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神色复杂起来,说话间拐了一个弯,道路尽头出现一个楼梯,台阶笔直地通向上层,看来就是出口了。

滕玉意纳闷:“上面不会还有一层地宫吧?”

蔺承佑道:“共两层。机关没启动的时候,顶上那层地宫是个‘凹’字,下面一层是个‘凸’字,两层中间有能转动的磨盘,只要启动机括,两层地宫就会发生错角,同时横生出无数或长或短的走廊,把人困在其中。”

滕玉意暗暗点头。

蔺承佑又道:“出了楼梯就没结界了,耐重很快会察觉你我的气息,上去之后别说话,运气好的话很快能走出去,碰到耐重只能见机行事了。”

滕玉意心口一紧,悄步随蔺承佑上楼梯。到了楼梯顶端,蔺承佑并不急着探身出去,而是从怀中取出符纸捏成一团,点燃后随后掷了出去。

那团火球沿着狭长的过道滚下去,滚了好远火苗才熄灭。

看来耐重不在附近。

蔺承佑率先钻出地道,等滕玉意也钻出来,就牵着她沿着过道朝前走,这一层比底下那层宽阔许多,空气也没那么潮湿。

两人不再交谈,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七拐八拐,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穿过一条过道时,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前头是一道拱桥,拱桥尽头是个阔大的宫殿,殿中点着油灯,两边兵戟森然,顶上隐约能听到脚步声。

滕玉意心跳加快,看来出口就在前方了,可没等两人踏过拱桥,滕玉意腕子上的铃铛就骤然响了起来,接着背后传来脚步声,那人幽幽叹了口气:“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跑!”

蔺承佑显然并没有要跟耐重打交道的兴趣。

滕玉意拔腿就跑,只恨她穿着襦裙,身手又比蔺承佑不知差多少,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劲,却仍跟不上蔺承佑的步伐。

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气喘吁吁,眼前金星乱冒,忽觉身子一空,蔺承佑竟拽动银链把她扯到自己身前,随后把她往胸前一抱,发足往前狂奔。

滕玉意的心不由得又加快几分,可眼下逃命要紧,哪顾得上细想这古怪感觉,只把眼睛紧紧闭着,暗中祈祷蔺承佑跑得再快些,忽听啪的一声,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坠到了地上。

蔺承佑显然也听到了:“掉了什么?”

“步摇。不碍事的世子,逃命要紧!”

口里这样说,其实心痛如绞。这对珍珠步摇在她的那堆首饰中不算什么珍异之物,却是当年阿娘在世时给她添的妆奁,记得当时阿娘抱着她坐在镜台前,笑着对她说:“等我们阿玉大了,就能把这些小东西戴在头上了。”那温柔的神态,她永远忘不了。阿娘去世后,她把这对珍珠步摇珍藏在妆匣里,一直舍不得戴。

今日倒是心血来潮戴了一回,哪知就这样掉了。

这该死的耐重!

蔺承佑口里虽然问了一句,哪顾得上回头去捡,使出轻功狂奔一晌,眼看出口就在前方,可就在这时候,那洪亮温和的嗓音却从前头传来:“这位檀越,可替贫僧讨着水了?”

蔺承佑猛地刹住脚步,就见一个白面和尚摇着蒲扇慢慢从大殿尽头踱过来。

蔺承佑面色变了几变,默了一晌,忽然笑道:“这位法师看着好面生,不知打哪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标题的双邪指阿大和阿玉两个小邪门。

攒了一章存稿了,追文的小伙伴们再坚持一下,应该很快能恢复日更了

第 64 章

和尚轻摇蒲扇:“贫僧自是打‘来处’来, 说好了由这位檀越帮着取水,却迟迟不见她回转,贫僧好生焦渴, 只得冒昧寻过来了。小檀越,你叫贫僧好等。”

他手中的蒲扇每摇一下,殿中油灯的火焰就齐齐摇曳一下,偌大一座地殿, 一忽儿明, 一忽儿暗,与此同时,四周仿佛迅速氤氲开一股看不见的热气,顷刻间变得燠热起来。

滕玉意暗暗心惊, 仰头看蔺承佑, 发现他鬓边也迅即迸出了豆大的汗珠。

蔺承佑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她年纪小不懂事,难免有些冒失之处, 法师明心见性,何必与她计较, 要喝水还不简单, 我上去替法师讨来便是。”

和尚却摇头叹道:“罪过罪过。所谓愁欲之火,焰于心中,贫僧渴得久了,区区一杯水怕是浇不灭了, 如今只有多消解几回, 方能浇灭这团火了。”

