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昀硬生生挤到了骆秋迟旁,一屁股坐下,心满意足叹道:“嘿嘿,这不是想挨着骆兄弟嘛,万一到时酒杯漂了过来,咱们还能有个人照应着,你说对不对,姬世子?”

姬文景冷冰冰着脸:“别叫我,作首诗而已,又不是上刑场,至于挨这么近吗,一个个跟串饺子似的,也不嫌胀破了皮。”

谢子昀被一刺,刚想开口顶回去,却看了看身边的骆秋迟,悻悻道:“懒得跟你计较。”

他又往骆秋迟旁边挪了挪,探脑袋冲姬文景嘻嘻一笑:“我就爱同骆兄弟挨得近,关你什么事?”

姬文景翻了个白眼:“脑子有病。”

坐在中间的骆秋迟笑了笑,阳光洒在他俊逸疏朗的眉眼上,勾出一圈金边,倍显意气飞扬,风姿卓秀,看得对面不少女公子都呆住了。

相隔不远的付远之只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倒是身边的孙左扬看不过眼了,哼了哼:“一群狗腿子。”

骆秋迟朝对面吹了声口哨,那群女公子便羞赧叫了声,齐齐低下了头,坐在其间的闻人隽很是无奈,冲着骆秋迟不住挑眉,比出口型:“老大你太骚了,收敛点。”

她今日换上了宫学女弟子户外的一套素纱云烟装,轻纱飞舞,淡雅清新的柳色,显得一张脸白皙如玉,腰身纤秀,额上还点上了精致的扇形花钿,更添一番清隽柔美,气质灵秀动人,骆秋迟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又吹了声口哨,遥遥笑道:

“喂,金爷,金兄,金刀大菜牙,盼你今日能再出一首《别枝山鬼赋》,师弟我一定洗耳恭听,一字不落地誊抄下来,替你多多传扬四方。”

他声音不大,却令周遭的男女弟子都能听清,一下有不少人发出笑声,闻人隽更是羞恼地一瞪骆秋迟,刚要开口时,一旁的孙梦吟已经挤了上来,殷切道:“骆师弟,我也听过山鬼的传说,我也能作诗行令,我还听过母夜叉的故事,你有没有兴趣?”

骆秋迟唇角一扬,但笑不语,眼睛转到了别处,却叫孙左扬气得够呛,对着妹妹隔空喊话:“丢人现眼!”

一片乱糟糟中,八大主傅登上了金陵台,宣读了仪式骈文后,鼓声一敲,流觞曲水大会,这便开始了。

不知是否巧合,今年的第一杯酒,居然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归了那位冯公子,他在周围不怀好意的笑声中,站起身来,认命一叹,正要上台时,对面的女公子们嬉嬉闹闹,齐齐将一人推了出来:

“等等,冯师兄,尹三姑娘有话对你说!”

那被推出的尹三小姐一个趔趄,站稳后回身一跺脚:“你们作死啊!”

那冯公子站在长空下,有些手足无措:“小慈,我,我……”

尹三小姐柳眉一竖,冲他啐了声:“看什么看,你这个草包!”

冯公子摸摸脑袋,一脸好脾气地道:“不是,我是想问你,是你上,还是我上啊?”

话音一落,满场顿时笑作了一团,愉悦畅快的气氛持续到了中场,这时金陵台上已经上过了数十个男女弟子,只是今年这酒杯漂得妙,迟迟没能漂到公认的“书院第一人”那去。

是的,这过去一直公认的“竹岫书院第一人”,正是付远之,只是今年书院又来了个麒麟魁首,不少人便在心中将他们暗自比较了起来,不住偷偷拿眼在他二人身上打转,想看看在今日这流觞曲水大会上,他二人“正面交锋”,究竟谁能更胜一筹,诗惊四座。

仿佛知道众人所想,两道身影坐在长空之下,对周遭眼神都熟若无睹,只是一个沉静淡然,一贯的清雅温润,一个唇边却噙着慵懒的笑,衣袂在风中飞扬着,阳光中微眯着眸,透着说不出的洒脱疏朗。

水流潺潺,酒杯摇曳漂浮,像是听见了众人的心声,这一回,在无数期许的目光下,酒杯摇摇晃晃,竟当真朝骆秋迟而去,看似就要停在他身前了,连面上淡然的付远之也不由望了过来。

