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秋迟顺势收了棋盘,懒洋洋地起身,却脚步一歪,装作站不稳似的,往闻人隽身上跌去,闻人隽赶紧将他一扶,两人身子贴个正着,不远处的付远之脸色骤变,手心陡然握紧。

骆秋迟余光一瞥,视而不见般,只继续赖在闻人隽身上,笑嘻嘻道:“哎哟,下了半天棋,腿脚都坐麻了,不如小师姐你帮我捏捏吧?”

“呸!”闻人隽低声一啐,知晓骆秋迟的戏瘾又犯了,凑近他压低声道:“老大,快别闹了,你可重死了!”

骆秋迟“咦”了声,满脸欣喜的模样:“什么,到了河边再给我捏?那怎么好意思呢,小师姐,我看你不如现在就将我背下去吧?”

这无耻嘴脸姬文景都看不下了,目露鄙夷:“这家伙脸皮也忒厚了。”

闻人隽却是哭笑不得,搀着骆秋迟,伸手在他腰间暗暗拧了一把:“小骆驼哥哥,你改行去唱戏好不好?”

骆秋迟笑意不减,只站直了腰,亲昵地在闻人隽额头上弹了下,语气再自然不过:“好了好了,小师姐,不逗你了,小师弟背你还差不多,既然你发话了,那我们现在便去后山钓鱼吧,不跟闲人浪费时间了,走吧?”

他仿佛丝毫没注意到付远之眸中的异色,倒是闻人隽被肉麻得身子一紧,也不想再多待下去了,赶紧匆匆收拾了东西,才准备离去时,旁边的姬文景长眉一挑,上前道:“喂,你们两个家伙等等!”

他身影沐浴长阳下,脸庞清美如画,语态悠悠:“不叫上我一同去吗?闲情逸致也该多些人作陪才是,天光这般好,深锁书中也恁无劲,我也跟你们去后山走一走,画上几幅麻雀图,如何?”

不远处的闻人姝目光一动,被那“麻雀”刺得又是一番羞恼不已。

骆秋迟却是白衣一拂,一把勾住姬文景的脖颈,将他一扯入怀,绽开大大的笑容:“好呀,大美人作陪,求之不得。”

“喂喂喂,我说你这野蛮人,快给我撒手……”姬文景还在那头拼命挣开时,骆秋迟已经一扬眉,冲赵清禾吹了声口哨:“小禾苗,你去不去呀?”

赵清禾脸一红:“我,我不是小禾……”

“废话,她自然跟我一道了。”姬文景三两下将骆秋迟的手拍开,拉过不知所措的赵清禾,护犊子一般:“你们去钓鱼,我同她作画,别瞎叨叨了,要走快走,天光不等人。”

骆秋迟也不在意,笑了笑,四人结伴这便要下楼了。

付远之与闻人姝脸色均一变,几人自他们身边经过时,竟都默契非常地选择了无视,还是闻人隽迟疑了下,到底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四姐,世……付师兄。”

自从上回游湖赠簪之事后,闻人隽就再没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对付远之甚至连面都不大见了,路上迎面遇到都要先一步避开,有什么东西隐然间发生了改变,似乎再也回不到过去。

毕竟,脾性再好的人,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抛弃,被舍下。

这一点,莫说闻人隽,付远之更是心知肚明。

如今阁楼上巧遇,倒带了些避无可避的意味,付远之抱书而立,见到闻人隽闪躲的眼神,以及那生疏的称呼,心头犹如被刀尖一刺,鲜血染满了整颗心,叫他一时间都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很想开口唤她一声“阿隽”,但喉头像被烈酒浇灌了一般,怎么也无法张开,只呛得他满心苦涩,胸膛如火烧一般。

像是有意无意瞥了付远之一眼,骆秋迟一声嗤笑,径直拉起闻人隽的手,扬扬嘴角:“点什么头,你跟他们很熟吗?人家有拿你当五妹和世妹吗?别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快走吧。”

“站住!”

