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负责把守的衙役望见蔺承佑,忙过来打招呼。

“无为师兄,我们到那边坐着等吧。”绝圣道。

“也行。”天气越来越热了,跑了这一晌出了好些汗,滕玉意让端福把水囊取出来,坐下来分给两人喝。

想了想,蔺承佑骑马只会比他们更渴,又让端福另取一袋水囊,托门口的衙役转交给蔺承佑。

也不知过了多久,蔺承佑拎着水囊从寺里出来,先对门口衙役说可以撤离了,随后转头一望,就看到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在寺门口的槐树下。

三人并排而坐,全都托腮望着他。三人身后不远处,还杵着个五大三粗的端福。

这一幕让他心里一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水囊,要是只带绝圣和弃智这两个粗心的家伙出来,分发水囊的那个就是他了。

“好了,办完了。”他走到三人面前,目光下意识落到滕玉意脸上,“我们走吧。”

滕玉意拍拍道袍起了身,绝圣和弃智一跃而起:“师兄,可找到什么线索了?”

滕玉意竖起耳朵听,先前她已经令端福到附近的店肆悄悄打听过了,昨日楚国寺有个十三岁的小娘子堕井而亡,估计是死因有点问题,所以惊动了大理寺。

蔺承佑径自把水囊递给滕玉意,没接绝圣和弃智的话:“你们瞎问什么?天色不早了,别忘了还得带无为师弟去历练,走,上车。”

说着翻身上马,提起缰绳时下意识回首望向楚国寺,比起谋害胡季真时那毫无破绽的作案手法,谋害李莺儿的凶手似乎粗陋许多,而且像是临时起意,因此现场留下了不少线索。

等明日到了大理寺,再同严司直把两案的细节核对一下。

那座闹鬼的荒宅不算远,就在修真坊的东南角,刚拐过街角,滕玉意袖中的小涯剑就发起烫来,绝圣和弃智探出窗口往外看,讶然道:“师兄,好重的阴气。”

蔺承佑没接茬,里头足足有四十多只伥鬼,全是他前晚用阵法引到此处来的,眼下聚在一堆,怨气能不重吗?

滕玉意拔剑出鞘,早已是跃跃欲试,绝圣和弃智跳下车,二话不说就要往宅子里冲,哪知刚一动,蔺承佑就扯住了他们俩的衣领。

“跑什么?忘了这两日你们不能用剑了?”

绝圣一愣:“为何?”

蔺承佑:“师公说这一次尺廓足有五十多只,接下来得随时预备对付尺廓,伥鬼喜食内脏最是脏污,每杀一只就会多损一分剑上的灵力,杀完这一窝,你们的剑起码要七日才能恢复,要是这当口尺廓冒出来了,你们是不是打算在旁边干看着?”

“是哦。”绝圣挠挠头。

弃智埋头就要从怀里掏出符箓:“不怕!师兄,我们用符术对付它们。”

那符箓掏了半天才掏出来,不但染上了污渍,还黏糊糊的粘作了一堆。

绝圣和弃智张大了嘴:“这——这是?”

“黏上蔗浆了?”蔺承佑似笑非笑,“这必然是不能用了。”

绝圣和弃智灰溜溜地一缩脖子:“许是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洒上的,我、我们不是故意的。”

庆幸的是,师兄这回居然没骂他们。

滕玉意在旁候了一晌,腕子上的玄音铃越来越响,料定里头的东西不会少,早已是激动得两眼冒凶光,见状,自告奋勇说:“没关系。耐重和尸邪我对付不了,寻常恶鬼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小涯已经许久没历练了,这回不如就交给我吧,世子,小道长,稍后你们自管在边上歇一歇。”

绝圣和弃智吓一跳:“这怎么能行?滕娘子,你不是道家中人,伥鬼虽然法力不高,却也甚是狡猾,要是你一个人进去,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

蔺承佑却道:“也行吧,跑了一天我也累了,到了里头你先应对,我们呢,就在门外等你,实在应付不了再叫我们。”

