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时,除了洛阳和长安,广州、洪州、扬州也都是繁华商埠,《太平广记》中经常提到洪州的波斯商人。

第 68 章

滕玉意待要让碧螺再热一壶酒来, 春绒就说老爷来了。

东翼原本不允男香客入内,何况天色已晚,但滕绍是滕玉意的阿爷, 来前又与缘觉方丈说明了缘故,因此寺里不但允许他入内,还专门派了两位小沙弥带路。

滕玉意和杜庭兰双双上前给滕绍行礼。

“阿爷。”

“姨父万福。”

滕绍对杜庭兰点了点头:“好孩子, 起来吧。”

说罢转过头端详女儿, 女儿的神态还算沉稳, 换作别的孩子一再遇到这种事,估计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他既欣慰又心酸,屏退下人道:“这几日先安心在寺里住着,你身边离不开护卫, 先前阿爷又回去同方丈商量了几句, 全芳阁尚在修葺,但里头有几间禅房颇能住人,方丈已经同意端福住在里头了, 这样你这边有什么事,他也能及时赶来。”

怪不得阿爷来得这样晚。端福身体异于常人,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 如此安排倒也不怕给别的小娘子惹来麻烦。

滕玉意道:“阿爷, 端福今日看到那黑氅人了。”

滕绍一顿,过片刻才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梦里的那个人。

他一骇, 这句话带来的震撼堪比惊雷。

“在何处见到的?玉真女冠观?”

滕玉意点点头, 走到院门口将端福唤进来。

端福将白日的事原原本本对滕绍说了。

滕绍定定地看着端福,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荒诞又惊惧。原本只是女儿梦中的一个影子,如今那人竟真真切切在现实中出现了。

“那人武功什么路数?”

端福是个武痴, 当年为了练奇功不惜将自己变成了阉人,浸淫武道多年,对江湖的九流百家早就摸透了。

“有点像逍遥派的轻功,但也不全像。逍遥派与八卦掌同出一宗,讲求‘身随意动’,每每施展轻功,姿态极为飘摇,但黑氅人的身法却明显凌厉几分。”

滕玉意一愣,这会不会太巧了,彩凤楼的彭玉桂假扮道人时,就曾自称“逍遥散人”,不,这不算巧,别忘了彭玉桂的那根银丝,就与黑氅人的暗器一模一样。

她早怀疑他二人同出一宗。

这样的邪术练起来比寻常武功快多了,所以彭玉桂正式学武时明明已经二十出头了,却学得那样好、那样快。

滕绍问:“你没看出那人的路数?”

端福垂眸道:“至少老奴没有与这种武功的人交过手。”

“以你的眼力都看不出对方的章法,那只能是新门派了。”滕绍沉声道,“钻研一门新门派的武功,多半是想养‘兵’。敛锋芒,只因未到展露的时机,武艺讲究知己知彼,一旦与人交过几次手,定然会露出招式上的破绽,此人从未在人前露过这手轻功,说明他平日极为谨慎,或者说,在正式谋事前不想露出马脚。”

这话甚有道理,滕玉意下意识看了看前头的玄圃阁,照阿爷这样一说,这黑氅人真有点像彭家暗中养的。

前世长安突然冒出那么多会邪术的人,阿爷遇害后朝廷下令严查,一查才知道,全是彭震豢养的“天兵天将”,只不过前世他们全被蒙在鼓里,这一世提前被她知道了而已,黑氅人或许正是疑心她知道什么,才按耐不住提前动手。

但前世父亲遇害时彭家已经举兵起事,再杀她又对彭家有什么好处?思量一番,她依旧维持原来的猜测,此人不像彭家养的。

她把自己的种种猜测同阿爷说了。

滕绍沉默不语。

先不说黑氅人的身份,此人再神通,又如何能得知玉儿会提前梦到他杀人。

这样一个处处谨慎的人,今日为何会突然采取行动……

想到此处,他面色骤然一沉,莫非在他派人调查黑氅人的这段时日,有人暗中泄漏了风声?对方得知他们在调查自己,所以才先下手为强。

但这件事是他亲自安排的,人也是他亲自挑选的。

程安、端福、霍丘在他身边效力多年,个个都是誓死不二的死士,若有异心平日有的是机会陷害他们父女,犯不上再大费周章弄来一帮武艺高强的黑氅人。

不会是他们三个。

他统军多年,历来攻无不克,这点识人的把握还是有的。

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仔细想来,阿玉告诉他这事之后,他的手下已经奉命调查好一阵了,时日久了,环节难免松散,他的那帮旧部如今也都位高权重,手底下人一多……漏风的地方相应也多。

