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生幞头歪戴,衣带尚未系好,脸上的肥肉一跑一颤,气喘吁吁道:“出了何事?”

骤然看见房内景象,他浑身一个激灵。

蔺承佑回首道:“今晚前辈们帮着把守前后门,楼内无人出去吧?”

门口堵了太多人,见天一时挤不进来,只能伸长脖子答道:“有老道和几个师弟看着,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蔺承佑这才看向贺明生:“贺老板,大理寺的官员很快就赶到,把楼里所有人都叫到前楼去,我有话要问。”

葛巾尖叫起来:“快放开我!魏紫!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我非要亲手杀了你不可!”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葛巾,怪不得她今晚一定要将卷儿梨赶走,想是早就动了报仇的念头,有人同住一屋的话,会坏了她的事。

蔺承佑提前就守在树上,怕是也猜到葛巾今晚会有异举。

魏紫踉跄撑着胡床站起来,红唇颤动,一双凤目瞪得极圆:“你这疯妇,休要血口喷人。你明明是被厉鬼所害,与我什么相干。”

蔺承佑径自催促贺明生:“还愣着做什么,先把人弄走。”

贺明生带了两名庙客闯进来,确认葛巾手边没凶器了,这才敢把葛巾拽起来,他似乎依旧很震惊:“葛巾,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该查的我们也查了,早告诉过你,不是魏紫她们害的你。”

葛巾目眦欲裂:“她既存心要害人,怎会叫你捉到把柄?好在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证据!”

在场的人愣了一下:“证据?什么证据?”

这时又有人跑来:“世子殿下,大理寺的严司直来了。”

过不多时,彩凤楼的人全都聚齐了,滕玉意在前厅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果然看见上回那位大理寺官员,他带来了十来个衙役,把彩凤楼里里外外都看住,随后对贺明生说:“叫两位资历老的假母带路,我有几位属下要到内院搜查。”

众人不知他们要搜查何物,一时间惊疑不安,贺明生惶然指了两名妇人出来,让她们领着吏员往内院去了。

楼里的十几位都知,除了被缚住的葛巾,全都站在中堂里,个个神色透着不安,却也不敢妄动。

蔺承佑令人把葛巾拎到跟前:“说吧,为何行凶?”

葛巾猛然抬头:“奴家自是为了报仇,上月十八日晚奴家被人毁了容貌,此事人尽皆知。当时主家把楼里诸人排查了个遍,居然无人有嫌疑,奴家日夜回想‘女鬼’的声音,委实陌生得紧,若是楼中人所为,怎会分辨不出?加上此前楼中闹鬼数月了,所以人人都说是厉鬼所为,主家为了息事宁人,也就未去报官。”

“既然你自己都认不出那女鬼的声音,何事让你起了疑?”

葛巾冷冰冰看着魏紫:“奴家伤得稀里糊涂,本以为一辈子都弄不清真相了,谁知天道好还,前几日叫奴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样东西。就收在奴家腰间的香囊里,司直和世子一看便知。”

蔺承佑命人把香囊取来,当众解开系绳,摸出里头的东西一瞧,是一块奇光异彩的宝石,大如鸽蛋,颜色殷红。

滕玉意一直暗中留意魏紫的表情,那东西一拿出,魏紫脸色瞬间就变了。

堂里人大多都不识此物,背地里议论起来。

蔺承佑扬了扬眉:“靺鞨宝(注②)?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葛巾颔首:“世子好眼力,如此光润硕大的靺鞨宝,长安仅此一枚,这是去岁一位蕃酋王子赠与魏紫的,事后魏紫曾屡次当众夸耀,此事有主家和萼大娘作证,世子一问便知。”

贺明生满脸错愕,萼姬却起身仔细瞧:“没错,奴家记得此物,那晚是冬至大会的第二日,蕃酋王子带人来寻欢,她们几个各施其才,葛巾抚琴作诗、姚黄学黄鹂叫逗乐、魏紫作胡旋舞,蕃酋王子心属魏紫,就将这块靺鞨宝送给了她。”

葛巾一字一句道:“还请主家和萼大娘细细分辨,这到底是不是魏紫的那块。”

魏紫表情狰狞起来:“怪道前几日这块靺鞨宝不翼而飞,原来你竟存心诬陷我——”

蔺承佑打断魏紫:“贺老板,萼大娘,你们过来好好认一认。”

