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若有所思望着庭前的松柏,过片刻才答:“昨晚我把几大道观取胎的邪祟和妖法都找来看了,如果真是为了炼月朔童君,凶徒绝不会只取三胎就罢手,一旦再犯案,凶徒嫁祸庄穆的举动就毫无意义了,这等老练的凶手,又怎会做些无意义之举?我在想,凶徒给庄穆挖了这么多陷阱,仅仅只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么,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深意?”

严司直愕然:“除了栽赃还能是为了什么?”

“震慑?警告?”蔺承佑思量着踱下台阶。

严司直更糊涂了:“庄穆已经被抓住了,这所谓的‘震慑’和‘警告’又能做给谁看?”

“假如庄穆背后有人呢……”蔺承佑说,“凶徒意不在庄穆,而在庄穆幕后的那个人。我问过尤米贵的主家阿赞,庄穆干活每月只得五百钱。但庄穆平日常去酒肆喝酒不说,还时不时去赌坊赌钱,区区五百钱,怎够他这样花销?此前他突然离开长安一月,途中的费用又从何而来?很显然,生铁匠只是他表面上的行当,他背地里一定还有别的主家。”

“这个我倒是也早有怀疑。”严司直愣了一会,“对了,蔺评事已经查验过庄穆此前一个月不在长安?”

蔺承佑:“昨日王公子说了此事后,我就令人去查验了,庄穆的确三月初一就离开了长安,而且一出城就在城外的驿站雇了一匹马,看样子是要出远门,同州与长安相距不远,如果庄穆驱马赶路,是来得及赶在三月初五到同州的,但他到底是去犯案,还是去做别的,那就不知道了,他这样的人,伪造‘过所’不算什么难事。碰巧接下来的两桩案子,庄穆也都在现场,从现有的种种迹象来看,凶手是有意把庄穆引到事发之地去,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会不会庄穆是在调查真正的凶徒,所以才次次跟在凶手的后面赶到事发现场。”

严司直诧异地张大了嘴:“你是说庄穆在跟踪真凶?”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我先试着猜一猜啊。真凶是为了杀人取胎,而庄穆是为了调查真凶,真凶察觉了庄穆的举动,干脆将计就计,把罪名扔到庄穆头上去。”

“等一等……等一等……”严司直试着理清思路,“先不说真凶是如何设下陷阱的,庄穆不过西市的一个泼皮,如何能提前得知真凶会犯案?”

“这我就不知道了。”蔺承佑踟蹰了下,“首先他未必知道真凶的真貌如何,其次未必知道真凶到底在做什么。他或许只是受人指使前去调查,又或者去找寻什么物件……而且他着手调查的时日,可能早于同州凶案发生前。”

“真凶既然发现庄穆在查自己,何不直接把他杀了?设下这样的陷阱,就不怕庄穆把自己这些日子跟踪的发现,一股脑告诉大理寺吗?”

蔺承佑想了想:“真凶敢这样做,自是有把握并无把柄落在庄穆手里。但只要庄穆落网,我们就会从庄穆身上查到幕后之人头上,如此一来,真凶不用费一兵一卒,就能借大理寺的手,把庄穆背后的人揪出来。”

“蔺评事的意思是……”

蔺承佑笑了笑:“真凶也很好奇庄穆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严司直怔了片刻,眼看蔺承佑朝前走了,赶忙跟上去:“我明白了,此案涉及两拨人。一拨是真正的凶徒,另一拨是庄穆和幕后之人。庄穆昨日当场落网,却又说不出胎儿的下落,大理寺为了得到完整的罪证就会一直查下去,直到查清庄穆的底细为止……这借刀杀人之策,用得倒是顺手。”

