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量间,扭头看到蔺承佑和弃智过来,忙迎了过去:“师兄,王公子怎么样了?”

蔺承佑道:“你们倒有心思关心不相干的事,我叫你干的活都干完了?”

“师兄放心吧,都干完了。”绝圣拍拍胸脯。

满怀忧虑回了房,弃智老老实实杵在蔺承佑身旁,闷声道:“师兄,滕娘子她那样难受,真是因为喝了火玉灵根汤的缘故么?”

蔺承佑从怀里取出一沓笺纸:“她克化不了火玉灵根汤,这几日少不了吃些苦头。”

两人一惊,竟真是克化不动的缘故?

“那、那师兄,怎么才能克化?”

“克化的法子我已经告诉她了。不想长热疮,那就只能练武了。只要肯修炼内力,相当于白得七-八年功力,连这点苦头都不肯吃,那也怨不得旁人。”

弃智这会全听明白了,不由又愧又悔:“师兄,滕娘子毕竟从未没习过武,目下虽然年岁不大,听说也及笄了,真要从头开始学,会吃尽苦头的,如果迟迟练不通几处大脉,真会长几粒热疮吗?”

“不是一两颗,是一堆。”

绝圣想了想滕玉意脸上长满热疮的模样,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师兄,别说小娘子,连宫里的小黄门都不喜欢脸上添麻子,滕娘子生得那样好看,假如因为长热疮留下满脸疤也太可惜了。师兄,就没有旁的法子么?”

“没有。”蔺承佑把灯移近,展开手中的笺纸,“火玉灵根是天下第一大灵草,既然阴差阳错喝了,只能凭自己本事消受,岂有光占好处,一点苦头不肯吃的?”

弃智急得团团转:“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该给滕娘子盛汤了。”

忽然眼睛一亮:“师兄,上回圣人同师尊说过宫里有一本‘汝南桃花剑’的剑谱,听说这剑法最适合体弱之人用来启蒙,师兄当时还说要教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来着,要不你先点拨点拨滕娘子?”

蔺承佑面色古怪:“桃花剑法?我教滕玉意?我看热坏脑子的不是滕玉意,是你弃智。”

绝圣唉声叹气:“师兄,要是阿芝郡主长了热疮,你还会无动于衷么?”

蔺承佑展开竹简:“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可阿芝是我妹妹,滕玉意与我什么相干?”

“话是这么说,但你只要想想阿芝郡主长热疮会有多着急,大约就能体会滕娘子现在的心情了。”

蔺承佑打断二人:“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受罚。符抄完了?功课做完了?不想回去就关禁室,就痛快去小佛堂打扫阵眼,记得我说过的话,每一个角落都不能落下,敢偷懒的话明日还有重罚。”

绝圣和弃智心知一时半会劝不动了,横竖滕娘子回房了,再急也只能等明日,两人只得悻悻然起身:“师兄,我们今晚去小佛堂的话,滕娘子她们三个谁来照应。”

“今晚我睡在此处。”

两人本已走到门边,忙又跑回来:“师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说话间看向条案,赫然发现是一叠寄附铺的票据,上头典当的几乎都是珠宝钗环。

想看看典当人是谁,然而右下角本该署名的地方,却落着殷红的指印,他们想想就明白了,那人并不识字。

“师兄,哪来的当票,这人为何要当这么多首饰?”

蔺承佑没理会这话,绝圣和弃智讪讪把目光挪往别处,桌上另外有堆笺纸,一张张翻过去,依次是楼里十位都知的身契,最上头写着魏紫娘子和姚黄娘子的姓名籍贯。

这也就罢了,蔺承佑手里那张纸上写着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名字。

“师兄,这个田允德又是谁?”

蔺承佑挑了挑灯芯,把灯弄亮些:“前头那家彩帛行的店主。”

绝圣和弃智一凛,这位店主去年就患头风病亡了。

“这个戚氏又是谁?”

蔺承佑:“田允德的发妻。”

“逼死丈夫小妾的那个?”绝圣困惑道,“师兄,你不是在查青芝的死因么,怎么又查起彩帛行的店主夫妇来了。听说彩凤楼半年前才开张,这对夫妇却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又是“听说”。

蔺承佑斜瞥二人一眼:“你们在楼里待这几日,小耳朵是不是一刻都没闲着?”