萼姬为难地看一眼魏紫,默然点点头。

蔺承佑又看贺明生,贺明生也叹气:“正是这块。”

魏紫脸色遽变:“世子殿下,休要听葛巾胡说,这块靺鞨宝虽是奴家所有,但前几日就不见了。”

葛巾声音尖锐:“丢了这样一块异宝,为何不见你报官?你是不敢报吧!因为你心里清楚,这块靺鞨宝是那晚你躲在我胡床底下的时候丢的! ”

她扭头看向蔺承佑:“世子殿下,奴家的房间一向由青芝负责打扫,但自从奴家毁容那日起,青芝忙着端汤送药昼夜不歇,已经许久不曾扫洒了。上回奴家被那男妖掳走,病好之后奴家嫌晦气,便令青芝打扫居室,结果在胡床底下找到了这东西,想是那晚落下的,魏紫怕事情败露,也不敢回来寻找。”

魏紫脸涨得通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曾亲口说过那人是位中年妇人,我的嗓腔你听不出么?假如是我害你,你早就听出来了。我早说了,那晚我跟林侍郎赴诗会去了,有兆辉诗阁的才子们作证。”

“声音本就可以作假,那晚出事时我太过惊慌,一时未听清也未可知。兆辉诗阁离彩凤楼不远,你随时可以借故抽身离开,当晚林侍郎他们只能证明你曾在诗会上出现过,却不能担保你从头到尾都未走开。兆辉诗阁的诗会我去过多次,每过亥时便会大饮,与会者常常喝得酕醄大醉,神智不清还如何晓事?我被害的时候正是亥时后,那时候如你趁乱离开,压根不会有人察觉。”

“一派胡言!”魏紫咬牙切齿,“照你这么说,岂非人人都能害你?”

葛巾眯了眯眼:“落在我胡床底下的可不是别人的物件,正是你魏紫的靺鞨宝。你曾说自己爱惜此物,从不让其离身,如果不是你所为,它为何好好地会跑到我的床底下去?”

“我早说这东西前几日就丢了。”魏紫眼神闪烁,“或许有人故意将其偷走,却用来栽赃我。”

“我只问你,你为何不报官?”葛巾目光如刀,步步紧逼。

魏紫身子一抖,竟不知如何接话,丰润的脸颊上挂满泪痕,看不出是心虚还是忿恨。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眼看魏紫半晌接不上话,目光里添了几许疑惑。

葛巾深深向蔺承佑等人俯首:“世子殿下,奴家幼时遭逢家变,不慎堕入泥淖,身虽下贱,心未蒙尘,上月无故被人毁了容貌,早就心如死灰,苟活至今,只为找出真凶。此人毁了奴家一生,仇一日不报,奴家一日不死,如今罪证就在眼前,还请世子殿下和严司直替奴家主持公道。”

众人唏嘘,葛巾出事前最是豁达大度,突然性情大变,无非因为遭逢大难。出事后不一味自怜自艾,还能忍辱寻凶,这份心性,说来可敬可叹。

蔺承佑起身走到葛巾前,半蹲下来看着她。

葛巾伏地不起:“奴家只求一个公道。”

魏紫看看葛巾,又看看蔺承佑,慌乱道:“世子殿下,请听奴家一言——”

蔺承佑抬手示意魏紫闭嘴,继续问葛巾:“那日打扫屋子是你提出来的,还是青芝提出来的?”

葛巾讶然抬头,原以为蔺承佑会询问那晚的详情,哪知问起了这个。

她不知其意,硬着头皮道:“是奴家。”

“你再好好想想。”蔺承佑古怪一笑,“要我替你报仇,你得先把这件事想起来。”

葛巾思索良久,摇摇头道:“此事过去好几日了,奴家想不起来了。”

蔺承佑直起身来,负手绕着葛巾走了两圈:“我听说青芝这丫鬟最是贪懒,曾因服侍你太累,主动求沃姬替她换个新主子。你突然要她打扫房屋,她就没借故推托?”

葛巾怔了怔:“世子这么说,奴家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我喝解毒汤时不小心弄洒了一些,青芝就说我病中没少呕吐,如今既见好了,不如趁机把房屋打扫干净,正好可以去去病气。”

“这就对了。”蔺承佑颔首,“你被那禽妖掳走,回来后少说昏睡了几日,青芝日夜服侍,想必也累坏了,你好之后,她不趁机躲懒就不错了,怎会主动揽活?你想想当日情形,青芝都说了哪些话?那块靺鞨宝是你找出来的,还是别人找出来的?”