谢齐王柳几个人却吓得不行,只因那酒杯还未完全越过他们,尤其是谢子昀,他就挨着骆秋迟坐着,那酒杯漂漂荡荡着,仿佛说停就要停在他面前了,他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

“过去点,过去点……”

谢子昀顾不得许多,弯腰凑到水边,鼓着腮帮子就猛吹气,想将那酒杯吹到骆秋迟那边,其余齐琢言、王舒白、柳成眠三个瞧了,也十分有义气地弯腰凑过去,一同帮忙吹了起来。

“过去,过去,再过去……”

众目睽睽下,他们这举动颇显滑稽,逗得不少女公子都掩唇而笑,主管甲班的袁太傅却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八大主傅的席上坐立不安,嗓子眼里都干咳了好几声,底下几个蠢弟子却还是充耳未闻,只一个劲地对着水面猛吹气。

那酒杯在水中“艰难”地前行着,骆秋迟也扑哧一笑,摇摇头,正要伸手捞起时,却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我来。”

正是白眼翻上天,再也看不下的姬文景,他修长的手将酒杯一把捞起,利落起身,仰头一饮而尽,看向目瞪口呆的竹岫四少,充满鄙夷:“再吹这酒还能喝吗,别沾了你们的唾沫星子,白白糟蹋了琼宫玉酿。”

说完,一拂袖,踩过石阶,人径直上了金陵台。

微风拂过,长身玉立,俊秀的五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衣袂飘飘间,风姿无双。

人群中,赵清禾仰头,一双眼都亮了。

雅香缭绕,所有人耳听水流潺潺,鸟雀呼晴,只觉心旷神怡,台上那道身影更融于景中,清美不可方物。

台上的袁太傅总算脸色稍霁,对姬文景轻缓了语气道:“文景,方才前一人留下的题眼是铁骑,铁骑这二字,你可听明白了?”

“学生知道。”姬文景微微颔首,顿了顿,道:“这题眼不怎么应景,冷硬无趣,容学生想想。”

留下这题眼的“前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素来喜欢舞刀弄枪的孙左扬,当下听了姬文景的话,他气得差点拍案而起:“什么不应景,什么冷硬无趣,这题眼多好啊,姬文景这小子又想充什么风头,他以为他是……”

付远之及时按住了孙左扬,摇摇头,压低声音:“左扬,众主傅都在场,稍安勿躁,且看他如何应对吧。”

台上,姬文景略微沉吟一番后,心中有了数,抬头面向众人,朗声道:“银鞍轻骑险峰行,寒鸦旌旗孤月明。此去云关三千里,擂鼓十万斩青冥……”

“青冥”二字刚刚落下,风中已传来一阵渺渺笛声,四野草木肃杀——

那笛声由远至近而来,伴着金陵台周围的雅香,让所有弟子四面环顾,骚乱起来。

“怎么回事,哪来的笛声……”

他们一面环顾着,一面呼吸加快,心头狂跳不止,竟被那笛声催动得一阵头晕目眩。

“看,那是什么!”

有人指向空中,失声惊呼,只见天边黑压压掠来一片,不知是人是鬼,乘风压境,骇然万分,一个娇俏的女子声音划破苍穹,凌空当先传来:

“流觞曲水,何等快然,不知我琅岐岛可否占据一席?”

作者有话要说:小姬的那首诗是我胡诌的,大家凑合看哈,不要太嫌弃~

第三十五章:小妖女

金陵台被重重包围住,书院上下乱作一团,男女弟子皆退到了金陵台上,个个身子乏软无力,不多时,便东倒西歪地跌落一片。

那笛声还在袅袅传入众人耳中,一人排众而出,背着手走上前来,笑声娇俏,一袭紫衣,戴着一个古怪的面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邪气,犹如一个小魔女般。

“这香好不好闻呀?这可是我们琅岐岛专用来捕兽用的,任凭多凶猛的猎物,闻了这香,再听到这笛声,都会力气全无,任人宰割。”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原来金陵台周围的雅香,早就被做了手脚,只是单独闻不会有事,但经这笛声一催动,便会叫人乏软委地,如笼中困兽,再无挣扎之力!

