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奇道:“怎么了?”

严司直一愣,这话该我问才对,他笑着摇了摇头,一指前方道:“啊,锦云瀑快到了。”

蔺承佑笑意微敛,举目看了看那爿铺子,率先入了内。

为了方便查案,今日蔺承佑和严司直都穿着便服,伙计打量二人行貌,热情迎上来:“快请入内,两位公子要给夫人裁衣裳吧?”

“夫人?”

“两位公子不知道?我们锦云瀑历来只做娘子的衣裙。”

蔺承佑顺口胡诌:“哦,没错。你先给我寻一间客室,顺便把你们主家找来。”

主家听到伙计描述蔺承佑的衣冠气度,料定来了大主顾,放下手头的活计,二话不说就冲上了楼。

“公子神仙似的人物,尊夫人必定也瞧不上普通的衣料。放心,长安城别家有的,鄙店都有;别家没有的,鄙店也都有!店里最上等的料子全在此处了,小人敢打赌,再挑剔的娘子也不会看不上这几匹布料的。”

蔺承佑本来懒得听店家聒噪,听到最后几句时,忍不住瞟了瞟那堆光华如银的布料,再挑剔的小娘子也不会瞧不上?倒是敢夸口。

他笑了笑,断然打断主家:“阁下认不认识荣安伯世子夫人?”

主家先是一顿,继而露出惊惧的表情:“公子也知道这事?前几日她还来店里裁衣裳,结果昨日就听说这位夫人……唉……”

蔺承佑顺理成章往下问:“所以往日荣安伯世子夫人来贵店时可有过什么异常举止?”

店家正要点头,忽又狐疑地看了看蔺承佑,似是奇怪他为何打听这些事。

严司直摊开讨来的笔墨,慢条斯理道:“在下是大理寺的严司直,这位是蔺评事,我等是为了查案而来。”

店家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所以面前这位小公子竟是成王世子?他哪敢再搪塞,忙道:“要说不大寻常的事,这位夫人自己倒是没有,不过小人昨日听说噩耗,马上就想起一件怪事。十七日那天,世子夫人来鄙店裁衣裳。伙计突然告诉小人,说那个脏兮兮的泼皮又来了,撵都撵不走。小人怕影响店里的生意,只好亲自下楼去撵人,这时候世子夫人也挑好布料了,就同小人一道下楼,结果那个泼皮一看到我们就跑了,后来世子夫人上车走时,小人又看到那泼皮混在人堆里,看那架势,像是要跟踪世子夫人的犊车似的,小人担心出事,本想托人提醒世子夫人,可是过了两日,世子夫人来东市买水粉,小人并没有在人堆里看到那泼皮,想来那日不过是凑巧,小人也就没再多事了。不过世子夫人随从那么多,真有不对劲之处,身边人早该察觉了。”

“那泼皮长什么样?”

店家道:“个头很矮,大约只到小人下巴这儿。”

蔺承佑和严司直对视一眼,店老板已经不算高了,那人只到店家下巴处,那就跟庄穆差不多高,看来八成就是那位凶徒了。

照这么说,此人动手前还跟踪过小姜氏一段时日,不然不会对小姜氏的习性这样熟悉,也许正是因为提前将小姜氏在各处逗留的时辰都摸准了,才最终决定在西市那家香料铺布局和动手。

“那泼皮相貌上还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戴着一顶浑脱帽,头脸脏兮兮的。”老板仔细回想,“说到这个,记得有一年小人去关外采买皮料,途中在驿馆遇到一位官爷,那位官爷说,江湖上行走的人改易容貌是常事,但无论怎么易容,一双手和一双眼睛是改不了的。小人记住了这话,后来每回在外采买和行走时,都会这样打量同行的江湖人士。那日小人怕这泼皮进铺子偷东西,特地留意了他的手,双手脏得出奇,奇怪指甲倒是剪得很短,对了,他的手骨节很粗,手掌很大——”

店家比量着说:“大概有这么大。”

这样矮的个头,却有这样大的一双手,要么是天生异骨,要么是常年练功。

至于指甲很短……双手可以临时弄污,指甲却没法临时长出来。

说不定这人平时就习惯把指甲剪短。

一个连指甲都注意及时修剪的人,分明养尊处优,又怎会是混迹市井的泼皮?

