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天色晴好,街上晨光微醺。

马车中,赵清禾悄悄抬眸,眼见闻人隽一路都神情恍惚,她不由又担忧又心疼,轻轻抚上她的手,想说些什么让她开心一点。

“阿隽,你知道吗?今年书院出了个麒麟魁首,据说还是一位寒门学子,一鸣惊人,很是厉害呢。”

“麒麟魁首?”闻人隽长睫微颤,总算有了反应,“都已经好几年未出过麒麟魁首了,竟还是个寒门学子?”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从前有的几个麒麟魁首,也都是各大世族子弟,你知道院傅们对寒门学子有多苛刻的,这回居然相中了这样一位麒麟魁首,可见他一定是非常出色的,能够让所有院傅都点头满意。”

赵清禾好不容易见闻人隽开口说话了,不由更加握紧她的手,兴冲冲道:“待会儿咱们到了书院,那开鸿大会上,殷院首就会亲自给他戴上玉麒麟令,咱们到时在下面也可以瞧一瞧,不过我胆子小,不敢盯太久,你如果看清楚了,就告诉我那麒麟魁首生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当真文曲星下凡,出众夺目,好不好?”

闻人隽手心一热,知道赵清禾有意在招她说话,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忘却青州之事,她胸前暖意涌起,不由唇角微扬,晃了晃赵清禾的手,“再好看,难道还能比姬文景师兄好看不成?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礼物都挑了好几番,好不容易等到书院开鸿,能够亲自送给他,我猜你是没什么心情去看那台上的麒麟魁首的,只想着好好感谢你的救命恩人……”

“阿隽,你……你不许再说了,再说,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赵清禾面皮登时一红,松了闻人隽的手,低头捂脸,她每次一紧张,一激动就会结巴,闻人隽笑了笑,也不再打趣她,只是望向前方,想起什么般,长长一叹:

“真好,麒麟魁首,一个寒门的麒麟魁首……正当如此。”

她眸光意味不明,字字悠长:“当年魏少傅力排众难,开了这麒麟择士,为的就是广纳天下寒士,摈除贵族偏见,让那些无权无势的学子也能有一线机会,入得宫学就读,出人头地,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赵清禾抬起头。

闻人隽看着她,语气忽然染了丝哀伤:“如果,我有位朋友,能晚几年进盛都赶考,赶上魏少傅开这麒麟择士,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不晚的,麒麟择士,一年一度,你让你朋友明年来考也是一样的,只要他有真才实学,一定能考入竹岫书院的。”

“他……没有明年了。”闻人隽声音发颤,眸中已有微光闪烁:“他已经去世了,当年他来盛都赶考的时候,在位的还是裘院首,没有麒麟择士,没有一线机会,他只能远远望着竹岫书院的牌匾,连宫学的门都够不着,可是他其实很聪明很有才华,他不比竹岫书院任何弟子差的……”

赵清禾眼见闻人隽越说越哽咽,眼眶都红了一圈,不由有些急了:“阿隽,你没事吧?”

闻人隽摇摇头,深吸口气,捂住了双眸,吐出的每个字都极轻,又极重:“我只是,忽然很想他,很想很想……”

世上总有千般不平,万般不公,可她总奢望能够重来一次,让那一年,那个生不逢时,叫作骆衡的寒门书生……重来一次。

那年,在他离开皇城后不久,裘院首便卸任了,新上任的殷院首很年轻,并未有根深蒂固的旧派思想,而提出麒麟择士的魏少傅,本身就是出自寒门,乃一介马夫之子,幼年因缘巧合结识了朝中龚太傅之女,两人定情,他拜了龚太傅为师,这才有了入读宫学,后留任成为院傅的机会。

