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大行,恐怕也是晋王下地手…若是真的让他得逞,那恐怕将来不止卫靖,连尉迟一门上下都要被他处置得干干净净。

一念及此,她不禁又打了几个冷战。

那信,她绝不可能写!

尉迟决与卫靖的情谊,她不能扰了;尉迟决对天家的一片忠胆。更不能因她而成了灰!

安可洛定了定神,看着卫凌,一字一句道:“王爷恕罪,那信,我是决计不会写的。”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卫凌神色未变,只是似笑非笑地又问了她一句:“哪怕我让你再也出不了这晋王府?哪怕我让你永不见天日?你也不肯写这信?”

安可洛紧紧咬了咬嘴唇。使劲摇了摇头,“不论怎样,那信,我不写。”

卫凌鼻腔里轻哼了一声,“也不愧是尉迟决死也要留在身边的女人,话到这份儿上了,倒也颇见得些胆色。”

他转身背手,走回那椅边,缓缓坐下,垂目想了片刻,又抬眼,“你,可知你是谁的女

这话锋突转,一时让安可洛回不过神来,不由下意识地接了句:“谁?”

卫凌望着她,慢慢地地从牙间中挤出三个字:“安世碌。”

什么?

安世碌?

安可洛一时有些恍惚,竟觉自己耳中听见地有误,不由又问了一遍:“谁?”

卫凌嘴角一勾,“安世碌。”

安世碌…

安世碌!

这三个字如晴空霹雳一般瞬间震懵了她。

安可洛膝间一软,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强作笑容,“王爷莫要开这种玩笑。”

卫凌伸手去拿桌上茶碗,端至嘴边,慢慢押了两口,“我何时与人说笑过。”

安可洛紧紧攥着袖口,冷笑道:“王爷不过是看我也姓安,便把这莫大的罪名压在了我头上!你无凭无据,怎么就能说我是安世碌的女儿!”

卫凌一眯眼,“谁说我无凭无据?你脖子上可是有块翠玉,上面刻着一个安字?”

安可洛下意识地探上领口,压住那块玉,“是又如何?不过是一块玉罢了,谁又能说明它的来历?”

卫凌搁下手中茶碗,“你那块玉,当年是帝京城东鲁家老号首饰铺打出来的,当时本是打了两块,但不知为何,安世碌最后只取走了一块,剩下另一块一模一样地,直到现在还留在鲁家老号里。你若是不信,只要去和那掌柜对质一番便清楚了。”

安可洛嘴唇被自己咬得渗血,脑中恍恍忽忽地忆起那一日她陪衾衾去打簪子,那鲁老当家看见她脖子上这块玉时眼里怪异的神色,和那莫名其妙的几句话…

可是尤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声音越来越抖:“王爷同我说这些,目的何在?”

卫凌低声笑了两声,仍是不紧不慢道:“你可知当年安世碌其实对先皇忠心耿耿并无二心?不过是树大招风惹人嫉恨,才招致了最后地灭门之祸。当年,上表参劾安世碌起兵谋反之人,正是尉迟翎。”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安可洛,摇头笑道:“当真可笑,若是要谋反,谁会蠢到选在京师重地起兵?只不过当年安世碌权势过大,朝中老臣一大半都倒向尉迟翎那一边,先皇不禁也起了疑心…想想当年安家一门,天下人人慕之甚盛,却不料最后落了这么个结果。安夫人贵为一品诰命,却在临刑前在狱中被几个狱卒轮奸至死,安家三族皆灭,惨烈不已。不过,只除了你…抄家那日你恰巧被奶娘抱到街上去吃果子,去抄家的府衙之人错把那奶娘地女儿当成了你给带走了。真可谓是错有错幸…”

安可洛浑身发抖,不能自持,倚上一旁的墙,从骨子里面往外冒洌洌寒气,“你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定是骗我无疑。”

“骗你?”卫凌大笑两声,“当年人人都知,安世碌与我私交甚好。当日那奶娘抱着你跑来我府上,是我把亲手你送去天音楼交到楚沐怜手中的!不然你以为她楚沐怜不过一个教坊头牌,会有胆子行此事?给你起了个安姓名字,且这么多年来没人去找过她麻烦,你以为是她的运气?”

安可洛两条胳膊环上身子,一个字都再说不出口,只是在心里面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信他,不能信这话…

卫凌盯着她,仍不肯放弃,“我知道就算说了这些,你也不会轻易信我。明日,我叫人去将鲁当家的和楚沐怜一道找来,你可以当面问他们!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不信那鲁当家,但是你总不会不相信养了你整整十六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的楚沐怜罢?”