蔺承佑:“你刚才说‘那泼皮又来了’,意思是他以前也来过?”

店家:“可不是,上个月这泼皮就在门口晃过,但那日只晃了几下就走了,不像后头那次在门外逗留了那么久。”

“那是上月哪一日?店里都有什么客人?”

店家摇了摇头:“记不起来了。”

蔺承佑:“有个叫舒丽娘的客人你总该记得吧?上个月她来裁过衣裳,前几日又叫你们店里的裁缝娘子送衣料上门。”

“春安巷那个?”店家忙不迭点头,“记得!记得!小人暗猜这位舒夫人是某位外地巨贾的娘子,因为前后才不到一个月,她光是裁衣裳就花了近万钱。上月才做了一堆衣裳,没多久又叫我们店里的人再送一批衣料去,小人自是求之不得,但上月那些新衣裳都没穿过几次,这实在是太——”

蔺承佑冷不丁道:“你和裁缝不知道这位夫人怀孕了?”

店家大惊:“怀孕了?难怪会如此。”

蔺承佑垂眸想,可见舒丽娘不像小姜氏那般张扬,平日在外走动时从不提自己有身孕的事,况且她怀孕才三月,身形应该看不大出来,郑仆射对这段关系讳莫如深,更不可能到处宣扬,那凶徒又是如何知道舒丽娘怀孕了?

他想了想又问:“舒丽娘是上月十一日来的,当日那泼皮可在门口晃荡过?”

店家苦笑着摇头:“记不得了,每日店里客人太多,小人哪能事事都记得。”

“你连这泼皮长相都能说得上来,总该记得他在店门口一共出现过几次。”

这个店家倒是很确定:“小人亲眼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十七那日,一次是上个月的某日。”

蔺承佑摸摸下巴:“舒夫人来店里时可与旁的客人攀谈过?比如说‘好久不见’‘你怎么也来长安了’之类叙旧的话。”

店家暗觉这话古怪:“没有,这位舒夫人每次都是独来独往。”

“你可见过她与小姜氏说话?

店家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更没见过了。这两位夫人身边除了下人从未有过女伴,舒夫人应是来长安没多久所以没朋友,奇怪的是荣安伯世子夫人也如此,说到这个,我倒是听别人议论过几句——”

“哦?”蔺承佑一笑,“都议论了什么?”

“说世子夫人……”店家踟蹰半晌,尴尬地笑了笑,“小人并非要背后议论客人,但这些事说出来或许能帮着破案子。她们都说,别的世家夫人都不大瞧得上这位世子夫人,所以不大与她来往。不像荣安伯府前头那位夫人,来是来得不多,但身边从不乏世家娘子相伴。”

蔺承佑眼波微漾:“你见过大姜氏?”

“当然见过,我们锦云瀑也在东市开了好些年了。前头这位大姜氏有时候陪婆母来裁衣裳,有时候跟交好的娘子来,小人在旁听她们说话,就知道那些夫人都很喜欢大姜氏,小人还想,荣安伯府有这样一位体面的当家娘子,怎愁日后声望不高。后来听说这位夫人离世,小人也觉得惋惜。对了,那时候荣安伯世子也常陪妻子来店里做衣裳,这几年倒是再也没来过了。”

蔺承佑和严司直出了东市,严司直思忖着道:“这也太巧了,假‘泼皮’一共出现两次,一次是盯梢小姜氏,另一次是为了盯梢舒丽娘?”

蔺承佑负手想了一会,笑道:“让我猜猜啊,凶徒跟了一段时日,发现实在找不到机会在外头杀舒丽娘,而耐重急等着投喂第二具月朔童君,所以只好在她家里动手了?”

