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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热闹之时,谁也没有发现大殿一角的柱子背后,不时会传出小声的叽喳说话声。

几个年轻的华服女子躲在柱子之后,你推我搡地低声笑闹着。

“三姐姐,原来北国男人的头顶是没头发的呀,我先前还从来不知道呢!”一个看上去年龄甚小的女孩捂着嘴笑道。

一旁年纪稍长的艳丽女子小声斥道:“再胡闹,就都回去,省得被人发现了还得一顿责骂!”她扭过头,看了看殿中那两名北国男子,浅浅一笑,“虽然没头发,但是模样还是怪俊呢!七妹,你说是不是?”

卫淇小手扶着柱子,头歪过去瞅了瞅,又赶紧缩回来,脸上一阵红,道:“隔了这么远,哪里就能看出来俊不俊,三姐姐不要胡说了。”

先前那名年龄小的女孩倒是胆子大,身子探出去又瞧了眼,突然叫道:“哎呀呀,好像看见我们在这里了,怎么办怎么办?”

卷三钗钿堕处遗香泽

第五十七章心悸

其她两个女子一听这话,忙垂了脸朝后面退去,刚走没几步,便听见那个年幼女孩在身后笑道:“说句玩笑话罢了,两个姐姐就还当真了!”

卫淇转身,看着那小女孩,面带恼色,却还是忍不住笑了,道:“十一娘就闹,被人宠上天了!”

二人旋即又回到柱子后面,抬袖半掩面,继续偷偷地瞧着殿中的人。

卫淇眼睛直盯着耶律宁的头发,见他头顶两侧的头发垂在脸庞侧面,修剪得整整齐齐,不由浅笑道:“这北国男人的头发,确实好笑。”

小女孩在旁边忙叽叽喳喳道:“七姐姐,三姐姐说的没错儿,这北国使臣的模样确实俊呢!”

卫淇不语,隔了这么些距离,她隐约能看见耶律宁那刚硬的面庞,一双峭眉如险峰般划过额角。

她抿抿粉唇,这北国男子,和天朝的男人长得真是不一样呢…

卫淇心里正想着时,听见那小女孩道:“咦,那个副使怎么朝尉迟将军走过去了?”

卫淇忙转过目光,朝尉迟决那边看去,见萧拓凛手中握了酒杯走到尉迟决身旁,微微一揖,开口道:“请问你是?”

萧拓凛的天朝语说得十分生涩,连天朝人平日里说话所用的敬语也不知道用,便直通通地想要尉迟决报上姓名来。

尉迟决眉毛一挑,抬眼朝萧拓凛看去,却不起身,只是冷冷道:“在下尉迟决。”语气颇为不善,连官职都不向萧拓凛报,只独独说了名字。

萧拓凛神色一怔,不顾尉迟决的无礼,声音洪亮道:“你就是尉迟决?那个把李炳奚逼到贺兰山那一边的天朝大将?”

他这话说的甚是无礼,再加上声音又大,周遭的天朝官员们不由都扭头看过来,惊讶于北国使臣的放肆,没想到他连西朝皇帝的名字都敢在大殿上直接叫出来。

尉迟决不语,只拿一双黑眸看着萧拓凛,长指在案上的白玉杯沿猛地划了一下。

耶律宁也是一惊,哗地自席上站了起来。但他不是惊讶于萧拓凛那狂逆之言——北国贵族一向自视颇高,西朝的国力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得一提,而是震惊于尉迟决自报的姓名。

耶律宁撩袍上前,连自己手里还握着酒杯都不知道。那酒杯随着他身子一晃,透亮的琼浆洒了出来,溅到灰蓝色的长袍下摆。他膝盖向前一移,那酒渍便沿着袍间暗纹散了开来。

耶律宁走动时,袍子下摆轻轻扬起,露出里面深灰色的裤脚。卫淇躲在柱子后面,看见他抬起腿时那弯弯的优美弧度,小脸突然红了一下。

耶律宁向她们这边越走越近,卫淇已经可以看清他发上系着的小小装饰,目光下移,见他腰间挂了一只瓷制鱼形小盒。

突然觉得衣服下摆被人轻扯,卫淇回头,听那年幼女孩小声笑道:“七姐姐看什么这么入迷呢,刚才还说看不清,这一会儿功夫,就两眼直愣愣的,连我们说话都听不见了。”

卫淇一羞,伸手便向那女孩身上拧去。小女孩身子一侧,躲了过去,却让卫淇的裙角露到柱子外面去了。几个人均没发现,还在小声说闹着。

耶律宁走到尉迟决身旁,嘴角两侧扬起,抬手作揖,笑道:“原来是尉迟将军,久仰。”

字正腔圆,声色凛冽,这声音传到柱子后面,三个女子都住了口,复又看过去。

尉迟决微一点头,也起身站稳,道:“殿下之威名,在下也有所耳闻,今日幸得一见,殿下果然不负盛名。”

耶律宁闻言朗声大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威名,尉迟将军莫要说笑了。”待笑停了又道:“倒是尉迟将军的名字,我在北国,也时常听人提起。”

耶律宁的笑容如初升的红日一般刺眼,那刀唇雪齿落入卫淇眼中,竟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这感觉令卫淇慌了神,她忙用手扶住柱子,眼神错开,瞥向尉迟决。待看见尉迟决那惯然的冷冰冰的神情后,她心里才慢慢放松下来。

只看了尉迟决一眼,卫淇便蹙眉苦笑,收回目光,转身靠上冰凉的柱子。

尉迟决看着耶律宁的笑脸,依然冷冰冰道:“此次殿下来我天朝,想必是十分称心如意,还请殿下好好享用我天朝皇帝陛下为您准备的盛宴。”说完,便径自坐下,拿起案上的酒杯,仰脖饮尽。

