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神色微变,双目一盲,意味着毒素已经蔓延到了脑中,哪怕余奉御即刻施救,也是凶多吉少了,可他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越纵越快。

夜那么黑,去往尚药局的路那么长,再怎样搏命,终究博不过天意,才掠过一座坊墙,就感觉宋俭的气息已经微不可闻了,蔺承佑胸口直发凉,宋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大限已到,凄凉地笑了笑:“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是我阿爷,有句话想请世子转告我阿爷:‘儿子走火入魔死有余辜,今夜这一走,日后不能再在他老人家膝下尽孝了,儿子愧悔难当,只望他……他老人家保重’。我袖中有对木偶小人,是前些日子在外头给大郎和大娘定做的,白日取回来了,本打算晚上带给大郎和大娘,现在也只能拜托世子了……”

蔺承佑忽道:“宋大哥,把贞娘的生辰八字和她殁日的具体时辰告诉我,我来想法子。”

背后原本是一片寂静,此话一出,宋俭的呼吸猛地粗重了几分,仿佛不敢置信,颤声道:“有法子么……”

忙又道:“……贞娘……她是庚戌年六月十一日巳时初生人,殁日是辛未年七月初二酉时末。”

记得这样清楚……蔺承佑点点头说:“有法子,只是麻烦些。伥鬼自身也是鬼类,即便吸食人的残魄,也无法将残魄化为己用,吞食一阵发现无用,就会把残魄又吐出来。我猜贞娘的魂魄仍在长安游荡,不过不能用寻常的招魂术召回来,而是先要打开玄牝之门……”

而且世上没有哪个道士会愿意赔上自己的修为帮人拼凑魂魄,但比起放任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永生永世无法投胎,损个一两年修为又什么,师公和阿娘若是在场,也会这样做的。

只不过这种**术历来只有师公一个人能排布,如果师公近日回不来,那就只好像上回招安国公夫人的魂魄那样,由他就和圣人一起做。

宋俭失神地听着,虽说没吭声,呼吸却益发急促,蔺承佑心里越来越凉,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宋俭能屏住最后一口气,靠的是一腔与妻子重聚的执念。

听完蔺承佑的话,宋俭似乎欣喜若狂,连说了三声好:“那就……那就拜托世子了……若是贞娘的魂魄找回来,务必引我和她的魂魄相见,我和她约好了要……要……”

肩后忽然安静了下来。

蔺承佑刹住脚步:“宋大哥。”

无人应答。

宋俭已经断气了。

蔺承佑在原地默然伫立半晌,缓缓把宋俭从身后放下来,把尸首放在地上,低头哑然看着。

宋俭的双眸仍睁着,嘴边却凝结着一丝笑意,笑意透着几分畅快,仿佛终于得偿所愿。

静默片刻,蔺承佑摸向宋俭的衣袖,把两枚小木偶取出,对着宋俭的尸首,把先前没来及说完的话郑重说完:“好,我答应宋大哥。”

背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金吾卫们终于赶上来了。

蔺承佑缓缓直起身,对金吾卫道:“把宋俭的尸首护送到大理寺。”

***

滕玉意坐在桌边看书,那本《琴诀》已经被她翻烂了,这本手抄的残卷是阿姐离寺前落下的,书名早磨得看不清了,内容却很有意思,里头记载着各类古老的梵经典故,叫人一看就着迷。

不知不觉翻完大半本,滕玉意扭头朝敞开的轩窗看去,院落里寂寂无闻,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三月过去了,今日是四月初一,这是每月一次的月朔日,连月色比平日幽暗许多。

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话。

其实不只今晚,这两日寺里都异常安静,白日除了定时到前头去用三餐,剩下的时辰几乎无所事事,滕玉意不愿闲着,只好来回练习蔺承佑那日教她的轻功,两日下来,倒是小有所成。

头两日绝圣和弃智只要得空就来寻她,三人坐在梨花树下的石桌旁,一边闲聊一边吃点心,两人对她说,他们也不知道真凶是谁,但师兄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何事,只要记住真凶一心想谋求月朔童君就是了。