严司直一震:“蔺评事这话的意思是,凶手更愿意在外头动手?”

蔺承佑笑了笑:“此人盯上小姜氏和舒丽娘,说明他连她们过去做过哪些坏事都一清二楚,深知对方底细的人,又怎会不知道二人住在何处?动手前大费周章在外头盯梢,只为了把二人平日常去哪些地方都摸透,这岂不说明他一直在盘算在何处动手?或许凶徒一开始就没想过在受害人家里取胎……”

说着转头看了严司直一眼,耐心解释道:“这点在小姜氏身上很容易说通,荣安伯府戒备森严,即便是绝顶高手,也没法在伯府做出完美的局来,所以凶徒盯梢了小姜氏一段时日后,最终决定在香料铺里布局。”

严司直愕然道:“但凶徒还盯梢过舒丽娘,春安巷那座宅子只有主仆六人,比起在人多眼杂的坊市里动手,难道不是直接在舒丽娘家里取胎更易得手?”

蔺承佑思索着说:“话是没错,但凶手动手前依旧在外头盯梢了舒丽娘一阵,说明除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在舒丽娘家里动手。”

严司直大惑不解:“这又是为何?”

蔺承佑意味深长一笑: “自是因为此人心思缜密,动手前务必排除所有能查到自己身上的线索。刚才你也听见了,连裁缝都不知道舒丽娘怀孕了,可见舒丽娘做衣裳归做衣裳,却从不在外人提及此事,然而凶手不但知道她并非善类,还准确地知道她怀孕了,由此推测,此人近三月,也就是舒丽娘怀孕之后接触过舒丽娘,甚至有可能在近日来过春安巷,至于为何不肯在春安巷动手——”

蔺承佑一哂:“也许是因为凶手知道哪怕用最上等的迷香迷倒下人,逃遁时也可能被舒丽娘的邻居撞见,而在外头动手的话则无此虑。”

严司直来回思量,渐渐露出恍悟的神色:“是了,脸庞可以易容,身形却改不了。”

蔺承佑默了片刻,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于是顺着思路往下说:“邻居若是不小心看见凶手逃遁时的身形,很快就能联想到此人身上来。凶手会有这种担忧,只能说明……他是舒丽娘的某位熟人,最近还来过春安巷,不只舒丽娘主仆认识凶手,周围的邻居也认识此人,所以我们之前的思路错了,小姜氏不是破案的关键,舒丽娘才是。”

严司直精神一振,舒丽娘在长安只有一位亲戚。

“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找——”

“舒长史。”蔺承佑冷冷道,一抖缰绳,马匹如箭矢一般飞窜出去。

二人赶到京兆府,京兆府尹和少尹都不在,底下官员亲自迎出来,听说蔺承佑是来找舒文亮的,微讶说:“找舒长史?他今日休旬假没来衙门。”

蔺承佑问清舒文亮的住址,又问:“这位舒长史个头高不高?”

“个头极矮。”

“矮到什么程度?”

官员们纳闷归纳闷,仍旧在自己前胸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高。”

严司直和蔺承佑对了个眼色。

有位官员看二人神色有异,忙笑道:“说到这个,舒长史当年还因为这个受过委屈,听说他十五年前本来中了进士,结果在参加吏部制举时因为相貌丑陋被筛了下来,他自负才气,便跑到淮西道去给彭大将军当幕僚,直到前两年才在彭将军的举荐下回京赴任。”

“这样?”蔺承佑扬了扬眉,“多谢各位告知。”

纵马离开京兆府,却不急着去舒府,反而在最近的坊门口下马,找来附近的武侯和不良人,把自己腰间的金鱼袋解下:“即刻去左右领军卫送话,马上封锁城门,今日有要犯要抓,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要犯什么模样?”