两人不敢吱声,师兄还在气头上,再说下去恐会罪加一等。

“方才啰嗦个没完,该说话的时候又哑巴了,都听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绝圣精神一振:“师兄,上回我听卷儿梨说,店主死前已经病了几个月了,去世当晚有数位医官作证,死因无甚可疑。倒是那位田夫人,一贯的贪财凶悍,纵算丈夫病亡,也不大会自寻短见,可是后来法曹来查过几回,终究没查出什么。”

弃智也软声道:“还听说这位田店主极为惧妻,明知小妾是被夫人逼死的也不敢发作,田允德因此吓病了,老说看到小妾的鬼影在院子里徘徊。”

蔺承佑自顾自提笔在纸上写道:

田允德,卒年四十岁,章丘人,祖上贩货为生,因营财无方,一度家道消乏,丁卯年恰逢河南饥荒,举家迁往长安,其妻戚氏为了维持生计,把嫁妆如数抵出,田允德用这笔资财购了缯彩,由此做起了帛彩行当。

戚氏,卒年四十一岁,章丘人,丁卯年随夫来长安。

绝圣道:“丁卯年?岂不是十年前来的长安?我听萼大娘说,这家彩帛行只贩卖上等绢彩,多年来生意兴隆,说起长安城的布帛行,人人首推田老板这家。我还以为田老板是家有累财才能把生意做得这样大,没想到他十年前才起的家,师兄,这算是白手起家吧。”

弃智摇摇头:“不算吧,要不是田夫人鬻了嫁妆,田允德也没有做买卖的本钱,怪不得他那么惧妻。”

两人一面说,一面好奇环顾四周,此楼虽成了妓馆,但大部分陈设是彩帛行留下来的,单看楼里的亭台轩阑,先前也是处处考究,短短十年能奢僭至此,也算是不容易了,可惜夫妇俩说死就死,偌大一份家财,一夕就散尽了。

蔺承佑任他二人嘀嘀咕咕,提笔又抄下第三个人的籍贯:

容氏,越州人,母为越州织娘,父不详。寅丙年田允德赴越州购丝,重金聘下容氏为妾,同年六月,容氏随田允德回长安,十月坠井而亡,卒年十六。

弃智面有不忍:“原来那小妾姓容,说来也是可怜人,嫁来不到四个月就跳井了。对了,青芝说她跟容氏是同乡,难道青芝也是越州人?”

绝圣目光在条案上逡巡,很快就找到了青芝的名字:“不对不对,青芝是荥阳人。真奇怪,她为何说自己与容氏是同乡,不小心弄错了,还是故意撒谎?”

弃智怔了一晌,面色古怪起来:“不论她是不是撒谎,绝圣你不觉得奇怪吗,青芝是在彩凤楼开张之后才来的,那时候容氏都跳井一年了,二人素无交集,她怎会见过容氏呢。”

绝圣歪头想了想:“这也不奇怪,别忘了青芝自小就跟随沃大娘,沃大娘是平康坊颇有资历的假母,青芝常在坊中走动,难免路过彩帛行,没准青芝在一两年前就见过容氏。”

蔺承佑弹了弹笺纸:“唠叨够了没?回头看看夜漏,都什么时辰了。”

绝圣和弃智磨磨蹭蹭捱到房门口,想起葛巾因为不肯跟卷儿梨同住闹了一场,忽道:“师兄,我们早就想问了,上回来彩凤楼的时候,葛巾娘子脸上的伤口还很新鲜,是人为还是厉鬼所伤,一眼就能看出,葛巾娘子明明是被人所伤,师兄为何说是被厉鬼抓伤?”

蔺承佑笑道:“好,还算有长进,明知我故意说错,却也没冒冒失失指出来,要不你们说说,我为何要这么做?”

绝圣眼睛亮亮的: “师兄怕说出真相会打草惊蛇吧,师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害的葛巾娘子了?我猜是那十位都知里的某一位,因为嫉恨葛巾娘子处处抢风头,所以才毁她容貌。”

弃智道:“可是今晚那庙客说,葛巾出事的时候贺老板都已经查过了,十位都知均不在后苑。”

“不是还有贴身丫鬟或是婆子嘛,自己不在场,可以指使底下人动手。我老觉得魏紫娘子和姚黄娘子最可疑,毕竟庙客也说过,别的都知虽出色,却无望当上花魁,魏紫和姚黄可是只差一步就能定下名分了。师兄,我猜得对不对?”

