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师太愣眼看着蔺承佑道:“幕后之人?”

“指使你布下这个局、谋杀宋俭的那个人。”

静尘师太愣了一会,突然放声大笑:“我做下这一切,就是为了报复你那自以为是的皇伯父,我玉真女冠观香火鼎盛,我身为住持,既不缺钱又不缺人手,用得着谁来指使?又何需旁人帮我布局?”

这话未说完,她浑身一个激灵,那箭上不知喂了什么毒,突然就发起痒来,身上仿佛冒出无数毒虫,顺着毛孔密密麻麻钻进她皮肤里。

她眼皮抽搐,浑身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想抓,却因为被那虫子捆住完全无法动弹,她牙齿哒哒作响,大颗的汗珠从头顶滑落,表情因为痉挛而变得古怪,喉间更是嗬嗬作响。

她想咬舌让自己痛昏过去,那虫尾却再次化作坚铁探入口腔。

于是她只能硬挺,可是这种痛苦比死还难过一万倍。

所谓炼狱般的滋味,不外如是。

蔺承佑笑道:“如何?这种痒法,世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住。不想多受罪,就别再耍花样。说,幕后的主家是谁?”

静尘师太脸上肌肉不受遏制地抽搐,从齿缝里挤出话来:“哪来的幕后主家?!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昏君清洗我师门,我筹谋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就算把昏君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滕玉意暗暗心惊,静尘师太说这话时身体如纸鸢般抖抖瑟瑟,嘴唇歪斜,眼白不断上翻,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可即便意志力到了崩溃边缘,依旧咬死了不说。

换作旁人,整桩阴谋已经泄露,为了少受一份罪供出同伙是常事。

由此可见,那位幕后主家对静尘师太来说,比性命和尊严还要重要。

她看了看身边的蔺承佑,蔺承佑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当机立断拽住静尘师太,一把将她拖到自己脚边,封住了她几处要穴:“嘴倒是够硬的,到了大理寺慢慢说。”

又隔窗吩咐后院的金吾卫:“我马上把她押到大理寺去,此人有同伙,为防同伙前来施救,尔等沿路跟随,不能中途撤防。”

金吾卫们朗声应了。

蔺承佑出屋的时候看了看身侧的滕玉意和端福。

端福手里水盆里装的不是别的,是端福自己的洗脚水。

这是滕玉意吩咐的。

刚才他在寺里找到滕玉意后,就把他们领到寺中的厨司里,在等待静尘师太上钩的间隙,他与滕玉意核对了那日静尘师太来寺中的种种,滕玉意一边与他说静尘师太的表现,一边吩咐端福弄了水来洗脚。

他当时觉得奇怪,就问滕玉意:“这是做什么?”

滕玉意一本正经对他说:“我今日看了一本梵经典故,上头说凡是由佛门或道门叛徒所化的邪物,禀性与寻常邪物是不同的。他们最怕脏秽之物,耐重堕入魔道前既是佛门一僧,想必也怕洗脚水这种东西吧,端福身上没有法器,又不会使符箓,万一阵法降不住那大物,他可是连躲都没处躲,所以我让他备一盆洗脚水,若是那邪物的阴力波及过来,端福用这盆洗脚水一泼,说不定能挡一挡。”

蔺承佑当时就笑道:“亏你想得出这么损的法子,行吧,你不嫌臭就行。”

想到此处,他又看了眼那盆洗脚水,这的确是个对付佛门恶鬼的法子,只是累赘些,也臭些。滕玉意觉得这样安心,那就让端福端着好了。

他扭头对绝圣弃智道:“好了,这边的事暂时完了,你们把滕娘子他们带回结界,师兄押完犯人马上就来。”

又对见天和见仙说:“麻烦两位前辈帮着照看。”

皓月散人一面在蔺承佑手中扭动,一边抬头打量夜色,今日是月朔日,夜色明显比平日昏昧,她望着那勾弯月,唇角影影绰绰喊着一点笑,忽然圆睁双目,身子往前一仆,猛地抽搐几下,再无声息了。

众人一惊。

蔺承佑蹲下来察看,发现静尘师太满脸乌色,显然是中毒而亡,可没等他看清是何种毒药,周遭空气忽然一凉,静尘师太的尸首突然睁开眼睛,瞳仁迅速染上一层猩红色,面色也透出诡谲的青色。

蔺承佑面色大变,二话不说从袖中抖出一张符拍出,然而符箓刚碰到皓月散人的额头,就迅疾化作一缕焦烟。

见天和见仙大惊失色:“不好,血罗刹!”