说话这工夫,地殿中的热气又加重了几分,空气吸到鼻腔里, 隐约有种灼热之感。

滕玉意心惊肉跳,这耐重的法力,远比她想的要可怖,仿佛一刹那间,这地方就变成了修罗地狱中的某一层。和尚说他焦渴,就叫他们百倍焦渴。若不想法子尽快离开,她和蔺承佑很快就会被烤成人干。

蔺承佑眼皮一跳,忽笑道:“法师这话提醒我了。听说方才在桃林中,法师出的谜题一下子就被堪破了,到了这机关重重的地殿,以法师之能,未必能及时寻得到出口,一个人在地宫里转久了,难免觉得焦躁。既碰巧遇上了,不如就由在下带法师一同出地宫,地殿中无水,上头却是要多少有多少,到了上头,法师的烦渴自有法子消解。”

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朝和尚走去。

滕玉意益发心慌,这和尚诡计多端,出口绝不可能还在原来的位置,若是还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定然被困死在此处,忽又想到,这道理蔺承佑绝不可能不懂,他突然这样激惹和尚,分明是兵行险招,别忘了这和尚自号“藏机”,这样做没准能绝处逢生。

蔺承佑虽决定铤而走险,却担心滕玉意不明白他的意思,走动时,特地垂眸看了滕玉意一眼,滕玉意也正望着他,她像是承受不住殿里的这份闷热,脸颊早已灿若红霞,然而双眸灵动,分明早已领会他的意图。

他心下稍安,换作是五道,或是绝胜和弃智,少不得多丢几个眼色,不,遇到这样的险境,哪怕他使眼色使得眼角抽筋,也别指望他们能立刻会意。

他穿过大殿朝和尚走去,妖经上列举煞魅妖魔时,往往会详述某物的弱点,譬如尸邪,妖经上就说它的要害是一对獠牙。

可关于耐重,妖经上只说此物堕入魔道前,乃是修罗道的一位护法天王,至于它有什么弱点,妖经上却未加详述,他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此物酷爱与人斗智辩机。

他虽决定利用这个赌一把,心里实则并无多大把握。

眼看离和尚越来越近,和尚面带微笑始终不曾开腔。

蔺承佑面上不动声色,鬓边的汗水却滚滚滑落下来。

就在这时候,角落里突然有了动静,蔺承佑和滕玉意循声望过去,讶然发现地殿的西北角冷不丁多了个小沙弥,小沙弥手持扫帚,正一言不发扫着地。

紧接着,东北、西南、东南,三个角落也陆续多了一位小沙弥,也都各自拿着一把扫帚默默扫地,四位扫地僧的模样和年纪一模一样,就连扫地的节律也几乎一样。

于是原本寂静的地室里,突然多了“沙沙沙沙”的扫地声。

仔细看去,发现小沙弥们缁衣的后背上各自写了几个字,像是各人的法号,专门用来区别四人。

和尚蔼然摇着蒲扇:“一位檀越已经言而无信,怎知你这位檀越不会去而不返(注)。贫僧累极渴极,实在走不动了,不如由贫僧座下的第四弟子随檀越走一趟,有人相随,也不怕檀越不替和尚取水来。”

滕玉意脑中紧绷的弦一松,蔺承佑赌赢了,谜题这不就来了!这和尚自命不凡,被蔺承佑一激,果然忍不住出谜。有谜题就意味着有破局的希望,她几乎能感觉到蔺承佑胸膛里的心在猛烈跳动。

四弟子,和尚的四弟子——她紧张地打量地殿四角,四个小沙弥年纪和长相一模一样,也不知谁是长谁是幼。

蔺承佑笑了起来:“好说,法师可说准了,不是大弟子、也不是二弟子,更不是三弟子,而是第四弟子。只要找到法师的第四弟子,我们就能带他上去取水了。”

和尚用蒲扇搔了搔自己的后项,乐陶陶地说:“阿弥陀佛,贫僧可从不打诳语。”

蔺承佑环顾四周,小沙弥神情木然地扫着地,问是绝对问不出来的,殿中越来越热,他的胸膛简直像着了火,凭他的修为尚且如此,滕玉意更捱不了多久。和尚虽出了谜题,给他们的时辰却不多了。

他心念飞转,把滕玉意从怀里放下来,低声道:“你去瞧瞧后头两个沙弥的背上写着什么字。”