蔺承佑不置可否。

绝圣就当自己猜对了,兴奋地拍拍胸口:“让我想想,我们从金衣公子手里救下葛巾娘子时,早把她房间里的陈设看过了,房中除了靠着床的那扇窗,就只有房门了。出事那晚葛巾娘子很早就歇下了,‘厉鬼’直奔床头抓坏她的脸,如果真是人扮的,它是怎么潜进房里的?”

蔺承佑鼓了鼓掌:“有长进,你们再好好想想,依照当晚的条件,那‘鬼’是怎么潜进葛巾房间的?”

“难道她撬了房锁?可临旁就住着别的娘子,就算它不怕葛巾娘子听到,也可能被廊道里的人撞见呀。

弃智面色一亮:“会不会是从窗口爬进去的?”

旋即把脑袋耷拉下来:“不对,水榭里的水不算深,园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半夜爬窗口,随时会被人瞧见的。”

绝圣在房里转了两圈,这间房与葛巾那间的格局差不多,只是略小些,他困惑地望着房门: “莫非它提前藏好了葛巾娘子房门的锁钥?可是从门口走到床边,还有好长一截路,它就不怕葛巾娘子突然醒来么,陡然惊叫起来,不等它抓坏葛巾的脸,就会有人赶来了。”

蔺承佑一边提笔蘸墨一边提醒他们:“你们方才说葛巾房中都有哪些物什来着?”

绝圣和弃智怔了怔:“一扇窗、床、门。哦对了,还有镜台、条案、矮榻、茵席、屏风。”

两人眼睛越瞠越大,忽然齐声道:“床?当时那人躲在葛巾娘子的床底下?”

蔺承佑啧了一声,摸摸耳朵道:“就算猜对了,也用不着一惊一乍的。”

“真猜对了?”绝圣和弃智激动地抱作一团。

绝圣又道:“床可不是谁都能钻进去的,魏紫娘子身形丰腴,钻起来大概有些费力,依我看是姚黄娘子,她个子娇小,就算在床下躲上一个时辰,也不会被人察觉的。”

弃智推搡绝圣一把:“你怎么又绕回魏紫和姚黄身上去啦,不是都说了,她们那晚没在彩凤楼嘛。”

蔺承佑看了眼夜漏:“差不多了吧,再说下去该天亮了,别只顾偷懒,快去干活。出去的时候别喧嚷,省得叫人说青云观的小道士没规矩,要让我听到你们说话,明日再多抄一百遍《阴符经》。”

绝圣弃智纵是百爪挠心,也不得不走了,出来后才回过神,师兄不许他们在廊道里说话,是防着他们去找滕娘子。

两人望了眼滕玉意紧闭的房门,明日一定要同滕娘子说明白,省得滕娘子误会师兄是存心的,可就怕说了滕娘子不信,毕竟她和师兄打过好几次架了。

***

这时滕玉意已经在房中重新洗过澡了,先前跟蔺承佑打了那一架之后,体内那股沸乱不安的怪气瞬即平复,身上非但不再发热,反而清凉舒爽,脸上本来丝丝发痒,如今也无恙了。

看来今晚不会发作了,滕玉意在房中转了转,之前只顾着飞奔乱跳,过后才感到乏累,眼看时辰不早了,她打算先歇一觉再说。

哪知睡到半夜,又被热醒了。

滕玉意在黑暗中睁开眼,只觉得脸颊痒得出奇。

该不会要长热疮了?她睡意顿消,下意识摸向脸颊,一时摸不出什么,急忙找出火折子点灯,移到镜台前一照,果然看见自己脸颊绯红。

她倒抽一口气,怪不得蔺承佑愿意把克化的法子告诉她,程伯料得不错,光是动两下筋骨远远不够,除非尽快习练出一套功夫克化药汤,这热疮随时会冒出来。

热疮是一粒都不能长的,那就只有马上学功夫了,但如何学、何时学,还得程伯替她拿主意。

她一面暗骂蔺承佑,一面摇动玄音铃,确定门外无邪祟,便敲了敲墙壁:“程伯。”

“娘子。”门外很快有人低声敲门。

滕玉意整理好衣冠,拉开门低声道:“几时了?”

