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城中鼎鼎有名的花魁,莺歌。

在被莺歌一路引去长巷尽头,那方偏僻的小酒馆前,骆秋迟心中已隐然浮现出一人的身影。

果然,推开门,那张脸缓缓抬起,依旧是从前那副清雅文秀,从容如许的模样:“你来了,大将军,不介意我请你饮一杯,为你践行吧?”

莺歌低下头,默默退出房间,为两人细心关好了门。

骆秋迟仍旧站在门口,与那道青衫对视着,忽然一笑:“我就猜到是你,看情形……你是走出来了?”

伸手徐徐斟了一杯酒,付远之对骆秋迟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骆秋迟,那日在林中,你说我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你是认真的吗?”

骆秋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付远之对面,毫不客气地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对付远之眨了眨眼,歪头一笑:“我的付大公子,别再绕圈子了,你心底明明比谁都清楚,你若觉得是虚情假意,你今日还会叫我前来吗?”

付远之见他一身铠甲,英姿勃发,却是满脸无赖,一副十足的“军痞”模样,也禁不住笑了:“同蠢人打交道多了,我倒忘了,跟聪明人说话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

他继续抬手,慢慢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动作优雅得像一幅画。

从前那个气度不凡,清风明月般的付远之,似乎又回来了。

骆秋迟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忽然又是一笑:“看来,你想清楚了,对吗?”

付远之端起酒杯,浅抿一口后,目视着骆秋迟,唇边也泛起清浅笑意:“正如你所言,天高云阔,我的前方未必没有一条新的出路,我能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你说是吗?”

房中酒香缭绕,骆秋迟盯着付远之看了许久,笑意愈深,忽然一字一句道:“我如果没猜错,你想走的那条路,叫作……与虎谋皮?”

付远之的手一顿,抬头望了骆秋迟半晌,俊秀的面容终是笑了笑,缓缓道:“骆秋迟,早知与你这么心意相通,我应该在认识你之初时,便与你深交的。”

骆秋迟扬眉而笑,不客气地夺过酒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举到付远之面前,径直与他一碰杯,“现在也不晚啊,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什么时候深交都不算晚。”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吸口气,直直望着付远之,真心实意地叹道:“真的很高兴,你能回来,更高兴,接下来那段路,有你这么卓异的同行者。”

两人久久对视着,有什么无声浮动在彼此之间,一切再不需要赘言,他们抬起手,酒杯一碰,相视而笑。

天大地大,唯心近切。

骆秋迟领兵出发的第二天,付远之清晨便出了门,静静等在了六王府门前。

他不急不缓,在心中将自己最爱的一本算术书默背到第三遍时,璇音郡主的马车总算出现在了薄雾中。

郡主有狩猎的习惯,付远之不动神色地望着那辆马车靠近,一点点握紧了手心。

那道身影终是从马车中下来了,他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清了清嗓子,徐徐步出,笑道:“郡主今日又捕到什么好猎物了?”

璇音郡主扭头望来,惊喜不已:“远之哥哥!”

她欣喜地连车上的猎物都顾不上,只踏着一双明艳的靴子,裙角飞扬地向他奔来。

付远之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挂着从前一贯的笑容,只是眸中映出的,却是白茫茫的一片长空。

前路漫漫,与虎谋皮,还要多久,才能等到拨云见雾,重现清明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困于雪谷

第一百零五章:困于雪谷

半年后,括苍谷,大雪纷飞,天地一白。

主营前,两个守卫冻得嘴唇都发青了,睫毛上甚至都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霜,其中一个打了个喷嚏,搓着手道:

“奶奶的,这场大雪到底啥时候才能过去啊?狄族的狼崽子们就守在谷外,这援兵和粮草却到现在还没送来,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怕咱们不是死在敌军手里,而是被这大风雪活活冻死的!”

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微皱了眉头,低声喝道:“行了!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两位将军都还在咱们前头扛着呢,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年轻的那个继续搓着手,呵了口白气出来,依然满脸忿忿:“我才不是抱怨呢,我就是替两位将军感到不值!”

他一把揪起胸前的衣料,里面单薄至极,甚至可以说是空荡荡的,根本无法御寒。

“你自己捏捏!捏捏这身上的衣服,里面的棉絮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不知被上头吞了多少油水进去!”

“还有我们吃的米面,运来的大部分都发霉了,两位将军在前线冲锋作战,浴血杀敌,难道还吃不上一碗白米饭吗?”