滕玉意被热浪冲击得心烦意乱,闻言忙点点头,先朝西南角跑去,随即又去瞧东南角的小沙弥。

锁魂豸被殿中邪气一冲,早已化作了坚硬的铁链,随着滕玉意的跑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滕玉意很快就瞧清楚了,一个沙弥背上写着“定吾”,另一个则写着“定慧”。

蔺承佑瞧见的那两个,则一个是“定吉”,一个是“定戒”。

滕玉意回到蔺承佑身边一说,两人眉头都锁了起来,从面上看,这四个法号毫无章法可言。

滕玉意埋头寻思一晌,忽用眼睛看了看的那个叫“定慧”的沙弥,低声对蔺承佑道: “《坛经》有谒:‘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东北角那个名叫定戒,东南角那个则叫定慧,两子各谒一角,从顺序来说,第四子可不就是——”

蔺承佑顺着瞧过去,这推论倒是有点道理,除了此谒,《坛经》另有一谒,叫“吾戒定慧,劝大根智人”。吾-戒-定-慧,又将三子的法号一一包涵其中。若是猜“定慧”,顺序则再次相吻合。

但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滕玉意虽然猜测一番,心里却并不十分笃定,身周被滚滚热气包裹,能维持脑子的清明已是不易。她呼吸也发烫,皮肤也发烫,就连头发丝仿佛都要燃起来了。再捱片刻,说不定连五脏六腑都会被烤成焦炭。

蔺承佑也仿佛置身炼狱,那份焦灼简直无法纾解,身上的衣裳里外几层全湿透了,一动就是一身汗。他心里油煎火燎,若不是理智尚存,真想把外裳脱掉。饶是如此,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一边盯着那四个沙弥猜谜题,一边无意识松了松圆领襴衫里的雪白襌衣领口。

滕玉意整个人如同在炙架上烤,见状,忙也背过身悄悄松松自己的领口,蔺承佑余光瞥见,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但眼下活命要紧,也顾不上替她和自己尴尬,他正要转过身去,脑中倏地白光一闪。滕玉意也飞快转过身来,红唇微张,分明想到了什么。

衣裳!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四个小沙弥的法号可是写在缁衣上,耐重这样做,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方便他们瞧清楚四人的法号。

定吾、定慧、定吉、定戒,再加上衣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上来,准备走。“蔺承佑背转身。

迷局已识破,滕玉意知道蔺承佑要带她逃了,二话不说跑到他背后,踮脚将两只胳膊攀上他的肩膀,蔺承佑背起滕玉意,对西北角的小沙弥笑道:“定吉阇梨,随我们上去取水去吧。”

耐重在一旁笑道:“贫僧这谜题当解,也当释,檀越若是说不出个缘由,贫僧怎知檀越是真解出了谜题,抑或只是凑巧蒙中了谜题。”

蔺承佑早纵气掠向大殿的另一方,笑道:“答案不就在四位阇梨的法号中么。光看他们四人法号,就知法师熟读《坛经》。《坛经》中有则典故:当年慧能法师从五祖处得了衣钵,回山途中,不断有人想抢他的衣钵,终于被一位叫明的和尚追赶而上,明和尚意图行凶,竟为慧能法师所点化。明和尚大彻大悟,临别前问慧能:今后向甚处去?慧能曰:逢【袁】则止。”

滕玉意唯恐影响蔺承佑使轻功,接过话头道:“西北角的这位小阇梨法号【定吉】——【吉】在缁【衣】上,便是【袁】。逢【袁】则止,定吉可不就是法师的第四位弟子。”

耐重手中的蒲扇不再摇了。

说话这当口,蔺承佑早已奔到了真正的出口,继而飞快攀上了楼梯。

滕玉意只觉得耳边热风滚滚,心简直要跳出来,总算逃出来了,却不敢回头看,忽觉身后一股冰冷的阴风扑来,她握紧剑柄道:“追来了。”

蔺承佑眼下腾不出手,只好喝道:“使剑!这小老头喝了我的浴汤,怎好意思一直闲着。”

滕玉意早挥剑向后一刺,就听身后“咿唔”作响,仿佛插入了麻袋似的物事,回头看,却是刚才殿中的某个小沙弥。

小沙弥相貌清秀,然而面无表情,看着阴森森的,一路直愣愣追上来,口里道:“檀越且慢,贫僧陪你们去取水。”

