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话,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闺名中带了一个‘固’字,随身小件上都锲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递给蔺承佑,蔺承佑并不肯接:“你不是说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吗,怎么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娘子出生时,老爷正奉旨保护淮扬两道的粮运,为求好寓意,故而给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 淮固,淮扬永固……阿固。”蔺承佑神色古怪起来,“你家娘子小时可曾来过长安?”

婢女低头道:“的确来过长安几回。”

“隆元八年你们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时候救过蔺承佑的那个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爷扶柩回长安,路上舟车劳顿,她因为思念母亲啼哭不休,来后没多久就患了怪病。

听姨母说,有一回她高热到惊厥,若不是请了宫里的奉御施针开药,险些救不回来。

“这……”婢女摇头,“婢子记不清了,这得问问娘子和夫人。”

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开腔,院门口有内侍过来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后请你们过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皇后又令人请诸女前去云会堂斋戒抄经。

自皇后以下,各人均需抄够十卷经,而且寺中三日,一律不沾荤腥。

晚间用过斋饭,滕玉意捧着皇后赐的经卷出来,各处皆是内侍,绕过曲折游廊时,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滕玉意心知现在大隐寺内外都有侍卫环立,宛如金城汤池,然而寺庙幽沉,免不了让人犯怵,她快步穿过廊道,拐角处忽然走来一人。

滕玉意手中经卷险些掉到地上,那人虚扶了一把,旋即松开手:“滕娘子。”

滕玉意稳住心神,曲膝一礼:“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将军托我给你带几句话,我估计你会从此处路过,便专程在这等了一会,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吓着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话,倒不曾吓着,只不知阿爷怎么说的。”

心里却忖度,阿爷怎会主动托太子带话?

太子道:“滕将军此刻正在西营整饬军务,我去的时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给你送信,但军情紧急,各方人马都等着他发号施令,我看他腾不开空,就说我今日也要来大隐寺,可代为转达。

“你阿爷便让我嘱咐你,他这两日暂且不会离开京师,但等你出寺,他多半已经走了,最近叛军党羽频繁作乱,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袭,他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静听完这番话,颔首:“儿谨记在心。多谢太子殿下代为传话。”

太子笑了笑:“当年我随军西征时,滕将军曾救过我性命,征战半年多,多蒙他口传心授,我私心早将滕将军认作太傅,代师传话也是学生的本分。话已带到,滕娘子可回寝处了。”

这话谦和坦荡,既解释了缘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虑,滕玉意道: “有劳太子殿下,臣女不胜感激,若无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你现在手中有文牒,进宫也方便,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可让人带着文牒来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托辞回拒,垣墙上映现出狭长的灯影,那头有人过来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静的拐角处,身边连个内侍都无,迎面撞上的话,准会让人误以为他们在私会。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关系,左右一顾,思量着尽快脱身,然而两侧皆是游廊,除非从阑干上跳下去,否则根本无处可躲。

眼看灯影越来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声,把她推到背后虚掩的房间里,自己却并不进去,反从外头替滕玉意把门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这并不是一个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迹,也只能如此了。

脚步声离得近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婶娘听说找到当年的阿孤了,连赏赐都准备好了,谁知又是个冒充的。哥哥,你怎么知道那个李淮固有问题的?”

蔺承佑道:“我去东市查案,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前两日有人到东市打铸了一批随身小物,从梳篦到香球,样样都要求锲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却刻着‘三娘’二字,可见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么。”

阿芝愣愣道:“呀,这个李淮固太坏了,不过哥哥,婶娘已经责罚她了,你为何非要逼她改名?”

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么?我今日心情不好,这个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婶娘礼佛斋戒,我也做点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这名字配她这样的人岂不正好?她要是不满意,叫阿猫阿狗也使得,总之别再让我听到她自称阿固。”

阿芝憨笑了一会,又问:“哥哥,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当年的阿孤的?”