金陵台上,骆秋迟坐在一片弟子之间,目光一紧,只道该死,他一时大意,竟也中了招。

笛声仍自诡魅传遍全场,骆秋迟不再多想,赶紧屏气凝神,自封气穴,待到这魔音彻底停下之时,他暗中提气,确认自己还留住了三分内力,却不露声色,埋下头去,只等内力多恢复几成。

台上男女弟子早已混坐一团,孙梦吟被人挤到了骆秋迟旁,连带着闻人姝一起,她眼睛一亮:“骆师弟。”

她到这时刻还有心思去想旁的,闻人姝却有些畏惧骆秋迟,拉过身后的闻人隽,挡到了自己身前,闻人隽被推搡间一个不留神,仰面栽倒在了骆秋迟怀里,抬眼只对上他冷汗涔流的一张脸,她一怔,呼吸微颤:“老大,你还好吧?”

骆秋迟正在调整内息,恢复功力,身子无法动弹,只对闻人隽轻“嘘”了一声,“自己起来,我动不了。”

闻人隽脸一红,“哦”了声,就要起来,哪知身子绵软无力,起到一半,竟又倒了下去,撞得骆秋迟吸了口冷气,面上露出异样的神情。

闻人隽有些慌乱:“老大,我,我是不是压疼你了?”

骆秋迟咬着牙:“是有点疼……你快起来……”

闻人隽忙不迭就要再起身,却依旧手脚乏力,几次三番没能如愿,整个人还跌在骆秋迟怀中,看起来倒像在蹭蹭磨磨,故意温存一般,暧昧异常,骆秋迟连吸几口气,脸上神情愈发异样了。

孙梦吟急得在一旁就要去推闻人隽:“你干嘛,不要趁机占骆师弟便宜,你还有没有羞耻心了……”

却还没推到时,一只修长的手已越过她,一把将闻人隽拉了起来,“阿隽,没事吧?”

温雅的声音低低响起,付远之将人一揽,捞入了自己手臂间,闻人隽扭头如见救星:“世兄。”

她颇觉窘迫:“我,我就是没力气……”

“我知道,不要说话了,世兄在呢。”付远之温柔安抚着,轻轻抱住闻人隽,下巴抵住她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双手牢牢圈住庇护着。

旁边的闻人姝,脸色瞬时变了。

赵清禾本拉着闻人隽的手,闻人隽一走开,她也跟着一下没坐稳,却比闻人隽幸运些,叫一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一扭头,看到那张脸冷冰冰的俊脸,吓得陡然结巴了:“姬,姬师兄。”

姬文景皱着眉,“嗯”了一声,还不及开口时,孙左扬已从旁边挤了过来,关切不已:“清禾师妹,清禾师妹你没事吧?”

赵清禾脸一热,赶紧坐稳身子,细声道:“多谢孙师兄关心,就是四肢乏软,提不起劲,其他无恙。”

孙左扬连忙又靠近一点,学着付远之的样子,拍拍自己肩头,道:“你要是身子乏软,坐不住,可以靠在我身上,小心别摔到哪里了。”

赵清禾脸更热了,忙摇头:“不用了,孙师兄,我还撑得住,况且,女傅有教导,不可乱了男女之防……”

“这是非常时刻,不要管那迂腐的一套了,你要是撑不住,就靠到我身上,或是叫我一声,我就在你旁边,你切记……”

“孙左扬。”姬文景终是忍不住开口了,他满脸鄙夷之色:“你可以收敛一点吗?真当自己是匹随处发情的野马?这种危急场合也不放过,你怎么不去马场一展雄风?”

“姬文景!”孙左扬压低了声,怒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是谁的嘴巴该闭紧些?好端端的,出个什么‘铁骑’的题眼,现在倒真应景了,让人家的铁骑踏破书院了。”姬文景面不改色地呛声回击,孙左扬愈加恼怒,还待凑近时,却被赵清禾一把拉住,她脸上红如朝霞:“孙师兄,你,你别说了。”

方才姬文景那“发情野马”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她委实难堪不已,为了避嫌,不由特意离孙左扬远了点,往姬文景那边挪了挪,孙左扬显然也瞧了出来,怕再吓到赵清禾,只好狠狠一瞪姬文景,按捺不发。

“禀小宫主,四处都已搜遍,所有人都在这里了,没有遗漏。”

从天而降的那群黑衣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将书院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后,回到那戴面具的少女身边复命道。

那“小宫主”发出一声冷笑,紫衣在风中飞扬,充满着邪气:“是吗,当真都在这了,一个都没有少吗?”

她话中古怪异常,叫金陵台上一阵骚乱,八大主傅也再沉不住气,其中资历最老的陈太傅扬声道:“你们到底是谁,闯入我竹岫书院意欲何为?”