“是盘算得够好的。”蔺承佑一哂,“只是真凶没想到昨日王公子会闯入静室,他当时在房里潜伏了一会才逃走,应该是犹豫过要不要袭击王公子,要是留下来袭击公子,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嫁祸庄穆,权衡再三,只能匆匆遁走,当时室内昏暗,真凶对自己的易容和装扮很有把握,他赌王公子看不出自己与庄穆外貌上的不同,可他万万没料到,王公子因为对香料颇有研究,当场就闻出了罕见的‘天水释逻’,还因为心细如发,发现他身上衣裳刮破了一个洞。有了这处破绽,我们才知道庄穆并非真凶。”

严司直恍悟地点点头:“难怪蔺评事昨晚一回来就令人排查城中孕妇,几桩诡案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那些怀着身孕的妇人们人人自危,官府这样做,既可以安抚民心,又可以告诉真凶大理寺并未上他的当。凶手得知自己费心设计的陷阱被识破,后续的计划也会打乱,一乱,就容易出错。”

蔺承佑一笑,没错,他就是诚心在给真凶添乱。

庄穆的幕后之人得知庄穆落网,很快就能想明白是真凶设的陷阱,此人既能驱役庄穆这样的高手,不可能不做回击。此人在暗,真凶在明,真凶既要防备官府的追查,又要留心庄穆的幕后之人对付自己,同时还得费心费力收集月朔童君,说起来够忙的。人一忙,就容易露出破绽。他们先静观其变就是了。

“严大哥,我们先去提审庄穆吧。”蔺承佑迈步朝大狱走去。

严司直叹气:“昨晚忙着摸查城中孕妇的事,也没空审讯庄穆,本以为晾了他一夜,他定有许多话要交代,可早上我去审他,此人好比一块硬铁,依旧不开腔。”

***

地牢里,庄穆闭着双眼坐在牢笼中。

牢笼外有重重枷锁,幽黑铁条泛着岩石般的坚硬光泽。这是大理寺专用来羁押重案犯的特制铁笼,每一块机括都经百名匠作费心打造,人被关在笼中,即便有千钧怪力也别想逃脱。

庄穆身上五花大绑,口里还塞着布条,除了一双眼睛还是自由的,浑身上下无一处能动。

除此之外,铁笼外还围了四名衙役。

衙役们忙着闲聊,间或看看铁笼里的庄穆,如此严阵以待,倒不是怕庄穆逃脱,而是防着他用各类奇怪的法子自尽。

忽听门外有脚步声走近,门一开,一股香气飘入房中,衙役们探头望去,就见蔺承佑和严司直带着一名老衙役进来了。

老衙役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五大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另有肉馅的饼餤、牢丸等吃食,每一盘都浓香四溢。老衙役热络地招呼衙役们:“大伙过来用早膳吧,哎,别谢我,今日这顿可是蔺评事请的。”

衙役们轰然雷动,争先恐后坐到桌前,口中还不忘说:“蔺评事,严司直,你们不吃?”

严司直笑着摇摇头,走到专用来记录犯人口供的条案后,撩袍坐了下来。

蔺承佑却径直走到铁牢前,蹲下来看着庄穆:“饿了吧?”

香气一阵阵往人鼻子里钻,换谁都会垂涎三尺,一个人的意志力在饥饿时往往是最脆弱的,可庄穆显然经受过千锤百炼,犹如老僧入定,对蔺承佑的话毫无反应。

“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也扛不住啊。”蔺承佑笑道,“要不这样吧,我给你留一份早膳,等我们聊完了,我就把吃的给你送进来。”

庄穆缓缓睁开眼睛,眸光里既有嘲讽,又有不屑。

蔺承佑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不怕饿,更不怕死。”

不等庄穆有反应,他低笑道:“先是糊里糊涂替人背了黑锅,接着又糊里糊涂饿死在牢里,你不觉得窝囊,我都替你窝囊,我要是你,就算死也得先查出是谁陷害自己。”

这话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庄穆表情一凝,眼中那浓浓的讽意,刹那间被惊诧所替代。

“是,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蔺承佑眸中笑意不减,“现在除了我,没人能帮你洗刷罪名。”

庄穆眼波起了细小的涟漪,仿佛在踟蹰,又像是在思考,旋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把眼睛闭上了。