被小涯剑当胸一刺,虽未当场灰飞烟灭,却重重跌入了黑暗的地宫中。

滕玉意暗松了口气,蔺承佑背着她纵出楼梯,落地一瞧,却是玉真女冠观的桃林中。

蔺承佑刚将滕玉意放下,忽地像察觉到了什么,从袖中变出一张符夹在两指间,挥掌就拍向从地道追出来的小沙弥。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清越的梵音,伴着“笃-笃-笃”的木鱼声,俨然有大批人马朝林中走来。

小沙弥尖叫一声,化作一道浊烟,瞬间遁入了地宫中。

滕玉意惊魂未定,扭头一望,却见数十名和尚齐步踏入林中。

和尚们一部分手持木鱼,另一部分却是转动念珠,步履轻捷,齐声诵咒,梵音洪亮悠远,伴随着桃林中的春风,一声声飘入耳中。

领头那个老和尚鹤骨松姿,仪貌奇丽,目光如电,长眉雪白。

滕玉意望见和尚身上的紫衣袈裟,不由愣了愣,当朝只有一位和尚经圣人赐了紫色袈裟,这人便是——

果听蔺承佑讶道:“缘觉方丈。”

和尚们一进桃林就四散开来,摆出阵势要对付底下的邪物,缘觉则把目光投向蔺承佑,先是上上下下把蔺承佑看了好几遍,似是要确定他安然无恙,随后把视线转向滕玉意。

滕玉意昨日才听阿爷说缘觉方丈要回来了,没想到今日就见到了这位高人,估计是因为玉真女冠观出现了大邪,有人临时去请来的。

她前世虽随皇后在大隐寺斋戒了几日,却并未与缘觉方丈打过照面,此时对上缘觉方丈的目光,心尖不由颤动了一下,那两道目光深不可测,仿佛能照到人心底去。

蔺承佑暗觉滕玉意神色不对,只当她被耐重吓坏了,低声道:“走吧。”

滕玉意回过了神,随蔺承佑一前一后到了缘觉方丈跟前。

蔺承佑纳头便拜:“小子(注②)给方丈请安。”

缘觉眼波顿时漾出了笑纹,两手搀住了蔺承佑:“好孩子,快起来。”

滕玉意也恭恭敬敬地敛衽行礼:“见过缘觉方丈。”

缘觉面容慈蔼,微笑道:“檀越不必多礼。”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忘了说了,这两章的双“邪”指的阿大和阿玉,两个小邪门的意思。

檀越:梵音,佛家对施主的称呼,无分男女。

小子:唐朝对后辈的称呼之一。比如唐朝有位诗人崔颢因为作诗惹恼了大官李邕,遭到李邕当面呵驳:“小子无礼。”

第 65 章

耐重还在地宫里, 桃林中必须尽快开始布阵,寒暄了这两句,缘觉方丈就让身边的两位弟子将滕玉意带离桃林。

出林子没多远, 碰巧遇上淳安郡王带着护卫赶来, 滕玉意停下脚步, 屈膝向淳安郡王行了一礼, 淳安郡王脚步稍停, 滕玉意能感觉到来自头顶的两道视线。

过片刻,就听淳安郡王道:“你是滕将军的千金?”

他的嗓音有种冰雪初化的清冷感, 初听之下, 给人一种疏离的冷意, 但语气意外的温和。

滕玉意道:“正是。”

淳安郡王并未答话,像在静静打量滕玉意, 滕玉意不好擅自离开, 只得伫立在原地,余光只见淳安郡王的紫金襴袍下摆随风微微摆动, 那织锦上的流云纹在日头下仿佛能流动似的, 末了他似乎颔了颔首,径自入了桃林。

路过经堂时, 屋檐上呼啦啦掠过十来个道士, 滕玉意循声望去,认出前面两道身影是见天和见喜,另一道身影娇小许多, 却是玉真女冠观的住持静尘师太, 三人身后,紧跟着一大帮上了年纪的老道士。

众道高甩拂尘,目不斜视, 一路飞檐走壁,急匆匆朝桃林方向去了。

前院也正乱着,玉真女冠观骤现大邪,观中不宜再留人,缘觉方丈这一来,先前那些来赏花的贵女们,连同观中的女冠们,即将被移送到隔壁的淳安郡王府安置。

为着不让人误闯到桃林中去,大批郡王府的护卫负责把守前院。

滕玉意赶到前院,第一眼先看到了人群中的端福。

他面色蜡黄,形容憔悴,领着一干滕府的护卫们,木头桩子似的矗立在台阶前,周围人都在说话,只有他如同一潭死水,冷不丁望见滕玉意,端福的眼波猛地一颤,张了张嘴,疾步朝滕玉意狂奔过来。

