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律宁翌日便起程赶赴上京,偕行的除了析津府上旧臣念钦一道。

纵是平日里析津府上南班官员对闵念钦此人甚为客气,可随皇族赴上京一事,带着一个天朝叛降之将,怎么都让人觉得不甚舒坦。

奈何耶律宁心思已决,不论众人怎么暗示反对,也一定要闵念钦随他赴上京。

一行人快马飞程,从析津府到龙化之路,只用了八天不到。

虽说早在析津府时就听人报过,南院大王耶律斜斟出京调兵屯于龙化,可在龙化城外看见城门紧闭守备森严的军队时,耶律宁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这分明就是战备的态势,眼下耶律斜斟做出此态,他已能想像得出,在上京北面宁州驻扎不前的父亲耶律休戚那边的状况,定与龙化无异。

耶律宁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北上与耶律休戚相会。

一来是怕耶律休戚一旦见了他,便不会再让他入上京;二来是怕一旦生变,那他赴上京的本意也便成了水中月雾中花,没人能相信;三来是因闵念钦之劝言,要他莫管他人,莫论天下之势,先入宫见皇后为上策。

随即从龙化城后绕道而行,第二日便进了上京城。

一路而来,竟未发觉上京与记忆中有何差别,不论是外城守军,还是内城居民,都是一副安然模样,着实令耶律宁与随行之人感到讶然。

南北两大重镇都被严兵压着,上京如何还能做出这样一副姿态来?

耶律宁走在通往皇宫的官街上。眉头是越皱越紧。

看来皇后萧氏,竟比他先前想像中地还要厉害…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上京分南北两城,北面皇城,南面下城。

一入皇城,便有人带了耶律宁一行往宫内去。

入宫门时,除身上刀剑,只许耶律宁再带两人一道入内。

众人本以为耶律宁会随手叫两名旧人跟他一道,谁知他却点了府上近侍一名,还有那个闵念钦。

这皇宫。耶律宁自小至今,来过无数次,却从未有一次像此时这般令他觉得森森然然。

左右皆是花放鸟鸣,可他心里却是越来越沉。

看一眼脚下这路。耶律宁皱眉问带路的宫人:“这是要去哪里?并非是去明事殿的路…”

宫人低眉道:“皇后有言,不必去明事殿费那事儿,只去她寝宫就行了。”

耶律宁愕然,这是何理?

却不再多言,但跟着那宫人快速走去,身后亲侍及闵念钦亦是紧紧跟着。

到了皇后寝宫门口,耶律宁飞速四下打量一番,竟没有见到一个宫卫。

甚是奇怪!

不明白这萧氏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耶律宁攥了攥拳头,脚一抬,跨进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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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人众。见耶律宁三人进来,目光皆洒了过来。

耶律宁一一看过去,除了父亲耶律休戚及南院大王耶律斜斟外,其余二院四帐的皇族几乎全到齐了。

心里面抽了一口冷气…自己先前倒是估量错了,没想到萧氏竟能召集来这么多人!

上前行礼。殿角御塌上,皇后萧氏斜斜地倚在上面,身侧端端正正坐了一个小男孩儿。正是太子耶律齐。

绫罗垂地,簪花映目,萧氏略略一抬眼,眉尾煞艳,红唇勾着对耶律宁道:“本以为你是不来了呢,莫要多礼,坐吧。”

耶律宁肩膀一颤,“臣日夜不停赶赴上京,奈何析津府地处偏南,所以…”

萧氏悠悠一笑,“无需解释,但坐无妨。”

耶律宁咬牙,撩袍坐下。

萧氏拢了拢袖子,缓缓直了身子,笑看众人道:“召大家来,没甚么别的事,只是想问问各位,先帝骤没,我母寡子弱的,这北国天下当是如何才好?”

这话虽是问话,但语气却是定然明了。

与座诸位面面相觑,竟没一个肯先开口说话。

萧氏又笑了,红唇娇颜无比,拉过太子耶律齐的手,“诸位都是跟着先帝多年的了,我今日也就不讲那些虚地,但想问大家一句,若是太子即位,大家会如何?”

当即有人道:“自然是尽心尽力辅佐新君了!”

萧氏点点头,眼睛瞥向其他人,“都是此意么?”