蔺承佑道:“你刚才说要找鸟窝,哥哥带你到树上飞一圈啊?”

阿芝欢呼:“好噢!”

随后又道:“不好,不好。”

蔺承佑似在忍笑:“为何不好?”

阿芝气呼呼地说:“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问什么,哥哥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会故意打岔。”

蔺承佑低声道:“阿芝你听,上头是不是鸟儿在叫?”

“哥你又来了。”阿芝跺跺脚,“哥哥,你就告诉我嘛!这回教会了我,下回就不用你亲自拆穿她们了。”

“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寻根问底的事?你刚才说寺里没什么好吃的,趁现在没人,哥到外头给你买些点心,上回那个玉尖面你喜欢吗?”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吃!”

“好,那哥走了。”

阿芝急道:“哥!”

太子硬着头皮迎上去:“阿芝,你还不知道你哥的性子么,他要是不肯说,谁也别想问出来。”

阿芝讶道:“太子哥哥怎么在此处?”

太子咳了一声:“刚从住持处出来,正要回宫。”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么聪明,你能想明白怎么回事吗?”

太子心不在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东西让你哥哥能一眼就认出来?簪环?腕镯?”

阿芝道:“不对不对,我觉得一定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而且只有阿孤一个人有。”

太子笑了起来:“阿大你听听,阿芝说话的语气跟你越发像了。”

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难缠多了。”

“阿芝,这地方风太大,有什么想知道的,到旁处去问。”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诉我,我就在这儿想一夜。”

蔺承佑笑道:“好,我马上回衙门,你好好在这待着,就当面壁思过了!”

阿芝大哭起来,蔺承佑脚步一顿,像是把妹妹抱了起来:“怕了你了,你别哭了啊,再哭哥真走了。”

太子忙解围:“我替你拷问你哥,别在此处逗留了,当心着凉。”

就听阿芝说:“婶娘说跟什么布偶有关,可是布偶都长一个样,怎能靠这个认人嘛。哥哥,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这个丑样子,先回寝处,哥告诉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见到一个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扬州住过,不过她不叫阿孤。”

蔺承佑长长哦了一声:“那人知道你是我嫡亲妹子,偏巧让你看到布偶,还知道什么阿孤不阿孤,主动说自己不叫这个名字。这种路数我见多了,最近头都有点大了。”

滕玉意在门后听得火大,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太子耐心对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烦,最近朝官更迭,多少外地官员来京师述职,阿爷和阿娘疼爱你哥哥,这是满朝官员都知道的事。要是让阿爷知道某位官员的女儿救过你哥,定会对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来,守选期间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称阿孤,还托朝臣传话到宫里……”

他们的话声越来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会,直到外头重归寂静才闪身出来。

出了玄圃阁,春绒和碧螺还在外头苦等,两人鼻头通红,显然冻得不轻,主仆三人回到寝处歇下,当夜无话。

接下来两日,滕玉意每日都随皇后礼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严加管束起来了,未再四处溜达。

这样过了三日,第四日便该出寺了,拂晓的时候,滕玉意还在酣睡,梦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睁开眼睛,对上春绒和碧螺惊惶的脸。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顿消,这两个丫鬟跟在她身边多年,历来心细沉稳,这样失态,不知出了什么事,她猛地爬起来:“怎么了?”

两人泣不成声:“老爷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惊惧不安:“老爷今日上朝的时候,在嘉福门被一伙逆首伏击,程伯刚才赶来送信,连皇后都惊动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间被人搀扶起来,才发现手脚麻木得像木头。

她推开二人,低头胡乱趿鞋:“多半听错了,我要当面问程伯。不,阿爷还在西营,我直接去西营找阿爷。”

春绒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主仆三人拾掇好出门,天色将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飘,天地间有种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呛了一口冷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顾不得了,仓皇间跑到院门口,迎面撞见一行人。