这一声发出的,却不是付远之,而是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怒意的闻人姝。

她从未被人这样冷嘲热讽过,如今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贝齿紧咬,但面上依旧极力保持着世家贵族的淑女风范,只是呼吸略微急促:

“骆师弟,你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为人处事切忌张狂无知,你不过是夺了个麒麟魁首,就能在书院里目中无人,横行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吗?”

赵清禾和闻人隽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闻人姝,她挺直腰杆,继续拔高声音道:“口口声声讥别人是书呆子,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吗?你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品头论足?我只知道付师兄气度好,学问高,是竹岫书院第一人,至于你,真能跟他相提并论吗?”

这话有些尖刻了,阁楼里几人脸色都一变,付远之的眉心也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他并不喜闻人姝这样为他“出头”,这只会让自己和她显得同样愚蠢。

果然,那身白衣懒懒转过身,望着闻人姝似笑非笑:“师姐有何赐教?”

闻人姝捏紧指尖,咬唇道:“你,你……不如就看这次大考,你敢不敢同付师兄比比?”

她话一出口,付远之已经想要阻止了,却还是晚了一步,闻人姝以孤注一掷的口吻道:“宫学九门,十分为计,共划为甲乙丙丁四等,你不如就与付师兄比比,看九门总分谁更高一些?谁能在这次大考中更胜一筹?谁才是竹岫书院第一人?”

话音落下,阁楼静了静,付远之闭上了眼睛,心里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烦躁。

骆秋迟嘴角微扬,半晌,白衣一拂:“竹岫书院第一人这个名头,我并不稀罕,但我不介意与付师兄切磋一二,只是,不知道付师兄自己可愿意?”

闻人姝仿佛这时才想起付远之来,她扭过头,向付远之投去探询的眼神,付远之深吸口气,极力按捺下胸膛不快,目视骆秋迟,淡淡道:“同门之间,无需较个高低,只当切磋便好。”

言“切磋”二字,便是应下挑战了。

闻人姝松了口气,斜眼看向一旁愣住的闻人隽,脸上有些得意之色。

等在一旁的姬文景早已不耐,拉过骆秋迟,看也不想看闻人姝一眼了:“这下行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吧?一次大考而已,至于唧唧歪歪,小题大做,扯上这么半天吗……”

闻人姝脸色一变,上前一步:“姬世子,你……”

“得得得,别再抓我讲道理,我无礼,我张狂,我横行跋扈,我没世家风范,我更加比不上竹岫书院第一人……行了吧,我帮你把话都说完了,能放我们走了吗?”

姬文景素来呛人惯了,对闻人姝这种捏腔作势的贵族小姐更是没好感,当下拉着骆秋迟就想走人。

那头正纠缠着,这边不知何时,付远之已悄然走到了闻人隽身后,轻轻一拍她肩头。

闻人隽回首,窗棂投入的阳光洒了她半边眉眼,她有些怔忪,薄薄的双唇动了动,到底没能喊出那声“世兄”。

付远之目光有一瞬的黯然,却也没有多说,只是将手中一本笔记递给闻人隽,“你一向头疼算术一门,老规矩,拿我的去温习吧。”

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阿隽,对不起……是世兄让你失望了。”

阁楼的风拂过闻人隽额前的碎发,阳光细致入眸,她心神微微恍惚起来,仿佛还是昨日,付远之与她靠在奉国公府的树下,谈天说地,诗词歌赋,稚子无忧。

风筝飞过晴空,他摸摸她的脑袋,笑语温柔:“其实算盘很好玩的,以后世兄教你一些小窍门,你就不会觉得算术枯燥了。”

闻人隽眨了眨眼,有一点湿意漫上眼眶,她手心微颤着,迟迟没有去接那本算术笔记,付远之的双眸也渐渐泛红,他就那样望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眼神中尽是无言的情愫与哀伤。

洒满阳光的笔记又向前递了递,闻人隽呼吸颤抖,依旧没有伸手去接,付远之的目光中甚至带了些哀求:“阿隽……”

就在他想要上前一步时,一只手横空伸出,将闻人隽往身边一扯,白衣翻飞间,那本笔记也随之被拍落在地,扬起斑驳尘埃,付远之的身子一僵。

“怎么还不去钓鱼,小师姐,你在磨蹭什么?”