蔺承佑并不急,调转视线,看了看庄穆的那双还残留了血迹的手:“让我猜猜吧,昨日你跑到香料铺的后巷中,大概是想找寻什么东西,结果东西没找到,凶手却早给你挖好了陷阱。此前你跑到同州府去,也是受雇去办事,却不知那时候真凶就已经打算对付你了。”

庄穆猛地睁开眼睛,比起刚才那半信半疑的神态,这回的眼神复杂了不少,震惊地看着蔺承佑,似乎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少年郎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蔺承佑语重心长, “你被对方耍得团团转,还要替他背下杀人的罪名,庄穆,你咽不下这口恶气吧?真凶如此可恶,要不要考虑跟我合作一回?”

庄穆目光闪烁起来,然而只失神了一会,眼中的犹豫就被浓浓的防备之色所取代。

蔺承佑一瞬不瞬看着庄穆,见状笑道:“没错,我是对你身上的秘密很感兴趣。但比起这些,我现在更想尽快捉到真凶。你想报仇,我要抓人,我们各取所需。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合力做个局,真凶耍弄了大理寺和你庄穆,我们反过来耍他一回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在外地哈哈哈,本来今天也想狠心断更的,看了看今天会议不是很忙,我灵机一动,早上五点半爬起来修完两章稿子,合在一起发出来了。这章有差不多9000字,算是补偿昨天的请假(还好攒了点存稿,不然没法‘苟延残喘’了)

这段时间很忙,可能都要隔天更,每章是两章合起来发,4000-9000字这样,你们觉得如何?

第 60 章

蔺承佑和严司直一前一后从大狱中出来。

严司直眉头紧锁:“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此人还是不肯开口。”

蔺承佑却是气定神闲,一个人面上再会伪装,眼睛总会泄漏端倪, 庄穆刚才的眼神告诉他,就算没彻底下定决心,至少也动摇了, 接下来只需要再添把火就成了。

“待会我让人给庄穆送些酒食来,给他闻闻味道就撤走。轮流送, 千万别让他闲着。”

严司直将信将疑:“此人顽硬如石,这法子管用吗?”

“试试总没错。”蔺承佑笑笑, “一个人抱着必死之念时, 酒食自是无法打动他,然而一旦想活, 再面对这些珍馐佳酿, 那是一刻都捱不了的。我猜顶多撑到晚上, 他一定会让人找我的。”

严司直一愕, 蔺承佑又说:“对了,严大哥, 我得出去一趟。”

“去荣安伯府吗?稍等, 我去值房换件衣裳。”严司直搓了搓自己的脸,试图抖擞精神。

蔺承佑脚步一顿:“严大哥昨晚忙了一整夜, 早些回去休息吧。”

严司直摆摆手:“不碍事, 这案子有许多棘手之处, 多一个人帮着查验现场,也能多点机会发现线索。”

蔺承佑没接茬,严司直勤勉老实,为着查案连续几日泡在衙门里是常有的事, 硬拦着不让去未必管用,便笑道:“这案子涉及妖祟和邪术,常人未必能看出端倪,我请了东明观的道长同我一道去春安巷瞧瞧,严大哥就不必再跑一趟了。去完春安巷,我还得去找郑仆射。”

“郑仆射?”

“舒丽娘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妇人,她的生辰八字、以往在家乡的种种,别人不大清楚,郑仆射多少知道点。”蔺承佑道,“凶犯在同州杀人后,又赶到长安作案,动手的第一个对象恰是舒丽娘,我得弄明白凶徒为何会挑中她。”

两桩事都得蔺承佑亲自去才能办到,外人想帮忙都无从插手,严司直苦笑着要说话,外头有衙役找过来了:“蔺评事,两位小道长来了。”

蔺承佑出了大理寺,果在门前看到了青云观的犊车,绝圣和弃智立在车旁,身边还有一个面生的小郎君。

“师兄。”绝圣弃智跑到近前,踮脚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杜绍棠?蔺承佑微讶打量对面的小郎君。