“个头极矮。男女不知,但脸上一定做了易容,排查的时候务必要万分仔细。只要看到做了易容个头又矮的人,一概先扣下来。若那人自称舒长史,也照抓不误。对了,此人身手不差又懂邪术,抓人时当心被他暗算。”

“是。”武侯们领命走了。

安排好这一切,蔺承佑同严司直赶到舒府,府里只有几位看门的老下人,闻声赶出来:“老爷接了友人的帖子,刚刚带着夫人和娘子出城了,说是要去辋川某位友人的别业里休憩几日,才走没多远。”

严司直恨得一击拳,到底来晚了一步,好在蔺评事刚才已经提前做了部署,或许来得及将此人拦住。

蔺承佑淡讽道:“那位友人叫什么名字?”

老仆果然直摇头:“老奴不清楚。”

两人并辔出了舒府门前的巷子,严司直焦声问:“我们现在去何处?”

蔺承佑道:“城里这些孕妇基本已经记录在册了,凶徒要取胎儿只能出城去取,我马上进宫一趟,烦请严大哥去大理寺找一找十五年前那堆 “邪-党案”的卷宗。”

“邪-党案?”严司直诧异莫名。

蔺承佑思量着说:“凶徒懂得如何搜集月朔童君,还懂得唤醒耐重,说明他本身极懂玄术,加上最近这几桩案子,可见这些邪术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迹象,我总觉得与十五年前那次朝廷大清扫有关,说不定就是当年那群邪道在作怪,我得进宫问问伯父当年究竟怎么回事,严司直若是找齐了当年的宗卷,赶快令人到宫里给我送话。”

两人在顺义门前分了手,蔺承佑继续赶往宫里赶,哪知半道上碰到宽奴,宽奴带着一帮护卫迎上来,像是寻小主人很久了:“我的好世子,找了大半个城,总算找到你了。”

蔺承佑勒住缰绳:“怎么样,查到了吗?”

宽奴近前悄声道:“我们跟了郑大公子一早上,没看到他去找哪位妇人或是娘子,世子会不会想多了,郑大公子或许只是惊讶于凶徒的凶残,所以昨晚才多问了一句。”

蔺承佑摸摸下巴,郑延让白日在礼部办差,回府后还要忙着与武家大娘订亲的事,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会有心思打听这些事?而且昨晚郑大公子身上分明有女子的脂粉香气。

还是谨慎些为妙。

“一上午能跟出什么结果,接着给我跟。”蔺承佑瞥了瞥宽奴,“对了,前日要你们查的那几家药铺你们查好了吗,最近有没有妇人过来偷偷买堕胎药?”

宽奴拍拍胸脯:“放心吧。前日世子说过这事之后,小的们就一一查过了,近日城里共有三十七位娘子在各家药铺买过这种药,除了几位未嫁先孕的小娘子,大多是平康坊的暗娼,小的们寻到这些娘子的下处后,又特地找了稳婆上门,三十七位娘子吃过药后,目前都已经落胎了……加上前头大理寺的衙役们、武侯们、不良人连日来的盘查,城里绝对不会还有未登记在册的怀孕妇人了。”

似乎是不会再有“漏网之鱼”了,但耐重和凶手的本事都非同小可,蔺承佑绞尽脑汁想了想道:“你们再好好想想,女子通常还会有哪些怀孕不说的情况。”

宽奴苦着脸说:“小人又怎能知道?小人也没娶过亲,这种事又不比世子懂。”

蔺承佑:“蠢货,就不知道问问常统领吗?我现在赶着进宫,你们分一拨回去问问常统领,剩下的继续在各大药铺盯梢,若是有人偷偷过来买药,马上到大理寺给严司直送信。”

***

滕玉意回到梨白轩,本想换了男装练剑,考虑到寺中耳目太多,只好又打消了念头,负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眼看春日迟迟,便决定到房里打个盹。

回房躺到床上,刚闭上眼睛,想起绝圣和弃智早上说的话,又翻身坐了起来。

咦,不知昨晚那个私自出门的小娘子是谁,明知耐重随时可能闯进大隐寺,那人也敢偷偷跑出去,难道就不怕半路被耐重给吃了?