骆秋迟笑嘻嘻地低头问闻人隽,目光又随意一扫地上:“咦?”

他仿佛根本看不见付远之的存在,只是故作惊讶地蹲下身,捡起那本算术笔记,惋惜一叹:“脏了呀。”

吹吹灰,又拍了两下,那身白衣这才站起身,递到脸色死灰的付远之跟前,扬唇问道:“是你的吗?怎么连本书都拿不住?”

付远之眼皮跳动,死死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一旁的闻人姝这才注意到他的举动,神色一变。

骆秋迟依旧笑嘻嘻着,将笔记往付远之怀中一塞,懒洋洋道:“自己的东西收好了,别再轻易扔掉了,付大公子。”

顿了顿,笑意愈甚,一字一句:“脏了的话……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五十七章:大考揭榜

骆秋迟与付远之大考比试的消息在书院中不胫而走,也不知是不是闻人姝有意传了出去,原本一次简单的分数切磋,被渲染得极度夸张,似乎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局,书院里也是愈传愈离谱,最后甚至演变成了谁输了就得向对方斟茶低头,奉对方为“竹岫书院第一人”,还得被对方当着书院上下的面,亲手烧掉身上那块象征着荣耀的宫学玉牌。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时,闻人隽的一口茶差点喷出:“烧牌子?谁编的胡话?这是在效仿‘东夷山君’吗?”

十方亭里,她手忙脚乱地扶起茶杯,对面的骆秋迟却翘着二郎腿,临风而坐,吹了声口哨:“除了你四姐那脑子进水的蠢美人,还会有谁?”

他双手抱肩,冲闻人隽懒懒一笑:“她打量着我必输无疑,正咬牙切齿地准备借着付远之的手,烧掉我那块玉麒麟令,好好羞辱我一番呢!”

说完,又想到什么般,笑了笑:“在青州岩洞里怕成那副鬼样,回头居然还要剽窃东夷山君的手段,要不要脸啊?能不能有点独创精神,真是有意思。”

闻人隽长睫眨了眨,没有搭话,她只是遥望远方,不知怎么,在山风中发起神来。

骆秋迟白衣一拂,跃至她跟前,一弹她额头:“喂,小猴子,说起来,你希望谁赢啊?”

闻人隽一激灵,捂住额头,道:“你这人真讨厌,吓我一跳!”

骆秋迟笑眯眯着:“就是要吓你,免得你神游天外,又去想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惦记某个狗屁青梅竹马去了……”

他伸手往闻人隽脸上掐去:“小猴子,教你一句,人呐,不要太念旧,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闻人隽龇牙咧嘴着,用力把骆秋迟手拍开:“我又不是豪杰,我只是个小姑娘,而且我也没想什么,我呀……”

她揉揉自己的脸,撑住下巴,看向前方:“我就希望自己这次大考好好发挥,考得好一些,叫我爹多欢喜一点,你们那什么比试,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感兴趣。”

“呵。”骆秋迟一声低笑,随手一扯闻人隽的发梢,“你如果在你爹面前耍套大刀,你爹估计会更欢喜,你觉得呢?”

闻人隽吃疼,夺回自己的头发:“觉得你个鬼!”

她拍拍衣服站起身:“不跟你瞎扯了,我去温书了!”

山中白雾渺渺,那道清隽身影蜿蜒而下,却才走几步,又忽地回过头,将一物遥遥抛向亭中的骆秋迟。

“骆小白脸,虽然我对你们的比试顶不感兴趣,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你可别给我丢人啊,我是你的投石人,你要好好考啊,听见没!”