可即便如此,要从他这边打探到消息,也需对这边情况有所了解。

有所了解……

他目光冷峻下来,在脑海中把可疑的人都想了一遍,一时拿不准到底哪里出了罅漏,不能养痈遗患,必须立即动手整饬。

“你把那人当时逃遁的路线告诉我。”滕绍对端福道,“阿玉在梦里看到那人时是在月光下,而今日日头充足,那人黑氅是什么料子、身上可有异响,你都好好想想。”

端福应了:“那人每拐一个路口都毫不犹豫,像是提前规划好了逃遁路线,老奴记得他一共拐了四个路口,可就是要拐到第五个弯的时候,此人突然改而向右拐了,他这一顿,自然也就耽误了一会工夫,要不是老奴急着赶回玉真女冠观,说不定就顺势能追上他了。老奴记得那条巷子是蛾儿巷。”

杜庭兰咦了一声:“蛾儿巷?这名字好熟悉,恍惚在哪听过。”

滕玉意和滕绍齐齐看向杜庭兰,杜庭兰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无奈道:“一时想不起来了。”

“原本要左拐,突然改为右拐……”滕玉意忖度着说,“要么就是走惯了,下意识按照原来的线路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故意想迷惑我们……”

滕绍点点头道:“事不宜迟,阿爷立即着人去查,蛰伏在暗处自是难寻线索,一旦露了面就好说了,越往下查,破绽只会越多。”

忽又想起缘觉方丈今日说过的话,下意识转头凝视女儿,迟疑片刻,他开腔道:“阿玉,你溺水那日可曾梦见了你阿娘?”

滕玉意骇然:“阿娘?”

滕绍勉强笑了笑:“你落水附近那间佛寺名叫菩提寺,说来甚巧,那年我们举家去扬州路过这间佛寺的时候,你阿娘曾带你去寺里赏花烧香,不过那时候你才四岁,记不起来也寻常。阿爷只是想问问,你溺水恰好是在这佛寺附近,过后你高烧发梦,可曾在梦里见到你阿娘?”

滕玉意心里乱了起来,自从她醒来,梦里由来只有魑魅魍魉,哪曾见过她日思夜想的阿娘。

她失神许久,怅然摇了摇头:“不曾梦见。”

滕绍默了默,哑声道:“好,阿爷先走了。”

***

玄圃阁。

彭二娘望着满桌的甘脆肥醲,一个劲地嘟哝:“失策了吧,失策了吧。阿姐准备了这么多好东西,人家两个小道士压根都不过来。”

彭花月淡定地翻了一页书,没答话。

彭锦绣嘟了嘟嘴,走过去将彭花月手里的书一把夺过来:“自打来了长安之后,阿姐整日看书。你该不是看皇后殿下喜欢饱读诗书的娘子,也想临时抱佛脚吧。我们彭家久历戎行,连阿娘都是武将之女,从小我们就不爱念书,临时学也学不好的。”

彭花月横她一眼:“拿来!”

她这样疾言厉色,冷不丁把彭锦绣吓了一跳,她历来有点怕这个孪生姐姐,讪讪把书还回去,身子一歪坐到榻上,把脑袋凑到姐姐面前低声说:“欸,李淮固何时跟那两个小道士这么熟了?”