他越说越激动,又是心寒又是气愤:“怕就怕我们在这天寒地冻的山谷里,跟着两位将军咬牙拼命,皇城里那些官老爷却吃香的喝辣的,踩着我们的血肉,发着国难财,坐享我们用一条条生命换来的金山银山……”

说到这,他眼前又闪过前几次血战之中,那些前赴后继倒下的兄弟,不由哽咽了喉头,眸中泪光闪烁,一时再也说不下去。

年长沉稳的那个也红了眼眶,却吸了吸鼻子,对他道:“祥子,忍一忍,别再说了,要不然……眼泪会在脸上冻住的。”

“眼泪冻在脸上不可怕,冻在心里才叫人难受呢,我就是为咱们两位将军不平,要没有他们,狄族的狼崽子早杀进皇城了……”

“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两位将军听到了,你定要挨骂的!”

这场从春跨越到冬的大战,谁也没有料到会如此艰难苦熬,那跋月寒带领的狄族士兵凶猛异常,恶狼一般,若非骆秋迟与杭如雪奋勇抗击,恐怕大梁早已陷入不堪境地。

他们辗转几处战场,一点点收回被攻掠的城池,如今退到这处括苍谷,战事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这括苍谷乃大梁一处重要关口,若是能将其守住,扛过狄族最后一波进攻,一举退敌,那么平息战火便指日可待了!

大梁有两位这么强硬的将军,狄族也耗不起,他们凶悍,那两个杀神比他们还要凶!

“相信咱们的两位将军吧,他们都不喊苦不喊累,誓死不退,寸土不让,咱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们一定能干掉那跋月寒,打赢那群狼崽子,带咱们回家乡……”

营前年长的守卫正感叹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吼声:“杭将军中箭了!刘军医、霍军医、司马军医何在?速速前来,快赶到主营来救人,快!”

随着这一声乍然响起,几个满脸血污的士兵,抬着一具担架朝主营飞奔而来。

“骆老大,杭将军怎么了?”营前两个守卫连忙上前,对旁边紧随而来的骆秋迟焦急问道。

因骆秋迟性情洒脱豪爽,大半年里早已与军营的兄弟们打成了一片,大家对他熟络亲近,口头上都不叫他将军,反而习惯地唤他一声“骆老大”。

当下,骆秋迟挥挥手,脸上镇定如常:“没什么大事,别嚷嚷了,还嫌大家伙不够慌吗?”

担架被抬进了主营中,几位军医此刻却带着人手分散各处,一时难以赶来,杭如雪的部下又开始心急如焚起来:“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骆秋迟将他们统统推出了营帐,“没有军医,还有老子呢,你们别在这添乱了!”

他扫过哗啦啦围上来的兵士们,冷喝道:“干嘛呢?干嘛呢?不要做自己的事了吗,都围在这干什么?”

“不过中了支羽箭罢了,上头又没有淬毒,老子替他拔了就是,这点小伤你们的杭将军还扛得起,不要一个个摆出哭丧的脸来!”

“行了,老子现在就进去给杭将军拔箭,你们守住外头!”

骆秋迟顿了顿,冷厉的目光又扫过外面一圈兵士,单手叉腰,不怒自威。

“再说一遍,都他妈别慌!要是有谁敢借机生事,煽风点火,弄得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老子第一个斩了他!”

营帐里燃着火盆,骆秋迟踏进时,将披风一把脱下,随手抛在地上,抖抖身上的风雪,走向担架边。

“杭大姑娘,怎么样,死了没?”

他也不啰嗦,手脚麻利,一边拿出随身带的药粉,快速洒在杭如雪伤口处,为他止血止痛,一边比量着那羽箭深浅,问道:“还撑得住吗?”

杭如雪仰面朝上,羽箭伤在他腰腹处,那里正汩汩流着黑血,他脸色苍白,望着帐顶,“你少在我耳边吼两声,我大概能活久一点。”

骆秋迟扬唇一笑,按住那伤口附近,弯腰贴向杭如雪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老子悄悄跟你说一声,你有个心理准备,其实这羽箭上面淬了毒,我没声张,是怕动摇军心。”

杭如雪一双眼陡然瞪大,骆秋迟在他耳边接着道:“从前在青州跟跋月寒交战时,他跟他的那群狼崽子就老爱用这招,如今过了这么久,我瞅着这上面的毒居然还是一样的,也没精进个□□方子啥的,你说他是不是太不思进取了?”

杭如雪脸上的神情更怪异了:“骆秋迟,我现在不太想同你开玩笑,我想我需要一个军医……”

“一个军医顶个屁用,就算十个军医过来,只怕一下也难以解开这上面的毒!跋月寒之所以不思进取,就是因为这个毒够厉害,够猛烈,别说放倒人了,毒死几头牛马都绰绰有余!”