紫衣少女一侧身,望向陈太傅,笑吟吟一施礼,说出了令满场惊愕的一句话——

“老师,别来无恙。”

说着,她已将面具一把掀开,露出了底下娇俏灵动的一张脸,长风拂过乌发雪颜,眼角还挑着一丝邪气的笑意,惊得那陈太傅身子猛颤,忽地抬手一指:“是,是你,辛瑶,你是辛瑶!”

有资历稍长的院傅一听到这个名字,也激动起来,纷纷迭声道:“辛瑶,是那个辛瑶……”

长空下,那紫衣少女却是一摆手,戏耍众人一般,捏起了嗓子,对着各位院傅又是一施礼,化作了一个清朗的少年音:“不,我是辛烈,见过诸位老师。”

陈太傅脸色大变,身子晃了晃,差点没坐稳栽下去,“辛烈,辛烈,怎么会,不可能……”

那紫衣少女玩得乐不可支,时而变声“辛烈”,时而娇声称作“辛瑶”,令满场的院傅都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似乎戏耍够了,她忽地一拂袖,仰天长笑,邪魅万分,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戾气:“其实我不是辛瑶,也不是辛烈,我是辛如月,是琅岐岛的一宫之主,也是你们常挂在嘴巴的魔教妖女,你们当年收我入学,器重万分,现在想来是否觉得荒唐无比?”

她眼风一扫,声带狠厉:“可惜,我也觉得好笑之极。”

袖中纤长的五指的一点点握住,紫衣翻飞,乌发扬起,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一般的凄色:“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人,只为那薄情寡义,天下唯一骗过我的负心人!”

辛烈是十二年前来到竹岫书院的,鲜衣怒马,一介俊秀小少年,拿着名帖,说是浔阳一带的贵族名门之后,通过考核后,直接进了男学的天字甲班。

那时甲班的主管院傅乃陈太傅,辛烈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弟子,却天资聪颖,灵秀无双,屡次大考都夺得第一,颇为耀眼,深受陈太傅的赏识与喜爱,被他视作心中最得意骄傲的亲传弟子,无人可比。

然而蹊跷的是,在男学甲班读了半年后,有一天,辛烈忽称家中有急事,竟然中途退了学,再未出现过,但没过多久,女学又来个辛瑶,与辛烈长得一模一样,称自己是辛烈的双生妹妹,拿着哥哥的推举函前来求学。

那辛瑶也是灵秀俊俏,与辛烈的聪颖机巧如出一辙,让陈太傅一眼便喜欢上了,在他的保荐之下,辛瑶入读了女学的甲班,很快也成为了其中的翘楚。

原本一切都很平静美好,但就在九年前,竹岫书院的井水忽然出现了问题,一夜之间,书院众人都染上了怪疾,且这怪疾还会一传十,十传百,可怕至极。

为此几位院傅殚精竭力,废寝忘食,配合太医院研制药物,辛瑶也跟着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可当那场古怪的疫病终于过去后,辛瑶却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的消失,凭空便不见了人影,一丝踪迹线索也未留下,有人去浔阳一带查过,也是毫无所获,根本就没有辛烈和辛瑶这两个人,不,准确地说,确实是有个没落的辛氏贵族,但那一代的小少爷早夭,未满六岁,也不叫辛烈,当日辛烈出示的种种凭证名帖,皆为作假,可以说,他是顶替了这个早夭少爷的身份,借了“壳子”进入竹岫书院读书的。

但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读了半年又退学消失,冒出一个双生妹妹继续求学?过得几年干脆连这个妹妹也一同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完全无人得知,书院的诸位院傅也如何都想不明白,渐渐的,这桩古怪之事便随着年月推移,被掩埋在了书院纷扬扑簌的尘埃之中,只有白发苍苍的陈太傅会时不时念叨起,曾经自己这寄予厚望的爱徒……

“我不是无故消失了。”紫衣飞扬,冷冽的声音在全场响起,那双上挑的眼眸似乎带了一丝讥诮:“我只是被我哥哥带回了琅岐岛,用以换取全院师生的解药。”

话一出,满场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哗然一片,陈太傅更是惊得身子直颤,指着那袭紫衣话都说不出了。

“当年的是是非非,我没心情同你们废话了,也没多少时间了,等我大哥出了关,我又得回到琅岐岛,过着看海水潮涨潮落,一日复一日的无望年岁,所以今天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将负心人带走!”

