庆幸这一世里她能有机会这样陪在他身边,哪怕她并不能帮到他什么,但至少她是唯一不会随着他的身世变换而对他有任何改变的那一个。

她往他茶杯里添着茶,又让小二添了碗山参枸杞肉骨汤过来给他。

燕棠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对她的所有作为并没有留意。

他的心情从最开始的很凌乱很复杂,到四五日后的今天,虽然已经平复了很多,但终究有些坎没办法一下子迈过去。

“你说皇上有密旨给你,是什么密旨?”他终于开始问起来。

戚缭缭放了杯子:“他拿了个刻成狼头图腾的图样给我,让我上乌剌去寻找,没说是人还是物,总之就没头没脑的。”

“‘狼头’?”他收了目光回来。

“对。看模样应该是只玉镯玉环什么的之类,后来安达说那狼头是乌剌王庭祭帅用来镇邪的。后来我问他是不是找的容姬,他说不是,但是我直觉他找的应该还是一个什么人。”

燕棠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乾清宫,皇帝让他挂帅之前,手里观看的那件玉环来。

定然是它了。他在捉拿其其格的时候,也是曾经问过她的。

如果他打听的是人,又不是容姬,还会是谁?

他的生母吗?

那么他的生母即便不是容姬,也定然是跟皇帝有什么瓜葛了,不然他为什么找她(他)?

所以,他真的是皇帝的儿子?跟萧珩是异母的兄弟?

“还在想这事儿呢?”菜上来了,戚缭缭给他夹菜。

他不置可否,垂手端了碗,又道:“跟我说说容姬的事情吧。”

不管这个传奇的女人是不是他的生母,他都开始想要了解了解她。

难得他肯主动开口,戚缭缭放了筷子:“其实容姬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不堪。

“根据我现在掌握的信息,她是多年前带着扈从在西北或者关外某地被苏赫掳去的,先是她独自进了王庭,然后苏赫动了恻隐之心,把她的扈从找到后一并接到了王庭。

“在王庭她度过了连安达也具体不清楚的几年之后,就被胡章盯上了,然后就有了后来那一出。

“不过我现在感到奇怪的有两点,一是纵然容姬可能与皇上遇上,但她的扈从居然一个生还露面的都没有。

“二是安达交代过,贺楚早些年也在寻找一个人,但他要找的人可能不是容姬。”

别的问题她都不想再费脑子,但容姬就算是美色招祸,不容于世,可她的扈从总不应该全都跟着死了。而且贺楚要找的人是什么人,跟皇帝要找的人一样,让她全无头绪。

她望着他,温声道:“所以纵然容姬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和皇上有什么纠葛,她也应该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无助之余随便靠个男人苟活的那种女子。萧珩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燕棠抿着双唇,眯眼看着窗外。

之前他曾确实是看不太起这样祸乱宫闱的女人,因为他下意识的觉得,这些祸国妖姬大多淫靡。

所以萧珩在说到他是容姬所生时,他确实是感到羞耻。

他觉得一个人总该洁身自爱,她既是苏赫的宠姬,如何在失散之后又能立刻跟邻国的皇帝纠缠在一起?并且还生下孩子来?

没有男人,她就不能活么?

他承认,这也有他出身王爵的一些偏见在作祟。

子不嫌母丑的道理,他懂。

可是懂是一回事,真要接受又是一回事。

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严格的,所接触的人和事,哪怕某些人道貌岸然,至少也是在道德约束之内。

他一直以有燕奕宁那样英勇正直的父亲,和叶太妃那样温婉衿持的母亲为傲,他祟尚他们的人品,信奉他们的准则,这与他们的高贵出身无关。

因此他无法接受自己有个那样随意委身男人的生母。

他觉得,哪怕她曾委身于苏赫为妾,只要她不是随意乱来的,他也并不会看轻她。

可他得到的消息偏偏是。

所以,萧珩说她“人尽可夫”,他有什么理由反驳呢?