她自问胆子够大了,近日却也不敢深夜独自出门,所以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回想上回被尸邪弄成傀儡的卷儿梨,她渐渐不安起来,昨日蔺承佑和大理寺的官员一直在忙着找凶手,可惜凶手太狡猾暂时没有头绪,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蔺承佑?没准是个突破口。

上回小涯说她必须靠斩除邪魔来破解借命之灾,只是这回的耐重法力实在太可怖,她觉得正面交锋是别想了,所以一直没敢动念头,但若是能帮着除魔蹭到一点除魔的功德,说不定能早日摆脱整日被邪祟纠缠的倒霉境地。毕竟耐重可不是一般的邪祟。

念头一起,她开始认真琢磨这件事。

昨夜绝圣和弃智只看到了那人的大披风……

大披风……她思量了半晌,简单,寺中娘子只有几个,虽说只看到这一点,也勉勉强强足够了。不过要弄明白那人是谁,还得先布个局。

她很快拿定主意,下床唤道:“春绒,帮我叫端福进来。”

稍后等端福来了,滕玉意一边在院子里负手踱步,一边着手调派手底下这几个兵:“碧螺,你去给东翼那四位娘子送个话……看到她们,你就照我说的话去做;春绒,你去藏经阁找两位小道长;端福,等我确认完一件事,你让人赶快去大理寺找蔺承佑,若是他不在,就转托严司直,总之要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带到。”

***

蔺承佑进了宫,被告知皇伯父在含元殿面见几位臣子,皇帝听说蔺承佑来了忙递话出来,让蔺承佑到皇后处等伯父,说自己稍后就来。

蔺承佑看看宫外还没递消息进来,心知四方人马已经派出去了,再急也只能耐心等待,于是离了含元殿,一径到了皇后寝宫。

刚进殿门,就看见皇后把昌宜和阿芝搂在自己怀里,轻声细语带着两个孩子选首饰。

蔺承佑目光落在皇后手里的那枚步摇上,忽然想起昨日滕玉意说她丢了一根步摇,丢在地宫里,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正想着,阿芝和昌宜欢然从皇后腿上跳下来。

“阿兄!”

皇后也惊喜道:“早上你伯父还念叨你,来得正好,快过来挑挑首饰。别杵着不动,伯母知道你没有中意的小娘子了,这是替你两个妹妹挑的。”

第 74 章

蔺承佑拉着两个妹妹到了皇后面前, 行完礼,撩袍坐下来,笑道:“侄儿不是不肯帮着挑, 侄儿是怕挑不好。”

皇后捡起几枚珊瑚珠子,倾身在昌宜和阿芝的脑袋上比划着:“这都是织染署今年才打的样子, 看着也没几个出挑的,说起来也够难为这些工匠了,心思再巧也没法年年推陈出新。你是做哥哥的, 碰巧来了,哪怕随随便便帮妹妹挑几样,她们都会很高兴的,剩下这些,伯母打算拿去犒赏今年这一批有功之臣的内眷。”

阿芝指了指面前的一串靺鞨宝链,对蔺承佑道:“喏, 阿姐选中了这个。”

接着又举起一顶晶莹润透的碧玉冠子:“我挑中这个了,阿兄你帮我戴上。”

蔺承佑耐着性子帮阿芝把冠子扣在她脑袋上。

阿芝歪头问:“戴好了吗?”

蔺承佑把头微微后仰几寸, 作势认真打量,随后捏了捏阿芝的胖脸, 粲然一笑道:“我们阿芝戴这个真好看。”

阿芝咯咯笑着, 自是高兴得不得了, 昌宜在旁关切地问:“阿大哥哥, 你这几日一直在忙案子吗?大理寺为何总有这么多案子要破?”

皇后亲昵地点了点女儿的脸蛋:“傻孩子, 这叫什么话, 总有案子发生, 自是因为这世上总有人为了利益作奸犯科了。”

蔺承佑帮着两个妹妹挑了几样,忍不住睨向桌上那枚珍珠步摇,昨日晌午地道里光线昏暗, 但二楼地宫还算明亮,如果他没记错,滕玉意当时鬓边垂着一对珍珠步摇,所以她丢的是步摇?