说话间从袖中一连射出无数道符箓,怎知弹到皓月散人的尸首上,也是毫无效用。

这时滕玉意也察觉不对劲了,一面后退一面问身边的绝圣和弃智:“什么叫血罗刹?”

“就是懂道术之人在临死前用邪术把自己变做厉鬼。”弃智结结巴巴道,“她应该早就做好打算了,事先在体内埋下了五道魂咒,只要她一死,立刻会化作血罗刹,短时辰内任何法术都奈何不了她,除非马上摆玄天阵!可现在人数不够,我们上哪去布阵。师兄——”

蔺承佑从箭囊里取出几根金笴,依次射出四根联珠箭,转眼就将皓月散人的几处魂穴一一封死,然而也收效甚微,才短短一瞬,皓月散人的尸身就迅速发生了异变。

见仙手忙脚乱使了一阵法术,结果全无用处,末了看着皓月散人的尸身,又惊又恨道:“好狠毒的手段,她这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献祭给耐重了!世子,怎么办!”

蔺承佑还未答话,就见一道血色的人形影子从皓月散人的尸身中立起,而与此同时,空气里那股寒意越发刺骨,转瞬间,众人仿佛置身冰窟窿里,止不住浑身哆嗦。

那影子晃动了几下,身上的血色渐渐越来越深浓,忽然像是把脸庞对准了蔺承佑,冷飕飕地怪笑起来。

那笑声飘忽不定,仿佛阴风一阵阵刮到人耳旁,紧接着,众人便感觉有东西在耳边悄声说话,气息仿佛毒蛇吐信,丝丝缕缕飘入耳中,听不清具体的声音,却偏偏能明白它在说什么。

“你们以为阻止我谋取月朔童君,就能阻止耐重屠城?”

那东西无声望着众人,声音又冷又厉。

“我选在月朔日谋事,可不仅仅是因为等不下去了。”血色人形踏过月朔散人的尸首,慢慢朝众人走来,每走一步,身后就落下一个血色的脚印,“今晚我做好了万全准备,在点天水释逻前就服下了毒药,只要半个时辰内我得不到月朔童君,体内毒药就会发作,我一死,就会如愿化作血罗刹,说起来,这个法子还是当年我师父乾坤散人告诉我的。”

说到此处,血色人形仰头看向夜空,即便看不清她的模样,也仿佛能见她脸上的怅然和倾慕:“师父他研习道法不拘绳墨,年纪轻轻就把天底下正道邪术都摸遍了,我这辈子见了这么多人,从来没见过比他更聪明的人。师父门徒广众,每月只能在月朔这日抽空教我道术,叫我皓月,就是希望这一晚的月色能更明亮些。可怜他这样的旷世逸才,居然死在一个昏君的手中。”

她咬牙切齿笑起来:“我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报仇,好不容易释出了耐重,怎能让你们坏我的事。你们这些名门正道不知道吧,没有月朔童君,血罗刹的效用也是一样,只要有人在月朔日这一晚甘愿化作血罗刹献祭给耐重,它阴力照样可以完全恢复,到那时候,再多的僧道也将被它碾成肉泥。”

见天等人面色益发难看,耐重阴力全部恢复是什么后果,没人能预料。可恨血罗刹一旦成形,便有冲天的怨气护身,两个时辰内任凭什么法术都奈何不了她。

鬼影的笑声越发凄厉:“别以为一个天神阵法就能困住它,耐重屠完大隐寺,便会闯入皇宫大开杀戒,今晚你们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蔺承佑原本一直静静看着她,这时冷不丁道:“既然我们都难逃一死,你不妨让我们死个明白,说吧,你幕后主家到底是谁?”