当先那人钿钗礼衣,正是皇后,身后众内侍哑然相随,隐约有些不安之色。

皇后望见滕玉意,快步迎过来:“滕娘子。”

滕玉意背后冒出强烈的不祥之感,勉强维持礼数:“见过皇后……”

皇后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来。”

皇后的手比滕玉意的还要冷,沉声道:“犊车已备好了,你阿爷人在左领军卫,圣人把宫中奉御全都派过去了,正在全力救治。孩子,莫怕,你阿爷赤心报国,定会逢凶化吉的。”

滕玉意颤声道:“阿爷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袭雪白的狐裘系到滕玉意身上:“那帮贼子上回刺杀几位官吏不成,便将目标放到滕将军身上,应是蓄谋已久,连滕将军这样的身手都……”

皇后见过大风大浪,态度和语调都远不及平日沉稳,可见此次针对朝臣的刺杀,几乎震动了整个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颤栗,悬着心往外走,皇后满心忧愤,亲自将滕玉意送出内苑才留步。

程伯满身是血,一见滕玉意出来便噗通跪下。他这一跪,滕府的众多护卫连同端福在内,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该死,等小人赶到的时候,老爷已受了重伤。”程伯涕泗横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搀扶:“路上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滕玉意上了犊车,程伯等人策马相随:“这几日前方军情告急,长安也不太平,老爷出入的时候特地添了一队亲卫,在西营整饬完军务,明日便要出征了。早上老爷带着亲卫路过嘉福门,周遭忽然起了大雾,那雾邪门得很,闻久了头晕。当时老爷在雾中说:当心埋伏。刚说完这话,就从四面八方杀出来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听到动静赶到时,大部分亲卫当场被杀,只有一个侥幸未死,那人被救后也只剩一口气,死前说刺客当中有人懂邪术,明明在雾里听到刀剑声,但连躲都无处躲。老爷武力高强,杀死了大半刺客,最后仍不免受了重伤,现在胸腹等处的伤口流血不断,奉御正在想办法止血。”

滕玉意紧紧攥住扶手,还在救治,那就证明有希望,阿爷体格强健,情况应该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她抱着一丝希冀赶到左领军卫,有兵士说滕将军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里走,沿路只看见森然林立的刀戟剑架,一个官员都未见。

到了中堂,里头乌泱泱满是人,众官员要么叹气摇头,要么焦急踱步。

不知谁说了一句:“滕将军的女儿来了。”

众多视线朝滕玉意扫来,滕玉意走过去,官员们自动向两旁分开。

滕玉意先看见父亲的长靴,然后是暗赭色长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发现父亲穿着的是宝蓝色的襕衫,第一眼误以为是暗赭色,是因为父亲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给染透了。

滕玉意双腿一软,背后奔上来几人,硬将她扶起。

她蹒跚着走过去,陡然看见父亲的脸庞,从未见过那样惨白的脸色,比纸还要白,眉毛和眼睛却异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脸色,简直像画上人似的。

她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亲冰冷的手。

滕绍睁着眼睛,已经没有气息了。

滕玉意轻声道:“阿爷。”

将士们开始低声恸哭。

滕玉意茫然看两边:“这是何意?为何不给我阿爷施药?”

几位老者似是宫里的奉御,眼里依稀有泪,拱手道:“滕将军伤重不治,吾等无能,恕无回天之力。”

程伯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肩膀一矮,咚咚咚拼命磕头。

端福等人张了张嘴,一言不发埋头跪下。

年轻将士哭道:“这帮贼子!公然陷害这样的忠臣良将,死一百回都不为过!今日起我要日夜缉凶,哪日擒到贼子,定将他们首级斩下。”

“滕将军领兵数十载,破贼虏无数,知人善用,谁不称服!如今滕将军被奸人所害,吾等岂能苟安?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滕玉意轻轻摇晃父亲,父亲毫无反应,绝望到了极点,反而变得木怔了。