他改变了命运,但其他千千万万的寒门学子并没有这个机会,所以,他开始殚精竭力,多年苦苦钻研一套纳贤之法,不为一己之私,只为天下寒士,这就是后来的麒麟择士。

在他的奔走游说,不懈努力下,是年冬日,书院举办了一场公投,麒麟择士以一票之差,险胜旧派,得以通过,从此,天下的寒门学子都有了一线公平竞争,入读宫学的可能。

尽管名额稀缺,要求苛刻,但至少,它打开了一个豁口。

大梁素来等级森严,寒门与贵族之间始终不可逾越,世家子弟只要凭借家族恩荫,便能轻而易举进入宫学,而寒门子弟却得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比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要优秀,才能得到那少之又少的一点名额,更别说,在泱泱大军中脱颖而出,考上麒麟魁首,拿到玉麒麟令了。

所以,赵清禾没有说错,今年这位出自寒门,难得一见的麒麟魁首,一定是惊才绝艳,无比出众的。

闻人隽平复下翻涌的思绪,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放下双手,对着赵清禾展颜一笑:“真好奇呢,待会我要好好瞧一瞧,我想,如果我那位朋友地下有知的话,也会很高兴的……”

第二十二章:小猴子,别来无恙

晨光洒入书院,微风轻拂,树影斑驳,鸟雀呼晴,天地间一片悠然。

高台之下,男女弟子分站两边,个个面目文秀,雅正端方,衣袂飘飘,一派朝气蓬勃。

德高望重的袁太傅站在台上,摊开手中烫金长卷,仪态肃穆,高声宣读着书院的三百条训诫。

他身后站了一行院傅,乃竹岫书院的八大主傅,除却最右边的凌女傅外,最中间还站着一道女子身影,白衣出尘,目光清冷,但她却不是八大主傅之一,而是——

竹岫书院的院首,殷雪崖。

是的,竹岫书院的这一任院首,是个女人,还是个颇具“神秘”色彩的女人,因为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了一双清泉冷冽的眼睛。

每一个新来书院的弟子都会暗自吃惊一番,然后听习以为常的师兄师姐们道,殷院首就是这样的啊,没什么奇怪的,反正她一年到头也不会出来几次,除了每年书院的开鸿大会上,或是一些重大的节日庆典,平时连她的身影都见不着的,更别说面纱下的那张脸了。

书院里日常管事的,还是那八大主傅,而其中唯一的凌女傅,便是那殷院首的师妹,对殷院首忠心耿耿,唯她之命是从。

袁太傅宣读完训诫后,那身白衣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弟子,面纱随风轻拂,身姿楚楚,声音不疾不徐,清清冷冷:

“我书院子弟,必当谨记,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不欺于心,不昧良知,不违正道……”

这是每年开鸿大会上的例行环节,几句教诲年年都是一样的,但今年,闻人隽听了后却有些恍惚起来:“不昧良知,不违正道……”

她在台下喃喃着,一时心神又飞到了遥远的青州,飞到那片山头,浑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袁太傅中气十足的一记高声响起:

“现在,便请今年的麒麟魁首上台,接受玉麒麟令,请殷院首为他执笔登名,载入书院千秋册。”

满场无数双眼睛同时亮堂起来,紧紧盯住高台之上,大家腿都站麻了,就等着这一刻呢!

当那道颀长身影缓缓走入众人视线,在高台上现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心中“哇”了一声,齐齐一叹:“好俊啊!”

尤其是女弟子这边,人群明显躁动起来,孙梦吟眼力好,最耐不住,拉了拉身前的闻人姝,贴近她兴奋道:“姝儿,姝儿,你快瞧,这人生得好俊美啊!”

闻人姝脸颊一红,下意识就看向男弟子那边,见付远之未注意过来,这才压低声音对孙梦吟道:“梦吟,你别这么激动,矜持点,让人瞧见了要笑话的。”

赵清禾身姿纤秀,前面的孙梦吟比她高大不少,她不由就踮起脚尖,微眯了眸,还不忘去拉后侧的闻人隽,“阿隽,太远了,我看不太清,你看清楚了吗?”