血罗刹却只笑了两声,仿佛料定在场诸人都拿她没法子,身影晃了晃,不急不缓朝院外走去,身周散发着浓浓的阴戾之气,让人无法接近,见天和见仙顿时惊骇到无以复加,齐声惨叫道:“世子,快想法子啊!”

绝圣和弃智浑身一个哆嗦,也恨不得扑上去:“师兄,怎么办?!”

只要这东西跑到大隐寺中与耐重一合体,任谁也阻止不了耐重恢复阴力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蔺承佑对滕玉意道:“动手。”

滕玉意会意,扭头对端福道:“泼!”

端福这才回过神来,提气猛追几步,同时高高举起双臂,把那盆臭洗脚水冲血罗刹一扬,血罗刹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觉头顶兜头泼下来臭烘烘的水。

滕玉意眼看泼中,忙缩到蔺承佑身后冲端福招手:“快、快过来。”

血罗刹垂首一望,眼看满身血色飞快褪去,不由凄厉惨叫起来,然而才叫了一声,蔺承佑就飞出一张符将她击中,这回有效用了,符箓刚贴到鬼影身上,就发出阵阵焦臭,很快它就被这些符箓困住,完全无法动弹了。

蔺承佑笑道:“对不住,散人尚未出师,就被一盆洗脚水给拦住了。”

见天和见喜大喜过望,看看蔺承佑,又看看滕玉意,拍手大笑道:“好家伙,真有你们的!亏你们能想出这么馊的主意!”

蔺承佑瞟了眼身后的滕玉意,还好他只说个“动手”,她就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然他就得抢过端福手中那盆臭得要死的洗脚水,亲自动手泼了。

滕玉意眼看血罗刹被制住,不由松了口气,一抬眼,对上蔺承佑漆黑的眼珠,她忙一指前方那鬼影:“世子刚才还嫌端福的洗脚水臭,瞧,这不是很有用吗。”

她杏眼含嗔,蔺承佑忽觉心中一荡,这感觉着实古怪,他琢磨了一下,赶忙扭过头,笑着颔首道:“是是,很有用,你和端福帮了大忙,多谢,多谢。”

这还差不多,滕玉意满意地点点头,带着端福又往前悄然挪了一步,这样能挨蔺承佑更近,也意味着更安全。蔺承佑说完那话,随手掷出最后一张符,把那鬼影打得呜呜惨叫,皓月散人虽入了邪道,但也是道门中人,即便死后化作血罗刹,也因为初刚魔变,经不起这等污秽之物,被洗脚水一泼,当场被打回了寻常的厉鬼。

第 81 章

只要打回寻常厉鬼, 一切就好办了,蔺承佑接连掷出四道符箓,眼看再掷一道就能将这恶鬼收入香囊了, 墙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惨叫声,金吾卫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说话间双方似乎开始缠斗, 刀片与金戈相撞, 发出震人心魂的声响, 紧接着,几条身着玄衣的身影越过垣墙闯进院中,然而没等他们落地,迎来就袭来一排联珠箭, 势如破竹,直中最前方两人, 另外两个横躯一转,险险躲开箭风。

受伤的两个人掼倒在地,竟不顾疼痛就势一滚,随后便捂着胸膛汩汩流血的伤口, 回身朝蔺承佑掷出几道银线。

与此同时,夜空里, 垣墙外, 也凌空飞来数道银光四射的银丝, 四面八方,细雨般朝院中众人袭来。

滕玉意心中一寒, 竟是那种杀人暗器。

“当心!”

蔺承佑身子一侧, 躲开射到近前的银丝,口中低喝:“端福,带他们走。”

这院中除了他, 便属端福身手最出众,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滕玉意和绝圣弃智了。

端福低应一声。

绝圣和弃智正准备上前帮忙,闻言大惊道:“师兄!”