杜绍棠难免有些局促,然而想起玉表姐的嘱咐,又悄悄把脊梁一挺,清清嗓子,冲蔺承佑叉手行礼:“唐、唐某有急事找世子,还请世子借一步说话。”

蔺承佑心知有异:“那就上车说吧。”

哪知一掀帘,竟看到了小半车的食盒,一盒叠着一盒,把一侧的榻椅都给堆满了。

“这是何物?”蔺承佑回头看一眼绝圣和弃智。

弃智和绝圣因为擅自收下滕玉意的礼物,心里正有些发虚,闻言讪讪一笑:“滕娘子送我们的点心。”

弃智忙又补充:“滕娘子吃了我们做的三清糕很喜欢,非说要回礼,我和绝圣不好意思不收嘛……”

蔺承佑望着那堆点心没说话,就猜是滕玉意送的,这么多份回礼,绝不可能是早上临时准备的,估计是知道绝圣和弃智爱吃点心,早就筹划着送吃的给他们了。一送就送这么多,也不怕绝圣和弃智噎着。

绝圣和弃智唯恐师兄骂自己,忙要说些话来找补,蔺承佑却放下帘子,笑着对杜绍棠道:“唐公子,到这边说吧。”

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杜绍棠把整件事一五一十说了。

蔺承佑一怔,他之所以敢肯定胡季真是被人暗害,是因为只有邪术才会让人突然丢失一魂一魄,然而问遍了胡季真的亲朋故旧,都说胡季真极像他父亲胡定保,禀性温和正直,从不与人结仇。也就是在打听胡季真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时,胡季真的友人们才不约而同提到了卢兆安。

几位友人都说胡季真前些日子对卢兆安推崇备至,可后来不知出了何事,再见到卢兆安竟是横眉冷对,看那样子,活像一夜之间与卢兆安结了仇似的。

恰好他为着树妖的事一直在调查卢兆安,就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巧的是,胡季真出事的那两个时辰,卢兆安就在邻近的英国公府赴宴,而且事后宽奴令人暗中打听下来,无论是英国公府的下人,还是当日赴宴的宾客,都不敢确定卢兆安一直在席上。

假设那日害胡公子的人是卢兆安,另一人又是谁?卢兆安来长安没多久,料着没几个挚交,他这样的人,又会与谁在一起商量“大事”……而且这件事似乎还见不得光,一旦被人撞见,就需痛下杀手。

蔺承佑琢磨来琢磨去,心中忽一动,要不把当日英国公府赴宴宾客的名单再拿来过目一遍?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看着杜绍棠说:“多谢唐公子专程前来告知此事。有句话需提醒唐公子,卢兆安此人深不可测,往后莫要在人前打听他的事了,假如想起了什么或是听到什么,你私下再令人给我送消息就是了。”

杜绍棠心里去了桩大事,正暗暗吁气,听了这话又擦了把汗,点头说是。

蔺承佑转头看向绝圣和弃智:“你们两个是不是闲着没事做?”

绝圣一凛:“其实是有点忙的。本来是要同滕娘子去山海楼吃东西的,可是她临时接了帖子,改同杜娘子到玉真女冠观赏花去了,我们就从滕府出来了,打算先把点心送回观里再来找师兄。”

蔺承佑道:“行了,别惦记你们的点心了,你们先把唐公子送回家,稍后去找宽奴,我把话交代给他,今日让他带着你们。点心先放到成王府,晚上再送回观里就是了。”

说完这番话,蔺承佑回到门前令人去牵马。

绝圣跟在后头问:“师兄要去办案吗?”

弃智早回到车上取了一盒点心,跑过来递给蔺承佑:“师兄是不是还没用早膳?拿着这盒吧,回头饿的时候也能垫垫肚子。”

“我用过早膳了。”蔺承佑翻身上了马,“再说我可不爱吃这个。”

说着绝尘而去,走了没多远,马儿又跑了回来,到了犊车前,蔺承佑勒住缰绳,对正要上车的绝圣弃智说:“拿来吧。”

绝圣和弃智茫然地对视一眼:“什么?”

