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长空,残阳笼罩,高高站在云端的老天爷,也同围观众人一般,心满意足地看完了戏,各自散去。

一滴血珠从骆衡睫毛上坠落下来,他忽然觉得很冷,除了怀中的小小尸体,还带着一丝温热外,天地之间,哪里都是冷的。

第十四章:上山为匪

“竹岫书院的弟子打发起人来,或许都是一样的,那个钱袋里也装满了金叶子,不多不少,刚好十五片,折算成一年一片,可不就轻巧买断了骆衡十五年的人生?”

屋里,讲述的声音平平如许,听的人却已经热流逼上眼眶,肩头微颤不已,闻人隽揪紧手心,再也忍不住铺天盖地的酸楚,刚要开口时,东夷山君却已经扭头望向她,饶有兴致地一笑:

“你猜,骆衡把那尸体和金叶子,埋在了城郊第几棵柳树下?”

闻人隽一顿,眼眶红红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东夷山君已经微眯了眸,幽幽一叹:“是第七棵呀,第七棵歪脖子柳树下,因为他养的小猴子,也刚好七岁了。”

跟了骆衡七年的小家伙,一直被骆衡叫作“小衡”,当一点点扒开泥土,在树下亲手将它的尸骨埋进去时,骆衡觉得自己也跟着死去了。

他没有再背那个可笑的书篓,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盛都,他也没有再回自己的家乡,因为那里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他只是孑然一身,去往了大梁一处最边陲之地,青州。

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他每日在街边架个棋摊子,五文一局,输赢翻倍,勉强糊口混日,收摊了就去饭馆打点酒,一路喝一路脚步踉跄,散乱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苍白的下巴。

小衡死了,骆衡也死了,从前那些远大志向像也埋在了柳树下一般,他一颗心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每天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直到那年秋末,他迎来了自己十六岁的生辰。

那天不知为什么,骆衡麻木的心中比往日多了些起伏,他忽然很想早点收摊,回去为自己做一碗长寿面,暖一下被酒喝伤的胃,让自己像个“人”一些。

但不甘寂寞的老天可能又想看戏了,就在他比往常提前一个时辰,准备收摊回去时,一道魁梧身影在他的棋摊前坐了下来,硬梆梆吐出三个字:

“来一局。”

他透过蓬乱的长发,看清那是个满脸大胡子的英武莽汉,搁在平时,他一定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下完这一局,但偏偏是今日,今日他不想再向任何人轻易低头,是故,在与那莽汉对视许久后,他终是沙哑着声音道:

“不好意思,今日要收摊了,明日请早。”

那汉子一动不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片金叶子,随手扔在了棋盘之上,依旧是硬梆梆的三个字:“来一局。”

他若是不掏这片金叶子,骆衡说不定还有可能同他仓促应付一局,但就是这片金叶子,刺痛了骆衡的一双眼,彻底激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他几乎是把那金叶狠狠摔了回去,起身麻利收拾起棋盘,语气冷如冰霜:“说收摊了就收摊,多下一局也不成,明日你再来就是,不用多给,我只收五文。”

那汉子伸手一拦,虎目威严,又从怀里拿出好几片金叶子,一股脑儿扔在骆衡的棋摊上,依旧是粗声粗气的三个字:“来一局。”

骆衡瞳孔骤缩,再也克制不住,把那些金叶子狠狠一扫:“说了不下就不下,我回去有急事,你不下这一局难道会死吗!”

这个“死”字仿佛戳中汉子心中某根弦,他一下站起,伸手指向骆衡:“你再说一遍。”

骆衡冷着眉眼:“不下,请让让,我要收摊回去了。”

那汉子霍然大怒:“现在天色分明尚早,明明不是收摊的时间,你是瞧不起我怎的,还是赶着回去投胎吗?为什么不跟我下这一局?”

骆衡也来了脾气:“你管我回去做什么,我今天就是想提前收摊,就是不想多下这一局,怎么样,要你管吗?你难道是蛮不讲理的土匪吗?”

之前那个“死”字已经触了霉头,这个“土匪”更是直击要害,那汉子目光骤然大变,抓起那把金叶子摔在骆衡脸上:“混帐东西,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下不下?”