彭花月嗤笑:“我哪儿知道。”

彭锦绣把玩着姐姐腰间那枚圆滚滚的葡萄纹银香囊:“我知道阿姐为何不高兴,你多半是瞧上蔺承佑了吧——”

彭花月一惊之下,连忙瞠圆眼睛“嘘”了一声:“你给我小点声。隔墙有耳,这可不是在自己府邸里。”

彭锦绣咯咯笑着,悄声打趣阿姐:“哦,我知道了,阿姐要么是想当太子妃,放心吧,无论你瞧上谁了,妹妹都不会跟你抢的,至于隔壁那个……”

说着抬眉朝隔壁的方向一瞥:“李三娘模样再好念书再多,也断乎争不过阿姐,我上回听阿娘说了,她阿爷嘛,从前不过是滕玉意她阿爷手下的一员副将,只因立了几次大功才被擢升起来的,这等暴发的新贵,怎能与我们彭家相提并论。”

彭花月细长的眼睛朝妹妹一溜,这番话倒叫她刮目相看,她忍不住放下书笑道:“你呀,时而糊涂时而聪明的。”

她沉吟片刻,压低嗓门道:“那后头那个呢?她家可是世代功勋。”

彭锦绣心知姐姐指的是滕玉意,眨巴两下眼睛说:“我正要同阿姐说这个,阿姐与其防备李三娘,倒不如多留神滕玉意,不说她阿爷滕绍了,她祖父滕元皓可是位列凌烟阁的国之重臣,当年滕家父子立下的战功,至今无人能撼动,论起在朝中的声望,滕家可历来不输彭家。皇后和成王妃若是要选儿媳妇,瞧上滕玉意可一点也不稀奇,阿姐你还记得么,上回在乐道山庄给书院拟名字,皇后可是拉着滕玉意的手问了好久的话……”

彭花月缓缓颔首:“说到这个,我怎么有点看不明白滕玉意,上回那样好的露脸机会,她好端端犯起了风疹,关键还做得不露痕迹……锦绣你说,她到底是真倒霉,还是有心如此?”

彭锦绣一愣:“呀,阿姐不说我倒忘了,风疹哪会说犯就犯,要是她有心如此,只能说明她压根不想嫁入皇室……阿姐你瞧,滕玉意整日吃酒玩乐,哪像个爱琢磨事的。”

彭花月却又道:“但你别忘了,她跟段家已经退了亲了,滕将军总不能给女儿寻一门比镇国公府差的亲事,可如今放眼长安,除了皇室那几个,还有哪家比镇国公府门第还要高?”

彭锦绣耸耸肩:“滕玉意连段小将军那样的好亲事都说退就退,这样的脾性选夫婿未必要选高门,别忘了郑仆射还想过招卢进士呢。”

彭花月一怔,微微笑起来道:“也对,说你糊涂吧,有时候看事倒比阿姐还明白。”

忽听对面传来说话声,听着像是李淮固送绝圣和弃智出来了。

彭花月欠身朝外头看了看,脸色再次淡了下来。

彭锦绣鉴貌辨色,不由有些奇怪:“阿姐,你为何那样在意李三娘?刚才我也说了,她门第照我们差远了,看着也不像个爱争抢的。”

彭花月叹了口气:“你忘了阿娘上回在乐道山庄训我们时怎么说的了?三娘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儿,最是招人疼了。你我这样的高门贵女,多多少少有点脾气,可你瞧李三娘,相貌和学问就不用说了,脾性还那样好,无论何时见她,都是柔声细语的,阿娘说了,成王世子和太子那样的小郎君八成喜欢这样的小娘子,真到了娶妻的那一日,真心喜欢可比什么都重要,什么家世和声望,到了他们这种郎君面前,统统可以抛舍……”

彭锦绣呆了呆:“这样说着,好像也有点道理。”

旋即摆摆手起了身:“哎,你们抢你们的吧,反正我只要我的郡王殿下。”

说着走到床边对着那堆华美璀璨的上等料子,一边挑选一边美滋滋地说:“阿姐,你说用哪块给郡王殿下做香囊最好?”

彭花月气得瞪妹妹一眼,也懒得接话,自顾自捧起书重新看了起来。

***

绝圣和弃智打听到李淮固就住在滕玉意隔壁,过来寻滕玉意时,特地带了上回那两管上等紫毫。

两人刚寻到李淮固这边,猛不防彭家的婆子冒出来拦住他们,笑眯眯说要跟他们讨点符箓用,请他们到房里坐一坐。

两人急着把笔还给李淮固,忙说自己没带朱砂,纵算要画符也只能等明日了,彭家婆子这才放他们走了。

李淮固似乎没料到绝圣和弃智会来找她,面上有些惊讶,眼看二人到了跟前,只好说:“不知两位小道长会来,原本还想着在寺里四处走一走,小道长进屋坐吧,只是下人们还在收拾行囊,小道长别嫌房里乱才好。”