“点心啊。审了一早上犯人,好像是又有点饿了。”

绝圣和弃智哦了一声,屁颠屁颠上车抱了几盒下来。

蔺承佑在马上看了看:“打开我瞧瞧。”

“这是玉露团,这是透花糍,这是金铃炙,这是单笼金乳酥……每一种都可好吃了,师兄,你想吃哪盒?”

“就这四种?”蔺承佑看了看犊车,“没别的了?”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没了,这四种是我和弃智最爱吃的,滕娘子就只让做了这几种。”

果然没鲜花糕。蔺承佑想了想,没就没吧,他只是有些好奇,那日滕玉意说全江南最好吃的点心还属她做的鲜花糕,究竟是吹牛还是确有其事。

估计是吹牛的。

“罢了。”蔺承佑,“这几样点心都太腻人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吧。见天和见喜两位道长还在杏花楼等师兄,我到那用早膳也不错,先走了,你们记得早点去找宽奴。”

说着一抖缰绳,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巷尾。绝圣和弃智抱着漆盒傻呆呆地留在原地,等了一会不见师兄返回,才意识到师兄这回是真走了。

***

玉真女冠观坐落于辅兴坊内,与淳安郡王府和青云观的新址都相距不远。

据说邻坊就是青云观,西墙后就是郡王府。

到了玉真女冠观门前,姐妹俩搴开窗帷往外看,只见门前鲜车健马,彩幄如云,显然来了不少贵女。

滕玉意抬手敲敲车壁:“端福。”

端福在外低沉地应了一声:“娘子且放心。”

滕玉意嗯了一声,女冠观未必肯让仆从跟随入内,若是端福没法堂而皇之跟在她身边,就需另想他法,她知道,再严密的防备也难不倒端福。事先提醒端福,无非是让他带着护卫们早做准备。

门口有几位女道士相候,看到滕玉意身边的护卫果然露出为难的神情,言辞虽婉约,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滕玉意笑道:“不妨事,我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就是了。”

说着冲端福使了个眼色,让端福带着护卫们远远退到了一边。

女道士这才领着姐妹俩入观。

滕玉意边走边环顾四周,只见瑶楹金栱,松柏参天,卉木幽邃,清气满院,端的是一派道家清幽境界。

这地方倒是与她记忆里一模一样,记得前世第一次来玉真女冠观,就是应邀来参加皇后主持的诗会,到了玉真女冠观才知道,诗会名义上是斗诗赏花,实则为宗室子弟选亲。

也就是那一次,她见到了皇后和成王妃,并且在穿过花园时,见到了蔺承佑和太子等一众宗室子弟。

她在心里挑拣了一番,觉得蔺承佑还不算差,加上与段宁远退亲没多久,便决定借这次机会给自己挑一门中意的婚事,于是她着意施展,在诗会上表现得出类拔萃。

这番努力没白费,过后皇后和成王妃果然拿着她的画像询问蔺承佑。

她本以为十拿九稳,不料换来蔺承佑毫不留情的一句“不娶”。

想到此处,滕玉意啧啧摇头,失策,实在是失策。还好这一世没人知道这件事,不然简直颜面扫地。

她要是早知道蔺承佑中了那种奇怪的蛊毒,当日绝不会过去凑热闹,不,即便他没中蛊毒,以他那骄狂的性子,天上的仙女都未必入得了眼,那个梦也恰好印证了这猜测,蔺承佑直到三年后都没娶妻,说明他始终没觅到让自己满意的“仙女”。

杜庭兰早注意到滕玉意不对劲,看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不由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滕玉意叹了口气,“想起以前办的一件蠢事。”

杜庭兰笑起来:“我竟不知你办过蠢事,说给阿姐听,到底什么事?”