“娘子。”他哑声唤道。

滕玉意心中微涩,这表情她并不陌生,自小她只要出门在外,端福都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倘或她因为贪玩从树上摔下来,或是跑得太快即将摔倒时,端福脸上都会闪过这种惶然的神色。

亏了端福多年来的相护,她虽打小就比别的孩子淘气,却甚少磕着绊着。

她知道,端福今日一定是被什么事引开了,否则绝不会无端不见人影。

端福飞快纵到滕玉意跟前,嘴唇颤抖,上下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心知他此时一定万分自责,忙宽慰他道:“我没事——”

端福这声“娘子”也惊动了其他人,杜庭兰瞠大眼睛望了望,急忙分开人群,惶然朝滕玉意奔过来了。

绝圣和弃智抻长脖子一看,惊喜地撩袍跳下台阶。

“阿姐。”滕玉意快步迎过去。

杜庭兰脸上的脂粉早就被泪水洗净了,一双泪眼肿得像桃子,她在林中见识过那假和尚的能耐,只当妹妹活不成了,煎熬了这么久,已是心胆俱裂,现在看妹妹安然无恙,竟好似在梦中一样,丧魂落魄盯着妹妹瞧了又瞧,确定妹妹安然无恙,一把将滕玉意紧搂在怀里,“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滕玉意听着姐姐的哭声,喉头不免也跟着发哽,拍着阿姐的肩膀,不断地宽慰她:“阿姐别难过,你瞧瞧我,我不是好好的吗。”

“滕娘子。”绝圣和弃智争先恐后把两个圆脑袋靠过来。

滕玉意拭了拭眼角的泪花:“你们两个何时来的。”

“早来了,可是见天和见喜两位道长说这次的妖邪非同小可,凭我们俩的道行,下地宫只会送死,所以硬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打量滕玉意,看她毫发无损,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忽又担心起来,“师兄呢?!”

“世子在桃林中与缘觉方丈商量应对耐重之法。”

绝圣和弃智松了口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位气度端稳的锦衣公子:“太子和淳安郡王听说观里出现大妖,怕师兄一个人应付不来,一个亲自骑马到大隐寺把缘觉方丈给请来了,一个沿路到附近道观去求援。两位殿下也都才回到观里来。”

那人身材颀秀,生得浓眉大眼,说话时神态甚是温和,正是太子。

滕玉意这才发现观门口除了各府闻讯赶来的护卫,起码还来了三四十名道士,太子立在众道面前,耐心地聆听着什么,过不一会,他扭头叮嘱护卫几句,亲自领着几名道士往后院去了。

这时郑霜银武绮等人也跑过来了,围着滕玉意左看右看,个个心有余悸:“没事就好,大伙都要担心死了。”

李淮固拉着滕玉意看了一回,哽声道:“我和兰姐姐都快哭死了,还好你没事。”

李淮固的发髻也有些散乱,但樱桃红的口脂仍在,双眸含着两汪清泪,说话时楚楚动人。

“劳你挂怀了。”滕玉意含笑拍了拍李淮固的手背,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出来。

又朝人堆里看,一眼就看见了彭花月和彭锦绣姐妹俩,两人鼻红眼肿,脸色比她好不了多少。

滕玉意心里好不奇怪,这对姐妹出事前就不见了,论理未受惊吓,为何此刻看着,也像才死里逃生似的。

这当口静尘师太从后院赶来了:“此地马上要启阵了,诸位先随贫道去郡王府安置。先前小檀越们在林中与耐重打过交道,此物阴煞之气太重,为免留下后患,还请檀越们喝过符汤,确认无恙了才能走。”

说完这番话,静尘师太亲自护送贵女们移到了郡王府。

郡王府的宾客们早已被遣散了,府里现下只有王府管事和仆从们。

各观的道士们、女冠们被安置在中堂,小娘子们则被安置在中堂后排的厢房里。

各府的护卫们不得入内,只能奉命守在墙外。

静尘师太留在中堂主持大局,绝圣和弃智则领了符箓去厨司熬汤。

淳安郡王非但未娶妻,连姬妾也无,偌大一座郡王府,并无主事的女主人,女眷这边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嬷嬷,领着婢女们忙前忙后。

女孩们在厢房里重新梳洗一番,为着避嫌,纷纷让下人们取出帷帽戴上。

滕玉意戴上帷帽,低声问杜庭兰:“阿姐,我被掳走了多久?”