“燕棠,在这个世上,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要活着是很艰难的。这不是你我凭自己的经历和出身可以决定的事。”

戚缭缭看着他黯然的双眼,说道:“以你我这样的身份,可能会信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是对于相当大的一部分人来说,好死却不如赖活着。

“所以如果容姬真的在流亡的过程里,为了生存有过什么不符合你我准则的作为,只要没有伤害到无辜的人,其实我觉得她没错。何况有些事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第466章 你找容姬?

即便她认为容姬极大可能不是他的生母,也很可能跟皇帝没有关系,可是在皇帝亲口说出真相之前,仍然存在着可能,所以一味地安慰他,跟他强调没有这个可能,是不明智的。

他的认知仍然在高高在上的贵族的思维里转不过来,如果不端正他,那么一旦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变成现实,他会更绝望。

话说回来,如果她不是活了两辈子,也做不到接受这样的身世啊。

他们都是贵胄,家族没落或许还不要紧,出身观念是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潜移默化形成的。

贵族的风骨和节气,是不容许他们做出这样不择手段以求苟活的行为的。

燕棠咬了咬唇,低头拨弄着碗里的饭。

戚缭缭想了下,又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也沦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你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希望我去死?”

燕棠手停住,抬起头来。“我不会让你有这样的时刻。”

戚缭缭道:“只是假设。而且一辈子那么长,这种事情谁也不能保证。”

他抿紧双唇,回答不下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这种拷问对他来说太戳心了。

如果她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当然希望她活着!

可是如果她遇见的是容姬这样的情况……

他那么爱她,那么希望她眼里只有他,连她当年给黄隽送过吃的他都耿耿于怀至今,萧珩对她毫不掩饰的情愫,令他也毫不掩饰对他的排斥,如果她需要像容姬那样才能保命,他能接受吗?

就算她能活着回到他身边,他能够像从前那样爱她吗?

如果能,那么他对“生母”的硌应又算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能,那么他当初对她发过那些山盟海誓,说她无论怎么样他也会跟她一起,又算怎么回事?

他忽然觉得叶太妃当初说的话有道理了,如果根本不曾共同经历过什么,只凭着一时的欢喜,就信誓旦旦地说出不管怎么样都会在一起,实在没有什么可信度。

“我不知道。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他垂下头来,声音有些沙哑。

他没有办法骗她说他完全不在乎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因为在儿女情上,她是他的全部。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说不让她这么做,因为他是那么渴望能跟她一起走到天荒地老。

戚缭缭轻叹着给他夹菜:“你不用纠结,我就是顺口问问。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去走走。”

她的本意并不是要考验他,只是希望他能跨过去自己心里这个坎:究竟名节对于他来说,是不是真的要高过于身边亲人的生命。

人活着,总得明白自己最终图的什么,毕竟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齐美的好事。

更多的情况下,是命运逼着你做出选择,你的选择才能决定你之后的人生是幸运还是不幸,是无悔或者遗憾。

……

燕棠的注意力成功被戚缭缭的话题转移开了。

现在他开始认真思索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饭后又去买了些子湛让帮带的东西,回到屯营里,几个当值的将领就在校场口等着他了。

“元帅回来得正好,北真那边有动作了,之前在依拉塔的时候不是有几个小邦还在观望着不肯投诚吗?日前北真可汗派人去联络了这些人,看模样怕是还想跟咱们分庭抗礼来着。”

蓝钟离率先走到他们跟前来。

燕棠顺手将马鞭给了戚缭缭,问道:“咱们能立刻调动的有多少人马?”

“包括依拉塔,库哈,阿拉坦在内,能立刻调集二十万!”

“那行!”燕棠眯眼看看校场里排兵的将士,“即刻让兵部的人带着舆图到议事厅来,今晚上拿出方略,明后日便出兵。”

又道:“谁管着贺楚的囚室?”

众人说了个名字。

他点点头,跟戚缭缭道:“你先回去,我先走走。”

……

戚缭缭猜想他是去问贺楚之前她说的事情,便点头先去找戚子湛送买回的调料。

子湛正在炖鸡汤,浓腻的香气穿过厨院扑鼻而来。

她闻着有些作呕,捏着鼻子道:“怎么天天炖鸡汤?就不能换点别的,都想吐了都!”