杭如雪眼睛瞪得更大了,脸色没有一丝血色,艰难开口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就必死无疑了是吗?”

骆秋迟在他肩头拍了拍,身子又弯下了些,嘴巴皮子都快碰到他耳朵了,“老杭啊,跟你打了这么久的仗,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吧,我也挺舍不得你的……”

“虽然有时候同睡一张床,你老说我身上有血腥味,嫌弃我,还爱把我挤下来。但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好几次战况紧急成那样,我哪来得及洗澡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有洁癖吗?再说了,我也不想抱着你睡啊,有那条件我还想抱着我家小猴子呢……”

杭如雪咳了两声,一张俊脸更苍白了:“说重点。”

“重点就是……”骆秋迟勾起唇角,气息温热萦绕间,眼中慢慢盈出笑意:“霍军医给的这麻沸散还真好用,老杭,恭喜你逃脱一劫!”

杭如雪一怔,骆秋迟已将拔下的羽箭往地上一扔,冲他眉飞色舞道:“怎么样,老子动作是不是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就把你给办了?杭大姑娘,服不服老子?”

杭如雪还没回过神来:“你,你什么时候拔的?”

“就刚才啊,说老子跟你一起睡觉的时候!”

杭如雪如醍醐灌顶,心中霍然明白过来,难怪他方才乱七八糟说了那么一通,原来就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给他拔箭。

“那,那你说的那个毒……”

“是真的,不过没我说那么夸张,你放心,老子能用内功替你逼出大半,但剩下的一些……”

“剩下一些逼不出吗?那怎么办?”

骆秋迟叉了腰,往那伤口处看了又看,啧啧摇头,一副无奈模样:“还能怎么办,只好委屈一下我这个飞翎将军,纡尊降贵,勉强用嘴巴帮你吸出来了呗!”

杭如雪脸色陡变,嘴唇翕动着:“你,你当真的?”

“人命关天,老子还骗你不成?”骆秋迟又按了按伤口,打量着杭如雪道:“喂喂喂,你那是什么表情,老子还嫌弃你,压根不乐意好吗?你要是不想让我吸就算了,我现在就走,反正只有一些余毒,以你的底子,要不了命的,大多以后留点后遗症,腰间短一截,走路歪歪扭扭些,拄根拐杖,照样上阵杀敌,威风八面……”

“等,等等!”杭如雪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骆秋迟,“你,你……不要耍我。”

“爱信不信,男子汉大丈夫别磨磨唧唧了,吸不吸快点,一句话的事!”

营帐外,两个守卫焦心不已,年轻的那个耐不住了,压低声音道:“怎么,怎么这么久,不会有事吧?”

年长那个眉头一皱,一挥手,“别瞎说了,骆老大在里面守着杭将军呢,不会有事的!”

嘴上虽这么说,他心里却也七上八下的,一时没什么底。

那年轻的见他这副模样,再按捺不住,身子不易察觉地往后挪了挪,微微偏了头,伸手将那帘子撩开了一条缝 ,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了一眼。

这一瞅,吓得他猛退两步,倒吸口气,脸上的神情跟见了鬼似的。

年长那个忙将他一拉,压低声喝道:“祥子你干啥呢,骆老大才说了咱们不要乱,别搞得人心惶惶……”

“不,不是,我是看见……”

“看见啥了?”

“我看见,看见咱们骆老大……蹲在杭将军旁边……”

“蹲在旁边?蹲在旁边干什么?”

祥子憋红了脸,再说不出口,那年长的见他这个样子,终于忍不住,也偷偷往后撩了下帘子。

这一看,他呼吸明显一颤,却是赶紧放下帘子,严肃地扭过头,对着祥子咳嗽两声,叮嘱道:“少见多怪,这分明在疗伤呢……那啥,把嘴巴闭严实了,不许说出去,听见没!”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跋月寒夜袭

第一百零六章:跋月寒夜袭

明月宛宛,飞雪簌簌,营帐里灯火摇曳,酒香缭绕,两道身影正对面而坐,静心下着一盘棋。

许是杭如雪年纪小,身体底子又强劲,骆秋迟也灌输了不少内力给他,他伤势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能起来与骆秋迟一边下棋,一边饮酒谈话。

军中上下虚惊一场,庆幸万分。

雪谷的夜晚十分静谧,只有外头风声呼呼,拍打着营帐,两人棋局过半,杭如雪忽然道:“不知盛都城里下雪了没?”

他轻轻摩挲着棋盘,眉心微皱,思绪似乎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看这棋盘上,局面这般错综复杂,究竟谁能赢呢?”