“走!“蔺承佑厉声道,他神色如霜,近身搏斗时弓箭不占上风,干脆改为徒手与对方交手,说话间左臂往前一探,一举扣住身前那人的咽喉,那人本就受了箭伤,蔺承佑的力道又极为狠准,即便那人武功不差,也被扼得丧失了意识,双臂一垂,手中的暗器顺势被蔺承佑夺走。

对付完这个,蔺承佑又欺向另几名刺客。

绝圣和弃智惶然挥舞着手中的剑,一时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不是不听师兄的话,但这种当口又怎能撇下师兄自己走。

滕玉意一看那银丝就浑身发冷,当即拽着两人通往后院的月洞门跑去:“留下来只会让师兄分心,先走,让你们师兄专心应对。”

端福两手微蜷,沿路将三人紧紧护在身后,边走边暗自蓄力,预备随时击退袭过来的刺客。

但刺客们的注意力明显不在他们身上,其中几个人右手握着银丝,左手却兜着个空布囊。一个个前仆后继,相继朝皓月散人那鬼影纵去。

一转眼工夫,蔺承佑已将身周的四名刺客依次击倒,只恨对方人数极众,武功也奇高,加上那杀人于无形的夺命武器,一个人竟抵得上四个人。这样一**袭过来,就连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也难于应对,院外惨叫声不断,显然陆续有金吾卫死伤。

蔺承佑刚清理完院中这几个,很快又有人突出重围杀了进来,个个都手持暗器,一落地就将蔺承佑等人团团围住,见天和见仙帮着迎战,却也左支右绌。

滕玉意跑了一段路,听得后头见天和见仙怪叫连连,下意识驻足回望,就见蔺承佑已是腹背受敌,对方是有备而来,纵算蔺承佑身手再高,也应对不了这样多的偷袭者。

滕玉意只看了一眼便觉心惊肉跳,咬了咬牙,扭头对端福说:“快!回去帮忙。”

端福脸上闪过一丝犹疑:“娘子。”

他早有心上前施救,又担心那帮人会趁机偷袭滕玉意。

滕玉意盯着前方看了一会,点点头道:“还看不出来吗,他们的目标是皓月散人的魂魄,为求速战速决,不会有空理会旁人的,只要我们不近前,就不必担心他们过来袭击我们。”

说话时骤然想起前世端福被银丝害得惨死的一幕,心口不由一颤,但眼看蔺承佑等人险象环生,随即又沉声嘱咐:“那银丝威力了得,切莫被伤到。”

“是!”端福两臂一张,腾空纵向院中,他身手快如鬼魅,很快就欺到近前,犹如鹘入鸦群,俯冲而下,一手一个抓起蔺承佑身边的两名黑衣人,猛力将他们掼倒地上。

蔺承佑面色一松,左掌拍向对面之人的面门,右肘却握着箭弓重重往后一击,身后那名刺客猝不及防,被击得昏死过去。端福出手如风,落地后又打伤两名刺客。

蔺承佑对付东边的刺客,端福对付西边的刺客,两人武功都极为卓绝,加上见天和见仙在旁配合,院中情势一下子得到了逆转,外头依然有刺客纵进来,但金吾卫们似乎已经弄明白如何躲避那暗器,缠斗一晌,逐渐稳住了局面。

没多久,院中只剩两名刺客在顽抗,两人都身负重伤,却都懂些邪术,边打边随手撒出毒雾,逼得金吾卫们不敢近前。

蔺承佑将院子清理干净,终于腾出手来,释出银链将两人身躯缚住,令金吾卫上前将其拿下,正当这时,地上一个本已昏死过去的护卫,忽然间一跃而起,抖开手中的空布袋,纵身扑向皓月散人,皓月散人的鬼影原本就被符箓困在原地,一下子被布袋给套住了。

那人兜起布袋就往院外逃,几名金吾卫忙从两边包抄,欲将其扑倒,然而此人轻功远胜其他人,几个起落就跳上了墙头,不等跳下去,背心就中了一箭,应声落地前,此人居然使出浑身力气将布袋远远扔出,暗处另有人蛰伏,跃起来接到布袋就逃走了。

外头的金吾卫赶忙追上去,对方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追了一晌,他们一来担心有埋伏,二来担心误中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只得又折回来。

蔺承佑蹲下来挨个清点地上的黑衣人,不出所料,全都吞毒自尽了,共有三十三名,身上除了衣裳和暗器,再无能识别身份之物,想来都是豢养在暗处的暗卫,今晚这一战原本就没打算活命。

清点完毕,蔺承佑暗暗心惊,赔上三十多条命,只是为了抢夺皓月散人的鬼魂?