葛巾脸色微变:“……不对……是青芝说床底下有东西,世子殿下是说——”

蔺承佑瞟了眼堂上某人,笑了笑:“我是说,害你的另有其人。”

作者有话要说:白叠布:棉花,唐时棉花种植非常少,只有新疆等地有。

没想到我躲过了晋江的评论区,没躲过微博私信,昨天微博有个读者朋友反映进度问题,说到底还要几章才能捉到二怪。

这位朋友可能是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搞死二怪,但这卷明明彩凤楼的一干异事出现得更早,为啥就盯着二怪呢。

卷名“双邪”,指的不仅仅是妖邪啊,写人之“邪”,不比只写妖之“邪”更有意思么?

二怪会在第二卷最后再出现,而且比上一卷的树妖死得更快,两章就搞定了。

但是人之“邪”,还得靠两个主角抽丝剥茧慢慢知道真相。

至于为什么让阿玉喝这个火玉灵根汤,是不是凑字数?nonono,阿玉现在武力值太低,得想办法提升一下,阿大再傲娇,这一卷最后还是他帮阿玉克化,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帮阿玉获得了功力。

什么“特殊”方法,嘿嘿嘿现在不想剧透。

作者每写一个剧情,都有自己的考量,看棋的人喜欢指点,是因为一盘棋摆在大家眼前,棋路危不危,大家一目了然。

但作者的棋盘只有作者自己知道。

我有纲,我抱着非常认真的态度在写这个故事,剧情进度完全按照设定的大纲在走,我没有存心凑过一个字。

骂我写得烂没关系,这属于我自己的水平问题。但说我故意凑字数,这属于另一个层面的问题,有必要回应一下。

这段话我明天再在下一章贴一下,因为有读者喜欢挑订。

本章一共29928字,昨天不小心买的了,可以清除缓存重新从目录进入,多赠送了将近一万字,相当于赠送了三章。

下一章我可能要明晚九点再替换,因为明天下班会很晚,提前跟大家打个招呼哈。纪念一下本人写文以来最肥的一章,发个红包,爱你们嘿嘿。

第 36 章

此话一出, 堂里如同炸开了锅,众人惶惑四顾,径自议论开来:“另有其人?”

“世子殿下说的是谁?”

“方才句句都在问青芝, 该不会就是青芝吧。”

“但青芝跳井死了啊。”

蔺承佑目光一扫, 堂内旋即噤声, 严司直提笔蘸墨, 静待葛巾开腔。

葛巾思绪仍停留在蔺承佑那句话上,揪紧了衣襟骇然问:“不是魏紫所为?那她的靺鞨宝为何会掉在我的胡床底下?”

蔺承佑道:“出事那日你染了风寒身子不适,歇得比平日要早些, 青芝既是你的贴身侍女, 你被‘厉鬼’毁容时她在何处?”

葛巾面色变幻莫测:“她下午便向我告了假,说有位旧识来寻她,约好了晚上出去转转。我看她那阵子还算勤勉,也就允了此事。她把我的汤药交给了绿荷,大概戌时初就走了。随后我出门赴约,因为身子不适提早回来了,那时约莫是亥时末,青芝的确不在房中,是绿荷服侍我歇下的。”

“所以那晚她不在你身边?”

葛巾哑然点点头。

蔺承佑冲人群招了招手, 某位庙客当即蹿了出来。

滕玉意一望,是傍晚在小佛堂见过的那位多嘴的庙客, 记得此人叫阿炎。

蔺承佑问阿炎:“你平日在楼前迎来送往,外头若有人要找楼中的娘子,都由你来负责传话?”

阿炎胁肩谄笑:“没错, 主家不许楼内娘子和婢子私自见客,如有人前来相约,需先向主家或假母禀告。”

“上月十八日可有人来找过青芝?”