说着抬手推开门,率先进了荒宅。

绝圣和弃智面面相觑,端福也露出迟疑的神色,眼看他二人已经进去了,只好也跟上。

滕玉意边走边兴致昂扬地说:“端福你不会道术,在外头等我就行。”

端福一声不吭,显然对这安排很不放心。

这宅子已经废置许久了,院中荆榛满目,中堂里到处结着蛛丝网,暮色不声不响笼罩下来,每一个角落都显得分外荒凉。

越往里走,空气越寒凉,即将到花厅了,相距数丈就听到里头砰砰作响,像是有东西试图撞开门窗跑出来,玄音铃也随之撞击得愈加凶猛。

蔺承佑随手捡起廊庑下的一盏风灯,点燃了递给滕玉意:“这灯熄不了,可以拿来在屋子里照明,你怕不怕?”

滕玉意接过风灯:“不怕。”

蔺承佑笑笑,眼睛望着滕玉意,右手却帮她一把推开侧边的房门,伴随着刺耳的厉啸,无数鬼影急冲出来,然而才探出脖颈,就被蔺承佑弹出的符箓打了回去:“滚回去待着。”

滕玉意趁乱闯进去,口中扔下一句话:“端福,在外头等我。“

端福急步跑到门前,恰好被关闭的房门碰到了鼻子,他无声握了握拳,回头看蔺承佑已经闲闲坐到了廊下,娘子再三叮嘱他别跟进去,纵然忧心如焚,也只好一动不动杵在门口。

绝圣和弃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师兄,真让滕娘子一个人进去?万一有什么差错怎么办。”

蔺承佑背靠门扇而坐,拧开水囊喝了口水,随后将胳膊搁在膝盖上,转头看看二人:“师兄在此,你们怕什么。”

弃智急得还要说话,冷不丁听到窗户响,有只伥鬼竟将脑袋从破掉的窗缝里硬挤出来,蔺承佑闻声没回头,却懒洋洋往后掷出一道符。

绝圣和弃智定睛一看,师兄使的是定影符,只能把鬼影定住,却不能损及伥鬼分毫。

两人心里一慌,但紧接着,就听滕玉意兴冲冲在屋里说:“看剑。”

只听一声惨叫,那只伥鬼似是因为动弹不得,被小涯剑刺得魂飞魄散。

绝圣和弃智傻眼了,蔺承佑皱了皱眉:“别杵着了,坐下来等着。”

弃智隐约明白过来了,难不成师兄在锻炼滕娘子捉鬼的本事?是了,师兄是很喜欢滕娘子的,要是滕娘子能熟练运用小涯剑,往后就能常出来跟他们一起除祟了。

想明白之后,他摸摸后脑勺,把绝圣拉到一边,红着脸悄声说:“放心吧,师兄不会让滕娘子受伤的。”

屋里,滕玉意正忙着追逐一只伥鬼。伥鬼作恶多端,每杀一只,她就能多攒一份功德。

话说起来,这些伥鬼的模样一个比一个骇人,嘴角全都裂到耳边,一张嘴就能把人吓得半死。

换作是两月前,别说上前追杀,她连多看一眼就会腿软,现在早不一样了,邪物也是讲等级的,见识过尸邪和耐重那样的大物,这些小东西就有些不够看了。

伥鬼似乎极畏惧她手中的剑光,不是忙着在屋中飞奔,就是蜷缩到角落里,好在屋子不算大,只需施展轻功就能追上。

唯一的困扰就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好不容易追上这个,又跑了另一个。

绝圣和弃智趴在窗口往里看,不时摇头叹气:“惨,太惨了。”

伥鬼最大的本事就是行动速度极快,且个个都有血盆大口,阔嘴一张,似能吞下世间万物。

师兄在屋子四角埋下了金刚阵,这阵法滕娘子不懂,他们却是看得明白的。被这阵法困了这些时辰,伥鬼早已灵力大减,非但行动速度受制,还没办法把口完全张开,加上滕娘子手中那把小涯剑剑气如虹,一时间只有被打得鬼哭狼嚎的份。

他们跟随师公和师兄捉妖这么久,头一回看到混得这么惨的伥鬼。

“惨!”眼看滕玉意将剑又刺入一只伥鬼的胸膛,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谁叫你们做鬼也不老实,该!”