闻人隽仍在恍惚当中,瞧也未往台上瞧,直到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

“开鸿儒,千秋册,庚子年仲春三月,麒麟魁首,骆秋迟。”

她脑中嗡的一下,似夜空万树烟花炸裂,猛地抬起头,遥遥往台上望去,身子都快挤出队伍,叫赵清禾都吓了一跳。

“阿隽,我,我就随口说说,看不清楚也没关系,你不用,不用这么费劲地帮我看了……”

然而闻人隽置若罔闻,依旧仰首死死看向台上,目光几近狂热,许是有所察觉,台上那道颀长身影也往她这边一瞥,似乎顿了顿,紧接着,勾唇一笑——

一笑冰融花开,俊逸出尘,风姿卓绝,天都亮了般。

他站在那,活生生地站在那,墨发如瀑,衣袂飞扬,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眉目镀了层金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还像在那方小庭院里那样,将山中月,漫天星,一片皎皎银河都揉碎了放进去般,美到不可方物,美到无法逼视。

闻人隽眼眶一涩,两行泪水忽然滑落下来,赵清禾震惊了:“阿隽,你,你……”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来,想帮闻人隽擦一擦眼泪,“你怎么了?眼睛被风吹到了吗?”

闻人隽却依旧一动不动,只睁大着眼,仰着头,就那样站在人群之中,痴痴望着高台之上的那道光,望到忘却天地万物,周遭一切。

他似乎在看着她笑,又似乎在看着所有人笑,他开口说话了,声音还是那样清朗动听,但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只听到青州东夷山上,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山大王,靠在门边,慵懒又无赖,勾勾手指冲她笑道:

“喏,小猴子,我最多答应你,明年花神节再带你到这院落里来住一段时间,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么样?”

台上的授予仪式已然完成,俊挺身影立于长空之下,腰间已多了一块玉麒麟令,上面刻着“骆秋迟”三字,也等同于他的宫学玉牌,只是比普通弟子的多了一道标识,一道象征着莫大荣耀的麒麟标识。

袁太傅望着那流光闪烁的玉麒麟令,抚须而笑,满意点头,望向台下:“那么接下来,该选出骆秋迟的‘投石人’了。”

投石人,取“投石问路”之意,是宫学的旧习俗了,一般刚进书院的新生都会有一个,其实就是与老生“结对”,让师兄或师姐带着熟悉宫学的一切,摸清每一处角落,了解每一段史载,让新生最快地融入竹岫书院,成为宫学的一份子。

这种大家都是私底下互相看对眼了,随意找个师兄师姐,就算找不到也无妨,许多事情还可以去向院傅请教,不会如今日这般,特意于高台之上被点出来,可见麒麟魁首当真格外受到重视,连这般琐碎之事也有不同的待遇。

果然,袁太傅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开口就指定了“书院第一俊杰”,他抚须笑道:“我看就让天字甲班,付相家的大公子,付远之……”

“等等,袁太傅。”台上,骆秋迟忽地转身,向袁太傅恭敬地行了一礼:“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袁太傅有些奇之,骆秋迟直起身,俊美的脸上露出一笑:“学生心中已有所属,不知能否自己选定这‘投石人’?”

话一出,满场皆惊,付远之的脸色更是微微一变……这相当于当众驳回了他,丝毫未给他面子。

袁太傅也有些诧然,他素来脾气爆,可对着骆秋迟,竟少有的和颜耐心:“你,你这是……相中了谁?”

“好孩子,你要想清楚,付远之乃这一代最为杰出的弟子,你正好也被分入老夫所主管的天字甲班,若他为你的投石人,再适合不过。”

袁太傅这略带“肉麻”的口气一出来,天字甲班的男弟子们纷纷打了个哆嗦,几个向来顽劣皮实,不知被袁太傅抽过多少手板心的,更是撇撇嘴,内心腹诽不已,老东西,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

事实上,袁太傅的确是存了“私心”,他好不容易才从其他主傅手里“抢”下这麒麟魁首,若能与他最得意的门生付远之结成对,岂不是强强联合,完美无缺?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骆秋迟依然坚定地行了一礼,字字清晰:“学生想清楚了,还望太傅成全。”

“那好吧,你想选谁?”袁太傅叹了声,止不住的失落,台下的付远之不动神色,唇边依旧挂着一贯的温和浅笑,倒是站在他后头的孙左扬气性大,忍不住胳膊肘一撞他后背,打抱不平道:

“阿远,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多少人找你做投石人都没资格呢,他算什么?”