说着将两人请进屋,客套归客套,却不似彭家那般殷勤。

绝圣和弃智暗自松了口气,他们最怕丫鬟婆子和小娘子待他们热络了,先给他们塞一堆吃的玩的,最后却免不了拐弯抹角打探师兄的喜好,以前他们年纪小,也曾懵懵懂懂答过好多回,后来渐渐大了,才算明白过来了。

还好这位李三娘是个恬淡知礼的。

房里的婢女们果然忙着整理箱箧,绝圣和弃智不好意思添乱,忙把紫毫从怀里取出来:“李三娘子,这个我们不能收,娘子要是想感激我们赠符之举,改日到观里来上香就好了。”

李淮固很痛快就把笔收下了:“那日在西市听说那样的惨案,我也是受了惊吓才会急于讨符,当时一心想感激两位道长,也没考虑周详,如此也好,那我改日再上贵观上香吧。今晚劳烦两位小道长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这么晚小道长也该饿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走。”

说着顺手把桌上的茶果推过来,绝圣和弃智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李淮固微笑:“是不是嫌鄙处茶果粗陋?事先没料到有客造访,的确慢待了两位小道长。”

这样一说,绝圣和弃智反倒不好走了,只好各自从琉璃盏里拿起一块点心,作势吃了一口。哪知这点心居然比滕娘子家里的还要好吃。

两人吃了一块,强忍着馋虫不再拿了,那边两位丫鬟从榻上抱了一堆东西往里屋走,许是因为东西太多,一不小心滚落一个香囊球,香囊咕噜噜一路滚过来,恰好落到绝圣的脚边。

绝圣弯腰把香囊捡起来,才发现这香囊有些年头了,上面的镂花都裂开纹路了,少说也用了十年以上了。

弃智心细,下意识瞥了一眼,只见上头依稀刻着两个字,上头是个“阿”,底下是……

没等他细看。那婢女口里连声说着道歉,走过来把香囊接了过去,两人看房里这样乱,也不好再待下去,齐齐起了身说:“贫道告辞了。”

李淮固便要让婢女送二人出门,哪知外头有位小沙弥过来传话:“方丈传话下来,说耐重今晚可能先会来找滕檀越,为了让另外三位檀越不受惊扰,请三位檀越即刻迁到西翼去,西翼的精舍眼下并无男宾盘桓,檀越们只管搬迁不必有所顾虑。”

这话一传来,彭氏姐妹和段青樱的房里顿时喧闹起来,下人们惊恐万分地拾掇行装,唯恐在东翼多待片刻。

绝圣和弃智却咦了一声,先前怎么没听方丈这样安排。

小沙弥说完这话,又对绝圣和弃智:“两位小道长,明通法师有急事找你们,请速去藏经阁。”

绝圣和弃智面上一慌,耽搁到现在也没去寻滕娘子,这下怎么办,看来只能先回一趟藏经阁了。

两人回身朝李淮固行礼告辞,却见李三娘面色有些古怪,先是望着院外的方向,仿佛有些疑惑,慢慢像是想明白什么,眸色淡了下来,这模样一看就透着不高兴,因为连她平日嘴边惯有的恬美弧度也不见影子了。

两人离去前疑惑地想,李三娘子是因为临时要被挪走而不高兴么?

***

滕玉意送走阿爷后,在院中左等右等,依旧不见绝圣和弃智过来。

杜庭兰听得隔壁玄圃阁吵嚷,奇道:“出什么事了吗?”

春绒打探完消息回来说:“说是要那边的三位娘子立刻挪到西翼去。”

滕玉意和杜庭兰一愕:“西翼不是只有男子住的精舍么?”

春绒也百思不得其解:“说是方丈临时的决定。”

滕玉意又问:“那两位小道长呢?”