动静颇有些大了,引得周围不少人凑上前来,这场景依稀回到当日晏府门前,那如梦魇般的不堪经历,骆衡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胸膛血气翻涌,猛地抬手将棋盘一把掀翻:“不下,不下,就是不下!你把我双手打断了也休想我同你下这一局!”

黑白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尘屑飞扬,夕阳笼罩下,围观众人齐齐一惊。

“你他妈有病吗?”那大汉彻底被激怒,踩着棋子上前一把揪住骆衡衣领,双眸杀气迸射:“老子这就成全你,断了你这双胳膊信不信!”

“来啊,你来啊,你把我杀了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骆衡嘶声吼了回去,那大汉反倒一怔,眸光几个变幻后,一把扭住骆衡胳膊,只听咔嚓一声,他骨头微微移位,疼得额上登时冷汗涔涔。

大汉在斜阳中沉声道:“我不杀你,我今天手上不能沾血,但你告诉我,你提前收摊回去究竟要干什么,你说出来我就放过你!”

钻心的疼痛自胳膊上传来,骆衡被冷汗打湿了眼睫,一双眸透过乱发狠狠攫着大汉,咬牙冷笑:“我不用你放过我,你把我杀了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大汉一顿,手下力度加大:“年纪轻轻竟然想死,你可知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下来,我生平最恨你这种懦弱之辈,可惜我今日不能沾血,不然非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他说着,发力将那只胳膊一扭,再将人狠狠一推,骆衡倒吸口冷气,踉跄跌落在地,狼狈不已。

“孬种!”

大汉啐了声,虎眸之中尽是满满的厌恶轻蔑。

骆衡折了一只胳膊,痛得双唇咬出血印,乱发与长睫尽被汗水淋湿,他仰首终于露出了完整的一张脸,苍白而俊秀,在夕阳的笼罩下,泪水自眼角恨恨滑落,周身散发出一股孤绝之气,如山林间受伤的小兽,透着说不出的狠劲:

“是是是,我是孬种,我懦弱,我没用,我活得不人不鬼,像蚂蚁一样被人践踏,连提前收摊回去,为自己煮碗长寿面都不能!到哪里都要被人甩一脸金叶子,威逼强迫!从前那些凌云壮志就跟笑话一般,饱读诗书到头来任人碾压,连为自己讨个公道都没门,反而被驱赶出城,像条狗一样躲到这边陲之地来,浑噩度日,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孬种,不消你动手,我回去吃完面就下地陪我的老朋友去,这个生辰就当祭日来过了!”

这字字句句响彻长空,带着冲天戾气与刻骨绝望,泪水淌过苍白俊秀的脸庞,唇角咬出的血印在夕阳映照下,触目不已,瘦削的身子却挺直着背脊,昂首灼灼对视着,毫不退缩,一时四野风中竟带了几分肃杀震撼的味道。

大汉张了张嘴,半晌才有些无措而意外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提前收摊回去,只是想为自己煮碗长寿面?你……不是青州人?”

屋中月光泠泠,檀香袅袅,风吹帘动,白袍胜雪,一把嗓音清冽无比。

“他叫聂长卿,从前是个叛军头领,却是被上级诬陷的,连累满门,走投无路,只能带着跟随他的兄弟躲到了青州,占山为匪,人称聂老大。”

“那一天,他是下山来散心的,整个人苦闷异常,因为他才在山上拜祭完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从前将门娇养出的小公子,满腹经纶,下得一手好棋,本是人生繁花似锦,却因为这场变故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泥土,又眼睁睁看着崇敬的兄长沦落为寇,困于山上,他一时难以接受,也拒绝为匪,‘同流合污’,大受刺激中身体每况愈下,最终日日呕血,在自己生辰那一天,强撑着推门而出,摘了片枫叶夹进书本后,便抱在怀中,于院里阖目而去,死在了自己心爱的棋盘旁。”

“聂老大每年的这一天,都会痛彻心扉,难以自持,这一年也不例外,说来也巧,那骆衡竟与他弟弟同岁同生辰,若他弟弟未抱憾逝世,也该是骆衡这样的年纪了。”

“聂老大拜祭完弟弟后,来到骆衡的棋摊前,坐下想同人下一局,稍许纾解一番内心痛苦,却没想到莫名其妙的,竟碰了个大大的硬钉子,还被提及‘死’字与‘土匪’这不堪字眼,这可真真戳中了他心头伤疤,他顾及胞弟祭日没有见血,只折了人一条胳膊简直算仁慈。”