“别说上月十八日了,自打彩凤楼开张,小人就没见有人来找过青芝,不过十八日那晚青芝倒是出过楼,但当晚客人委实太多,小人也闹不清她何时回来的。”

“你记不清,有人记得清。那晚青芝孤身一人出楼,身边不但没有男子相伴,连女伴都无,当时天色不早了,有人颇觉奇怪,就多看了几眼,结果青芝不到一个时辰就回转了,回来时在旁边的胡肆买了包樱桃脯,那时约莫是戌时末,此事有彩凤楼对面果子行的伙计和旗亭的当垆老翁作证。”

葛巾竖着耳朵仔细听,双眸越睁越大。

蔺承佑看向葛巾:“青芝明明戌时末就回来了,你亥时末回屋却不曾见到她,整整一个时辰,你可想过她藏在何处?”

葛巾嘴唇颤抖起来:“难道她躲在我的胡床底下?不不不,这婢子最会偷懒,谎话说过不只一回,有时偷溜到前堂去看歌舞,有时则跑到别的大娘处蹭吃喝,一溜就是一两个时辰,事后问起来,一概装聋作哑。我下狠心要遣她走,这婢子每每叩首哀求,我虽恨极,但也知她干活还算伶俐,怜她年岁还小,想着再教导教导就好了。那晚……那晚……或许也是如此。不,她纵是有万般坏处,奴家毕竟待她不薄,我想不通她为何要害我。”

萼姬等人忍不住插话:“是啊,世子殿下,青芝可是葛巾的大丫鬟,葛巾若是遭了难,青芝头一个会遭殃。主仆荣辱与共,下人没有不盼着娘子好的。”

“没错,即便葛巾娘子被毁容,也轮不到青芝当花魁。这丫鬟贪嘴虚荣,往日里不知从葛巾娘子手里得过多少好东西,就算是冲着那些好处,也会舍命护着娘子的。何况如果是她害了葛巾娘子,她事后怎会没事人似的?”

“可是青芝前几日常发梦魇。”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此事沃大娘她们都知道。”

众人把视线调过去,原来是与青芝同住一屋的绿荷。

滕玉意一怔,那日抱珠和卷儿梨也说过这话。

沃姬欠身向蔺承佑行礼道:“奴家曾禀告过世子殿下,青芝大约七八天前开始发梦魇,只说有鬼要抓她,整晚不安宁,醒来后问她原委,她却一句不肯说。”

贺明生“咄”了一声:“葛巾被毁容已经是上月十八日的事了,论理青芝上月就该开始发梦魇了,又怎会七八天前才发作?世子,青芝日日服侍葛巾,她敢假扮厉鬼的话,一开腔就会被葛巾听出来。”

“急什么?我的话还没问完。”蔺承佑回到桌后,令人将一包物事呈上来,“青芝似乎很喜欢吃樱桃脯,她死的那日,严司直曾在她房里搜到过一包未吃完的樱桃脯。”

打开那包东西,酸腐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蔺承佑敲了敲桌:“抱珠何在?”

抱珠怯生生从人群里站出来,敛衽施礼:“见过世子。”

“你是哪日撞见青芝吃这东西的?”

“记不清哪日了,不过应该是葛巾娘子伤后不久,奴家推门进去时,青芝正要把那包樱桃脯塞回枕下,结果不小心跌到地上,樱桃脯洒落了一些,奴家瞥见下面藏了不少珠玉物件。”

萼姬瞠目结舌:“抱珠,你会不会看错了,青芝一个粗使丫鬟,哪来的珠玉物件?”

抱珠咬唇摇头,表示自己并未看错。

蔺承佑拿起牙筒里的竹箸,当众往樱桃脯下面一搅,一下子就插到了底,显然底下并未藏物件。

“如你们所见,这里头除了发臭的樱桃脯,别无所有,青芝如此贪嘴,巴巴地买了樱桃脯回来,又怎会放馊了都不吃?所以抱珠没看错,这东西是用来遮人耳目的,然而前几日严司直带人搜下来,青芝房里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这就奇怪了,那些物件究竟去了何处?”