到了今日,连绝圣和弃智都不在寺里。

滕玉意知道,别人没法差使他们两个,绝圣和弃智被调走只能是蔺承佑的主意,她暗猜他们同师兄去了同州,就不知凶徒落没落网。

滕玉意这边托腮沉思,那边碧螺和春绒也都忙活完了,一个打着呵欠过来帮滕玉意铺衾被,另一个把滕玉意明日要穿的衣裳鞋袜熨好了挂起。

“娘子,该睡了。”

滕玉意放下手里的书卷,抬头时看到春绒手里的香囊,忽然想起前日几位小娘子结伴去云会堂用膳时,路上彭二娘兴致勃勃把自己新配的香囊拿出来给她们瞧,香囊传到段青樱手里,段青樱非但未夸赞,反而像是闻到了极为难闻的东西,猛地把头扭过去。

这下不只彭二娘尴尬,旁人也觉得失礼。

那次之后,段青樱便称病只在房里待着,再也没去过云会堂。

段青樱的种种举止在滕玉意看来,简直不能更古怪了。

又想起蔺承佑那晚的表情,也不知蔺承佑发现了段青樱的什么秘密,居然死活不肯透露。

倘若段青樱只是中了邪,没必要藏着掖着。

春绒一再过来催促,滕玉意只好若有所思朝床边走,走着走着,脑中突然蹿出个念头。

记得那日段青樱也是莫名其妙发呕,姨母看了,就说她当年怀孕时也是如此,看着像伤风,闻什么都爱呕吐。

滕玉意头皮一炸,段青樱该不会是有了身孕吧,暗自在脑中把段青樱连日来的种种异常串起来一想,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难怪蔺承佑欲言又止,想来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人前讨论一个小娘子未婚有孕的事。

滕玉意心啵啵急跳起来,忽听夜空中欻然发出一声巨响,有点像猛兽的吼叫声,又像是沙场上的擂鼓声,大若雷鸣,阴森异常,重重击到人心上,让人浑身发寒。

滕玉意一惊,春绒和碧螺也吓了一跳:“那、那是什么动静?”

却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端福显然已闻声赶来:“娘子!前头似乎有异动。“

滕玉意当机立断穿上外裳和披风,把小涯剑藏在袖中,率先拉开门跑出去:“出了何事?”

端福盯着寺庙上空那诡异的白光,神色越来越古怪:“不知,老奴已经让长庚去前头看了。”

等了一会,外头的小径又响起脚步声,院墙上空火光晃动,来人似乎不少。

“娘子!”是长庚的声音,“明心法师来了。“

下一瞬就听到明心的声音:“滕檀越,耐重闯入了寺中,快随贫僧走。”

春绒等人大吃一惊,滕玉意拉开门,来人都是熟面孔,除了缘觉方丈的两位座下大弟子,还有那日在玉真女冠观帮着降魔的各家道观的道长,几位道人像是临时到寺中来帮着降魔的,个个都神色紧张。

除此之外,人群中还有吓得瑟瑟发抖的彭大娘、李淮固等人,段青樱披着大披风,连眼睛都挡在帷帽下方。

细细扫了一圈,没看见绝圣和弃智,也没看到见天和见仙。

明心道:“事不宜迟,方丈带人在前头困住了耐重,你们没有法力护身,方丈怕耐重的阴力伤及诸檀越,让贫僧带你们到结界中躲一躲。”

滕玉意暗自看了看腕子上的玄音铃,确定来人并无异常,仰头看寺庙上空,顷刻间便阴云密布,忙道:“烦请法师带路。”

明心领着众人径直朝寺后走,路上没人有心思闲聊,几位小娘子惴惴相依,就连平日最爱聒噪的彭二娘都吓得不敢开腔,很快到了后院的厨司,又听前头上空传来一声巨响,明心面色大变,驻足回望片刻,扭头对身边的道人说:“前头就是方丈令人提前准备好的结界了,烦请几位道长将檀越们带过去,阵法不知为何破了,方丈和几位师弟未必能顶得住,贫僧得赶快过去相助。”