那天晚上父亲说话的情形还宛然在目,不过短短几日,父亲怎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冰冷的躯壳。

她低声道: “阿爷,我来了。”

“快起来啊,起来看看女儿。”

旁边人见滕玉意不对劲,含泪要将她拉开,滕玉意一动不动矗立着,父女俩一样的顽固,滕绍的双眼不屈地睁着,分明还有许多话要说。

领军卫哀泣声不断,有人去宫里报丧,有人要将滕绍挪到棺椁里。

“滕将军的眼睛阖不上。”

那人流泪道:“这是有未竟之志啊!滕将军,你放心走吧。你这一生征逐万里,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而今以身殉国,定会垂名竹帛的。”

外头报道:“宫里来人了。”

宦官风尘仆仆:“圣人遽闻滕将军噩耗,于朝堂上哀声痛哭,传旨:滕将军不畏强御,忠义捐躯,生荣死哀,举国哀悼。赐爵晋国公,赠太傅,立碑列传,以彪史册。滕将军之女贞静仁孝,骤然失怙,朕甚怜之,封贞安郡主,享食邑三千户。钦此。”

宦官宣完圣旨,看了看滕绍的遗容,不忍道:“滕将军,圣人为慰忠魂,誓要将潜伏在京师的那帮贼子一网打尽,讨伐淮西之征更不会因此而受阻遏,到时候天下归心,功赏簿上定会荣列滕将军的名字,如此哀荣,滕将军该瞑目了。”

将士们轻轻把掌心覆在滕绍的脸上,挪开来,滕绍仍睁着眼。

“这、这可如何是好。”

“滕将军这分明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程伯看了看滕玉意,心里明白过来,哭道: “老爷是看娘子孤苦伶仃,所以舍不得走,老爷啊,老奴会拼死护好娘子的,您就放心走吧。”

端福自事发后未曾说过一句话,这时挥刀在掌心一划,双手鲜血淋漓,高举着那把刀:“老爷,端福在,娘子安!”

滕府的众护卫齐齐以血盟誓:“末将在,娘子安!”

滕玉意轻轻抚过父亲的脸庞,那双眼睛仍睁着,像在等一个回答。

她喉咙里响了一下,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阿爷。”

滕绍静静望着房梁。

滕玉意眼泪啪嗒落到父亲的脸颊上:“阿爷,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听你的话,我会好好照顾好我自己,往后我虽一个人,但我会好好活着的,阿爷,你安心走吧。”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抚摸那双眼睛,这一回,终于阖上了。

滕玉意痛哭着伏到父亲身上,脸颊碰到那片早已干涸的冷硬血痕,悲哀无限放大,沉沉压在心上,父女俩龃龉了太多年,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阿爷说,就这么走了,叫她怎么甘心、如何舍得。

她怕阿爷眷眷不舍离去,不敢哭得太大声。可是悲戚和绝望如磐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有人把滕玉意搀扶起来,后头的记忆模糊了,她像一具行尸走肉,每日麻木地捧灵服丧。

滕绍的丧事按一品勋爵承制,不祧神主,另开宗庙。

新宗庙设在城南,前来吊唁的官员和百姓络绎不绝,期间太子来过,滕玉意磕头还礼。

太子在她面前静静伫立了许久,最后解下随身玉佩递给程伯:“英魂难觅,遗孤堪怜,晋国公生前是我恩师,死后被追封为太傅,往后滕娘子遇到任何棘手之事,无需有所顾虑,立即派人来找我。”

程伯含泪应了。

滕绍安葬后,众将士护送滕玉意回滕府。

圣人因担心逆贼前来找滕玉意的麻烦,特指了一队亲卫把守在滕府外。

天气愈加严寒,淮西战况激烈,西营急需兵力,不久之后,潜伏在京师的各方逆贼尽数落网,圣人下旨将其斩杀。

诸将士绑了百名逆贼到城南,在滕绍牌位前斩下众贼头颅。

逆贼一除,天地一清,长安百姓无不称快,滕府外头的亲卫终于放心撤离。

当晚滕玉意正在书房整理父亲的遗物,程伯在外回道:“静德郡主派下人来递帖子,邀你明日到成王府一叙。”