付远之微微侧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左扬,无妨,一切听太傅安排便是。”

台上,骆秋迟已经向袁太傅行礼道谢,施施然转身,面向下方道:“学生久闻盛都一首《别枝山鬼赋》,以山鬼入题,却清新脱俗,雅致有趣,在街头巷尾流传甚广,还被小儿编作歌谣四处传唱,学生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作赋之人,不在别处,正是出自竹岫书院。”

他这番话一出来,全场又是齐齐一惊,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愕然不已。

只因这《别枝山鬼赋》确实很出名,取材自山鬼的传说,但内容颇含怪力乱神,有些像民间的戏本闲书,难登大雅之堂,且那署名也实在让人难以叫出口,足足五个字——

金刀大菜牙。

恶俗得像个杀猪郎,也不知何方人士,不仅写些诗词歌赋,还时不时流出些有趣的小话本,故事颇富传奇性,老百姓都很喜欢看,在坊间极受欢迎,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为“金爷”,说他是一位“鬼才”。

只是,这位“金爷”若是出自大梁第一正统,书香圣地的竹岫书院,那就有些……难以形容的荒谬滑稽感了。

袁太傅努力瞪大眼,在下方来回扫视,一把胡子都颤动起来:“谁,你说的这是谁?”

骆秋迟扬唇一笑,款款走下台,人群自发分开道路,他便径直走到了队伍的后端,走到了目瞪口呆,吓得又结巴起来的赵清禾面前。

“不,不是我……”

赵清禾像只受惊的小白兔,涨红了脸猛挥手,骆秋迟却已经挑眉一笑,越过了她,一把揪出了她身后那道清隽身影。

那位女弟子身子打颤不止,却抓住手帕紧紧遮住了脸,骆秋迟淡笑一扯,竟没扯动,那女弟子咬紧牙关,像是拼尽全力豁出去一条老命般,骆秋迟唇边笑意不变,继续若无其事地伸手,却是猛一发力,把那手帕霍然掀开,露出下面一张陡然变色的脸——

“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到真人了,金刀大菜牙,幸会幸会。”

骆秋迟一拱手,扬声响彻长空,笑得再坦然不过,闻人隽却彻底傻了眼,顶着一张泪痕交错,鼻涕横飞,红得快要被烤熟的脸,像被一道雷劈僵在了原地。

满场哗然,人群里的付远之更是难以置信,失声道:“阿隽!”

“原来她就是金刀大菜牙呀,真是太让人想不到了,《别枝山鬼赋》真是她写的?”

“金爷怎么会是个女的呢?不是说使两把大刀,会飞檐走壁,是个民间游侠吗?”

“天哪,如果我没记错,金爷是不是还写了一个书院断袖的故事?就是一对师兄弟,师兄喜欢拨算珠,师弟喜欢画画来着,后来师兄拒婚,带着师弟私奔了的那个……啊,不不不,我没看过,我听人说的,我怎么会看过呢?”

“我也是听人说的,我也没看过,没看过……”

周遭似炸开了锅一般,高台上的几位主傅更是面面相觑,脸色精彩纷呈,唯独骆秋迟笑意不减,又向面前傻掉的那道身影一拱手,字字高声道:

“金刀大菜牙,我仰慕你的才学已久,想请你做我的投石人,你可愿意?”

闻人隽肩头发颤,脑袋一阵眩晕,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身子摇摇欲坠,她此刻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就地晕倒。

而显然,第二条路还是不错的,她两眼一翻,直接向后倒去,却是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耳边随之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急吼:

“金刀大菜牙,金爷,金兄,你还好吧?”