几位道长忙道:“降魔要紧,我等安置好几位檀越,立刻前来相助。”

明心匆匆离去,道长们领着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头顶雷声滚滚,半空中阴云腾沓而至,云上俨然藏着大物,径直朝众人袭下来,几位小娘子惊声惨叫,众道神色一僵,纷纷拔剑相迎。

一刹那间,只见林中怪雾里缭绕,让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静尘师太扬声道:“诸位檀越,快随贫道走。”

滕玉意本欲跟随,突然意识到,尽管周遭怪状环生,玄音铃和小涯剑却始终未有异样,想起昨日绝圣和弃智的话,心里仿佛掠过一阵狂风,莫非这一切是有人故意在作怪——

她望了望静尘师太的背影,非但不肯再跟上去,反而一把拽住春绒和碧螺,口中对彭大娘等人喝道:“走这边。”

彭大娘和彭二娘还在发怔,李淮固愣了愣,二话不说就朝滕玉意跑来。

静尘师太讶道:“滕檀越,李檀越,这边才是结界。”

滕玉意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了,那迷雾极为古怪,仿佛能障人耳目,端福夜视能力极强,一时也难以辨别方向,几个人跟着端福埋头猛跑一阵,只听身后有凄厉的怪叫穿透迷雾,仿佛有无数厉鬼追上来,滕玉意暗道糟糕,迎面却纵来一人,她忙要躲开,却听那人道:“滕玉意?”

说话间纵身落下来,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

滕玉意一惊,那道漂亮的嗓音再熟悉不过了。

“世子?”

李淮固听到这句话,忙也停住了脚步。

端福正要化拳为掌袭击那人,听出是蔺承佑的声音,又硬生生收回了掌风。

眼前火光一闪,蔺承佑点燃了火镰,滕玉意看清他的脸庞,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蔺承佑这一来,厉鬼叫声戛然而止,周遭迷雾也瞬间散去。

蔺承佑用火光匆匆一照,才发现除了滕玉意主仆一行,旁边还有一位小娘子。

李淮固脸色煞白,显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哆嗦了两下,仍不忘行礼:“多谢世子相救。”

蔺承佑垂眸一望,才意识到自己还拽着滕玉意的胳膊,他没别的意思,刚才情急之下怕滕玉意到处乱跑,寺里这样大,到时候不好找,于是忙将手松开,口中道:“正好路过,碰到你们在此乱跑。走吧,我带你们去真正的结界。”

他语气比平时低沉些,也沙哑些,脸上丝毫不见笑意,一望就知道心情不好,滕玉意有些诧异,然而环顾左右,发现她们还在去往厨司的那条路上,虽说有一肚子话想问蔺承佑,比如绝圣和弃智在何处,碍于李淮固在旁边,只好也一言不发。

静尘师太护送着段青樱等人去往厨司后巷,绕来绕去绕了一大圈,仍未到明心法师所说的结界,彭大娘和彭二娘慢慢开始觉得不大对劲了,望着前方静尘师太娇小的身影,颤声道:“师太,为何还未到。“

静尘师太温声道:“绕过这条巷子就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前头道:“阿弥陀佛!孽海茫茫,回头是岸。”

迎面走来一大帮僧道,将静尘师太等人的前路彻底堵死。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快结束了,有几个重要情节不想分开发,因为会不连贯,所以明天先攒着,后天一次性发一万字以上,星期一也不发,星期二一次发一万字(字数只多不少。)

争取用两大章,或者三大章完结这一卷。(如果把世子的情感转变纳入这一卷卷末,那就还剩三大章,放到下一卷开头的话,那就是两大章,现在说不准,看到时候码字的手感哈。)

第 80 章

静尘师太满脸诧色:“方丈?”