昨日她急着找静尘师太询问此事,应该是很看重此物,可惜当时人多嘈杂,滕玉意又故意压低了嗓门,他只隐约听到“阿娘”两个字,别的话一概没听明白。

这样想着,他捡起那支步摇,漫不经心在指尖转了转,随口问道:“伯母,这种珍珠步摇是不是不大常见?”

皇后刘冰玉一怔,忙将目光移向蔺承佑,不动声色觑了好几眼,按耐着喜色问:“为何打听这个?”

蔺承佑哦了一声:“最近一桩案子里有个证人丢了这样一根步摇,听说很贵重,所以侄儿想问问大概值多少钱。”

刘冰玉看他神色如常,满腔惊喜又化为隐隐的失望:“是贵还是贱,主要还得看珠子的品相,若是与桌上这一对品相差不多的话,一对大约上万钱。”

蔺承佑回想了一下,滕玉意那对步摇上的珠子没这个大,可见价钱不会很贵,即便成色跟这个差不多,滕玉意单是拿来赏卷儿梨和抱珠的琉璃珠都上万钱了,又岂会把一对寻常的首饰放在眼里。

她会那样心疼这步摇,会不会因为是阿娘的遗物?他想起她昨晚眼睫上的泪珠,觉得有这个可能,假如真是阿娘留给她的遗物,遗失在地宫未免太可惜。

可惜当时他们只顾着逃命,事后滕玉意忙着避灾也没机会回去找寻,况且那地宫的格局千变万幻,就连静尘师太亲自下去也未必能找得着。

不过这事再难办,也未必难得倒他,看在滕玉意整日为他担心的份上,要不他帮她回地宫找一找?

刘冰玉面上带着两个孩子挑东西,实则一直暗暗留意蔺承佑,只要这孩子向她讨要这对步摇,抑或是不动声色把步摇塞到自己怀里,她立马叫飞奴给沁瑶和蔺效传信。

可蔺承佑只是把那根珍珠步摇拿在手里打量了好几眼,重又将其放回了首饰匣里,刘冰玉一噎,不由露出头疼的神色。

据清虚子道长他老人家推算,这孩子命里的坎眼看快到了,结果呢,他老人家一边念叨着“不破不立,这孩子自己的劫,让这孩子自己去化”,一面收拾包袱跑了个没影。

沁瑶和蔺效像是也得了清虚子道长的指示,至今没在长安城露过面,所谓的“情劫”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伙心里也没底,既是“劫”,这孩子不会为这个伤筋动骨吧,圣人整日为这事忧心忡忡,弄得她也跟着悬心。

论理这孩子的“情劫”早该来长安了,为何这孩子还半点动静都没有?道长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该不是年老昏聩算错了吧。

忽听宫人们:“圣人来了。”

皇帝阔步进来,边走边问:“怎么样,那几桩杀人取胎案是不是有进展了?”

蔺承佑起身:“侄儿正是为这事而来。”

刘冰玉将两个孩子牵在手里:“阿爷和阿大哥哥急着破案,你们俩就别在这里吵了,他们说他们的,你们跟阿娘到外头摘花去。”

等皇帝坐下喝了口茶,蔺承佑把自己这几日查到的种种线索,以及自己的推测都说了。

皇帝静静听完:“所以你现在怀疑凶徒可能是舒丽娘的亲友?”

蔺承佑道:“侄儿今日到‘锦云瀑’打听,原来上月十七凶徒就可能盯上舒丽娘了。既如此,凶徒三月初五在同州取得第一胎,马上就可以取第二胎,可他直到三月二十五才杀舒丽娘。动手前先盯梢,还盯梢那么久,可见他一直想找机会在外头取胎,这也是本案比较古怪之处,舒丽娘的住所明显比外头更僻静,凶手何不在她家里取胎?结合此人的身形,我猜他是怕动手时被舒丽娘的邻居撞见,由此可见,舒丽娘的邻居往日见过此人。”

皇帝唔了一声:“所以你现在怀疑舒文亮是凶手,怕他畏罪潜逃所以才请人封城?”