她眼皮一跳,一口气差点没背过来,觉得这回是真的要晕了,却在一片混乱间,模糊瞧见那张俊逸的面容俯下身来,凑在她耳边,低低一笑,依稀带着东夷山上的草木清香,温柔而悠长,恍如梦中:

“小猴子,别来无恙啊。”

第二十三章:阁楼拥抱

这注定是闻人隽永生难忘的一个开鸿大会。

在贤师堂里,被几位主傅团团围住,第千百遍指天发誓,说自己绝对不是金刀大菜牙,绝对跟“金爷”没关系,是骆秋迟同学找错了人后,她才被凌女傅一番教诲,将信将疑地放了出去。

门外已等了一路的好事者,个个见她出来眼睛一亮,正想蜂拥而上时,却被几人抢先拦住。

当先一人,正是付远之,他以背相挡,护住闻人隽,低头呼吸微颤:“阿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人隽干干一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世兄,我……”

她话未完,一人已将付远之挤开,正是冷若冰霜的姬文景:“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那个画画的师弟,姓姬?”

他旁边的赵清禾倒吸口冷气,一下捂住了嘴:“阿隽,你,你不会真的是……你怎么,怎么……”

一片混乱中,唯独事端制造者,笑意慵懒,斜斜倚在门边,双手抱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散模样。

闻人隽再也忍不住,突出重围,一把扯过那祸害的手:“你先跟我来!”

她抓起他就向外走去,脚步飞也似地不停,身后同时传来几声:“阿隽!”

她头也不回,横下心大声喊道:“我已经是骆师弟的投石人了,院首让我先带他熟悉一遍书院各处,实在对不住,有什么回来再说!”

风掠长空,阳光透过树枝斑驳洒下,直到走出老远一段,把所有动静都尽数抛在脑后后,闻人隽才稍稍松了口气,扭头一望,却发现骆秋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这才发现她还一直牵着他的手。

“行了。”骆秋迟笑了笑,将手轻巧抽出,扭了扭手腕,侧过头来啧啧道:“你看你,太粗鲁了,把我的手都抓红了。”

“你!”闻人隽眼见那张无赖嘴脸凑近,气不打一处来:“你无耻!在青州的时候,你明明跟我保证了,死也不会说出去的,你这个骗子!”

“可我不是死过一回了吗?”

漆黑的眼眸眨了眨,定定地望着闻人隽,闻人隽一怔,天地倏然静了下来,她所有怒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阳光中,那张俊脸却继续勾起一个无赖的笑:“再说,跟你保证的那个是东夷山君,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却是新来的骆师弟,这怎么能一样呢,嗯,小师姐?”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笑脸,闻人隽久久未动,心口忽地狠狠一堵,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汹涌漫上,她眼眶一热,转身就走。

骆秋迟也不在意,只跟在她身后,悠哉悠哉,慢慢踱步,见她越走越快,不由扬唇喊道:

“喂,小师姐,金兄,金刀大菜牙,金爷,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可跟不上,我身子弱得很,不似你大刀舞如飞,你得体谅一下你的小师弟才行……”

一串儿的胡言乱语,闻人隽却充耳未闻,依旧脚步如飞,无论身后的人如何插科打诨,她也没有停下来,就这样一口气走到了一栋阁楼前。

“藏书阁?”

骆秋迟仰头读出匾额上的三个字,不甚在意地看向闻人隽:“你带我来藏书阁做什么?”

闻人隽像与周遭隔绝了般,继续不言不语,只是径直上了楼,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直到蹬蹬蹬地上了最顶层,骆秋迟却站在楼梯口不肯上去了,双手抱肩挑眉笑道:

“你不会藏了什么宝贝在这吧,是我那袋金叶子和小衡的尸骨?说起来你也够心大的,没事去挖那柳树干什么,也不嫌晦气……”

闻人隽闷头折回,一把扯过骆秋迟,将他往楼上带,一路穿过书架箱柜,一口气不停歇地走到最里头,总算停在了窗边最偏僻的那处角落里。

“我说你究竟想干……”

骆秋迟话音未落,闻人隽已经松了他的手,猛地抱住了他,放声大哭:“老大,老大你没死,你真的没有死,太好了……”

她在他怀中哭得昏天暗地,泪水将他衣裳都打湿,哭到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你就是想找个地儿好好哭一场?”