滕玉意和绝圣弃智过来了。

“师兄。”

“是皓月散人的同伙么?是不是怕大理寺从皓月散人的鬼魂口里问出什么?”

蔺承佑望着地上的尸首:“应该不是。皓月散人临死前咬死不说,化作鬼魂之后就更不可能出卖主家了。对方这样做,多半还有别的深意。”

耐重迟迟未发力,皓月散人也被困在院中,凭那人的心智,不会猜不到皓月散人已经事败,一枚毫无法力的鬼魂,就算抢回去也毫无用处,即便如此,对方仍不惜代价这样做,看着倒像不忍心皓月散人就此魂飞魄散似的。

见天和见仙显然也想通了这一环,擦了把汗惊讶道:“没想到皓月散人的同伙还挺讲义气的。”

义气?蔺承佑心中一动,啧,这会不会与文清散人有关。

当年那帮邪道只逃出了文清散人和皓月散人,二人本就是师兄妹,在外逃亡这么多年想来感情极深厚,如今皓月散人已经败漏,文清散人却还藏在暗处。文清散人不忍心师妹被打得魂飞魄散,所以让幕后主家出了手。

这次行动付出的代价极大,不但赔上了几十条手下的性命,还可能因此泄露线索,可对方依旧这样做,看来要么那位幕后主家很倚重文清散人,要么那位幕后主家自己也不忍心皓月散人魂无归宿。

所以他早前的猜测几乎可以落准了,舒文亮根本就不是什么文清散人,那封落款为“文清散人”的绝笔信,不过是皓月散人及其幕后主家为了转移视线耍的把戏。真正的文清散人,可能还蛰伏在那位幕后主家的身边,这样一推测,皓月散人自戕时那样决绝也就不难理解了,想来她很笃定,即便她未能成事,只要幕后主家不败露,她的心愿早晚有人能帮她实现。

好在严司直已经带了百名金吾卫和大理寺衙役去了玉真女冠观,希望能在观中搜到些线索。

“世子,死了两名下属,伤了十一人。”为首的金吾卫过来汇报。

蔺承佑默了默,从怀中取出一瓶丹丸递给金吾卫:“发给受伤的下属。未受伤的分作两波,一拨留在大隐寺周围照看,另一拨进宫将此事汇报圣人,调请奉御,另行抽调百名金吾卫过来帮忙。”

“是!”

部署完这一切,蔺承佑转头看向身旁的滕玉意。

刚才若不是滕玉意让端福过来相帮,金吾卫的伤亡只会更惨重。滕玉意骨子里重情义他早就知道了,当时那情形,把端福让出去意味着自己也逃不了了,可她依旧这样做了……忽见她跟绝圣讨帕子包起一根银丝,便道:“别动,把东西给我。”

滕玉意一起身,就看到蔺承佑冲她摊开手。

“这东西不只是伤人皮肉那么简单,运足内力时能将人的骨头都割断。”蔺承佑补充道,“别伤着了,给我。”

滕玉意却不给他:“不成,我正要跟世子说这个。”

蔺承佑早猜到她想说什么:“小涯预知的那个黑氅人,就是用这银丝害人的?”

滕玉意点点头:“我本以为庄穆一落网就能查清这银丝的来历了,现在看来,庄穆与黑氅人是不是一伙的还难说,庄穆那样的谨慎人,怎会故意在西市兜售这种银丝武器?他这样做,会不会是为了激黑氅人露面,以便他摸清黑氅人那一伙的来历?”

的确有这可能,结果反而是皓月散人主动出手了,皓月散人察觉庄穆和他背后主家的盘算,率先挖好陷阱等庄穆上钩,一步步把庄穆变成“凶手”,再将其送到大理寺面前。

这样做,既是为了报复,也是为了警告庄穆的幕后主家。

“所以皓月散人是一派,庄穆又另有主家?”滕玉意忖度着说。

“目前看来是这样。”蔺承佑道,“不急,庄穆还在大理寺手中,现在皓月散人落网了,接下来可以彻查庄穆这边,他到底怎么弄到这银丝的,自有法子弄明白。”

忽听寺中梵音骤响,蔺承佑道:“事不宜迟,我先送你们去结界。”