五道听到现在,终于按耐不住了:“是不是有人在青芝死后,把她房中的东西给拿走了?老道就说嘛,青芝绝不是自尽,凶手害死了青芝,又怕自己露出马脚,所以才急着掩瞒痕迹。”

蔺承佑慢悠悠道:“先不论青芝到底怎么死的,单从葛巾娘子在床底下找到魏紫的靺鞨宝来看,有人不但毁了葛巾娘子的容貌,还想把此事嫁祸到魏紫娘子的身上。如几位假母所言,葛巾被毁容,青芝只会跟着遭殃,青芝肯背叛自己的都知娘子,定是因为有人许了她更大的好处。所以青芝明明痴懒,那日却主动提出要打扫房间。她假装不经意在胡床底下发现了靺鞨宝,让葛巾娘子误以为魏紫娘子是凶手。”

堂上轰然,这话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谋害葛巾的可能不只青芝一个,青芝在明,那人在暗。

滕玉意给自己斟了杯蔗浆,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同时除掉葛巾和魏紫,能获利的只有那一个人。

她透过杯盏上沿打量那人,然而那人面若无事,不知是问心无愧,还是料定蔺承佑查不到自己头上。

蔺承佑讽笑道:“可惜青芝很快就死了,此事死无对证,要想弄清原委,还得从头一桩桩查起。方才阿炎说,青芝每月出楼三回,可是像青芝这样的婢女,往往忙到晚间才有机会出楼,那时候平康坊的坊门已经关闭,顶多在坊内转一转。我不知青芝往何处消遣,只好把平康坊里的店铺和酒坊都走了一圈,好在这么一找,倒让我找到了一些好东西。”

他拿起条案上的一堆票据: “青芝每回出楼,大抵是三件事:1、买酒食;2、托人打探消息;3、偶尔也去寄附铺当东西。那家寄附铺就在平康坊,青芝先后当过四样物件。

“第一回 是一只银丝臂钏,第二回是一只珊瑚耳铛,第三回当了一只施银钩。因为每回都缺了另一只,寄附铺的主家猜到东西来路不明,收倒是肯收,却只肯给青芝一两百钱,青芝也不还价,笑嘻嘻收了钱就走。”

都知们听得惊怒交加:“原来我们丢的那几样首饰,是被青芝给偷的,这婢子看着痴傻,实则会盘算,这些首饰不甚打眼,等我们察觉都过了好些日子了,再疑也疑不到她身上去。”

蔺承佑从手边那堆笺纸里抽出一张:“第四回 青芝有长进了,当的是一根四蝶攒珠步摇,这算是她偷过的最贵重的首饰了,寄附铺的老板破天荒给了青芝两缗钱。不过奇怪的是,青芝没几日又把它赎走了,而且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去当过东西。”

滕玉意目光一定,这可真有意思,既然偷了去卖,为何又赎回来?

蔺承佑道:“此事耐人寻味,我请寄附铺的主家把那根步摇依样画了下来,你们看看这是谁的首饰。”

贺明生同几位假母近前一瞧,那步摇花样类似牡丹,蕊色殷红,花旁缀以四只蝴蝶,饰以银粉。

“噫,这不是姚黄的步摇么?”沃姬冲姚黄招招手,“你自己过来瞧瞧。”

滕玉意端详姚黄,哪怕是夜间临时被叫起,她也是鬓若浓云,色如春桃,裙带衣裳纹丝不乱。

姚黄款步走到条案前,俯身望向那幅画,却迟迟不答话。

蔺承佑谛视着姚黄,嘴边浮现一抹笑意:“是你的么?”

姚黄睫毛一颤:“没错,是奴家的。”

她声音婉转清悦,娇滴滴如黄莺出谷。

萼姬和沃姬点头作证:“错不了,去年宁安伯的魏大公子送给姚黄娘子的,魏大公子善丹青,那日喝醉酒亲自画了花样让送到首饰铺做的,长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件了。”

蔺承佑正要开腔,几位吏员同假母从后院回来了。

“搜完了?”蔺承佑问。

“搜完了。”吏员捧着一方纨帕匆匆走近,“步摇就收在姚黄娘子的镜台里。”

“有劳了。”蔺承佑对几位吏员道,拿起那根步摇与画上对比,确认是同一枚。

“你们猜青芝为赎回这根步摇花了多少钱。”蔺承佑转动着步摇,懒洋洋道,“足足一锭金。”

诸人惊诧变色,这可不是小数目。

“青芝完璧归赵,把它放回了姚黄娘子的镜台里,先不说她哪来的一锭金,就说她好不容易偷出来的东西,为何愿意还回去?”