骆秋迟有些哭笑不得,闻人隽却在他怀中用力点头,这么久以来,没有人知道她多么压抑,她憋着一口气,从青州回来后的日日夜夜里都沉郁在心,直到此时此刻,才能在这无人的阁楼顶层彻底宣泄出来。

“行了行了,小猴子,都当了师姐的人,怎么还哭得这么怂啊?”

骆秋迟拍拍闻人隽肩头,见她仍是沉浸其间,忽地冷不丁冒出一句:“大了。”

闻人隽一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抽噎道:“什么大了?”

骆秋迟摸摸下巴,笑得不怀好意:“从一马平川到双峰微耸,才一阵子没见,你那付师兄手劲不错嘛,不愧是竹岫书院第一人啊。”

闻人隽迟缓地眨了下眼,猛然回过味来,一下收回双手,涨红着脸抱住胸前:“老大,你,你真是……太下流了!”

骆秋迟叉腰而立,哈哈大笑,一瞬间又像回到了青州花神节那晚,行人如织的夜市中,月下那抹清狂匪影。

闻人隽看着看着,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模样傻傻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娇憨。

春光照入阁楼,顶层风大,两道身影并肩坐在窗下,闻人隽抱住膝头,长发随风飞扬,侧首小心翼翼道:

“老大,你怎么会来盛都呢?还考中了麒麟魁首?你,你……不是掉下悬崖了吗?”

骆秋迟随手抓住一缕乱飞过来的长发,往闻人隽脸上挠去,垂首一笑:“这话你去问阎王爷,他大抵不喜我一身反骨,不肯收我呗。”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闻人隽脸上,她心一跳,叫着该死该死,老大又对她这样笑了,怎么就笑得这么好看……

脑中正嗡嗡乱着,那头骆秋迟已经望向窗外长空,幽幽叹了一声,兀自开口:“崖底有条河,若是从前的骆衡,就算不摔死,只怕也会被水淹死,可东夷山君不会,他提起一口真气就能在水下潜伏许久,他的命也很硬,因为不是他一个人的命,就算向死而生,他也要从鬼门关爬回来,爬到这个世上瞧瞧,看还能有什么能够碾碎他……”

光影扑簌,为那侧颜勾勒出一圈金边,闻人隽怔怔望着,只觉那俊逸非常的轮廓在冷风中……竟倍显孑然寂寂。

她不禁覆住那只修长的手,轻轻抿唇道:“老大,我就知道无论在怎样的境况下,你都会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来书院呢?你就不怕,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怕什么,除了你,还有谁见过东夷山君的真面目吗?更何况当年的骆衡也才十五岁,过去近十年,他高了成熟了,身子骨也不再那样孱弱了,他与骆秋迟根本就是两个人了,而那裘院首也早已去世了,晏七郎也只同他有过潦草一面,人亦远在芷江,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将他识出,除非,除非就是……”

“阿狐!”闻人隽脱口而出,瞪大了眼。

骆秋迟却嘲讽一笑,随意挑起腰间的宫学玉牌,凉凉道:“阿狐,谁是阿狐?世上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吗?你以为她还会再出现吗?对她来说,骆衡不过是她的南柯一梦,游戏一场,她何曾真正挂念于心过?”

闻人隽双唇一抿,一时静了静,不知该说些什么,骆秋迟却抬头望她,扬起唇角,一字一句:“小猴子,我来书院,其实,是想杀一个人。”

闻人隽瞳孔骤缩,脸色顿变,骆秋迟已接着幽幽一笑:“看你这模样,已经猜到了,是吗?”

一股寒气从脚底陡然升起,闻人隽猛地起身,唇色煞白:“不,不要,老大你不能!”

“不能什么?”骆秋迟笑意顿敛,眸中寒光迸射,周身匪气四溢,霎那间又变回山头傲立的那个东夷山君:“他带兵把老子一窝端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我反正什么都没了,现在就想好好玩一玩,跟你那了不得的世兄玩玩,跟你们竹岫书院玩玩,跟头顶这个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好好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