子湛摸着后脑勺:“哪里有天天炖?这不回来才炖第二次嘛!”

……清水营是有规范的牢狱的。

囚室就在营房西侧。

燕棠带着黄隽从衙门里进了去,通过后院庑廊到了牢房。

一排过去十来间的暗室里,贺楚住在最东边的那间,而最西边的那间是安达。

乌剌完败之后,安达又得知了忽兰王后和帖木儿的消息,接而便崩溃了,据说连日不吃不喝。

直到到了这里,知得贺楚也在那头呆着,便日日扬声咒骂,尽管这么远的距离贺楚压根就不一定听得着。

燕棠到了贺楚这边,自有人搬了椅子过来。

他这是第二次见到贺楚,第一次是捉到他的当时,他在场。

当时的他身穿着乌剌的王服,正妄图想要夺路逃跑,显得富贵而仓惶。

眼下的他身上王服已经肮脏凌乱,原先还称得上英俊的面孔也在蓬发之下显得潦倒无比。

但是抚膝而坐的姿势,倒还显出几分虎死不倒威来。

他别开眼,说道:“容姬在你们王庭呆了多少年?怎么进去的?有没有下落?”

贺楚听完,冷笑了声,居然以汉话说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在问我?燕奕宁的儿子?还是大殷的元帅?”

燕棠扭头望着他,片刻,他看向黄隽。

黄隽立时机灵地退下去了。

“你会说汉话?那就好办了。”

燕棠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应该知道中原有成王败寇的说法,现在你不过是只丧家之犬,你觉得我有多少种方法能从你口里问出我想要的?”

贺楚凝视他,半晌未语。

燕棠道:“听说你早些年一直在关外寻人,寻的可是容姬?你跟你的伯父一样,也看上了她?所以即便是夺了位置,也不肯放过你这位继母?”

贺楚垂眼:“容姬进宫的时候,跟我的母妃年纪小不了多少,他在王庭呆了七年,失踪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

“她就是再美,你觉得我对她还会有兴趣?

“就是有兴趣,我最后一次寻他的时候,她也有四十多了,还值得我找什么?”

第467章 她的侍女

“那你找的是谁?”燕棠问。

“她的侍女。”

“什么侍女?”

“容姬在进入王庭之前,是江南什么大户人家的女眷,当时不知怎地到了西北,结果被我父汗带回了王庭。她随行的婆子生有两个女儿,一个当时是十一二岁,一个还只有一岁多。”

贺楚抬起头,凝眉道:“这两姐妹初时不怎么打眼,到后来越生越美。

“王庭里的人都传说她们是容姬训养出来的妖孽,要一齐祸乱宫闱的,于是在给容姬套上狼头玉环的同时,也给她们姐们各自套上了一个。”

燕棠收回目光,重又坐下:“是什么家族,知道吗?”

“只知道姓容,别的不清楚。”贺楚唇角有些晒意,“那容姬不肯说,我父汗为免事端,自然也不愿深究。

“她确实是长得美,令我父汗十分着迷,他后宫姬妾如云,从来没有哪个像她那样获得诸多的关注,连旁人都轻易不让见,真正的养在深宫人不识。

“至少我十三岁去北边草原之前,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燕棠接了士兵奉来的茶,等他退下,又问:“这么说来,你从头至尾没有见过这么个人?”

“也不是。”贺楚凝眉摇头,“那年我父汗做寿,我见到了她。本来我们乌剌并没有什么做寿的习俗,但我父汗为了热闹热闹,就办了。

“刚好我满了十八岁,也去了,在宴席上见到了容姬。

“她的确是称得上绝色,但她病恹恹的,并不怎么笑,我看不惯父汗对她千依百顺的样子,于是离席去了外庭。

“那会儿我已经在筹谋夺位,我要找的是德罕帖木儿。却没想到意外遇见了她。”

“谁?”