来人正是缘觉方丈等人, 方丈身后,则是寺里的一众大弟子,再后头, 挤着长安各道观的观长, 就连刚从外头赶回来的见天和见仙, 也都在人堆里,加起来乌压压约有近百人人之众, 灯火映晃, 将窄巷照得人影憧憧。

众人模样狼狈不堪,俨然刚经历一场恶战, 表情或恼恨,或疑惑, 一边用目光找寻着什么, 一边说:“怪了, 那邪物明明朝后巷遁来了,为何又不见了。静尘师太,刚才你可瞧见那邪魔了?”

静尘师太愕然四顾:“没瞧见!方丈,耐重从阵法里逃出来了?”

缘觉方丈望着头顶那渺无星痕的幽暗夜空, 久久未语。

明心等人素来颇重洁净,此刻也是满身污汗:“方丈, 为了对付此物,寺中可是头几日就开始打造陀罗尼经幢。弟子想不明白,那魔物既是佛门叛徒, 为何我们排好的阵法会无端失灵。”

缘觉方丈尚未答言,却见前殿上空又亮起一道急电,怪声越来越大,连佛堂里都传来巨响:“不好, 那东西又遁到前殿去了。”

有道士惊道:“听这动静,这魔物竟在破坏殿中的罗汉像!”

众人都惊讶到无以复加,妖邪之物向来对佛殿避之不及,这耐重竟如此藐视佛门,不,何止藐视,简直怀着切骨的恨意。

“孽海无涯。”缘觉方丈叹了口气,洪声道,“吾等不能被此物所牵引,明心、见性,到前院重新将陀罗尼经幢竖起,即刻换罗汉阵。”

“是!”

缘觉方丈率先迈步,巷子里重新喧杂起来,静尘师太拽着段青樱留在原地,眼睛却细细辨着众人神色,众人或是使出轻功急纵,或是干脆掠上墙头,一个个都是全力备战的模样。看了一晌,她再无犹疑,趁乱护着段青樱逆着人潮中朝前走,等巷中人都走空了,这才拐出了厨司后头的巷口,出了寺,便大肆拽着段青樱飞纵起来。

段青樱仿佛终于发觉不对劲,忙要挣脱静尘师太,静尘师太抬手就点住了段青樱的哑穴,然后把她往腋下一夹,腾空跳上了对面那座院落的院墙。

那是一座小院,与大隐寺只隔着一条巷子,院中静幽幽的,显然无人在内。

静尘师太落了地,摸到其中一间厢房,推开门,入内,掩上门。

一灯荧然。

房中只有一床、一席、一桌。

静尘师太制住段青樱几处要穴,把她轻轻放到床上,自己则立在床畔侧耳倾听,大隐寺内梵音阵阵,却压不住那掀天而起的阴戾怪声。

静尘师太嘴边微露笑意,先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给自己服下,随后快步走到桌边,揭开香炉,把一块香料投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静尘师太回头看了看床上动弹不得的段青樱,仿佛有些不忍,假惺惺地叹了口气。

叹气归叹气,她还是毫不犹豫点燃了那块香料。

很快,香炉里冉冉升起一缕轻烟,随着那烟气幽幽扩散开来,整个房里都弥漫着一缕辣油似的古怪香气。

静尘师太为了等待香料起效,耐心在桌边坐下来,忽觉不对劲,忙要一跃而起,结果迟了一步,外头忽有一支凌厉的金箭透窗射入,一下子射中了她的右肩。

静尘师太心知中计,忙要纵身往后逃,哪知这时候,前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进来的是蔺承佑,后头则是见天和见仙,再后头,居然还有绝圣弃智,以及一位身裹披风的小娘子。这小娘子静尘师太认识,是滕将军的女儿。滕娘子身后则是一位身量高大的护卫,奇怪的是,那护卫手里居然端着一个水盆。

见天在后头看到屋内景象,简直瞠目结舌:“静尘师太?真是你。”

静尘师太左手固着右肩上的那只金笴,转眼就痛得冷汗淋漓,望着来人,表情比他们更惊愕:“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旋即愤然看向蔺承佑:“世子,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伤人?刚才段檀越说她跑累了,贫道只是带她在此歇一歇,”

蔺承佑身负箭囊,径自跨入屋内,打开香炉炉盖,把那块香料掐灭了取出,讽笑道:“歇一歇?顺手还点燃阴毒至极的天水释逻么?”