结界设在大隐寺的厨司,厨司坐落于寺中的西北角,位置与舍利塔遥相对望,正好也是大隐寺的“生门”,到了厨司后方,滕玉意等人自是看不出端倪,绝圣和弃智这种开了“天眼”的道士,却一眼就能看到厨司上空悬着一圈圆润的水色光廓。

这是缘觉方丈那根禅杖发出的佛光,那光芒皎洁清亮,有如一个淡色的蛋壳,安安静静地罩在厨司上方。

今晚长安再也没有比这“蛋壳”底下更安全的地界了。

即便耐重冲出陀罗尼经幢,也不敢擅闯这“蛋壳”,可惜缘觉方丈的禅杖只有一根,因此只能布下一个结界。

先前蔺承佑本已经把滕玉意主仆送到此处,因为要当众指认静尘师太,又临时把滕玉意和端福带了出来。

现在彭花月一干人等都在厨司里。

即将到门口了,滕玉意却因为忙着思量刚才的事仍握着那团银丝,蔺承佑提醒她:“把东西给我,要不就给端福。”

滕玉意回过神来,转头瞄了瞄,端福又捧起了那个宝贝脚盆,眼下两手都不得空,她只好把那团帕子包着的银丝交给了蔺承佑,蔺承佑顺手就把那包东西纳入自己怀中。

绝圣和弃智在后头望着,不由挠了挠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是师兄和滕娘子这个举动,让他们想起平日在坊市上看到的郎君和娘子。娘子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身边郎君,郎君替娘子拿着。

师兄刚才也是那样,接滕娘子的东西接得顺理成章。

蔺承佑一回首,才发现绝圣和弃智满脸惑色望着自己。

“那样看着我做什么?好了,我得去前院帮缘觉方丈,你们跟明通法师在此守护,记得看好厨司里的人,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让人擅自跑出来。”

绝圣和弃智齐声道:“知道了师兄。”

蔺承佑看了眼端福手里的脚盆,略一思索,从自己衣领里扯下一个荷包递给滕玉意:“你可别再叫端福洗脚了。洗过一回,再洗也臭不到哪去了,况且再臭的洗脚水,也只对刚成形的佛家道家厉鬼有用,刚才也是碰巧了,皓月散人才化作血罗刹就被我们碰到了,用同样的法子对付耐重,充其量损一下它的皮毛。你要是实在担心端福的安危,就把这个给他吧。”

滕玉意好奇道:“这是什么?”

“我师公亲自画的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神章符,比寻常的符箓管用一百倍。”

滕玉意喜出望外,接过来递给端福:“好。”

扭头要谢蔺承佑,蔺承佑却早已掠上了墙头,只一瞬,身影就融入了夜色中。

滕玉意猛然想起,清虚子不会无故给蔺承佑画护身符,这东西想来是给徒孙护身用的,蔺承佑把这符给了端福,那他自己——

绝圣和弃智其实也有些担心,然而想到师兄本领出众,又稍稍放下心来,领着滕玉意主仆进厨司时,口里不忘宽慰二人:“滕娘子、端福大哥,你们别担心,那道符还是师兄小的时候师公给他画的,现在师兄早就用不着这样的东西了。”

厨司里,明通法师带头坐在门口,彭大娘等人也都各自席地而坐,房里针落可闻。

春绒和碧螺正是踧踖不安,看到滕玉意回来松了口气,忙迎到门前:“娘子。”

滕玉意与明通法师见过礼,便带着侍婢们和端福到后头坐下来,看看左右,彭花月和彭锦绣丧魂落魄挨在一处,显然没心情与她打招呼。

李淮固身上裹着一件湖蓝色绣白梅的披风,簪环歪斜,衣裙也是皱皱巴巴,即便如此仍是明眸皓齿,姿色远胜那头的彭家姐妹。

她歪靠着身边婢女的肩膀,眼睛却一直定定望着门外,仿佛听得外头蔺承佑离去的脚步声,终于回过神来,表情微动,勉强冲滕玉意点了点头,然而,只看了这一眼,就淡淡闭上了眼睛,脸色很难看,活像刚生了一场病。

段青樱则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假寐,身披大氅,身旁簇拥着好些丫鬟婆子,主仆像打了霜的茄子似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绝圣和弃智挨着明通坐下,好奇问道:“法师,耐重既已被毗琉璃等四大护法天王所困,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降服了?”