“子时了。”

“药性又发作了,捱不到明早了,连夜学起来吧。”

程伯本打算派霍丘给滕绍送信,万料不到滕玉意竟主动提起要学功夫。

他喜忧参半,老爷一直盼着娘子学些防身的招数,怎奈娘子死活不肯学,今日这一遭,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和霍丘均为军营出身,武功学的是刚猛的路子,一个善拳法,一个善刀法,常用的那些招数均需强劲内力支撑,娘子毫无根基,就算教上一年也未必能上手,商量一番下来,程伯决定从最基础的程家拳教起。

滕玉意却有些迟疑:“有没有简单点的剑法?我已经习惯用小涯剑了,往后用小涯剑防身的话,懂剑法要比不懂的强。”

“那就只有克厄剑法了。”程伯拔出匕首,当空挽了个剑花,“说是剑法,其实也能套用匕首或是短刀,只有十招,空灵古拙,娘子,房里不够宽敞,随老奴到园中去吧。”

主仆三人怕惊扰旁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夜色深沉,邻近阒然,彩凤楼上下都已入眠,轻手轻脚到了园中,远远瞄见前方有株蓊郁的槐树,程伯和霍丘近前屏息察望,并未察觉异样,便对滕玉意说:“娘子,就到树底下练吧。”

滕玉意抬手正了正幞头,又把袍角撩起来掖在腰间,马上要正式习练功夫了,居然有些紧张。

“开始吧。”

程伯轻咄一声,左手负在腰后,右手游龙般往前一推:“娘子看仔细了。”

霍丘颇懂规矩,并不多瞧程伯的剑术,而是转过身去,留神周遭的动静。

滕玉意看那招式平平无奇,只当简单得很,等程伯比划完十招,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程伯每一招都做得极慢,过后历历分明,她拔出小涯剑,依样做了起来。

哪知才三招就支撑不住了,骨头缝仿佛要裂开般,一身热汗活活痛成了冷汗。

“我看没必要学这么难的。”她佯作轻松,边揉肩膀边说,“我头回学功夫,宜从浅近的招术开始,这剑术太怪,换一套更容易上手的吧。”

程伯早料到娘子会耍赖,小时候便是如此,大了更滑头,谁也拿她没办法。

“这已经是最浅近的剑法了。”他一本正经道,“只有十招,无需腾跃,而且全是近身搏斗的招术,三日便有望调顺真气,换作别的剑术,几乎都要轻功做底,要练出个样子来,少说要半年。”

滕玉意嘶了一声,真等半年过去,脸上大约全是热疮留下的疤痕了,她无奈之下抬起胳膊,再一次比划起来。

程伯打定主意要借这个机会帮滕玉意入门,因此极为严苛。

“肩要平,腰要稳,这样不对,老奴再给你过一遍。”

“等等,等等。”滕玉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程伯,胳膊用得着抬这么高吗,平胸刺出去也能得手对不对。腰没必要放这么低吧,明明直着身子也能踢腿呀。”

忽听树梢上有人轻笑了一声,滕玉意一悚,下意识抬头,程伯和霍丘飞身而起,拔刀喝道:“树上何人!”

树叶簌簌响动,树上的人似乎伸了个懒腰:“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原来学功夫也能讨价还价。”

蔺承佑?滕玉意惊诧不已,程伯和霍丘武功不差,蔺承佑匿藏在树上这么久,二人竟然丝毫未觉。这绝非内力能办到,除非蔺承佑提前在树上布下了结界之类的道家秘术。

程伯和霍丘也是始料未及,收回刀跃到树梢上,确认是蔺承佑无疑,这才不动声色道:“世子来此多久了?”