“好像又走了。”

滕玉意诧异万分:“怪了。”

绝圣和弃智绝不会不打招呼就走,突然离开,多半被什么急事支走了,想了想,她决定继续等。

姐妹俩接着喝了一会酒,杜庭兰渐觉身上发冷,滕玉意自练了武功之后,早就不知“寒”为何物,杜庭兰却不同,坐着坐着就有点熬不住了。

滕玉意忙对杜庭兰道:“阿姐你先回屋吧,小道长早说了要抄经也不知何时才能来,我再在院子里等一会儿。”

杜庭兰令碧螺替自己取了一件披风,勉强又陪坐了一会儿,逐渐连石凳也觉得发凉,只好起身说:“阿姐先回房洗漱,你也别等太久,略坐片刻就回屋睡觉。”

滕玉意应了,独酌了一会觉得无聊,便高高抬起胳膊,将酒盏对住半空中的那轮明月,嘴里嘀嘀咕咕,邀明月与自己对酌,玩得正兴起,忽想起阿爷说的话,神色慢慢黯淡下来,托腮想了一会阿娘,心里好生难过,趁着醉意将小涯剑取了出来:“小老头,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这话,小涯剑没动静,墙头却传来细微的声响,滕玉意魂飞魄散,吓得忙要喊端福,看清那人是谁,话声却戛然而止。

那人头戴玉冠,身上穿件玉色宝相纹圆领襴衫,立在一团皎皎月光下,堪称神采俊逸。

这衣裳她傍晚才见过,这个人她也很熟悉。

“蔺承佑?”滕玉意呆住了。

蔺承佑打量滕玉意一眼,才发现她眼中泪光点点,他心里纳闷,扬了扬眉道:“绝圣和弃智说,你有要事要当面跟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蔺承佑:见我老婆一面容易吗?

第 69 章

滕玉意怔了一会才意识到, 蔺承佑这身衣裳还是来大隐寺前临时同淳安郡王借的,穿到现在都没换,说明他这几个时辰一直在忙。

先前她托端福传话时曾说要“当面告知”,蔺承佑莫不是怕绝圣和弃智转告得不到位, 所以特地抽空过来一趟?

她醉意立时消了一大半, 点点头道:“对, 我是有急事找世子。”

蔺承佑从墙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那就长话短说吧。”

他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滕玉意哪敢耽搁他工夫,转动脑袋环顾周围, 犹豫着是在院子里同蔺承佑说还是到外头同他说, 不经意瞥见了石桌上的酒菜,不由愣了愣,怪自己酒意上头, 险些忘了这些酒菜了,她原是要招待绝圣和弃智的,现在换成了蔺承佑, 那就更该好好款待了。

“世子用过晚膳了吗?”她忙说, “一直在等两位小道长,这些菜都不曾动过,世子要是不嫌粗陋, 不妨将就用些,我再让她们热几壶酒来,很快就好。”

说着快步走到廊下唤春绒和碧螺热酒,二婢早闻声出来了,望见院子里的蔺承佑,也都吃了一惊。

蔺承佑本打算说几句话就走, 眼看滕玉意主仆已经张罗起来了,只好转头看向梨花树下的那张石桌,这一路他连口水都没喝,滕玉意既备好了酒,那么喝点也无妨。

他走到石桌旁掀袍坐了下来,这院子清幽归清幽,可惜不够阔朗,面积约莫只有滕玉意那间“潭上月”的四分之一,处处都显得逼仄。

盘盏里的菜肴干干净净,确实不曾动过,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忽觉酒盏有点温热,他怔了怔,才想起这是滕玉意握过的酒盏。

他忙又把酒盏放下来,垂眸一瞥,那是一枚小小的舞仙盏。

盏里的酒液清亮如银,让他想起她眼睫上的晶莹泪珠。为何难过?莫不是想阿娘了?心情愁闷的时候胡乱喝酒,只会比平日更伤身。

屋里的杜庭兰早听到了院中的动静,无奈刚换寝衣不便出来,只好在屋里悄声询问滕玉意,滕玉意说:“是蔺承佑,估计是两位小道长给他带了话……他现在急着走,我在院子里跟他说几句话,阿姐你先睡吧。”

杜庭兰点点头,回身往床边走时,心里生出几分疑惑,时辰虽不算晚,跑一趟却也不易,难道就因为师弟说阿玉有事找他,就肯专程过来找阿玉么?