这番话来得没头没脑,骆秋迟却瞬间了然,放下一枚棋子,抬首笑道:“棋局再复杂也有破解之法,只要人心凝聚,信念坚定,什么魑魅魍魉都不在话下,只等天一亮,必定灰飞烟灭。”

他说着,目视杭如雪,笑容意味深长,压低了声音:“皇城那边你不用太过担心,宣少傅又给我来信了,太学阁筹办得还算顺利,集结了不少寒门中的有志之士,已初具规模,那辆载满了无数人希望的马车,已经开始朝着前方大步迈进了。”

“虽然过程之中遭到了一些世家权贵的阻拦,但有陛下力排众议,宣少傅也游说了很多宫学子弟,欧阳少傅更是帮了不少忙……”

欧阳世家在皇城里也算一门“老派”的权贵,势力不算极大,但多少也能说得上话,许多明里暗里的阻拦,便是叫欧阳一氏给化解了。

欧阳少傅说服了父亲与家中亲族,全力站在了宣少傅这边,支持推行寒门改革之制, 也算是变相站在了梁帝一派,与六王爷为首的门阀贵族对立。

除此之外,姬文景也成为太学阁的核心成员,帮宣少傅做了不少事,俨然像个江湖上的“副帮主”了。

赵家更是在财力上提供了不少资助,今年对抗狄族,战火不绝,国库空虚,又赶上了大灾年,许多处的百姓颗粒无收,梁帝焦头烂额时,多亏了赵家挺身而出,捐钱捐物赈灾,才使国家渡过难关。

更别说推行寒门改革之制,那太学阁的设立了,几乎都是赵家出的大头,梁帝深受感动,对赵家封赏不已,还赐了赵家一块匾额,扬其忠义。

除此外,皇城中暗流汹涌,还有多方势力掺杂其间,其中就包括那“竹岫四少”,谢、齐、王、柳四个大家族,也是六王爷极力拉拢的对象。

“可惜,六王爷千算万算,大抵没算到,这四个浑小子虽然是纨绔,但却是讲义气的纨绔。”

骆秋迟悠悠一笑,又放下一枚棋子,抬眸望向略带惊色的杭如雪,有些得意道:“我虚长他们几岁,那声‘大哥’他们可不是白叫的,我给他们写了亲笔信,一一寄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们平日虽然吃喝玩乐,啥正事也不干,却到底不是大奸大恶,不明是非之人,就在不久前,他们纷纷回应了我,恐怕六王爷那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棋局又要缺一角了,这四大家族不说完全支持寒门变革,但至少不会加以阻拦,站在六王爷为首的门阀贵族那边了。”

骆秋迟修长的手指敲着棋子,定定望着杭如雪,一字一句道:“只要他们保持中立,就已经是对我们的最大支持了。”

杭如雪瞪大了双眼,唇角翕动着,脸上的惊色愈深,骆秋迟气定神闲,又悠悠放下一枚棋子,“还有孙家,你每天忙着打狄族那群狼崽子,大概还不知道吧?”

“知,知道什么?”

“孙左扬那大兄弟你还有印象吗?”骆秋迟伸手比划了下,“就是长得浓眉大眼,个子高高,一看就是戏文里正义凛然,到处惩奸除恶的那种大英雄模样,还记得吗?”

杭如雪愣了愣,点点头,骆秋迟笑道:“当初树林演练时,他也是狠狠宰了几个狄族人的,这大兄弟忠君爱国,他老爹孙尚书也是个不错的臣子,他们孙家上下都是忠于陛下的。”

“孙左扬考上武探花后,陛下把他放到兵部磨练了一段时间,他跟着老爹学到了不少东西,后面又初生牛犊不怕虎,立了些功劳。”

“陛下便将他调到了身边,将皇宫守卫的重责交给了他,他如今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头了,日后陛下是想将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将整个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他,你说他厉不厉害?”

“你是说……禁卫军大统领?”杭如雪目光深锁,沉声道:“若我没记错,现在的大统领,不是六王爷的人吗?”

“对啊,正因为是六王爷的人,陛下才要加紧培养孙左扬,让他替换那条走狗,我相信,禁卫军‘大换血’的那一天,不远了,你说呢?”

杭如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已经截然不同的棋盘,慢慢道:“有孙家这股力量的支持,陛下想要办成这件事,自然容易许多。”

骆秋迟笑了笑,大手一挥,棋盘上泾渭分明,两军对垒,他一一评点道:

“你瞧,这样看来,局势是否明朗不少?”