姚黄面色安恬:“世子令人搜查奴家的房间,原来是为了找这个?奴家连这枚步摇曾丢过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你这问题。”

蔺承佑从案后起了身,悠然道:“贼偷了东西又还回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自愿;二是被迫。不论青芝是自愿还是被迫,从她当掉此物到赎回来,短短几日一定发生了些不寻常之事,青芝和你达成了某种默契,她把东西还给你,而你帮她瞒下此事。”

姚黄用纨扇抵唇,轻声笑道:“世子真会说笑。奴家与青芝素无交情,若非她坠井而亡,奴家至今记不住她的名字,这丫鬟疯疯癫癫的,偷了奴家的东西又赎回来,想是得知这步摇并非寻常的首饰,怕事发后会被活活打死,吓得赶紧赎回也不奇怪。至于那一锭金,指不定她从哪里偷来的。”

蔺承佑负手仰头想了想:“说得有点道理,光凭她偷了东西又还回去,的确证明不了什么。所以我和严司直又去对面的果子行打听近两月都有谁买过樱桃脯,店家说彩凤楼有头脸的娘子从不亲自出来采买,想吃什么只需让人送张条子出来,他们自会装裹好了送进楼。我和严司直让店家把往日的采买单拿出来,发现你上月曾买过一大包樱桃脯。”

姚黄吃吃轻笑:“奴家吃樱桃脯怎么了?这东西街衢巷陌到处都是,又不是只有青芝能吃。”

“可是单子上列得明明白白,最近半年你只买过那一回樱桃脯。”

姚黄气定神闲:“回世子的话,奴家虽不大喜欢吃甜食,但奴家处常有客人来访,想是哪位公子想吃樱桃脯,奴家临时让人去买的。都上月的事了,奴家哪还想得起来。”

“不妨事。”蔺承佑耐心地抄起案上的一本账册,“你想不起来,我们帮你想,你买樱桃脯是上月初二,巧在青芝正是这一日赎回了你的步摇,从那日你们贺老板的账册来看,你那日称病在房,并未款待客人,我倒想问问,你那一大包樱桃脯是买给谁吃的?”

姚黄以手抵额思忖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奴家想起来了,那日我在病中,不知为何突然想吃樱桃脯。病中之人口味刁钻,从前嫌弃的东西,指不定一下子馋得不得了,记得当日奴家买回来吃了一多半,连晚饭都没吃。”

滕玉意旁观到现在,早已是疑团满腹,姚黄油盐不进,想是吃定蔺承佑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而光凭蔺承佑查到的这几点,的确无法证实姚黄曾收买过青芝。

青芝已经死了,再这样不痛不痒地问下去,只会促使姚黄把自己的说辞修补得□□无缝。

滕玉意眼梢瞟了下,蔺承佑做惯了猫,为何今日会被老鼠唬住。

蔺承佑啧了一声:“亏我以为你感激青芝还簪之举特买了她爱吃的樱桃脯。照这么说,青芝不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赔了一锭金进去。她如果是痴儿,这么做倒也不奇怪,可是从我们查了这几日来看,青芝非但不痴,还是个极有成算之人。”

他顿了顿,打开条案上的卷宗:“那日青芝出事,我们曾把楼中人挨个叫去问话,提到青芝时个个说辞不同,但有些说法大致是一致的。

“第一、青芝虽然又懒又馋,但手脚麻利,凡是推托不得的活计,她能很快干完,从这一点看来,青芝并不痴傻。

“第二、她近来似乎阔绰了不少,而且是在葛巾娘子出事前就阔起来了,不但上月起就不再偷东西去寄附铺,还经常买酒食来吃——但青芝并未结识新朋友,这钱来路不明。

“第三、青芝常说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因为当初被卖到不同的人牙子手中,就此失散了。青芝很在意这个姐姐的下落,平日总念叨此事。”

沃姬揉了揉蓬乱的发鬓:“世子殿下,奴家常说青芝糊涂,这话还没冤枉她,青芝哪来的姐姐,有也只有一个死鬼妹妹。奴家当年从人牙子手中买下青芝时她才七岁,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是荥阳人,因阿爷获罪被罚入罪籍,底下只有一个妹妹,出事的时候她妹妹早跟阿娘一道病死了。”

蔺承佑:“她何止说自己有个亲姐姐,还说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乡,那小妾姓容,是越州人士,荥阳与越州相去何止千里。”

“这疯婢。”众人窃窃私语,“平日就有些颠三倒四的,这话更是疯得没边。世子殿下,这婢子性情古怪,她的话作不得真的。”

“可我还真就把她的疯话当了真。”蔺承佑谑笑道,“青芝今年十五,被卖的时候八岁,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说谎,就得从七年前那位人牙子身上入手。”

听了这话,姚黄表情起了微澜。滕玉意暗自打量姚黄,原来蔺承佑在这等着,青芝无心中说过的一句话,蔺承佑竟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哪知蔺承佑话锋一转:“先不说人牙子的事,说回葛巾娘子被毁容那晚的情形,最大的疑团有两个:那人如何潜进房中的?为何葛巾娘子听不出那人是谁?