“那骆衡说起来也是倒霉,阴错阳差的,平白遇了场无妄之灾,但同时,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从这一天起,他的命运彻底被改变。”

东夷山君说到这,扭头看向呼吸微颤的闻人隽,目光定定,逐字逐句道:“聂老大将他带上了山,将他收作义弟,开始教他武功,带他管理匪寨上下,让他重获新生。”

起初上山习武的那段日子,骆衡是极度痛苦的,因为他已经满了十六,这时候才开始练武是算晚了的,一般习武之人都是从小打根基,四五岁就要开始扎马步,练下盘,通经络。

他没有一丁点基本底子,半途来爬高山,简直苦不堪言。

聂老大将他视若亲弟,一方面对他关爱照顾,一方面又对他严格有加,尤其在习武这一事上,几乎能称得上“阎罗王”。

他为了“重塑”他的骨骼体魄,打通他的奇经八脉,每天都要在他身上扎满一轮针,还要他浸泡在特制的草药滚水中,让药力渗进四肢百骸,发挥出最大作用。

这中间的过程犹如受刑,每当骆衡涨红了脸,坚持不住,痛苦万分地想要挣住木桶时,聂老大都会在旁边狠心一压,将他重重按回去:

“想想你受的那些冤屈欺辱,想想你亲手埋下的伙伴尸骨,这世上没人能帮你,公道只能靠自己讨回,弱者只有挨打的份!你要做的就是不断变强,强到再也不被人踩入泥土,强到终有一日,能够护住那些自己想要珍视的东西!”

在日复一日的高压习武之下,等到第四年秋天,骆衡的二十岁生辰时,他已经脱胎换骨,彻底再世为人。

从前那个羸弱书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背脊挺拔,目光如炬,肩宽腿长,真正像个男人一般,英气非凡,傲立山头,俯瞰苍生的匪寨二当家。

这时候,聂老大摆了两封信在他面前,信里分别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那位卸任的裘院首所居之地,一个是那位晏七郎的为官之处。

聂老大有些愧疚道:“抱歉,二弟,你那位阿狐姑娘为兄如何也找不到,甚至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晓,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说不定,还真是只狐妖呢?”

骆衡唇边泛起苦笑,打开两封信,久久凝视未语。

聂老大在一旁补充道,那裘院首退任后,在家宅附近办了间小小私塾,专门招收那些无钱上学的贫寒子弟,尽心尽力,不取分毫,不知是否在为当年毁了一位寒门子弟而进行赎罪;

再说那位晏七郎,也是奇哉,当年那事后,并没有留在皇城为官,接受父亲安排的锦绣前途,而是自请出京,去了芷江一带,做了一个兴修堤坝的父母官。

这些年来,他鲜少再回盛都,倒是在芷江那片儿,名声赫赫,赢得不少百姓拥戴,还有许多姑娘为他编了诗句歌谣,街头巷尾都传唱纷纷。

“若与晏郎携手归,青山绿水踏斜晖,此生不须催……”

骆衡将这仰慕之句轻轻呢喃了几遍,忽然笑了,聂老大在一旁摇头叹道:“二弟,若没有当年的偷梁换柱,这些姑娘们口中的‘晏郎’,只怕就会成为‘骆郎’了,你别难受了,想怎样讨回来大哥都支持你。”

聂老大为匪多年,早已视法度为无物,只有一身绿林好汉的豪气,他挥挥手道:“说吧,你想先去收拾那个老家伙,还是先去会会这个青山绿水的晏郎,想带多少弟兄,想用什么样的手段,你尽管开口,就当大哥送你的加冠之礼!”

骆衡心中感动,望了聂大哥良久,却道:“多谢大哥,只是……”

他又摩挲了一遍两封信后,当着聂老大的面,竟将信笺缓缓撕掉。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请大哥见谅,这烦忧,二弟不想要了。”

在聂老大惊诧的目光下,他扬唇一笑,再不是曾经那个被人压在地上,易怒冲动的书生少年了。

“他们死很简单,但我不想再陪他们死一回了,人如果永远沉溺在过去是可怕的,我现今有更多重要的事情想去做,我想帮大哥一统这青州的大小匪寨,让大哥重拾昔日将门之风,号令麾下兄弟,对抗那狼堆里长大的狄族人,保这一方百姓安宁,也算不辱聂氏门楣了。”

那聂老大万未料到骆衡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未料到他会一语中的,直击他心中真正所愿,无尽暖流在胸膛流淌着,七尺大汉愣了许久之后,才红着眼圈,拍了拍义弟的肩头:

“好,不愧是我聂长卿的弟弟,大哥没有看错你!你是大胸襟大境界,拿得起放得下,目光长远,大哥不如你!”