静尘师太愣了愣:“天水释逻?”

蔺承佑在手里抛了抛那块沉檀色的香料,点头笑道:“没想到今晚都这样乱了,师太取胎的步骤还是纹丝不乱,也对,要谋取月朔童君,离不开这个好东西。点住穴位只能让孕妇不动,却没法让其保持清醒,毕竟人在痛到极点时会自发昏过去,有了这种香料就不一样了,这东西能时刻刺激人的心魂,再痛苦也始终神志清楚,只有如此,才让这些妇人全程看到自己腹内胎儿被取出的景象,继而将满腔怨恨透过脐带传给胎儿,不这样做,又怎能获得月朔童君。如今人赃俱获,师太还有什么话可说。”

静尘师太张了张嘴:“不对,我刚才一进来屋子里就有这东西了,这断然不是我点的。”

蔺承佑一哂,走到床边给“段青樱”解了穴。

“段青樱”忙从床上坐起来,一指静尘师太道:“她点了我的穴道,然后亲手点燃了这香料。”

静尘师太死死盯着段青樱,今晚她一到寺中就去了西翼,当时这个“段青樱”正好从房里出来,此前她只见过段青樱几面,不算熟,但也能一眼认出段青樱。当时她仔细瞧过了,模样对,嗓门也对,贴身侍婢也对。

她谨慎惯了,即便如此也不忘再三核对,刚才虽趁乱带走了段青樱,她掌心却一直在试探对方的内力,经过再三确认,这小娘子的确没有武功在身,加上别的方面都对得上,她才敢确定段青樱真落入了自己手中。

这一点,在她给段青樱点穴时,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怎知一切全是假的。

她缓缓将两道毒蛇般冰冷的视线投向蔺承佑:“你找人假扮段青樱?”

这个局能做到这份上,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蔺承佑摸摸耳朵:“找的还是不会武功之人,前后找了三日,费了我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在宫里找来一个模样差不多的宫女,装扮装扮也算够用了。不做得这样细,又怎能引你这样的‘大邪物’上钩?静尘师太,不——”

他笑意慢慢敛去,一字一句道:“皓月散人。”

见天和见仙趁机护着那宫女出了屋。

静尘师太左手摁着右肩上的伤口,身子悄然往后挪,眼珠在眶子里微微转动,似在盘算应对之计。

蔺承佑装作没察觉她的盘算,懒洋洋道:“其实你本可以做得更小心,可惜这几日因为封城处处受制,你没法像之前那样细细挑选孕妇,却又急着谋求下一具月朔童君,无奈之下,想起段青樱有孕却不敢告诉人的事,便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至于你为何知道她的秘密,自是她们到玉真女冠观抽签许愿时,你悄悄躲在暗处听来的,这手法,就跟你得知舒丽娘和小姜氏的秘密时如出一辙。”

说到此处,他一哂:“这些妇人只当玉真女冠观许愿灵验,整日络绎不绝到观中赏花和求签,怎知你这位道貌岸然的住持,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

静尘师太不动声色退到了后窗前,身子忽一侧,用未受伤的左肩猛地撞开窗扉,没等纵出去,表情就僵住了,数十名金吾卫在后院中静侯,无数支寒光闪闪的箭矢指着她,只要她胆敢跳出去,立刻会被射成筛子。

静尘师太眯了眯眼,回手便要扬出大把暗器,怎知还发力,手指就一麻,越使力,那股胀麻的感觉就越明显,渐渐连胸口都如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让她浑身动弹不得,她又惊又恨:“你在箭上喂了毒?”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蔺承佑左手依旧握着那张金弓,右手却从袖中抖出一抹银星,抬手一扬,锁魂豸二话不说将静尘师太捆住。

静尘师太忙要咬舌,银链的末端却探入她口中,快如闪电,让人根本不及防备,她只觉一股铁腥气充斥着口腔,恶心之下不得不松开口。

“想死么?”蔺承佑,“劝你省点力气,在我没问到想问的话之前,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静尘师太挣扎一番毫无效用,反倒从容起来了,看着蔺承佑,忽而一笑:“耐重已经闯入了寺中,你不去帮着老和尚降魔,倒有心思在此处与我周旋。此物虽未全部恢复阴力,屠杀一寺僧人可是不在话下的。”

蔺承佑抱着胳膊,笑了笑。

静尘师太目光颤了颤,脸色阴了下来:“那阵法未破?”