“不必提,不必提。”滕玉意直摆手,“总之不是什么好事,阿姐你就别问了。”

说话间到了西苑的云会堂,姐妹俩迈入月洞门,隔老远就听到堂内的说笑声,负责带路的女道士笑说:“这几日观里花开得好,每日都有夫人和小娘子前来赏花,今日因有武二娘主持赏花,来的小娘子尤其多。”

第 61 章

滕玉意和杜庭兰提裙入内, 果见满室绮罗,细辨之下,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武绮向来爱穿红裙, 今日又着一身石榴红缭绫襦裙,看到滕杜二人进来,她朗笑着迎上前:“来晚了,你们说该不该罚?”

她行事风风火火,嗓音也清亮, 杜庭兰和滕玉意双双行礼,口中笑道:“该罚。罚酒还是罚诗, 绝不敢有二话。”

又冲众人道:“劳诸位久等了。

女孩们纷纷笑着回礼。

武绮兴致勃勃地引着姐妹俩入席:“我们正商量是先赏花还是先斗诗呢,这下好了, 一下子来了两位扫眉才子, 要不我们先斗诗吧,你们意下如何?”

滕玉意和杜庭兰入座,邻座就是李淮固。

李淮固乌黑的双髻上簪着金镶玉骨梳,额间则贴着翠钿, 唇上的口脂樱桃般鲜润欲滴, 衬得她花娇玉嫩。

她莞尔:“阿玉,兰姐姐。”

滕玉意笑眯眯:“三娘。”

李淮固打量滕玉意:“昨日想邀你出来玩, 贵府下人说你身子不大舒服不能出门, 我只当你脸上的风疹还未大好,今日看着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杜庭兰轻咳一声,妹妹不是不能出门, 而是已经扮成“王公子”到西市逛去了,昨日李淮固的帖子上门时,是她让程伯回的话。

滕玉意佯作惊讶:“原来是你邀我出去玩, 我昨日早上起来有点伤风,不得已在床上歇憩,迷迷糊糊听到下人进来回话,也没仔细听。劳三娘挂怀了,疹子自从那日吃了玉颜丹就好了。”

李淮固满脸关切,还要再说几句,杜庭兰另一边有人开腔了:“杜娘子,滕娘子。”

滕玉意扭头一望:“段娘子。”

这人名叫段青樱,是段宁远的堂妹,丹凤眼,白净面皮,长相上承袭了段家人的英气,脸庞比寻常女子宽阔些,倒是眉间那颗朱色的小痣,给她的轮廓平添了几分秀美。

滕玉意小时候就与段青樱见过几回,前次在刘国丈的寿宴上又碰面了,只不过因着滕段两家退婚的缘故,段家人待滕玉意不如从前热络,尤其是段青樱这样的小辈,态度难免透着几分不自然。

这回也不例外,段青樱虽主动打了招呼,笑容却有些牵强。

杜庭兰素来好性儿,但两家退亲这件事上段家的做法委实不地道,她心里原就对段家人存着芥蒂,见状便也只微微笑了笑。

滕玉意倒是泰然自若,不咸不淡回了个礼,就把目光投向殿中诸人。

武绮道:“既然大伙都愿意斗诗,那就准备笔墨吧。”

殿里有人悻悻然道:“我对诗文一窍不通,你们咏你们的,我就在旁边打个盹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

滕玉意瞧过去,却是彭震的那对孪生女儿之一。

彭花月拉住妹妹,掩口笑道:“阿妹心直口快,叫大伙见笑了,不过锦绣这话没说错,她蹴鞠、秋千、击毬样样精通,唯独不爱念书,要让她对着纸墨作诗,怕是一整天都憋不出一句来。”

马上有人笑着附和:“今日日头这样好,何必闷在云会堂里作诗,依我看不如出去赏花,桃花林里有一架秋千架,赏花时还可以顺便打个秋千。”