可惜滕娘子身手不算好,伥鬼又善躲藏,这样一只一只杀下来,也不知要杀到何时去。

扭头一望,师兄似是极有耐心,头靠着背板,居然闭上了眼睛,看上去似在假寐,但只要有伥鬼逃出来,即刻就会往后扔出一张定影符。

两人趴在窗口看了一晌,发现一切动静都瞒不过师兄,便也坐下来耐心等待。

这当口端福一直在侧耳聆听屋内的声响,听得小主人始终活跃如初,表情才稍稍松懈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绝圣和弃智脑袋挨着脑袋打起了盹。

再过片刻,廊下渐渐起了夜风。

忽听吱呀一声,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绝圣和弃智被这动静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滕玉意持剑朝他们走来,脚步轻快又稳健,耳旁的乌发湿漉漉的,看样子方才出了不少汗。

蔺承佑也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看着滕玉意走近。

滕玉意眼睛亮晶晶的,精神头好得出奇,到了近前,赧然笑道:“叫你们久等了。幸不辱命,总算都清完了。”

“一只都不剩?”

“一只都不剩了。”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不错,本事见长。下回绝圣和弃智有事不在的时候,可以找你搭把手了。”

绝圣张了张嘴,这不行吧,滕娘子这一清都清到大晚上了,还得全程有人在外头帮着把鬼拦住,要是每回捉妖都这么慢,还——

忽然瞥见师兄扫过来的眼风,只好又改口笑道:“是的,滕娘子好厉害。”

弃智也憨笑:“滕娘子实在是太厉害了。”

蔺承佑心里啧了一声,这演得,还不如不吭声。

说话间,只听“咕噜噜”一阵响,绝圣和弃智脸一红,同时捂住自己的肚皮。

“饿了吧?”蔺承佑道,“带你们吃东西去。”

“等等。”滕玉意低声对端福说了句什么,不一会端福从外头抱了一堆东西进来,近前一看,竟是八份锦盒。

滕玉意笑眯眯打开最上头一份:“既然大伙都饿了,不如先拿这个垫垫肚子吧。”

绝圣和弃智探头望去,眼睛登时一亮:“哇,好漂亮的点心,滕娘子,这是你们府里新做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滕玉意骄傲道:“当然没见过,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鲜花糕,早上本来就想给你们,结果一整天都没能寻到机会,这糕点热的时候好吃,凉了也另有风味,这地方太荒凉了,最近的店肆估计也要半个时辰的路程,怕你们太饿,吃些点心再上路。”

绝圣和弃智眉开眼笑接过锦盒:“多谢滕娘子。”

滕玉意顺势坐到蔺承佑身边,把其中一盒捧到他面前:“世子,你尝尝我的手艺。”

蔺承佑低眉望着满屉子的玫瑰花糕,那点心捏成了玫瑰花的形状,一朵一朵挨在一块,这样精细的小点心,一看就知道极费工夫,想想这是她亲手捏的,眼里不自觉溢出了笑意。

只可惜连绝圣和弃智都有份,何时她做一份只给他一个人的点心就好了,又听滕玉意道:“这四盒是专门给世子做的,世子不那么爱吃甜的,所以这里头馅料清淡许多。”

蔺承佑微微一怔,笑意从心里蔓延到了嘴角:“谢了,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你和端福也饿了,这盒你们吃吧。”

滕玉意兴致勃勃说:“世子你先尝。”

蔺承佑接过弃智递来的帕子净了净手,随手拿起一块吃了,果然不算甜,味道清新软糯,有种说不出的风味。

“你夸口说这是江南最好吃的点心?”