尉迟决这般无礼的举动,让天朝官员们无一不捏把冷汗。众人都听得出来,尉迟决这是在对天朝与北国修盟并向其纳岁币一事发泄不满之情。

一旁的萧拓凛早已忍不住,指着尉迟决便吼:“你这个南朝武人怎的这么不知礼数?我们殿下…”

萧拓凛还未说完,便被耶律宁抬手打断。耶律宁低头看着尉迟决,仍是笑着,道:“夷狄之人不通礼教,将军不要见怪。”他说话时,语气虽然和善,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骘之色。

尉迟决搁在膝上的手已握成拳,黑眸盯着耶律宁,不发一言。

萧拓凛鼻腔中“哼”了一声,便转身回席。

柱子后面,卫淇小声恼道:“决哥哥怎的这般任性,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便由着自己痛快乱说话!”

耶律宁见尉迟决这副模样,面上倒也没所谓,正要转身之时,耳朵突然一动,目光转而移向一旁的粗大殿柱。

那殿柱下面,露出了一小片五彩绸缎。

耶律宁眉头轻挑,站着思索片刻,忽然一笑,慢慢朝那殿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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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相视

粗大殿柱后的三人看着耶律宁朝这边走来,均是脸色大变,慌作一团。

年纪略长的女子低声急语道:“快些退下去,别让他瞧见了,否则不知得乱成什么样!”

小女孩忙点点头,拾裙随了她便朝后退去。

卫淇也捏紧裙侧,也想要跟上去,可才走一步,长裙腰间一紧,她一个趔趄,险险站稳后,一回头,看见自己露在殿柱之外的裙角,正被耶律宁的黑色皮履牢牢踩在脚下。

她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里,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心在砰砰砰地狂跳,在这满是喧闹之氛大殿里,一股冰冷寒意从她脚底慢慢涌了上来,漫遍四肢百骸,指尖瞬间冻住。

卫淇后退一小步,背贴上柱面,手慢慢从嘴上放下,掌心里汗渍渍的一片。

耶律宁背朝殿柱,脸上带着笑容,脚底似不经意地在地上蹭了蹭,将那片露出柱外的裙缎牢牢压在脚底。他手中捏着酒杯,朝殿廊两边的低阶官员微微致意,一身贵气无人可比。

卫淇手沿着裙探下去,抓着裙摆往上抽拉,想要将被耶律宁踩住了的裙脚拽出来。她刚一使劲,耶律宁便似有所感知一般,脚向后快速一挪,踩得更稳。

卫淇心中大骇,这耶律宁是故意踩着她不放么?因被尉迟决无礼相待,才想要找个机会羞辱天朝么?

她咬住嘴唇,耶律宁分明是存心困她在此,若有朝中官员过来与他说话,那一下便能看见她了…

卫淇不敢再想下去,心里紧张得一塌糊涂。她小心翼翼地向旁稍移了些,侧过头,看见柱子那面的耶律宁背对着她,站得笔直,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腰。

那背后的袍子中间,随着他脊柱的形状,浅浅弯陷下去,成了一条细细的沟壑。

隔了这么近,卫淇依稀可以闻见耶律宁身上散发出的不知名香料的味道。若有若无的香气绕着柱子,窜入她的鼻尖,令她又是一阵慌。

自幼长在深宫,除了天朝皇子们,她唯一亲近过的男人就只有尉迟决一个。从未与其他男人有过近距离接触的她,此时与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男子挨了这么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她咽了下口水,目光移向耶律宁露出衣领的脖子,深麦色的肌肤绷得紧紧的,显得光滑又有弹性。他脑后的发梢服贴地垂在脖子两侧,身子一动,便软软地蹭蹭脖子。

卫淇愣了一愣,又马上脸红,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怎可以这么不知耻地盯着一个陌生男人看?

她手接着用力向上拉扯长裙一侧,可眼睛却不受控制般地,依旧看着耶律宁宽阔的后背。

手上用了几下力,耶律宁鞋底的裙角还是纹丝不动。殿廊上响起人走动的声音,步子离这儿越来越近,卫淇惊得手都发颤,一颗心跳地直要扑出嗓子眼,无助地看着耶律宁的后脑勺,牙齿将下唇咬得微微渗血。

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急得眼睛里不自觉涌上水气,睫毛微颤之时,突然看见耶律宁的头动了一动。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着她,里面是纯粹透亮的光。

卫淇一怔,眨了下眼睛,泪珠就贴着白皙的脸颊滚下来。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眯了眯,里面有惊奇的火花在闪动。

她蓦地回过神来,目光一晃,对上耶律宁转过来的脸。

深深陷下去的眼眶,晶莹透亮的眸子,两条峭眉高高扬起,颧骨微凸,厚实的嘴唇下面一个小小的凹陷,从额头到下巴,都似刀斧凿刻出来的一般。

这一张英气逼人的俊脸,这一双震人心魄的眸子,这一个贵气十足的异国男子…

她一下子变得不能呼吸,眼眶里的水气也似瞬间蒸发掉了,眼角只是觉得干燥得痛。

耶律宁紧紧盯住她的面庞,眸子里闪过惊艳之色,忽然一笑,嘴唇动了动,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话。

他是用北国语说的,声音虽低,卫淇却听得清清楚楚。

卫淇脸色发僵,他是以为她听不懂北国话,才说出这么放肆的话么…?

殿中已经有人在叫:“耶律殿下…”,耶律宁眉峰抖动,深深看了卫淇一眼,脚底轻抬,头随即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