“叫散人白忙一场。”蔺承佑偏过头,对着屋外道,“滕娘子,这位‘静尘师太’那日是怎么同你说的 ?”

滕玉意越过绝圣和弃智的身畔,进屋不紧不慢说道:“那日她跑来寺中告诉我,我遗失在地宫的步摇找不到了,说完这话,她就借故同明心和见性两位法师到后头用膳去了,我猜她就是那时候摸清了寺中的格局和阵法,所以她才料定今晚寺里困不住耐重。”

蔺承佑粲然笑道:“听明白了?这样一件小事,大可以让你的底下人捎话给滕娘子,可你为了提前窥伺大隐寺,居然亲自跑了一趟。我们既怀疑你有问题,知道你到寺中来过了,又怎会不作改动?今晚你虽释出了耐重,可它一来就被陀罗尼经幢困住了,刚才你看到的那一切,不过是我们为你准备的障眼法,这一点,就连各家道观的道长也被蒙在鼓里。”

静尘师太不接蔺承佑的话头,却只顾着打量滕玉意,忽然露出恍悟之色,点点头道:“那日闯入静室的人就是你。枉你在我眼前晃了好几次,我却始终没把那黄脸大胡子的少年跟你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到一块来。”

说着横目斜睨蔺承佑:“早知道你与蔺承佑私底下有了攀扯,我就该——”

滕玉意忙要怒斥静尘师太胡说八道,可没等她开口,锁魂豸就似乎受到了小主人的指示,身子一探将虫尾堵住了静尘师太的嘴。

静尘师太皱了皱眉,这次除了一股铁腥味,还有一股热烘烘的臭气在口腔中弥漫,那味道臭得离奇,她略一皱眉,突然怒睁双目:“蔺承佑,你居然——”

这虫子居然在她口中放了个屁。

她恶心欲呕,气得破口大骂:“小畜生,你连这样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蔺承佑笑得很无耻:“这虫子随心惯了,你要是再当众放屁,下回它说不定直接在你口里——”

静尘师太头皮一麻,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这虫子还会在她口里屙屎?

她恨恨然看了眼蔺承佑的耳垂,他生得极俊美,耳垂那抹一闪即逝的红,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知肚明——”

蔺承佑目色一沉,静尘师太便觉那虫尾又探进来,她唯恐虫子真在自己口里屙屎,吓得忙把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问,你答。”蔺承佑笑道,“胆敢耍花样,我有无数种法子折辱你,不信?大可以试试。”

静尘师太哪敢再试。

她愤懑地喘着粗气,牙根恨得直发痒,一时不敢再盘算别的,只按耐着恼恨道:“好,只是在我回答问题之前,能不能请世子告诉我,我是何时露出的破绽?”

蔺承佑心知此人心计深沉,直接问她幕后之人是谁,必定问不出什么,不如先干脆与她周旋,再趁其不备探知答案,于是笑了笑道:“你最大的破绽,就是你多此一举嫁祸舒文亮。”

“多此一举?”