蔺承佑颔首:“他与舒丽娘是表亲,往日也来过春安巷,身形又与目击证人看到的凶徒差不多,若是事发当晚被舒丽娘的邻居撞见,极容易联想到他身上去。可如果真是他,目前还有几个疑点需弄明白。

“第一,他是舒丽娘的表亲,即便清楚舒丽娘做过的坏事,如何能得知小姜氏是恶人?杀人取胎极损自身修为,仅凭坊间的一些风言风语是做不了准的,可此人在杀小姜氏之前布了那样一个局,说明仔细考量过,敢动手,必定是敢肯定自己不会杀错人。其二,此人能唤醒耐重,说明极懂邪术,侄儿目前只知道此人十五年前中过进士,此后一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职,他是何时接触了道术,又是何时堕入邪术一党的,这一切目前还摸不清头绪,只有将此人抓住之后再详加审问了。”

“耐重——”皇帝思索着说,“上次是尸邪,这次是耐重,这样看来,几桩案子都牵扯到了邪术……”

蔺承佑道:“听说十五年前伯父曾下旨大力清扫过邪术一党,连日来发生的这些事又与当年的邪术如出一辙,侄儿怀疑与当年留下的残渣余孽有关,所以想问伯父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目色凝重起来,:“这件事的起因,还得从十五年前长安城一桩灭门惨案说起。当年有个叫无极门的道家门派,出了一位道号叫乾坤散人的道士,此人自恃道法出众,打从年轻时就悉心钻研各家邪术,经年下来,不但叫他搜全了天下记录了道家邪术的古籍,还据此写出了一本邪门至极的《魂经》。有一年,乾坤散人为了与另一个道士斗法,利用《魂经》上的邪术抽走了安邑坊一家人的魂魄,结果因为阵法出了点问题,害得一家老小命丧黄泉。

“乾坤散人与这家人素不相识,据他自己所说,挑他们作为下手对象,仅仅只是因为住得近施法时比较顺手。

“伯父和你阿娘听说此事,都觉得震骇至极。‘道之尊,德之贵’。‘道’之一脉,始终需与‘德’为伍。修道之人,莫不以尊道贵德为己念,可此人为了斗法罔顾人命,分明已经将道术视作逞欲的工具,这等邪魔外道若是不大加殚压,日后不知会有多少道家子弟误入歧途,而道家一门,也会因为这些败类的糟践而变得脏污不堪。

“伯父于是当场下敕:乾坤散人及其一众门徒,即刻交由大理寺审判,凡有用道法残忍杀人性命者,一律断绞刑,其余门众也需当场废除武功,或流或徙,终身不得赦罪,又抄没乾坤散人及其党羽庋藏的相关邪术秘籍,由此震慑天下。”

说到此处,皇帝看着蔺承佑道:“你该记得你师公藏在观里的那些邪术秘籍:《魂经》、《煞咒》……包括你幼时误练的那本《绝情蛊》,都是十五年前那次扫除邪-党时抄没的秘籍,你师公当年没将这些秘籍焚毁,就是怕日后有残党卷土重来,留着这些残本,也能及时弄明白这些邪道是如何作乱害人的。”

蔺承佑颔首,他正是几年前看过那本《魂经》,上次才会及时认出彭玉桂折磨田氏夫妇鬼魂使地是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

皇帝又道:“除此之外,伯父怕乾坤散人留下余孽,又下旨由你师公着人在长安的街瞿巷陌、各大州县进行详查,凡天下与邪术沾边者,均需加以惩戒,利用邪术作奸犯科的必须重惩,一旦核实清楚,一律要投入大狱;假如只是出于好奇修炼邪术,也需即刻将相关内力废除。这一番排查颇费人力物力,前前后后共花了四五年时间,不过也正是因为朝廷的大力殚压,此后十余年,邪术几乎在长安及各州县绝迹了。”

蔺承佑听完这番话,想起自己连日来的疑惑。

“伯父可还记得那只树妖?”