骆秋迟扬手将那物一接,摊开一看,竟是一枚笔状玉帛,上面绑着红绸,仔细篆刻着“蟾宫折桂”四字,不知从哪求来的,颇有些祈福纳祥的味道。

骆秋迟忍俊不禁,指尖绕着红绸转了转:“喂,我说你,居然还信这玩意儿?你就没给你那好世兄求一份?”

闻人隽跺跺脚,脸色一红,还好有白雾遮掩,“不要就还我!”

“别别别,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多谢了啊!”骆秋迟长眉一扬,将那玉帛往嘴边一衔,笑声不羁:“我一定好好考,不给你丢人,毕竟,我可是你罩着的啊!”

笑声飞扬在山雾间,逗得闻人隽也不禁笑了起来,朝骆秋迟挥挥手,转身轻快而去。

十方亭上,骆秋迟白衣飘飘,衔住那枚玉帛,眉眼弯弯,笑意温柔。

“口是心非的家伙,还说不关心,蟾宫折桂,总算你有点良心……”

九门大考之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无数世家贵族的瞩目中,一眨眼也便考完了。

放榜那天,书院的公告墙前,头一回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这场“竹岫书院第一人”的相争之局,甚至连院傅们都惊动了,个个也是心中暗自比较,各有所爱,对结果好奇而期待。

这次红榜一出,几乎每个人都一拥而上,最先挤进去的是“竹岫四少”几个家伙,他们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又在书院里私下偷偷开了赌局,还压了重金赌骆秋迟赢,考前更是个个屁颠屁颠地找到骆秋迟,好一通吹捧鼓劲,声声叫着“大哥”,说一定要好好考,他们全力支持他,下注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反正大哥不会让他们输的……那个抱大腿的肉麻劲,可把旁边的姬文景恶心坏了。

这回一放榜,谢子昀就一马当先,挤在了最前头,却是仰着脑袋看了半天,忽地发出一阵啧啧吸气的声音:“不是吧,这、这、这……这他娘叫什么事啊?!”

最外头的闻人隽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就看了旁边的骆秋迟一眼,骆秋迟低头勾唇一笑:“怎么,担心我啊?”

闻人隽顾不上再和他贫嘴,深吸了几口气,也卯足了劲开始往里面挤,却被骆秋迟一拉,“甭挤了,我让你看个清楚!”

说话间,他白衣一旋,挟住她两只胳膊,向上一抬,竟将她整个人托举了起来,闻人隽猝不及防,叫了声,捂住嘴大惊失色,人群齐齐回头,一片哗然。

正往公告墙这边走来的付远之恰巧撞见这一幕,呼吸一窒,神情陡变,他旁边的闻人姝却是长眉一拧,美眸透出深深的厌恶:“五妹跟这骆秋迟待在一块真是越来越疯了,一点规矩都没有,成何体统!”

那头骆秋迟已经在催闻人隽了:“快呀,一览众山小吧,看清楚没?”

闻人隽虽羞窘不已,但到底禁不住一颗好奇的心,还是伸长了脖子往那红榜上看去,这一看,她的反应也同那谢子昀一般:“怎,怎么会?”

骆秋迟笑道:“如何?果真考砸了吗?”

“不,不是的,只是……”闻人隽细细盯着红榜,在心中快速计算比较着:“你,你考得极好,九门都是甲等,除却算术一门以外,其余都是九分以上,策论更是满分,但是,你跟付师兄的总分,竟然,竟然是一样的……”

“一样?”骆秋迟挑眉,恍然大悟,看向不远处的付远之,意味深长地一笑:“难怪了,有点意思。”

付远之走上前来,人群不知怎么,自动为他分开了道,他遥望自己的成绩一眼,瞬间了然于心,扭头看向骆秋迟,第一句话说的却是:“将阿隽放下吧,别摔到她了。”