滕玉意:“世子以为呢?”

蔺承佑笑道:“行吧,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吃。”这次绝没有丝毫违心夸赞的意思,一口气吃了好几块。

滕玉意在旁看着,笑靥愈发深,蔺承佑好像还挺挑嘴的,他要是觉得不好吃,绝不会吃这么多。

她含笑捧起一盒,先用帕子裹了好几块递给端福,自己也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几人盘腿坐在廊下,心里一高兴,便肆意说笑起来。

庭院荒凉,夜风阵阵,头顶灯光昏暗,隔壁满是鬼怪残骸,这情景实在诡异,而且玫瑰糕也早已凉了,可是这一顿吃下来,每个人都觉得心头热乎乎的。

回到滕府已是半夜,滕玉意跟绝圣弃智告别下车,蔺承佑在马上望着她说:“之前跟你说的记住了?”

滕玉意颔首:“知道了。”

蔺承佑安插在书院的内应姓简,日后有事可以托这位简女官传话。

蔺承佑看了看候在滕府门口的一众下人,一抖缰绳:“行了,那就告辞了。”

说着催马离去。

绝圣和弃智从车里探出脑袋:“滕娘子,明日开学之礼我们不便去打搅你,下回等你有空,我们再找你除祟。”

滕玉意目送车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这才高高兴兴回了府。

端福不声不响跟上去,心里默默地想,这一整日,娘子好像比过去一整年笑的次数都要多。

第99章 第 99 章

四月二十五, 香象书院正式开学。

天刚蒙蒙亮,书院门前的大街就停满了各府的犊车。为着这一天,各府已经提前筹备好些日子了, 拂晓一开门,下人们就络绎不绝往内搬送箱箧,似是知道书院规矩大, 个个谨言慎行, 门外毂击肩摩, 门内却连交谈声都不可闻。

滕玉意与杜庭兰是最早来书院报道的, 一入内便有女官带她们前往寝舍。

正如皇后所说,那回在乐道山庄拟的几个好名字全都用在了书院各处。

教经史的书阁名叫探骊院, 这是当初武绮献的。教音律的书楼名叫东游楼,这是郑霜银献的。

娘子们的寝舍名叫自牧阁,为户部尚书柳谷应之女柳四娘所献。

寝舍分下来是两人一个套阁, 因学生中大多是世家女子, 特准许每人带一名婢子,但不能在房中置膳,更不能在房中饮酒作乐, 所有学生一律要在思善阁用膳。

晨间有早课,晚间不得擅自出入书院, 至亥时中必须就寝,就连三餐的餐飨也都各有定制。

滕玉意和杜庭兰分在同一套寝舍。

杜庭兰住在东厢,滕玉意住在西厢, 中间是个小小的起居室,杜庭兰身边留了大丫鬟红奴, 滕玉意在春绒和碧螺之间犹豫了许久, 想起两婢中碧螺梳头更快, 而梳头快就意味着她早上能多睡一会儿,于是忍痛选择了碧螺。

春绒为此哭红了鼻头,想着将有一个月见不到娘子了,直到临走的时候还在抹眼泪。

姐妹俩住在东边寝舍的中间,右边是彭花月姐妹,左边是郑霜银和侍中邓致尧的孙女邓唯礼。

再过去,便是李淮固和柳四娘的寝舍。

武缃武绮不与她们住在同一排,而是则住在对排的寝舍里。

李淮固出来时,滕玉意留神打量她,李淮固是大病初愈,脸色难免比头些日子差些,好在体态袅娜,这一病非但不减容色,反倒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

不一会,皇后驾临。

学生们噤若寒蝉,捧着绢候在前庭。

时辰一到,两位院长、四位女官、应邀前来观礼的几位大儒,连同礼部尚书,同升鼓箧之礼。

典礼参照国子监升学的流程,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皇后为鼓舞她亲自挑选的这第一批学生,说了好些勖勉之词。