“六王爷那里聚集了许多门阀权贵,分量最重的两枚棋子,一个伯阳侯,一个相府。”

“陛下这里也羽翼渐丰,有宣少傅、姬世子、欧阳少傅等人牵头创建的太学阁,一股正在凝聚壮大的寒门势力,还有孙家,一个兵部尚书的老爹,一个未来禁卫军统领可期的儿子,以及最大的财力支持,赵家,还有一些拥护王室,忠心耿耿的老臣。”

“两边都不站,保持中立的,大概就是像谢、齐、王、柳四大家族那种,但应该不多,毕竟风雨欲来,人人都想择一小舟保命,好赖总得上一条,老爬在树上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大洪水一卷来,不就什么都玩完了吗?”

“所以陛下这边必须赶快有些起色,做出点实际的东西来,给那些尚在观望的人一份信心,一份能将他们争取过来的信心。”

骆秋迟说到这,顿了顿,又捏着一枚棋子重重放下,他直直望着杭如雪,眼中溢出笑意:“当然,陛下手中如今最大的筹码,是你,是你这个屡立大功,在军中拥有极高声望的杭大姑……哦不,杭大将军!”

杭如雪嘴角抽搐了下,对着骆秋迟那张无赖的笑脸,面无表情地放下一枚棋子,礼尚往来道:“还有你呢,飞翎将军。”

骆秋迟很是谦虚地伸出手,把那枚棋子拨开了些,客气不已:“哪有哪有,我嘛,初来乍到,多多关照,姑且算半个吧,不多不多。”

杭如雪又干笑了两声,低头看向棋盘,微眯了眸,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好像……比我想象中,胜算大了许多?”

“没错。”骆秋迟也跟着点点头,凑近棋盘,摸了摸下巴,“乍一看的确很唬人呢,两边似乎势均力敌,难分胜负对不对?”

“但其实,”他抬起头,目视着杭如雪:“你我都清楚,六王爷党羽众多,门阀世族又专政强横,把持朝政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岂是轻而易举就能抗衡的呢?”

“那,那这棋局……”杭如雪的眉头又锁了起来,空气似乎都凝重了许多,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骆秋迟,那张俊逸的面容却是忽然一动,冲他一挑眉,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别紧张嘛,杭大姑娘,出来行走江湖,哪能没个秘密武器呢,你说是不是?”

“……”

杭如雪身子又僵了僵,却没空去计较骆秋迟的调侃了,只咳嗽了两声,赶紧道:“什么秘密武器?你还留了后招不成?”

“这个嘛……”骆秋迟摸摸下巴,又拈起一枚棋子,慢悠悠道:“这个后招或许能抵两支军队,百万雄师呢。”

“百万雄师?”杭如雪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骆秋迟却神秘地笑了笑:“不然怎么叫秘密武器呢?我不是夸大自己,而是对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信心十足,或许可以安个名字,叫作‘六王爷做梦也想不到的克星’,是不是很有趣?”

“什么意思?什么做梦也想不到的克星?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杭如雪急了:“你说的‘秘密武器’到底是什么东西?”

“六个字,听好了。”骆秋迟伸出手指,一根根朝杭如雪掰着:“天、机、不、可、泄、露。”

“去你大爷的!”杭如雪差点想掀了棋盘,一拳打在那张欠扁的俊脸上。

“哟哟哟,杭大姑娘,你也会骂脏话了呀,果然跟老子一块睡多了,更有男人味了,是不是?”

“骆秋迟你无不无聊!我跟你说……”杭如雪的一记怒声还未落下,对面那道俊逸身影已经敛了笑意,满脸正色,对他冷不丁道:“我才要跟你说句认真的呢。”

杭如雪一愣,骆秋迟已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不管盛都城有没有下雪,那场雪又下得有多大,我总知道,一定会有云销雪霁,长空放晴的那一天。”

他忽然伸出手,往棋盘上一顿,目视着杭如雪,歪头一笑:“杭将军,你愿意跟我一同等待那天的到来吗?”

杭如雪呼吸一颤,神情更加怔忪了,望着眼前立起的那只手,久久未动。

终于,他也慢慢伸出了的自己手,在骆秋迟含笑的注视下,将他的手紧紧一握,有些炙热无声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传递着。

那张清俊白皙的少年面孔,目视着骆秋迟,薄唇轻启,极其认真地开口回答道:“八个字。”

竟有样学样,也拣着骆秋迟方才的样子,陡然来上了这一招,骆秋迟一愣,乐不可支:“让我猜猜。”

“是——”他拖长了音,狡黠地眨了眨眼:“‘去你大爷的骆秋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