安可洛心里面最后的一层壳被他这话轻易撬掉,疼得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眼泪掉下来,“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你为何偏偏要在这时说出来…说出来对你有何益处?”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一三二章

卫凌听了她这话,几大步走下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狠狠一抬,让她的目光对上她的,冷言道:“你难道就不想为你安家报仇么?只要你给尉迟决写信让他不要带兵回京,那崇政殿上之位我定是唾手可得!只要待我一登基,我定会让他尉迟一门从那高高在上之位滚下去,更会为安世碌平雪昭冤!”

安可洛泪珠涌个不停,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头。

卫凌使劲一甩手,眼里一片阴骘之色,“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尉迟决,是不是?”

他见安可洛不说话,忽然又笑了一笑,“若是这样,那你更得写这封信了!倘若尉迟决真的在乎你,他断然不会抽兵回京,如此便是皆大欢喜,我也答应你,将来就算动尉迟一门,也不会伤尉迟决半分;可若是那尉迟决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他定会于此时带兵赶回帝京,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也不必对他心存念想了…”

安可洛哽咽不已,胸口一抽一抽的,过了好半天才小声道:“你说话可算话?若是他不回京,你将来不会伤他半分?”

卫凌一听她这话,面上大喜,飞快道:“我自然说话算话!”

安可洛垂下眼睛,泪水扑簇簇地涌出来,“我写,我写那信…”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只要你明天让楚娘来对质,若是你所言为真,我便写那信!”

卫凌慢慢点了点头,“可以。”

安可洛只觉头重教轻,仿佛这天地间一切皆不可信了…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怎么到头来,竟是比骗局还要令她心痛的一场谎言?

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那个男人,怎会偏偏是诬陷爹娘的仇人之子?

好似那帝京街头说书之人口中道出来的段子一般。这种事情,怎么也会轮到她头上…

眼前卫凌的身影愈加模糊了,她又抹了抹眼睛,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眼眶似要往外冒血一般。

她喘了口气,那将军府,她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那天音楼。她也是绝不愿再去了…

她捂着胸口,咬了咬嘴唇,对卫凌道:“这几日,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待…待他传消息回来前…”

卫凌眼底滚过一抹诡异地笑容,点了点头。“自然可以。”里,关了整整一日,连饭都没吃,不让旁人来扰。

他手下但凡亲近些的将士们都知道。决帅这是心情极糟,糟透了。

两日前收到燕王的一封信,尉迟决的脸色便黑了三分。终日没给人过笑脸。

今日又收到一封帝京来信,尉迟决的脸黑上加黑,索性连人都不见了,那些要汇报军情的低阶武将们,统统被挪至谢知远跟前,诸事都由他来代为定夺。

外面大雪仍是没停,屋内生着火盆,不时地传来噼噼啪啪地声音。里面的木炭由黑变红,又由红发亮,终是又变成灰黑一团。

尉迟决一直站着,不曾坐下,手中紧紧捏着那两封帝京来的信。将那薄薄的纸笺都要捏透了。

皇上殡天,晋王隐丧不发。且不让人去探,对外只称皇上病重,还将太后及秦须软禁在宫中…卫靖信中如是说。

那信,不是卫靖写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般娟秀地笔迹,想来也只有邢若紫有这个胆子,能以卫靖的名义给他写这信。

尉迟决胸口堵涨,卫靖的心思他明白,卫靖不过是不想拖他下水,亦不忍让他此时抽兵回去…只是邢若紫,却要提醒他,为人臣者应做什么,不应做什么,还有,他那仍在帝京的父亲兄长,亦须他去思量。

还有那另一封信…

纤小的纂书,熟悉地笔迹,还有那纸笺上的泪痕。

他一想,心就开始痛,他竟没有在出征前将她的后路安置好!

她人,此时就在晋王手中。

晋王有言,若是他调兵回京,那他此生便别想再见她一面…

尉迟决拳头越攥越紧,若是不能再见到她,那他…还算是个完整地么。

两封信,两只手。

一边是君臣之义兄弟情,另一边是红颜之泪心头爱。

舍哪个,为哪个,存哪个?

屋外天色已暗,风裹着雪花,哗啦啦地扑过来,打在他眼前的窗棱旁。

雪地里涟漪一片,他仿佛依稀看见那一日,燕王府上的湖

那一日,他与卫靖之间隔了张棋盘,也隔开了他与他,那虽亲却远的距离。

他对卫靖说的话,至今犹在耳边排荡。

以那般信誓旦旦的语气,他对卫靖许下那个诺言。

他说,将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人何事,我尉迟决定不负殿下、定不负与殿下的这十几年情谊、定不负天家对我尉迟一门的荣恩。

三个不负,如此诤诤,如此铿锵。

尉迟决深吸一口气,推开那窗子,任屋外冷气肆无忌惮地扑进屋中,让他地心一点一点冷下来,冻透了。

他还记得,他曾经对她说过,以后,有我在,便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可现如今…

他对不起她,他从来就没有对得起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