女孩们也都愿意在外头走动,于是一致表示赞成。

武绮就笑着让婢女拾掇茶点果子,请众人移步到桃花林中去。

到了桃花林中,仕女们一边赏花漫步,一边恣意说笑,春风徐徐在林中穿行,将少女们臂弯里的各色巾帔吹得高高扬起,那绚丽的色彩伴着融融的春光,比枝头上的桃花还要耀目。

有人道:“都说这玉真女冠观里暗藏玄机,遇到兵乱或是灾厄,可借着观中机关逃遁,可我来了这么多回,什么都看不出来。”

“别忘了这道观可是玉真公主命百名玄门高人建造的,倘或随便来个游客就能瞧出端倪,那些高人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武绮挑了一处最适合赏花的所在,令婢女们结彩幄、设茵席,忽听郑霜银道:“昨日在西市遇到了那样的事,我打量你们不会来,哪知还是来了,不过今日脸色看着倒是比昨日好多了。”

彭花月嗓音有些发紧:“昨日让你们见笑了,我们跟荣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算是远房表亲,姜姐姐以往见了我阿娘,一贯以姨母相称,这些年我们家在淮西道,倒是与姜家没什么来往了,但这份亲戚间的情谊还在,所以昨日听说姜姐姐出事,我们才会惊得昏过去。”

彭锦绣嘟了嘟嘴:“我阿娘听说姜姐姐出事,哭都要哭死了,要不是姜姐姐的尸首还停在大理寺,估计今日就带我们去荣安伯府吊唁了。阿娘怕我们也跟着伤心,逼我们出来走动走动,不然我和姐姐就留在家里陪伴阿娘了。”

“原来如此。”郑霜银等人不无同情地叹息。

一位林姓小娘子惶恐道:“说起这事,一大早武侯上门询问我们府里可有人怀着身孕,我当时不明白何故,后来问了阿兄,才知长安近日出了好几桩这样的凶案了。”

“而且死的都是怀孕的妇人。”另一人接话,“昨晚武侯也到我们府上问过话了,说是家中若是有怀孕的娘子,务必马上上报。官府这样做,是怕凶徒再挑怀孕的妇人下手吧。”

滕玉意与杜庭兰在茵席上挑位置坐下,无意间一抬眼,就见段青樱两手紧紧攥住巾帔,指节的关节竟都有些发白了。

旁人也注意到段青樱不对劲,低声问:“青樱,你不舒服?”

段青樱捂住胸口点点头:“被这案子吓到了。我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歹毒的人。”

正当这时,婢女们用琉璃盏端着乳酪樱桃过来,武绮早看出看众人面有异色,借机转移话题:“空着肚子不好赏花,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滕玉意听了刚才的话,正琢磨这女冠观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况且早上吃了太多三清糕,一时吃不下什么,左右一顾,望见旁边的秋千,她当即拿定了主意,起身走到秋千架前,握住两边的花绳坐上去,只轻轻一踮脚,秋千就带着她在春风里浮荡起来。

她今日穿着月白色团荷花单丝罗花笼裙,臂弯缠着水色巾帔,两种清浅的颜色配在一起,出奇的清丽婉约,人在花影中摇荡,有种水荷般的艳色。

众人看她分外娇憨美丽,由衷赞叹道:“好个娇美人。滕娘子,你这些衣裳布料倒不算顶稀奇,可配色和针黹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滕玉意笑道:“扬州几位绣娘帮我画的样子,你们若是喜欢,下回我把那些花样子拿来给大伙瞧。”

众女打趣道:“何必这么麻烦,我们每月都会轮流作东,滕娘子好几年没回长安了,要不下回就到滕娘子府上去闹一闹。”

滕玉意正要答话,忽觉两道冷冰冰的目光投过来。

她余光瞥见,口中笑应道:“早就想邀诸位来鄙府玩耍了,回去我就写帖子。”

边说边装作不经意转眸,只见右侧那堆仕女说说笑笑,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滕玉意是荡秋千的个中高手,坐着荡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干脆站到坐板上央杜庭兰帮忙,才推了几下,就高高荡到了半空。她这一动,头上那对珍珠步摇也晃动起来,一前一后摇曳不停,在她嫩白的颊边投下两道亮光光的颤动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