“还是先从舒丽娘的死说起吧。”蔺承佑道,“这妇人是去年七月才来长安的,中秋那晚与郑仆射相识,之后便住到了春安巷,腊月怀孕,至今有三个多月了,她怀孕前鲜少与人往来,怀孕后更是深居简出,我问了舒丽娘的下人,除了舒文亮,这三月没人去拜访过她,而从凶手动手前盯梢舒丽娘来看,此人似乎不肯在春安巷行凶,这样做似是怕被舒丽娘的邻居认出自己的身形,照这样看,除了舒文亮,凶手不可能是别人了。

“可是经我仔细查问,原来这三月除了舒文亮,还有一位个头矮小的人去过春安巷,只不过这个人并不是专程去拜访舒丽娘的,而是借着腊月过大年的机会挨家挨户上门送年符。

“这人到舒丽娘的宅子送完年符,顺便与舒丽娘说了许久的话,走之前对舒丽娘说观里的香很灵验,闲时不妨到观里去上香求个平安。

“此前我问过好几回,舒丽娘和下人和邻居都没有想起来这件事,这当然是因为,没人会想到一位送门神符箓的道长会与一桩凶杀案有关。直到我换了一种问法,向她们打听近日可有僧道上门,她们才想起这件事。

“知道这件事后,我便顺势往前查,原来早在那日之前舒丽娘就去玉真女冠观烧过香了,我猜你听到了一点她的秘密,然而不是很确定,而你为了不伤及自己修为,动手前必须确定孕妇本人做过恶事,为了弄明白怎么回事,只好暗中跟踪舒丽娘,知道她住在春安巷,便假借着送年符诱惑她再去观里上香,听说你们观里求签不需另添香火钱,但一贯有个规矩,就是必须在神像前说出自己的心愿,这样才会灵验。那间求签的静室无人,没人会想到这个规矩是为了方便有人暗中偷听。

“没多久,舒丽娘果然又去玉真女冠观上香。起初我只顾着调查她与小姜氏常去的那几家铺子的重合处,却忽略了两人行程上最明显的一个交汇点——玉真女冠观。因为我万万想不到,一家道观的道长会与这起连环杀人取胎案有关。”

滕玉意在旁听着,暗自点了点头,玉真女冠观是当年的玉真公主所建,为建此观,公主特地请来了百名天下异士,布地宫、请天君,就连公主自己也自奉“真人”。公主仙逝后,观中依旧香火鼎盛,除了定期举办赏花会和诗会来笼络京中贵妇,历来还有个说法,就是女子若是在观中求签许愿,会比旁处更灵验,故而多年来香火不断。

静尘师太冷冷一笑:“这又如何,她们去我们观里上香,就能证明她们的死跟我有关了?”

蔺承佑道:“没错,这的确证明不了什么,可惜你行事谨慎得过了头,此前你在安排庄穆这个明面上的凶手时,为了以防万一,还准备了一位暗处的‘真凶’舒文亮,为了让这一切显得更逼真,你特地安排了一个泼皮。这泼皮身材矮小,生就一双大手,舒丽娘和小姜氏出事前,此人屡次在店外晃荡,看上去像是专门盯梢二人而来,这也与后头两桩凶案的细节相吻合:

“第一、小姜氏是在香料铺被杀的,她生前每回去这家铺子,都喜欢在楼下的静室休息——这一点,如果不是我得知宋俭暗中推波助澜,我只会认为是凶徒在盯梢一段时日之后自己得出的结论;第二,舒丽娘是在春安巷被杀的,这又一次应证了凶手是舒文亮,他怕行凶时舒丽娘的邻居认出自己的身形,盯梢舒丽娘自是为了在外头动手,结果发现舒丽娘很少在外逗留,不得不在春安巷杀人取胎。

“你做到这个环节,几乎可以把罪名扣死在舒文亮头上了。可是我却突然觉得不对劲了,因为问到某家店铺的伙计时,伙计们都记得泼皮有一双大手,原因是泼皮曾当着这些人的面捉虱子吃虱子。

“一个老谋深算的凶徒,会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破绽?不可能,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人看清泼皮的那双大手,如此一来,即便事后我查到你曾去过春安巷,也会把你的嫌疑彻底排除,因为尽管舒文亮和你都个头矮小,你的手却很秀气。