“为何这样问?”

蔺承佑:“此妖是上巳节那晚出现在紫云楼旁的竹林里的,往年每逢上巳节,伯父都会带领朝臣去紫云楼观大酺,而旁边的月灯阁也会因为举办进士宴,于当夜集结一大批朝廷新选的天下俊才。这只树妖此前不久经人点化成魔,如果当晚是有人故意引它去的,凭它的本事,足以杀害一帮朝中大臣,若叫它得逞,朝廷免不了一场浩劫。

“如今侄儿想来,树妖当晚出现得那样巧,或许不只是为了弄美人皮囊,它真正的目标没准是伯父和朝中股肱之臣。可惜此怪运气不好,先是被碰巧路过的滕娘子用神剑斫下一爪导致法力大伤,之后又被侄儿当场打回了原型,这场阴谋,还未正式启动就消弭于无形了。”

皇帝面色渐渐沉肃起来。

“至于彩凤楼的二怪,它们明明早就破阵而出了,却因为有人精心加以掩饰,彩凤楼这一个月始终没溢出半丝妖气来,幕后之人如此费心维护,无非想等二怪妖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借助二怪之力将长安搅得腥风血雨,若能趁机伤害伯父及朝臣,说不定更合幕后之人的心意,可惜这盘精心设计的局,再一次被侄儿给搅散了。

“到了这次的耐重,更是非同一般,只要等它阴力完全恢复,无论朝廷还是长安子民,均逃不过一劫。侄儿把这几桩案子想了好几遍,老觉得幕后之人精心排下这几起大局,除了想搅乱长安搅乱天下之外,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恨意。”

“恨意?”

蔺承佑正色道:“对伯父和朝廷的恨意。”

皇帝垂眸一想,逐渐有点明白了。

“回想这几次邪祟之祸,除了那只树妖法力稍微低微些,剩下的邪物无不是天地所不容的大物,此人邪术再强,在暗处摆布这些邪物时,也随时会面临被对方吞噬的风险,可此人依旧这样做,这让侄儿觉得……觉得此人抱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执念,像是为达目的不惜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似的,加上幕后之人对邪术如此娴熟——”

皇帝了然道:“你是怀疑,幕后之人是因为十五年前朝廷扫荡邪术一党,继而对朝廷和伯父心生恨意?”

蔺承佑嗯了一声:“所以侄儿想问问伯父,十五年前那一派邪道,尤其是那位始作俑者乾坤散人,有无亲眷留在世上,当初在查抄无极门时,有多少党羽逃过了朝廷的追捕?”

皇帝凝眉思索良久,忽然想起一事。

“伯父记得乾坤散人极善笼络人心,为了将本派邪术发扬光大,尤其厚待座下几位大弟子,因为这个缘故,他门下豢养的那些门徒,个个对他死心塌地,事发后,乾坤散人有意保存无极门这一脉,当晚与官兵对峙时拼死送走了大弟子,朝廷事后派人到各州县追捕,却也只抓回来了一部分,有两位弟子从此杳无音讯,这两人的道号也很好记,一个叫皓月散人,一个叫文清散人。”

蔺承佑一凛:“伯父可还记得这两位男弟子的模样和年纪?”

“男弟子?”皇帝摆摆手,“文清散人是男弟子,皓月散人却是位女弟子。”

“女弟子?”蔺承佑面露思索。

“当年伯父找人画过他们的画像,此刻估计还收在你们大理寺的重案司,但此案毕竟过去了十五年了,找起来可能要费一定工夫。”

蔺承佑沉吟片刻,笑着点点头:“我想我对这案子已经有点头绪了,不过回大理寺之前,侄儿还有几件事想讨教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