“她那个改了乌剌名字叫萨娅的侍女。”

燕棠捧着茶杯,背抵在椅背上,纹丝未动的身姿并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贺楚的话头已经止不住,这个已逾四旬的汉子不紧不慢,接着往下说起来:“她应该是十三四岁吧,皮肤白得把所有人都衬得成了泥土,抱着只铜盆坐在角落里,对着天上飞过一只苍鹰在笑。

“当时的她论美艳,也许不及容姬,可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太美了。我当时就猜出来她是谁。

“但我很惊讶,你们中原人竟然皮相生得这样好,也或许是那个时候,我对中原土地有了一种异样的念想。”

燕棠斜睨着神色平淡的他,并没有打断。

“我看到这样的姑娘,莫名地走不开了,我藏在角落里打量她,心里莫名地羞涩。

“她虽然是侍女,但是身姿举止衿贵得与普通人根本不一样。

“我看到她忽然放下铜盆,攀住窗户,踮脚站在大石头上去捡墙头的一根鸟羽。

“仅仅那一面,我竟然开始担心她会不会跌下来,她摔着了腿该怎么办?到时候我可不能去到后宫里去给她送药。”

说到这里他唇角竟然有了一丝浅淡的苦笑,看过来:“年轻人,你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因为心爱的人一个完全不经意的眼神或举动,便开始情不自禁地想到很远,哪怕她根本就不知道你,也根本不知道你在偷偷地喜欢她。”

燕棠没说话,他的眼神也飘向了很远。

恍惚间过去某些时候,他也曾因为她而心怀窃喜地憧憬过未来。

贺楚没有等他回答,又说道:“可是我甚至都来不及让她知道我的存在,她就在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后惊惶地逃走了。

“后来我上王庭来的次数就多了些,也开始曲意奉迎我的父汗,除去得到他的信任之外,也想在王庭里多留一会儿,以图能遇见她。

“可我总共见到她的次数,前后也不过三四次。人前她从来没有露出过笑脸,也总是低着头,也许是觑觎她们姐妹的人太多了。

“不光是她,她的妹妹到了七八岁上,也被很多人盯住了,毕竟鞑靼人里,几岁就通婚的事情遍地都是。

“何况她们好像生来就是什么出众的人一样,行动举止把周边人衬得粗俗极了。

“一个人若是生得太显眼,总归会招来不少事情的。

“所以容姬他们在王庭生乱的那天夜里失踪,被人传说是遭杀害了,也很多人相信。

“因为王庭的女人们都很害怕她们几个来日祸害到自己的男人,早就恨不得除了她们,只不过没有机会。”

燕棠看过来:“你也相信了?”

贺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想相信。”

燕棠别脸看向庭外:“所以你找了那么多年,究竟有没有什么结果?”

“没有。”贺楚幽幽地道,“我只是在我父汗的遗物里得到一只银制的狼头手环,那手环是砸断的,据说是在她们失踪之后,他在他们所居的宫中找到的。

“但可笑的是,我惦记了她那么多年,甚至那个手环究竟是不是属于她的东西我都不清楚。”

秋风灌进屋里来,风停时便只剩下一屋的沉默。

此刻成为阶下囚的贺楚,眼里的情绪不是屈辱,不是愤懑,也不是仇恨,而只是一腔用遗憾腌制透了的陈年萧索而已。

……

走出衙门之后燕棠抬头看了看天空,日光已经开始西斜,天很蓝,万里无云。

对贺楚的故事他没有太多感受。

也许戚缭缭是对的,容姬并不是他的生母。而贺楚要找的人没有下落,也许这后头还有内因。

可是她拷问他的也很有道理,如果他的生母万一真的需要以某种方式求活呢?

让他想清楚,这才是她抛出那个问题的真正用意吧?

放在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身上上他或许很容易有答案,说句名节至上不是那么艰难。

可是事情若安在已日渐刻入他骨髓的她身上,这种感觉和矛盾的心理就忽然变得切实起来了。

不说他现在能不能给出答案,只说他一想到她要面临什么样的场景,他心里就如若刀扎。

而当这个人是生他,赋予他生命的母亲的时候,他能厌弃她吗?能不容她吗?

若不是她,起码他连这二十年的经历都不会有。

他的高高在上,他所谓的高尚的人格,难道不都是基于当年她的十月怀胎之上吗?

所以就算一切是真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厌弃她。

第468章 释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