“你处处都想到了,处处都不忘提前布局,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因此露出了马脚。

“等我想通了这一环,接下来的事就好说了,这几个月拜访过舒丽娘、又被左邻右舍都看到过,同时还个头矮小的人,除了舒文亮,就只有腊月去春安巷送过年符的静尘师太了。等我查到上月你因为提前筹备洛阳的紫-极宫道家大会离开过长安一段时日,我就更加确定了。”

静尘师太目光闪闪,微笑道:“这又如何?泼皮的那双大手,就不能是舒文亮反过来嫁祸我才故意露出破绽吗?上两月我虽离开过几次长安,可每回都是为了去筹备道家大会,此事有各观观长作证,甚至你们观里的两个小师弟都可以证明。至于同州……你可拿得出我去过的证据?”

“别急。”蔺承佑似笑非笑看着她,“话还没说完。舒文亮与此案最大的一个不相关点,就是小姜氏。舒文亮虽说也是华州人,但他十五年前就离开华州来长安赴考,过后又去淮西道任幕僚,一去就是多年,回长安后,他一直在京兆府当差,而宋俭则在禁军任职,伯爷告病在家,几处互无瓜葛。舒夫人呢,更是常年称病从不与女眷来往,所以无论我怎么查,都查不到舒文亮与荣安伯府有过来往的痕迹。

“月朔童君给施法人带来的回噬可非同小可,除非像今晚这样为情势所逼,动手前必须十拿九稳。舒文亮不与小姜氏接触,如何敢确定那些传言是不是真?

“可你就不一样了。比起历来与小姜氏毫无瓜葛的舒文亮,我发现你与小姜氏的牵连极深。小姜氏生前多次去过玉真女冠观,还在观里供了专门为自己消灾的长明灯。除了这个,为着小姜氏怀孕后睡不安稳,宋俭还请你到荣安伯府做过法。我猜这是你和宋俭商量好的,还未到取胎之日,你们怕小姜氏惊胎出岔子,得设法让她尽快安稳下来。

“那晚我向缘觉方丈打听你的来历,方丈告诉我,真正的静尘师太十六年前就当上了住持,结果就在十三年前,静尘师太突然患上了怪病,一病就是半年,等到病好,面容都消瘦了不少,我猜你之前就蛰伏在观中了,师太的那场病也是你暗中制造的,目的就是为了取而代之。你是易容高手,取代一个病中之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巧的是,那一年静尘师太在病中发配走了好几位女冠,都是静尘师太的几位大弟子,想来你是怕自己露出马脚,寻由头把她们提前撵走了。

“查到此处,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就是凶手了……你是玉真女冠观的住持,可以毫不费力知道很多妇人的秘密,同州案发时你不在长安,案发前又与几位受害人有过密切接触,身负道术,身材矮小,知晓邪术,有足够的银钱豢养手下……

“不过为了不抓错人,我还是提前设下了一个局,结果不出所料 ,你掳走怀有身孕的段青樱,还点燃了几桩案子事发现场一定会出现的天水释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静尘师太嘴角带着点不甚自然的笑意,点头叹气道:“小小年纪,心术如此聪悟,怪我百密一疏,早知道就不自作聪明了,不过碰上你这样的对手,也算输得不算冤枉。”

蔺承佑却不买她的账,话锋陡然一转:“白氏和舒丽娘做过什么恶事?”

静尘师太鼻哼一声:“都是心肠歹毒之人。白氏的婆婆常年卧病,两口子既要照顾五熟行的买卖,又要伺候母亲,长久下来觉得不耐烦,便用毒药害死了母亲。舒丽娘有个脾气娇纵的小姑,舒丽娘与其长期不睦,有一回出去玩时因为吵嘴,舒丽娘将其推入水中,她不施救也不唤人,眼睁睁看着小姑溺死才走开,她婆家人疑心舒丽娘与此事有关,只恨抓不到证据。舒丽娘来长安后,因为担心此事给自己和孩子招灾,屡次到观里上香消灾,结果还是噩梦连连。小姜氏就更不用说了。总之除了今晚的段青樱,我找的全都是做过恶事之人。”

蔺承佑面无表情看着静尘师太:“幕后之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