皇后训话时不经意望了望底下的杜庭兰,这孩子的那份文静又与旁人不同,不是装出来的,是当真宛如一尊柔美庄严的菩萨像,那小大人的模样,真是越看越招人爱。

皇后训完话,滕玉意才敢将视线平视前方,不出所料,她在皇后身边见到了蔺承佑所说的那位简女官简明秀。

简明秀是洛阳大儒简文清之女,也是四位女官中最年轻的一位,约莫二十岁出头,据说跟父亲一样文藻宏丽,为着继承父亲的书院,立志终身不嫁。

举行典礼时,简女官始终不曾看过底下。她是司读女官,所谓司读,指的是掌管学生们的课业。

待学生们依次缴完束脩,礼就算成了,皇后起驾回宫,刘副院长带领学生们伏拜相送。

滕玉意本以为今日不过是升礼入学,礼毕就会让她们回寝舍整理箱笼,哪知女官们紧接着就带领她们到探骊院上课,第一堂正是大经之首《礼记》的首卷,而讲课人正是由副院长刘夫人。

刘夫人素来不苟言笑,教书时更是不怒自威,学生们端坐在席上,个个大气不敢出。

滕玉意怕自己不小心打呵欠,只得咬紧牙关。

昨晚她为了收伥鬼大半夜才回府,早上天不亮又起了,捱到现在早已困了,若是教些新鲜的她或许不至于打瞌睡,但这些经史她十岁前就背熟了,实在叫人犯困。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暗自打量左右,彭花月眼睛瞪得大大的,彭锦绣的脑袋却早已一磕一磕的了,负责司律的白女官巡视到此处时,用戒尺轻轻敲了敲彭锦绣的几面。

彭锦绣猛一激灵睁开眼睛,依据书院守则,被司律女官发现上课偷懒,下课后需得将当堂的功课手抄二十遍,这下她哪敢再瞌睡,只能望着桌面欲哭无泪。那头彭花月似是嫌妹妹不争气,忍不住对妹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未几,刘院长开始发问,这问题很深,也很活,起初无人应答。

不懂的,自是不敢随便接话。

懂的人,例如杜庭兰稳重内敛不喜出风头,是不愿答;

郑霜银性情孤傲,觉得问题太简单,是不屑答;

滕玉意入书院是来找凶手的,可不是为了表现优异嫁给宗室子弟的,是懒得答。

刘院长等了一晌没等到人接话,干脆往下一指:“武缃,你来答。”

武缃一字不错地答上来了,末了还温和地引申了一番。

刘院长边听边颔首,滕玉意讶然打量武缃,这问题答上来不难,但武大娘的这份见地属实让人另眼相看。

这不只需要熟读经史,还需有一份极高的领会能力。

不过再一想,武中丞的才名历来不输郑仆射,武家大郎武元洛也有神童之名,武家满门都是绩学之士,武大娘有此学识也就不出奇了。

她细细打量武大娘,相貌比妹妹武绮更柔美,只是性情不如妹妹武绮活泼,滕玉意与武二娘算是很熟了,可也只与武大娘才说过几句话,只当武大娘天生害羞,没想到人家只是善于藏拙而已。

回想起来,武大娘也是在退亲之后才开始频繁露面交际,依滕玉意看,段青樱处处都不如武缃,郑大公子应该是眼睛漏了风,才会在定亲前跟段青樱有了首尾。

转念一想,自己不是也被段宁远摆了一道么,滕玉意在心里冷笑,世间男子无不喜欢见异思迁,婚约在身也拦不住他们头脑发热。

忽又想起阿爷和阿娘,当初爷娘那样恩爱,阿娘去世时身边却只有她一人,阿爷他——

想着想着,她心里就仿佛结了冰渣子,只余一片冰凉。

刘院长果然对武缃大加赞许,令简女官将武缃的答话记下来送到宫里给皇后过目,又说:“往后出题时,凡是答得好的,都会在记在各人的操行簿上用做日后评优之用,答案尤为出彩的,会即刻送呈皇后。”