聂老大感概非常,声含哽咽,骆衡待他平复稍许后,才至桌前,研墨提笔,对聂老大一笑:“真论起加冠之礼,我倒想送自己一样东西,或者说,是一个名字,也希望大哥替我做个见证。”

说着,他在摊开的雪白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

骆、秋、迟。

聂老大轻念出声,一时又惊又惑,那道俊挺身影却扬眉一笑,朗声道:“弃我去者如流水,就让骆衡留在过去,让骆秋迟活在今朝,大哥说怎么样?”

秋,是因为他在四年前的秋天,被聂长卿带上山,从此命运转折,一生改变,而又在如今四年后的今秋,彻底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迟,却是因为那个名唤“阿迟”的聂家小公子,他抱着书卷,死在自己心爱的棋盘旁,是聂长卿一辈子心底的痛,将“迟”字嵌入其中,正是饱含着无言的慰藉,让那个惋惜的生命也能在这秋意之中获得重生,得以延续。

显然,聂老大品读了几遍后,明悟了这份情义,他双手微颤,眸中水雾升起,久久的,一把将骆秋迟抱住,泪洒衣襟:“好兄弟,好兄弟!”

骆秋迟心潮起伏,也一把回抱住这七尺大汉:“大哥,我与阿迟同年同月同日生,命中注定是要做你兄弟的,从今往后,你也可以唤我‘阿迟’,我们就是亲兄弟了,我定会助你一统青州各寨,再度挂旗为帅,重展聂氏雄风!”

在二十岁加冠这天,骆秋迟凛然生于天地间了,这既是他的新名字,也是他新人生的开启。

此后两年,他尽心尽力留在聂老大身边,又做先锋,又为军师,出谋划策,一口气助他夺下九座匪寨,但可惜的是,那剩下的一半,聂老大却没能看到了。

他中了三寨联军的埋伏,死在了血染红枫的山头,等到骆秋迟赶去时,人已经断了气,只留下一句血书:

“非兄背诺,天不遂愿,若有来世,再续兄弟缘。”

骆秋迟在山头抱住聂老大的尸体,仰天长啸,嘶声恸哭。

从那天之后,东夷山少了一个聂老大,却多了一位满脸大胡子,虎虎生威的东夷山君。

他比聂老大还要狠,还要厉害,还要杀伐果决,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收服了剩下的九座匪寨,真正统一了青州各山头,成为了占据一方的赫赫枭雄。

而曾经与聂老大的那个约定,他也一直在推进着,整顿匪寨、制定严令、斩杀贪官、驱逐异族、护佑百姓……他迅速成长着,从未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使命与信念,忘记过胸膛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只因为,身后有三双眼睛在看着他,一双是真正的阿迟,一双是寄予厚望的聂老大,一双是……曾经的骆衡。

他不能停,不能懈怠,不能歇息,只能不断往前走,斗志昂扬地走下去。

因为,他知道,风不会止,火不会灭,血不会冷,世间之大,至少还有骆秋迟陪着骆秋迟。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不会签约,不会入V,大家喜欢就多多留言,这是创作的最大动力哈~~

第十五章:付远之来了

炉中檀香缭绕,案上宣纸摊开,白皙修长的手提笔蘸墨,行云流水地写下了“骆秋迟”三个字。

闻人隽盯着那俊逸字迹看了许久,手心微颤,忽地哽咽了喉头:“老大,我,我……”

骆秋迟随手扔了毛笔,抓起酒壶醉饮一口,广袖一拂,斜倚着瞥向闻人隽:“小猴子,你又要说什么恶心的话吗?”