滕玉意默了一下,意识到是阿芝,父亲走了这一月,再听到静德郡主的名字,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说我身子不适,替我推了。”

程伯叹气道:“静德郡主似乎有什么急事,说娘子要是不去,她就到府里来。娘子,恕老奴多,老爷走后你整日闭门不出,饭食也未曾好好用过,长久闷下去,身子撑不住,既然静德郡主相邀,娘子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只当散散心了。”

滕玉意将父亲的书信放入抽匣:“阿爷虽已安葬,还有许多杂事待理。何况我在热孝期间,本就该禁绝丝竹游乐,替我回郡主,我近期不宜出门,郡主若是有什么急事,邀她到府中来。”

程伯应了,不一会回转:“内侍说知道了,郡主很高兴,因为‘她替她哥哥找到了那个人了’,明日她就会同另一个人一道来,说有些事要当面向娘子求证。”

滕玉意蹙眉,这是何意?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郡主可说了另一人是谁?”

“内侍没说。”

滕玉意道;“左右明日就知道了,提前令人准备好茶点。”

程伯应诺,又道:“娘子,给老爷西营旧部准备的节礼已送去了,白将军等人感激不尽,说多蒙娘子照拂内眷,改日凯旋归来,定会上门拜谢。”

滕玉意将桌上的书册放回书架:“这些将士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年纪也都不轻了,高阶将士也就罢了,低阶的将士薪晌微薄,他们出征不会担心自己,只担心留在长安的亲眷,给这些将士的家小送些过冬的衣裳吃食,他们走得也安心些。”

程伯泪光闪烁:“老爷倘若知道娘子如此深明大义,不知会多高兴。”

滕玉意扭头看他:“今晚那些西营亲卫走了,那些残渣余孽听到消息,说不定前来扰事,府内外如何设防的?”

程伯道:“里外共三班,共六十人,全是精勇之士,子时换一班,寅时再换一班,端福和老奴守在内苑外,一刻不敢懈怠。”

滕玉意点点头:“程伯,这些日子你也累了,现下无事,你先去歇一歇。”

“老奴去打点明日送到各府的节礼,娘子有事叫老奴。”

说着替滕玉意掩上门,垂首退了出去。

滕玉意把书信一一拾掇好,回首看书架,父亲不爱舞文弄墨,架上大多是兵书。

她将杂乱处重新归类,立在房中环首四顾,偌大一间书房,除了满书架的六韬三略,唯一可以称得上消遣之物的,便是阿娘当年留下的那把琴了。

琴身重新覆上了织花锦,就静静躺在多宝阁的中间一格。

滕玉意睨着那把琴,终于还是没忍住,走上前将其取了下来。

琴身漆釉如新,琴弦也柔韧如初,可见父亲虽然把它放在书房,却甚少拿下来把玩。

滕玉意手指轻轻拨弄琴弦,泠然音调从指尖泻出,她听着这曲乐,眉头渐渐蹙起,终究还是觉得膈应,把琴又放回原处,右手不小心碰到琴身一侧,发出细微的咯噔声。

滕玉意愣了愣,莫非这架上的木板不平整?左右一对比,琴身的确是右高左低,再摸层架,居然有些轻微的滑动感。

她回身把琴放到条案上,探手在那层搁板上仔细摸索,果然摸到一块可以左右浮动的木板,一时未找到机括,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沿着木缝一点一点地撬。

很快她撬开了,底下果然有一个狭小的浅层,东西摸出来,原来是一沓书信。

滕玉意心口猛跳,哪儿来的书信,居然被父亲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挪到灯前,她借光细看,书信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第一封信的下首,写着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