言下之意是学生们的言行都会及时反馈给宫里,往后需得勤勉自省。

众人惴惴应了。

上完这堂课就到晌午了。

学生们送走刘院长,自觉精疲力尽,便相携到思善阁去用午膳。

好在午膳时并无女官在旁监督,一下子就没那么拘束了。

膳毕回到自牧阁,柳四娘率先带着婢女给同窗们送见面礼,紧接着郑霜银和邓唯礼也带着食盒出了屋。

滕玉意和杜庭兰也各自准备了礼物。几个人一带头,自牧阁总算活跃起来了,小娘子们在游廊相遇,热热闹闹互赠礼物。

邓唯礼似是对滕玉意很好奇,送礼时含笑看了滕玉意好几眼。

滕玉意也忍不住端详邓唯礼。

邓唯礼的祖父是侍中邓致尧,外祖是卫国公,端的是华贵满门,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贵女。

头些年邓夫人病逝,外祖母疼惜外孙女,常将外孙女接到洛阳居住,邓唯礼一年中有大半时日不在长安,但因邓唯礼性情诙谐可爱,无论走到何处,身边总有一大堆女孩相随。

滕玉意前世在大明宫觐见时见过一次邓唯礼,当时因为面见皇后不敢四下里打量,最后脑中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只记得邓唯礼姿貌明艳。

此番一打量,才发现邓唯礼跟自己有些挂相。

柳四娘也立刻发现了这一点,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邓唯礼,讶笑道:“滕娘子和邓娘子好像有点像,杜娘子你觉得呢?”

是有点像,杜庭兰在心里想,都是水汪汪的眸子,花朵一样的脸盘,但细看却不像了,邓娘子眼睛细长些,妹妹却是一双杏圆漆黑的眼睛。与其说相貌像,倒不如说气度有些像,都是未语先笑,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娇贵模样。

邓唯礼憨笑着点头:“我说为何觉得滕娘子那么亲切,原来是我俩有点挂相的缘故,你不记得我了吧?我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我们斗棋,那么多小孩就你赢过我。可惜头两月我在洛阳外祖家,都不知道你来长安了。”

滕玉意一愣,她幼时与邓唯礼见过面?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笑问:“我在哪赢的你?”

“在我们府里。我祖父做寿,你们府里的管事带你上门送礼,你同我们玩了一下午呢,你那时候才五六岁吧,我跟你同年。”

杜庭兰在旁微笑听着,两人模样不相像,但说话时这副聪明外露的神态倒是有点像。

邓唯礼说话间挽住滕玉意的胳膊,又令婢女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送给二人。

彭氏姐妹出手最阔绰,居然给每位同窗准备了一套笔墨纸砚,纸是剡溪纸,砚是龙须砚,墨和笔也都是珍稀上品,同窗们纷纷闻讯而来,彭氏姐妹屋子里一下子集结了十来个小娘子。

这厢说完话,大伙又相携去柳四娘和李淮固的屋子里,李淮固待人接物极周到,这次同窗相见,论理会准备些别出心裁的礼物,可她不知是不是刚病愈的缘故,只拿了些自家府里做的点心。

滕玉意立时对李淮固刮目相看,一个人不怕出错,就怕出错后意识不到症结所在,李淮固被咒术一害,竟马上知道自己此前行事太招眼,为了避锋芒,看样子决定遵养时晦了。

接下来同窗们去各屋送礼时,李淮固果然只笑吟吟相随,邓唯礼与郑霜银大肆讨论音律时,她也不再像往日那样不露痕迹地插言。

送完礼,女官们便带着使女们过来说该午歇了,女孩们这才依依不舍各自回屋。

碧螺和红奴相约到厨司去取水,滕玉意自行在西屋鼓捣一阵,随后抱着小布偶跑到东屋,说要跟阿姐在一张床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