闻人隽这才发现四处投来的目光,赶紧红着脸挣脱下来,骆秋迟却不在意地笑了笑,只微眯了眸步步上前,最终停在了那张红榜前。

宫学大考九门,以十分制为基准,八分及以上者为甲等,骆秋迟的算术恰好是八分,而付远之却是十分满分,他其他几门也均在九分以上,与骆秋迟不分上下,唯独骑射一门,只考了七分,连甲等都未入,那算术拉开的两分,也被这骑射一门给拖了下去,因为骆秋迟的骑射是九分,如此一来,两人的总分竟打了个平局,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少。

红榜前,骆秋迟伸手叉腰,啧啧笑道:“哎哟,算术只有八分呀,比你低了两分,我果然不适合拨算盘,看来这辈子都无缘做个账房先生喽。”

他旁边的谢子昀连忙接道:“虽说这总分一样,但骆兄你可门门都是甲等,没有一门低过八分,这高下还是能够立判吧?”

其余王、齐、柳三人也连连附和,孙左扬拨开人群,看不过去了,一声冷笑:“几个狗腿子。”

他站到付远之身旁,昂首回击道:“门门都是甲等有什么稀奇,我只知道,阿远的算术得了十分,放眼书院上下,也只有这一个十分,这才是真本事,无人能及。”

“是吗?”姬文景走上前,指了指红榜,俊脸冷然道:“难道骆秋迟的门门甲等就不是真本事吗?即便是他最不喜的算术一门,也是得了八分,没有丢掉这个甲等!”

他斜眼看着孙左扬:“本来人就各有所长,一次大考切磋罢了,你何必这般偏颇贬低,还门门甲等有什么稀奇,怎不见你考个门门甲等?承认人家有真本事很难吗?”

“你!”孙左扬被呛得满脸通红,又看到赵清禾怯生生地往姬文景那边靠,俨然同他站在一边似的,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扬手用力指着红榜:“姬文景,有你什么事,你出来充什么大头?莫不是眼睛瞎了,看不见榜上你那算术一门,连乙等都没上,区区一个丙等而已,不知差了阿远多少,算术学成这样,也好意思出来替人帮腔!”

“丙等?”姬文景不气不恼,冷冷一哼:“丙等又如何,总分位列榜上第五,若我没看错,你是榜上第十一名吧?按你的说法,你又差我多少?连前十都未入的人,也好意思大言不惭,来指摘我这个第五,究竟谁的算术学得更差一些?”

“你、你!”

“我什么我,把话说利索了再来替人帮腔吧。”

“都别争了。”一道娇美的女声陡然响起,众人望去,闻人姝一袭黛色长裙,纤腰楚楚地走近,轻轻站到了付远之旁边。

她目视着姬文景,脸上挂着世家淑女一贯的笑容,温声软语道:“姬世子,门门甲等固然厉害,但付师兄亦毫不逊色,他天赋异禀,是书院惟一一个算术满分,而他所谓的‘短板’也实则情有可原,他的骑射一门,之所以只有七分,未入甲等,不是因为他愚钝或懒惰,而是因为他天生身骨单薄,无法全力以赴,这是先天的局限,若拿这一门扯下的分数来比较,对付师兄才是不公平的,按照其他各门成绩……”

说到这,闻人姝顿了顿,环视众人,提高了语音:“他才算当之无愧的‘竹岫书院第一人’!”

闻人姝这番话犹如一颗石子,在湖水中击起阵阵涟漪,一时间引得众人议论纷纷,频频看向付远之。

付远之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静淡然,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捏紧,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生怕显露出丝毫厌恶来。

厌恶什么?自然是闻人姝那番看似贴心的话了,早在她说到“天生身骨单薄”几个字时,他心头就一噔,更别说后面那句“先天的局限”了,简直叫他心中翻江倒海,厌恶至极,他不知多用力才克制住了脸上的神情。

世间蠢人之最,莫过于此,谁会喜欢被人当众揭短?尤其还是他这般心气骄傲之人,闻人姝此举,无异于当众扇他耳光。

这个女人于他,实在是猪一般的同行者了。

可惜厌之烦之,却又不能弃之舍之,反而要看她一次次犯蠢,真是叫他厌恶透顶。

想到这,付远之不由看向了对面的闻人隽,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同骆秋迟站在了一起,两人同进同出,整日形影不离,就连这次,她是不是……也在暗自期盼着骆秋迟能够赢呢?