长空之下,辛如月乌发飞扬,面向众人,一点点握紧了双手:“当年求学,从头到尾,我只为那一人。”

她语调陡然拔高,长袖一扬,内力翻腾之间,炸起一道数丈高的水花,吓得金陵台上一片惊惶骇然,只听得那声音饱含着复杂情意,恨入骨髓,一字一句地在全场响起——

“负心人,你快出来见我,我要你自己站出来承认,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你道貌岸然,你有负于我,你必须出来给我一个交代,不然我就杀光这竹岫书院的所有弟子!”

内力催动下,水花四溅,台上惊恐不已,有人壮着胆子哆嗦道:“你,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书院还有,还有几位先生正率弟子远行游学,尚未归来,这里并不是竹岫书院的所有人……”

“我当然知道,我来之前就已探查清楚,负心人就在这里!”辛如月一声断喝,收回掌势,冷冷扫过全场,“你自己站出来吧。”

她当年求学,显然对竹岫书院每年的活动,以及地理方位,内部构造都了如指掌,所以才特意选了流觞曲水这一日,提前布控,将书院所有人一网打尽,以揪出她那位“负心人”。

“好,看来你不愿自己站出来,你还是那样虚伪,毫无担当,那我便给你些许时间考虑清楚,你若不站出来,遭殃的便是这书院上下所有师生!”

辛如月冷厉扫过金陵台上每一个人,以及周遭的楼阁亭台,目光最终却落在了那流水漂浮的酒樽之上,她仿佛透过酒樽看见了什么,幽幽笑道:“说起来,这流觞曲水大会,你我也曾共坐一堂,赏诗论令,好不快哉,你还记得吗?”

有风掠过四野,金色的阳光映在那身紫衣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张清丽无双的面容忽然有了一丝怅惘,可却只是转瞬即逝,随着袖中掌风一击,酒樽炸裂,流水飞溅而起,她仰头长笑,转身而去。

“从现在起,我给负心人,也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若负心人不愿站出来承认,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第三十六章:付远之的妙计

辛如月一走,金陵台上立刻喧杂纷纷,那些魔教妖人守在了外院,只等一炷香后再来问话。

流水潺潺,四肢乏力的众人勉强支起身子,台上你看我,我看你,最终都心照不宣地望向了一个人——

八大主傅中,资历最长的陈太傅。

毕竟当年最疼“辛烈”的就是他,力荐“辛瑶”进入竹岫书院的也是他,不管男女□□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会第一个想到他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被大家这微妙的目光一望,陈太傅重重咳了一声,捂住胸口,气得吹胡子瞪眼:“看我做什么,老夫也是被这孽畜瞒到至今,要是早知她是魔教妖人,我当日如何会让她进竹岫书院?!”

陈太傅素来刚直,这样说就绝对不是他了,更何况他年纪也确实太大了点,都可以当辛如月的爷爷了,那到底是谁呢?

众人的目光又开始搜寻起来,这一回,尽往年轻一些的少傅那瞥去,其中包括教骑射课的欧阳少傅,教算术的宣少傅,以及另外一些形象颇为俊朗的,看起来与辛如月较为匹配的。

欧阳少傅是个急性子,当下摆手叫屈:“喂喂喂,眼睛不要往这边乱看,先声明,我跟那妖女可没一丝一毫的关系,十二年前她来书院求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说完,又把旁边宣少傅的手一把攥住,高声道:“阿宣也不是,他与我同一年做的少傅,见都没见过那妖女,也跟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宣少傅端坐台上,清秀文雅的面容一如往日,波澜不惊,只拍了拍欧阳少傅的手背,安抚道:“凌光,别这么激动,没人说是我们。”

他们这样一否认,其余的年轻少傅也连忙跟着澄清,个个摆手摇头不及,纷言自己与辛如月绝无关系,其中凌女傅坐于其间,一张脸绷得铁青,始终一言不发。

从辛如月出现的那一刻起,她便是这副模样。

骆秋迟与姬文景坐在人群中,对视一眼,默契互明,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凌女傅严令禁止靠近的,关雎院中,每月二十六日,庭前月下醉酒舞剑的男人。

骆秋迟向姬文景点头示意,清清嗓子后,径直问向凌女傅:“凌女傅,大难当前,学生斗胆问一句,可知那关雎院中,每月二十六日,庭前醉酒舞剑的男子是何人,是否就是辛如月要寻之人?”