杜庭兰仍有些神魂不定,一径攥紧了妹妹的手:“大半个时辰吧。”

滕玉意一愣,在地宫时只觉得时辰无比漫长,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正想着,忽听对面彭花月啜泣起来。

“我和妹妹从净房出来,本打算直接回桃林,哪知走着走着,迎面来了四个小沙弥,小沙弥斯斯文文的,向我们打听住持在何处。我和妹妹没提防,顺口就说了句‘经堂’,哪知那四个小沙弥突然怪笑起来,我觉得不对劲,拖着妹妹夺路而逃,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跑回了桃林里,我们在林中转来转去找不到出口,魂都快吓没了,再后来听到住持带人寻来了,才知道误闯进了观中的机关。”

滕玉意原本对彭花月的话将信将疑,听到四个小沙弥,寒毛都竖了起来。咦,这不像是胡诌,莫非先前她们真遇了险?

武绮等人愕然道:“你们的遭遇竟跟我们的遭遇差不多,只不过我们遇到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假和尚,不是四个小沙弥。”

碰巧静尘师太因为不放心过来察看,闻言道:“她们比你们走运些,那四个小沙弥只是耐重麾下的几只小鬼,法术低微容易破局,不像耐重,非得答上它的谜题才有生还的可能。”

郑霜银道:“说起这个,先前要不是滕娘子暗中提醒,我们几个怕是凶多吉少了。滕娘子,大恩不言谢,请受霜银一礼。”

她才名在外,历来有些孤傲,哪知人一离座,竟是说拜就拜,武绮也二话不说起了身,正色向滕玉意行礼。

滕玉意上前搀扶:“言重了。碰上当时那种险境,换谁都会奋力求生的,侥幸能逃出来,你我也算是共历一劫了,郑娘子、武娘子、柳四娘…………休要如此,快快请起吧。”

郑霜银和武绮等人仍执意要行大礼,杜庭兰只好苦笑着过来帮忙,轻言细语,一一将女孩们扶起。

众人回座后,柳四娘好奇道:“对了阿玉,你这铃铛莫非能识别邪祟?不然为何那怪和尚一来铃铛就开始响动。”

静尘师太一怔:“铃铛?”

滕玉意眼波微动,玄音铃是道家法器,若一味拿话蒙混过关,首先瞒不过静尘师太的眼睛,但如果照直说,又如何解释青云观的异宝到了自己的腕子上,正暗自思量应对之辞,恰好绝圣和弃智过来发放符汤。

“快趁热喝吧,邪气淤积久了对身子不好。”绝圣和弃智朗声说。

女孩们听到“邪气”二字,哪还记得滕玉意的铃铛,喝完汤,管事就带着下人们过来送膳。

晌午本该在云会堂用膳,因为出事才耽搁下来,女孩们闻着饭菜的香气,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布膳时,郡王府的下人们又与寻常贵户的仆从不同,进退有度,从容知礼,轻手轻脚上了膳,齐步退到了一旁。

饭菜虽是匆匆做就,却丝毫不马虎。

滕玉意在地宫里饱受惊吓,早就又饿又渴,虽惦记着收妖是否顺利,却也忙着借酒压惊,举起酒盏饮了一口,不由暗赞:好酒。

酒气香冷胜雪,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菡萏香气。

对桌的彭锦绣眼睛亮晶晶的,一会儿看看满桌的珍馐佳酿,一会儿看看训练有素的下人们,脸蛋红彤彤的,仿佛与有荣焉,被身边的彭花月不动声色碰了一下,才垂下眼睫规规矩矩用膳。

用过膳后,外头依然没有动静。

众人心里七上八下,大隐寺和青云观各有神通,各家道观也来了不少高人,但那怪和尚法力显然非同小可,斗了这一晌,竟迟迟不见下文。

静尘师太明显焦灼起来,迈着小短腿在廊檐下踱了几圈,干脆一甩拂尘,盘腿打起坐来。

绝圣和弃智见状,忙也一左一右挨着静尘师太打坐。

滕玉意为了逃命几乎使出了全身力气,此时已是神疲力倦,枯坐了一会,忍不住把脑袋搁在杜庭兰肩上假寐,忽听院外传来说话声,急忙睁开眼睛向外看。

静尘师太迎到院中说了几句话,进来道:“缘觉方丈来了,方丈独具佛眼,待他好好瞧过,若无不妥,檀越们便可各自回家了。”

滕玉意同杜庭兰到了外头,就见缘觉方丈带着两名大弟子站在院中,其中一个和尚捧着个金钵,里头盛着药丸似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