藏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紧了,付远之眼眸深深,即便再怎样咽下各种情绪,也无法平息内心深处那股翻涌的不甘。

那明明……是他的阿隽啊,聪慧、灵犀、通透、善解人意,永远跟他站在一起的阿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骆秋迟的算术,并不差。”

一道清冽的嗓音缓缓响起,一只修长的手拨开人群,众人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月白长袍,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面目白皙,眉清目秀的宣少傅。

他淡淡看向红榜,无视付远之惊诧的目光,道:“骆秋迟在算术一门上极有天赋,他的分数是我亲自勾的,名为八分,实则给个九分亦可,不过是我私心里希望他愈加努力,戒骄戒躁,以此来鞭策他罢了,他进书院前并未经过系统的训练,第一次大考能得到这样的成绩已然不俗,完全能够证明他的天赋与实力,相信假以时日,他必然于算术一门上大有造诣,不输任何人。”

话一出,满场哗然,尤其是瞳孔骤缩,呼吸一窒,陡然握紧双手的付远之,就连骆秋迟本人,望向宣少傅都有些惊讶。

他长睫微颤,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夜清月之下,宣少傅将贴身的黑曜算珠赠予他,对他说的那番话:“我是第一任麒麟魁首,同你一样,出自寒门,已过世的魏于蓝,魏少傅,乃我至交好友,亦是我毕生恩人……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出色的,好好在宫学念书,日后必成大器,魏少傅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万分的。”

红榜前,宣少傅这一站出来,不仅在场的学子议论纷纷,连站在二楼静观的院傅们都掩不住惊讶的眼神。

宣少傅在书院中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形象,谁也没想到他这回居然会站出来说话,就在众人尚自吃惊时,另一只手又拨开了人群,“阿宣说得没错啊。”

一个声音大咧咧地响起,欧阳少傅大步走上前,笑嘻嘻地站到了宣少傅身旁,爽朗地将宣少傅的肩头一拍,望向红榜,道:“骆秋迟的骑射能得九分也很了不起啊,我给分可不比阿宣松多少,也是很严厉的,纵观书院上下,能得九分的也没几个,按我说,你们这帮小家伙就别争来争去了,他二人都是英才俊彦,都厉害得很,都当得上竹岫书院第一人,你们说对不对啊?”

欧阳少傅这样出来一说,众人笑声四起,气氛活络不少,许多人赞同地点点头,亦有人还执意分个高下出来。

有认为骆秋迟更胜一筹,门门甲等,未有短板的,亦有认为付远之天赋异禀,是书院唯一一个算术满分,非常人能比,骑射差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红榜前竟站成了两派。

二楼围观的院傅们也站不住了,一些年轻爱热闹的,竟也下了楼,加入了讨论之中。

付远之毕竟出身贵族,身份非寒门可比,书院里大部分院傅也都是出自世家名门,门第之见早已根深蒂固,是以他们纷纷选择了付远之,言语间颇为他争辩,倒有些冷落了一旁的骆秋迟。

骆秋迟也并不在意,耸耸肩,脸上始终挂着散漫不羁的笑。

他心知肚明,寒门与贵族间不可逾越的距离,并非他摘得一个麒麟魁首,夺得一次大考第一,便能够轻易撼动的,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少傅放心,那夜您对学生说的话,学生一直都记得。”

侧身望向旁边的宣少傅,骆秋迟压低了声,宣少傅肩头一动,回眸与他深深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灵相通,互明彼此。