她忍不住隔窗朝院子里望了望,妹妹已经在蔺承佑的对面坐下了,蔺承佑的神态就跟平日一样透着几分玩世不羁,这样瞧过去,似乎瞧不出什么不同。

她想起长安流传的关于蔺承佑中过绝情蛊的传言,又觉得自己多心了,这话毕竟是妹妹托端福带去的,蔺承佑热衷于降妖除魔,怕漏了案子的重要线索亲自跑一趟也说得过去。

春绒和碧螺转眼就热了新酒,又把干净酒盏送到蔺承佑面前。

滕玉意亲自帮蔺承佑和自己斟了酒:“说正事之前,先容我敬世子几杯酒。上回有尸邪,今日是耐重,要不是世子仗义相救,我这条命早就葬送在妖魔手里啦。这一杯,谢世子的救命之恩。”

说着,笑吟吟冲蔺承佑举了举杯,垂眸把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喝完一杯,又要给自己斟第二杯。

哪知蔺承佑抬手摁住了酒壶。

滕玉意愣了愣。

“世子喝不惯石冻春么?我还备了一壶翠涛,要不给世子换翠涛吧。”

“酒是好酒。”蔺承佑道,“可你刚才都喝了不少了吧?”

滕玉意摆摆手:“不碍事,我酒量不差的,说好了要敬酒,岂有只喝一杯酒的道理。”

依旧要拿壶。

蔺承佑不肯松手,只笑道:“滕玉意,你突然待我这么客套,我居然有点不习惯……行了,心意我领了,再喝就该醉了,别忘了你还有正事要跟我说。”

滕玉意咳嗽一声:“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世子现在是我的大恩人,我待世子再尊重也是应当的。”

话虽这么说,被蔺承佑拿话一激,也不好执意敬酒了,只在心里琢磨,那块紫玉鞍不日就要做好了,她之所以让程伯催促工匠日夜赶工,无非是怕送礼时恰好撞上蔺承佑的生辰,她与蔺承佑不算熟,巴巴送这样一份生辰礼,难免惹人误会。

哪知后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如今再一看,她和蔺承佑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了,他于她又有恩,他过生辰她于情于理都该亲自上门道贺……比起紫玉鞍这等精心准备的礼物,敬酒就显得微不足道了,罢了,即便要向他表达谢意,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她瞧了瞧蔺承佑,将小涯剑取出来:“不敢耽误世子的工夫,那就说正事吧,世子上回不是问我为何要派人盯梢庄穆么?”

蔺承佑酒盏在唇边停了一瞬,随即放下酒盏:“你以前就认识他?”

滕玉意摇摇头:“是小涯同我说这个人日后会对我不利。”

小涯正在剑身里打盹,听到这话差点当场钻出来,胡扯,他可没说过这话。

滕玉意感觉剑身发烫,心知小涯不乐意了,无妨,她早就跟小涯约法三章了,她胡诌她的,谅他也不敢同她闹起来。

今日的事让她觉得极不寻常,她既想提醒蔺承佑耐重现世可能跟黑氅人有关,又想让蔺承佑早日防备暗处的小人,可她同时又不想连累帮自己借命的人,思来想去,只好把前世的某些经历,谎称是小涯的预言了。

“……小涯提到过一个黑氅人,说那黑氅人杀人时惯用一根银丝类的武器……上回在彩凤楼我看到彭玉桂也有这样的暗器……在他的指引下我才去西市找庄穆……结果一去就出了那样的事……今日耐重现世,那黑氅人居然也出现了……”

蔺承佑听着听着,眼里的狐疑逐渐转为惊讶。

滕玉意心知蔺承佑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即便她这话说得再天衣无缝,也很难让他全盘取信,为了让他重视起来,她当着他的面敲了敲剑柄:“小涯,你出来。”

小涯不情不愿钻出来。

滕玉意睨着他:“你是不是能预知后事?”

小涯暗暗翻了个白眼,纵算再不情愿,也只好帮着自己的主人圆谎:“我可是上古神剑的器灵,能预知后事很奇怪么?”

蔺承佑笑着放下酒盏:“阁下既然能预知后事,不如直接把杀害三位孕妇的凶手告诉我,我马上去抓人,也省得再有孕妇受害了。”

小涯瞠目结舌:“这……我……”

滕玉意对他来说已经够难缠了,谁知另一个更难缠。

滕玉意忙笑道:“小涯虽偶尔能窥见天机,却也不是事事都知的。他是我的器灵,预知的那些事也大多与我有关,换别的事未必就灵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