蔺承佑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树上:“我本在此打盹,不承想滕娘子半夜跑来练功,我无心偷学,架不住滕娘子妙语连珠,再听下去枉担‘偷学’的罪名,只能好心提醒提醒你们。”

滕玉意哼了一声:“原来如此,让世子见笑了。托世子的的福,我这功夫等不到明日再学了,怕扰了旁人,特找了僻静处习练,没想到世子像小贼一般藏在树上,行迹如此鬼祟,被当成恶徒也不奇怪。我体内怪力压不住,接下来还要习练,还请世子挪去旁处,省得两下里不便。”

蔺承佑不动如山:“滕娘子净会说笑,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先来,你们后到。就算要走,也该是你们走。”

滕玉意左右一顾,蔺承佑绝不会没事跑来吹冷风,提前在树周围做手脚,定有他的缘故,既然他不肯走,她也没给他腾地方的道理,不如就当此人不在,练完马上就走,忍气瞥他一眼,重新摆好姿势:“程伯,我们继续。”

程伯落回地面,克厄剑法是最基本的剑术,凭蔺承佑的武功,绝不至于偷学,园子统共这么大,另找地方也麻烦,真要来回折腾,娘子说不定趁机不练了。

于是重新挽剑,左腿一抬,右臂刺出:“娘子这回看仔细了。娘子之所以骨痛,乃是没练通大脉的缘故,越是如此,越该纹丝不差,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一招都不能敷衍了事,等到融会贯通了,就不会这般难熬了。

蔺承佑在树上闭目养神,耳边全是挥剑的声音,本来不想听,奈何离得太近。

刚才看她跑来,他委实吃了一惊,依着他的心思,滕玉意多半长热疮也不会学功夫,毕竟长热疮只是一时,练功夫却有吃不完的苦。料她回到房中后,不是哭哭啼啼,就是连夜给滕绍送信想法子,怎知她如此决断,居然说学就学。

结果没过多久她就开始胡搅蛮缠,硬将好好的剑术拆解成花拳绣腿,他讥诮地想,这就对了,滕玉意禀性奸猾,遇事总喜欢走捷径,然而在学功夫这件事上,是绝没有捷径可走的。

他促狭一笑,如果三日内不能调顺体内真气,就没法克化火玉灵根汤,没法克化火玉灵根汤,热疮就会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这么想着他朝底下瞥了一眼,滕玉意两臂直展,左腿往后抬高,是个白鹤展翅的招式。

难得的是肩也平,腿也高,竟比划得有模有样。

他有些惊讶,她竟是认真在学。

再瞧滕玉意的脸庞,嘴角紧抿,眉头轻抽,分明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他意味深长望着她,有点意思,滕玉意似乎真想学功夫,不论她否已经及笄,毕竟不是小儿的身骨了,这个年纪学武功,比儿时难上百倍,要把招式学到位,一身筋骨须得重新抻开,正所谓“枉尺直寻”。

念头一起,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她了。

自从他与她打交道,她就不止一次利用绝圣和弃智,连孩子都利用,这人心性能正得了么。但这几日看她待绝圣和弃智,也不全是假情假意,那种下意识的关心和维护,不像是装出来的。

下午他召二姬时,本以为她会袖手旁观,可她为了维护二人,竟主动跑来与他周旋。这二姬身份卑微,想来对她而言全无可利用之处,她这么做,无非怕二人在他手上吃亏。

本来觉得她坏,有时候却又觉得她骨子里极重情义。

本来料定她不肯吃苦头,怎知她说习武就习武。

他在树上颠来倒去地想,滕玉意在树下也没闲着。

她的确已经煎熬到极点了,身子摇摇晃晃,耳边听得见骨头轻微挪位的声音,热汗一颗颗滚落下来,睫毛上结出一层厚厚的水壳。

她咬牙切齿道:“还要坚持多久?”

程伯满意点头:“这招式算到位了,再坚持数息就好了。”

数息?

滕玉意目眩神摇,这才只有一招,十招怎么办?能不能不学了?长热疮就长吧。可惜没有退路了,蔺承佑的出现提醒了她,若没有些防身的本领,只会处处受牵制。前世遇害时,连端福都未能护住她,好不容易活回来,总不能重蹈覆辙。

克厄、克厄。逢“厄”即克,这是个好名字,这一世既要长些新本事,就从这套克厄剑法开始吧。

她咬紧牙关,努力维持招式,也不知熬了多久,脑袋开始发晕。然而程伯死活不松口,每回都说“数息就好,数息就好。”