“不是,我只是,只是……”闻人隽眼中波光闪烁,望着骆秋迟嗫嚅了半天,才红着鼻头一声道:“老大,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骆秋迟不防闻人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差点被酒水呛到,抬袖咳了几下后,才双臂一伸,无所谓道:“来吧。”

话音一落,那道纤秀身影已经扑进了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后背,泪水汹涌而下,灼热地淌进他脖颈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

泣不成声的歉意回荡在屋中,闻人隽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只因她也是竹岫书院的弟子之一,那个悲凉的故事里,颠覆的不仅是一个人的一生,也颠覆了她过往的一些认知。

她这才明白,为何那个虎虎生威的东夷山君,要抓了竹岫书院的弟子,烧了那一块块宫学玉牌,当年那段往事里,一个戏耍了他的感情,一个窃取了他的功名,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尽数失去,试问他如何能不对竹岫书院恨之入骨呢?

而她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处的浩荡宫学,并不是天底下最荣耀,最光明的所在,它也有阳光照不见的黑暗角落,只是那些残忍的黑暗她不曾看见罢了。

掀开的冰山一角中,只露出了一个“骆衡”,藏在水面底下的,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骆衡”呢?那些更深处,更错综复杂的东西,她简直不敢再去想。

而更让她心酸难过的,还是她眼前紧紧抱着的这个人,这个有血有肉,重活一世的人。

“老大,你当时撕了那两封信,是不是……不仅仅为了放下过去?”

颤声问出这句话后,闻人隽明显感觉抱住的身子一顿,于是她便明了了,闭上眼,泪水更加肆意漫出。

当时那个还叫“骆衡”的书生,之所以会撕了信那样说,其实除了真心想告别过去外,还有着别的原因吧?

时过境迁,当年两个害惨他的当事人,一个告老教书,一个兴修堤坝,叫岁月洗涤了初始面目,算起来都不是十足十的“坏人”,那时的“骆衡”,其实是下不了手,有心想放他们一马吧?

说到底,就算外表再怎么粗犷,身上再怎么染满匪气,他的内心深处也都还是柔软的,柔软到……甚至有些多情而念旧。

不然他不会每年花神节都下山一趟,刮了胡子,换回原来的书生装束,感受一番烟火人间的气息,攫取一丝久违的温暖,然后独自回去,点上檀香烛,寂寂地写下那些悲凉的词句诗赋。

该怎么形容东夷山君这个人呢?不,是骆秋迟,这个她现在紧紧抱住的骆秋迟,他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有“人”的味道。

爱人、功名、志向、义气,他没有辜负任何一个,即便物是人非,满身风霜,依旧默默承受,保有初心。

“老大,老大你怎么……”闻人隽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心疼,泪水都将那片肩头尽数打湿了:“怎么这么好啊……”

骆秋迟抱着怀里这温热的小小一团,像抱着从前的小猴子一般,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说,你是不是给我加了很多奇怪的猜想?有些东西听听就行了,别入戏太深了啊,哭够了就从我身上起开,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真够恶心的。”

闻人隽的那些小心思自然瞒不过骆秋迟,虽然遭到了他的否认,但闻人隽心底还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她虽然平日看上去书卷气浓重,不通世事,但其实只是在某些方面尚未开窍,愚钝不堪,而在另一些方面,却完全称得上心思剔透,灵气四溢,这点就连骆秋迟都在心中暗自惊叹。

闻人隽又抱了一小会儿,吸了吸鼻子,在骆秋迟要扯开她之前,瓮声瓮气道:“大王,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了,但你还是放了我吧,我那位付师兄很厉害的,他说一定会想法子来救我,我信他,我担心他会让你吃些苦头,心里总不踏实来着……”

“梦还没醒呢?”骆秋迟发出一声轻笑,俊眸微眯了道:“有些时候你真是蠢不堪言,不识人心,你那位付师兄若真会来救你,就不会一开始舍下你了,相府的大公子,你以为他的选择只代表他一个人吗?他表明的已经是整个相府的立场,是相府舍了你,没有相府的支持,仅靠他一己之力,怎么把你救出去?”