这一幕正好被对面的付远之看见了,他藏在袖中的手又紧紧一捏,心头咬牙不甘,几欲滴血,纵然数十上百个院傅站在他这一边,也无法抵去这股不平之意。

就在两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时,书院门外马蹄声响,铠甲声急,扬起飞尘滚滚,一匹高头骏马踏破大门,飞奔入院,惊得众人齐齐回头——

马上坐着一位银袍小将,手持一杠长枪,俊秀的面目在长阳下熠熠发光,周身气势飞扬,英姿勃发,一时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将手中缰绳一勒,骏马长嘶间,高高一举明黄色的圣旨,面向众人笑道:“诸位莫争,还有一门未考,这宫学第一人究竟花落谁家,接了旨再说!”

第五十八章:杭如雪回京

杭如雪回盛都的消息眨眼便传遍了朝野上下,这位少年将军可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但他这次回京述职,居然绕过了所有人的相邀,直接在梁帝那请旨接了个活儿——

考核宫学子弟,进行一场树林对敌演练,他的士兵将扮作“狄族人”,由他做主考官,将学生们两两分组,来一场丛林野战训练,按每个人的表现逐一评分,看谁最终能够突破重重凶险,杀出一条生路来!

这个别开生面的“考核”简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按杭如雪的说法便是,他在青州驻守了一段时日,与狄族人几番交战,感触颇深,他此番回京想做些有意义的事,举行这样一场对抗“狄族人”的树林演练,让宫学那些金香软玉的世家子弟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作真正的残酷,用鲜血浇灌他们懵懂无知的心,让他们迅速成长,明白肩上的责任与担当,成为大梁新一代的铮铮脊柱。

“身为宫学子弟,理当如此,义不容辞,难道这群王孙公子,名门贵女,就格外高人一等?他们的命,就比在前线杀敌的将士们要矜贵些吗?他们就不需要有保家卫国,护我山河的决心吗?”

面对朝堂上有人提出的质疑,杭如雪一句话就冷冷怼了回去,他甚至直接面向龙椅上的梁帝,掷地有声道:“只要陛下说一句,宫学子弟的命,比下臣杭如雪的命要重,比万千黎民的命要重,比整个大梁的山河都要重,臣就立刻收回上书,绝口不再提此事,折返青州,以血肉之躯,永驻边关,独挡狄族,再不回京!”

这样一番话砸出来,莫说群臣百官,连龙椅上的梁帝都心惊肉跳了,除了干瞪着眼,讪讪的还能说些什么呢?

圣旨一下,宫学里也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些老旧派的院傅们颇有微词,认为皇亲国戚不宜亦不可轻易涉险,这场树林对敌演练实无必要,只是穷折腾一番罢了,一些年轻新派的院傅倒是十分赞成,诸如宣少傅、欧阳少傅等人,他们同杭如雪的观点一致,认为这是一桩极有意义的好事,对宫学子弟更是一番难得的磨砺。

最有意思的是书院学生们的反应,这群不谙世事,素来受到极好保护的皇孙贵女们,竟然万分雀跃期待着这次演练的到来,觉得是件极为“新奇好玩”的事情,个个摩拳擦掌着,开口就是到时要“斩敌”多少云云,幼稚言论逗得冷立一旁的杭如雪面无表情,只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更加荒谬的是,一些大胆的女弟子,见杭如雪年纪小,又生得俊俏,竟心痒难耐,忍不住上前与他调笑:“小雪将军,你手下的士兵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英武不凡,丰神俊朗啊?他们到时在树林里扮作‘狄族人’,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啊?听说狄族人都野性得很,身上披兽皮都是有的呢!那不是看起来很滑稽吗?到时树林演练,你也会去吗?你穿起狄族人的衣服一定比那些士兵都要好看,你可要心软一些,多多对我们手下留情啊……”

从头到尾,杭如雪都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是等那些女弟子“咯咯”笑完后,俊眸冷冷一扫:“说完了吗?”

他揪住身旁一个亲兵,指着那些女弟子,冷峻道:“把这几人的名字记下来,考核本上各扣三分,回营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