明通法师手持念珠低声诵经,闻言温声说:“这是方丈所能想到的损伤最小的法子,但此前寺里毕竟未与这样的大物打过交道,究竟能不能奏效,且还要再看一阵。”

绝圣和弃智顿生忐忑,抻长脖子看了看外头,自我安慰道:“只要能将其困住,想来问题应该不大了。”

明通法师看了看屋中的夜漏:“今晚是月朔日,本就是耐重阴力最强之日,即便阴力未完全恢复,也比平日要更难对付。子时又是阴力最强之时,成或不成,到子时一看便知。”

滕玉意在后头悄悄竖起了耳朵,听到此处,不由自主摸向小涯剑,如果寺里能成功降服耐重,自己好歹也提供了线索帮助捉拿皓月散人,不知能不能因此蹭到一点功德。

可恨这小老头很懂得趋利避害,自从耐重现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剑里不肯出来,到了今晚,或许是察觉周围不对劲,更是早早就没动静。枉她折腾一晌,袖中连半点声响都无。

夜色越来越深,前殿梵音不见小,屋里众人像是习惯了这种危机中的等待,渐渐有了困意。

滕玉意却丝毫不敢松懈,揉揉眼睛抖擞精神,同时想起身走动走动,忽然瞥见屋中的夜漏,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了子时,她胸中隐约生出一丝不安,这时剑身有了动静,小涯仿佛终于活过来了,麻利地爬出来在她腕子上写道:来了。

滕玉意背上直发凉,谁?

仿佛为了回答她心中这个疑问,腕子上的铃铛突然开始铃铃作响,明通似乎也有所察觉,倏地睁开眼睛,口中高声诵咒,额头上则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小涯飞快地写道:它阴力还未全部恢复,不敢妄开杀戒,你是借命之人,吃你比吃旁人业障小。

滕玉意揣摩了老半天才明白小涯写的什么,忍不住浑身激灵,这话什么意思,前殿的阵法没能拦住那大物么?

小涯似乎觉得这是废话,自顾自写道:别怕,辩机,拖!

滕玉意还未回话,寂静的院中,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嗓音:“阿弥陀佛。念念起恶,常行恶道;回一念善,智慧即生(注)。贫僧欢喜奉行。”

彭大娘和彭二娘怔了怔,段青樱和李淮固却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这声音她们只听过一次就永生难忘,正是那佛口蛇心的大和尚。

“不好,那、那怪物来了。”

绝圣和弃智跳将起来:“法师,这不对劲,大物遁走,师兄他们怎会没动静?”

明通法师已是满头大汗,沉声道:“你们这几日同贫僧抄译梵经,也该清楚耐重都有哪些习性了,此物当初在佛门修行时心智便远胜旁人,他既逃得出阵法,自有法子让护阵人暂时察觉不了。”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明通道:“先拖一拖,等待方丈和众师兄前来救援。”

滕玉意顿生绝望,阵法拦不住那东西,缘觉方丈的禅杖又能支撑几时。

只听大和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庭前:“阿弥陀佛,此地清幽,贫僧且歇一歇,诸位檀越,屋中可有水米,容贫僧进来化个缘。”

说完这话,僧人在阶前停住了,仿佛在等屋里人答话。

没人回答它,屋里除了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便只有“哒哒哒哒”的细微动静,有人因为惊恐到了极点,牙齿正上下打颤。

滕玉意虽不至于吓得浑身哆嗦,但两腿也软得像面条,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只盼着结界能拦住那和尚。

但她显然低估了万鬼之王的能耐,它起先的确不敢进来,然而只徘徊了一会,随着那轮弯月全部隐入阴云中,它仿佛等来了阴力最盛的一刻,终于迈步跨上了台阶。

第一阶……第二阶……第三阶。

它不紧不慢地上着台阶。

滕玉意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不可能,无论如何要搏一搏。

耐重很快到了廊下,再一步就能踏入房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