“可是,他真的很聪明很聪明的,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从没有见过什么事情能把他难住,他说的每句话也都能兑现,大王你可不要小看人。”

“呵,那就打个赌吧。”骆秋迟拉开闻人隽,伸手一掐她脸颊,扬起唇角道:“离了相府,他什么都不是,除非他真有通天的本事与魄力,能够排除万难,将你救出去,可如果是这样,你一定对他至关重要,但他还是在一开始选择舍弃你,可见他这人理智过头,现实而凉薄,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来。”

“这样的人,的确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但世间少有,除却狠心外,还得智计无双,简直万中无一,我不相信他恰好就是。”

“所以,我赌他不会来。”

晨光微现,风掠四野,树影斑驳,带着一丝清冽凉意。

付远之站在树下,面目沉静,眸光无波无澜,注视着远方,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一支白玉长笛。

当枝头一滴露水轻轻坠落,浸入他衣襟后,远处马蹄声响,他抬眸一望,握住玉笛的手一紧。

他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你是何人?何故拦在此处?”

骏马嘶鸣,堪堪停下,马上传来一记冷清的声音,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白袍银铠,英姿勃发,少年面如冠玉,眉目俊秀至极,眼神却也同声音一般,冷冷清清的,周身带了几分凛冽寒意。

这便是传说中的“玉面战神”,杭如雪了。

他身后是两队同样停下来的亲兵,个个皱眉望着拦在路中的那道身影,有急性子的已经一声吼道:“哪来的小白脸,滚滚滚,我们将军急着入宫呢!”

付远之仰头眸光沉静,不以为忤,只是淡淡一笑,对着杭如雪递上手中的玉笛。

“杭将军可识得此物?”

杭如雪原本的冷清,在见到这支玉笛后,化作了三分诧然:“这是……你究竟是何人?”

付远之一动不动,缓缓道:“这支玉笛的主人,是我的外公,我母亲姓郑。”

听到“郑”姓时,马上的杭如雪目光一动,上下审视了一番付远之,眼神几个变幻后,低低开口:“果然,眉目相仿,带了几分先师的气质,你是……相府的付大公子?”

他还不待付远之回答时,便已先握紧缰绳,一扬眉:“是相府让你来找我的?”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

“你自己?”

杭如雪微微皱眉,他知他等在这,还拿出这玉笛信物来,必有要事,他还以为是相府的意思,希望由付远之出面,对他进行拉拢亲近,就像朝中其他党派一样,可这回,答案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杭如雪年纪虽小,兴许比付远之都要小上一两岁,但却是个征战沙场无数的武将,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当下开门见山道:“既非相府授意,那么说吧,你想用先师的这支玉笛换什么?”

付远之一怔,不料杭如雪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杭将军果然心思剔透,洞若观火,我别无所求,只想换一个谈话的机会。”

“若还是你父亲那些陈词滥调,大可不必了,每回入京面圣,都要被几帮人拖住,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付远之神色不变,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一句:“跟相府绝无一分一毫的关系,我外公一生刚正,素恨结党营私,我是不会脏了他留下的这支玉笛的。”

马上的杭如雪眉心一动,总算收起了轻蔑之态,定定望着付远之,沉声道:“多久?我要进宫面圣,耽误不得。”

“一盏茶便可。”

“行。”白袍翻身一跃,干净利落地下了马,径直取过付远之手中那只玉笛,走入林间,头也不回地道:“就一盏茶,希望你所言非虚,不要污了先师清誉,辱了郑氏门楣。”

青州,东夷山,春意盎然。

屋里,闻人隽撑着下巴,看着镜子前,披上外袍,系紧长靴,腰间插上匕首,满脸大胡子的……东夷山君。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一眨眼,大半月倏忽而过,所有檀香烛都烧完了,骆秋迟的胡子也长出来了,将满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俊美的一张脸,就又变回外人眼中那个统领十八寨,赫赫威名的东夷山君了。

闻人隽捂脸哀叹着,拖长了音,可怜兮兮道:“大王,可不可以不出去啊,这里挺适合你的,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吧?你看你还有一边胡子没长好呢,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你不要扼杀了呀……”

东夷山君走过来拎住闻人隽的衣领,对她阴森森一笑:“你趁我喝醉了,偷偷拔我胡子,我还没跟你计较呢,再嚎丧就把你扔出去!”

闻人隽一个激灵,立刻怂猴上身,脸上陡然变作万般惊叹赞美:“大王这一身真是挺拔英武,气势非凡,虎虎生威,让人不敢直视,尤其这把大胡子,简直是上天最好的恩赐,整个东夷山也没谁了,大王不愧是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