说来也怪,每当滕玉意觉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之际,身上的痛感似乎就会自行调整。由“痛”转为“胀”,渐渐有了“通”的架势。

这时候,体内那股乱窜的怪力百川归海,一齐涌向那一处,可惜似乎总差了点火候,始终没有开闸泄洪之感。

再练下去灵魂都要出窍了,就听程伯道: “好了。”

滕玉意大吞了口气,颓然放下胳膊和腿,这回四肢百骸都舒爽极了,比打完架那一阵更痛快。

程伯高兴道:“不错,娘子可以学下一招了。”

滕玉意依样回身一刺,胳膊却“咯噔”一响。

她哎哟一声:“等等,等等,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疼。”

蔺承佑悠然在树上闭上了眼睛,照滕玉意这个练法,三日内怕是练不通的,不过火玉灵根这么容易就克化的话,也就称不上异宝了。

滕玉意重新调整一番,再次使出第二招,这回胳膊好些了,蔺承佑却突然从树梢上跃下来。

程伯和霍丘神色戒备起来,不知蔺承佑何意。

蔺承佑眼睛直视前方,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们噤声。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就见有人从南泽闪身出来,月光笼罩下,只见那人背影窈窕,头上戴着面纱,低头匆匆绕过水榭,往红香苑去了。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楼内整日佩戴面纱的只有一人。

葛巾?她深更半夜跑出来做什么。

蔺承佑提气飞掠,悄无声息跟上去。

程伯沉声道:“娘子,成王世子不会专等在此处,定有异事发生,我们最好别在此处盘桓了,还是尽快回房吧。横竖第一招已经通了,今晚药性不会再发作了。”

滕玉意望着蔺承佑消失的方向点点头:“走。”

主仆三人匆匆往回走,还没踏上台阶,突然听到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声,愕然望过去,分明是从水榭的方向传来的。

程伯和霍丘齐刷刷拔刀:“是红香苑。”

滕玉意面色微变,红香苑就在倚玉轩对面,格局与倚玉轩差不多,也是两排厢房,住的都是楼里的都知。

滕玉意惊疑不定:“你们觉不觉得女子的声音很耳熟?”

霍丘和程伯点头。

滕玉意拔出小涯剑:“去看看出了何事。”

程伯下意识想阻拦,但那叫声似乎惊动了不少人,南泽灯影晃动,楼里沸乱起来,料着过不多久,前楼的人也会赶过来查探。

三人赶到红香苑,廊道里人声混杂,有位中年妇人从房里窜出来,一边仓皇整理钗环一边颤声道:“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是魏紫的声音。”

滕玉意只觉得这妇人眼熟,仔细端详才认出是萼姬,她夜间未施脂粉,远不如平日妩媚。

各房娘子拉开门往外张望,只因怕妖邪作祟,不敢擅自出来。

“听见了,应该就是魏紫,萼大娘你瞧,魏紫的房门开着。”

“当心些,别忘了成王世子不许我们夜间出来走动。”

萼姬望着那扇开着的门,踟蹰不敢动,扭头瞥见滕玉意主仆,乍着胆子道:“王公子,你们——”

哪知这时候,又传来发出一声女子短促的惊叫声,这声音充满了怨毒,听着却不像魏紫。

众人瞠目结舌,又一位中年妇人顶着蓬乱的发髻从房里钻出来:“是葛巾!出什么事了?”

“沃姬。”

眼看沃姬直奔魏紫的房间而去,众人按耐不住也出来,萼姬扭头吩咐畏首畏尾的几个婆子:“快去给世子和几位道长送信。”

滕玉意赶到魏紫门前,房里已点了灯,抬眼却惊住了,只见一人倒在胡床前,另一人却趴在地上。

胡床前的那个是魏紫,显然吓坏了,她环抱肩膀瑟瑟发抖,脸色跟白纸差不多。

另一个却是葛巾,她俯伏在地上,头却顽强地高昂着,缦纱早已撕破,露出脸颊上狰狞的伤口。

她死死盯着魏紫,口中厉声道:“放开我,我要杀了这毒妇。”

无奈双手被反剪着缚住了,只能徒然挣扎,蔺承佑半蹲在葛巾跟前,把她手中的匕首抽出来。

众女吓得花容失色:“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廊道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东明观的见天道长和贺明生一前一后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