点头的点头,应和的应和,殿上众人没一个反对的,也不敢有反对之声。

萧氏眼睛眯了眯,“先帝之灵在上,我皇族祖先之灵在上,诸位今日所言,还请自己记住了。”

众人默然片刻,然后一名略微年长地男子忽然站了起来,“我们今日即是这么说了,那将来就必定不会反悔!只是,皇后的手段也太狠毒了些…”

耶律宁眉头乍紧,不明这人何出此言,张眼望去,见那人是北院宣徽使耶律兀卫,

还在上京时,见过几次。

萧氏坐得稳稳的,手握着耶律齐的手,侧头对他道:“齐儿,你听见了么?这位皇叔说母后手段狠毒…”

耶律兀卫两腮肌肉颤了颤,“皇后说这种话是何意?虽说这殿上之人此刻都坐在这儿,可心里哪一个不是像我这样想的?先帝驾崩当夜,你隐丧不发,假传圣上旨意将人在上京的皇族全部召来皇宫,背地里却命宫卫将我们的家眷全部软禁至瓦里,你好狠的心啊!先帝既崩,太子即位天经地义,我等自是会竭力辅佐,你又何必使此手段!”

耶律宁闻得此言,背后地衣襟不禁汗湿了一片…

原来如此。

萧氏眼睛盯着耶律兀卫,头稍稍偏了偏。发上金色簪花一晃,耀得人眼睛发酸。

她脸上蓦地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自是会竭力辅佐?我可相信你们这种话?诸位也不是傻子,龙化、宁州二城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心里想必比我要清楚数倍罢!我若不这样,恐怕现在就不单单是这二城重兵压宫,北国早就被你们拆了!”

耶律兀卫面色涨红,神情如梗在喉,憋了半天。竟再憋不出一句话来,当下愤愤然地一屁股坐回位子上。

萧氏喘了口气,又道:“我也不是那狠心不讲理之人,只要诸位一心为国。莫要在这儿窝里斗,新帝即位后,我自是会将诸位家眷毫发无损地送回府去。”

殿上众人脸色皆是阴阴沉沉,纵有不甘,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萧氏轻拂鬓边碎发,脸上又扬起和善地笑容,“我知你们现在心里都是什么打算。定是希望南北二院大王率兵直接入城,把我撕碎了罢?”

众人面色大惊。“皇后何出此言!”

耶律宁更是惊得不能自持,慌忙起身道:“家父虽是驻守在宁州可绝无逼宫之意!”

萧氏淡淡一笑。“都说了,今日不说那些虚地。各位也别把我当傻子,这世事人人都看得清,不必装来装去的,我看在眼里都觉得累。”她松开耶律齐的手。从御塌上起身,径直走下来,冷笑道:“你们还当龙化城内现如今领兵的是耶律斜斟?别白日做梦了!”

她拍拍手。唤来一个宫卫,“把人带上来。”

那人依言下去,不多时便从殿后带来一人。

那人不是耶律斜斟又能是谁!

耶律宁的手都在抖,来上京之前所想地,和来这之后所见的,堪称天差地别!

果然是变数有加,不由得佩服起当初闵念钦劝他之言…

心里且叹着,就见耶律斜斟满面愤懑之色,对着萧氏道:“竟没有想到,跟在我身边整整九年的亲信居然是你地人!”

萧氏不理他,只是对着面色惊疑不定的众人道:“龙化城内的驻军,现在不过是给宁州做个样子罢了…你们,可是明白了?”

耶律宁的拳头越攥越紧,宁州,父亲…

萧氏地目光便直直落在他身上,笑眯眯道:“先前还在想,这北院大王一辈子战功赫赫,为我北国攻池略地驻疆守国,莫要临了留个不清白的名声,怎么动宁州让我想费了脑子也没想出来…却没料到他儿子竟然顺了旨意来了。耶律宁,你可有办法劝你父亲,交兵入京?”

耶律宁抬眼,恰恰对上那女人的目光。

似雾似星,却藏剑颇深…他这一生,没见过这种女人。

耶律宁垂眼,点了点头,“自当竭力劝说。”

萧氏走到他面前,站定了,又道:“本以为你会恃析津府之利,与你父亲南北相照。你能来上京,我先前是真真未曾想到。先帝在位时甚是喜爱你,如今我才知道,他竟是对的。南院枢密使一职尚缺,以后,便由你来任。”

耶律宁惊讶万分,本以为她会因耶律休戚一事迁罪于他,谁料非但没有,还将南院枢密使这重职给了他!

是试探他?抑或是收买他?

耶律宁没时间细想,亦没能力细想,当下只得谢恩。

萧氏正要离去,却乍然看见耶律宁身后的闵念钦,凤眼一凝,面色变了变,问耶律宁道:“他,是天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