他此话一出,全场静了静,众人心头犹如明镜一照,一片恍然大悟,迭声附和,尤其是那日参与“关雎之夜”赌约的学子们,更是激动不已:“对对对,怎就忘了那个怪人呢,他行事那般诡异,神秘莫测,定就是那妖女要寻之人……”

一片乱糟糟中,凌女傅脸色更加难看了,对着骆秋迟没好气道:“问我做什么,我如何知道他是否乃辛如月要找之人?”

骆秋迟笑了笑,凌女傅这反应更加笃定了他的猜想,他与姬文景对望一眼,又向凌女傅道:“可禁令不是您下的吗?”

“不是。”这一回,凌女傅语气愈发生硬了,看向众人:“禁令是殷院首下的,我只是执行师姐的命令罢了。”

说到殷院首,大家心念一动,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个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首大人又不在院中,指不定又去外头哪个地方“仙游”去了,果然只有在每年的开鸿大会和为数不多的节日庆典上,才能在书院里见到她的踪影。

线索似乎又断了,那关雎院里的怪人肯定听到风声早就逃了,魔教这么多人都没搜出什么,倘若辛如月要找的“负心人”真是那怪人,岂不是书院上下都要为他陪葬?

当即有女傅掩面,忍不住叹息道:“若是殷院首在就好了,说不定能点化劝服那个妖女,毕竟当年求学时,那辛如月就在她的甲班入读,对她那样崇敬,若她在,这妖女一定不敢乱来……”

“殷院首曾经教过辛如月?”骆秋迟一挑眉,那叹息的女傅抬头看他,道:“是啊,当年辛瑶读的女学甲班,主管人就是殷院首,哦对了,那时殷院首还不是院首……”

陈年往事又被掀开,只说当年辛如月化名辛瑶,在陈太傅的举荐下,进了女学甲班,那时殷院首还只是殷女傅,乃一众女傅之首,主管女学甲班,辛瑶的聪慧灵秀很得她的喜爱,几乎被视作她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而辛瑶也对她崇敬有加,经常向她请教学问,两人关系密切,形影不离。

后来书院的井水出了问题,疫病蔓延,辛瑶也是跟着殷女傅忙前忙后,使了不少力,只是当疫病尽除,众人痊愈后,辛瑶却失踪了,大家去问殷女傅,殷女傅也什么都不知道,她本身就是个冷淡性子,后来成为院首更是清冷疏离,也再没提过辛瑶,久而久之,大家也跟着淡忘了这些陈年往事。

如今再度提起,感慨之下,一众女傅们纷纷叹道:“当日的辛瑶那般崇敬殷院首,她若在,事情一定会有转圜的余地……”

“行了,少说几句吧。”凌女傅打断众人,面色不虞:“师姐在也没用,妖女本性如此,何苦再让师姐也搭进来,与我们一同历难?”

她这样一说,那几位女傅便有些讪然,纷纷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有人惶惶道:“那妖女会不会真的,真的大开杀戒……”

“瞧她那癫狂的模样,真说不准,难道我们就要这样坐以待毙?”

“那还能怎么办,已如笼中困兽,要是消息能传出去就好了,只怕外头还不知道书院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众口纷言间,骆秋迟暗中提了提力,发现功力已恢复至四成左右,周身脉络再运行几个天位,应该能赶在那帮人动手前,慢慢恢复至六成,到时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了那辛如月,一切就好办了。

正思量间,他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付远之低沉的声音。

“阿隽,你怕不怕?”

扭头望去,付远之一手还扶着闻人隽,闻人隽似乎为了避嫌,离开他怀中些许,坐直了身子,摇摇头:“我不怕……世兄,我已经好多了。”

付远之一只手依旧虚虚搂住她,低头眸光定然,薄唇微抿:“你放心,无论如何,世兄都会保你周全,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这句话极轻极缓,却叫耳力过人的骆秋迟尽数听了去,他禁不住身子一抖,笑出声来,旁边的姬文景奇怪看向他:“你怎么了?”

骆秋迟大喇喇吸了口气:“忽然有点牙酸肉紧,大概坐久了。”

他盯着付远之那边,正与抬头的付远之撞了个正着,付远之目光一动,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望向虚空,若有所思地喃喃着:“只要想办法将消息传出去,才能有一线生机,该怎样将消息传出去呢,一定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