“前者好说,提前藏在胡床底下就可以了,后者却不通了,那人高声喝骂,葛巾娘子理应听得出那人的嗓腔,可她偏偏没听出来,这才是整桩事最不可思议之处。”

葛巾凄惶接话:“奴家虽未听出是谁,但内院门口每晚都有庙客把守,生人是闯不进去的,那晚害我的,只能是楼中人!”

见美道:“世子,老道听闻坊市间有那等善口技的异人,女子能假装男子说话,男子能假扮女子说话,假如那人善作口技,葛巾娘子听不出来也不奇怪。”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 “所以彩凤楼谁最善作口技?”

众人面色大变,齐齐把目光落到姚黄身上。姚黄娘子不但善歌咏,还能学作猿鸣鸟叫,难得知情识趣,从不拿腔作势,学禽鸟之音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满座欢然。

葛巾娘子没来之前,本是姚黄有望做花魁,花魁之名一旦传遍长安,不出三年就能攒够钱财为自己赎身了。

姚黄含笑注视着蔺承佑:“世子的话叫人听不懂,奴家是会些粗浅的口技,可是那晚奴家与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赏灯会,翌日才回城,随行之人不在少数,个个可作证,世子可找当晚的人问话,奴家不怕再查证一回。”

“你不在楼里,青芝却在。她负责躲在胡床底下害人,你负责置身事外。那阵子楼内鬼祟作乱,人人谈之色变,青芝假扮成鬼魅抓伤葛巾,正可谓□□无缝。你和她连戏词都设计好了,‘贱婢,敢勾引我夫君’,有了这句戏词,连青芝都能摘出去了。”

“等等。”萼姬忍不住道,“世子殿下,懂口技的是姚黄,又不是青芝,假如是青芝所为,葛巾怎会被蒙混过去?”

蔺承佑道:“自是因为青芝也会口技。”

众人一震,贺明生目瞪口呆:“世子,这怎么可能?如果青芝会口技,早该有人知道了,难不成你想说,姚黄临时教了青芝口技?”

姚黄只是微笑:“世子殿下,口技最重天资,并非一味苦学可得,即便有天赋,学起来至少三年才有长进,奴家平日与青芝连话都未说过,此事从何说起。”

蔺承佑一哂:“我也很想知道原委,所以把彩凤楼所有人的籍贯都找来看了一回。青芝籍贯荥阳,却自称与越州人是同乡,我没发现彩凤楼有荥阳人,倒找到了一个籍贯越州的,此人七年前被发卖,身契上写她有一个妹妹,可惜没等发卖,此人的妹妹就因病夭亡了。

厅内鸦雀无声,有几个与姚黄相熟的娘子,渐渐露出惶骇的眼神。

“此人的爷娘原是越州府的曲部乐工,善歌咏,工琵琶,擅长口技,会发异声,膝下一对女儿也承袭了爷娘的本领,小小年纪便能巧变音色。这对姓聂的乐工夫妇因七年前江南的李昌茂叛乱案获罪,没多久死在狱中,小女儿病死,大女儿也被发卖,也就是如今的姚黄娘子。

“听到这是不是有点耳熟?青芝也是七年前被发卖,不同之处就是一个籍贯荥阳,而一个籍贯越州。可是青芝不承认自己有妹妹,却坚称自己有个姐姐,她听说前店主的小妾是越州人,忙说自己与容氏是同乡。由此看来,青芝从未放弃过找寻姐姐的下落,平日攒下来的钱,也常用来托人打探消息。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上月初二,青芝与自己的亲姐姐相认了,而这个人,正是姚黄。”

五道看看蔺承佑又看看姚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哪怕青芝突然死而复生,也不会比这件事更让他们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