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房子》 序

  序

  《沉重的房子》中的社会大背景,那三个地方我都在其中待过。一个是县城及县城四周的村庄,一个是中等城市,一个是大都市。一般说来,中国的青年农民走向外部世界,他就是这么个走法。
记得,路遥当年写《平凡的世界》时,动笔之前,曾经约了我,在黄陵店头煤矿参观了一天,然后又在县城的宾馆,关起门来谈了三天。我主要是听众,路遥要找个朋友,听他把小说复述一遍,圆润一遍。记得,那时他把这三部曲,分别叫成《黄土》、《黑金》、《大世界》,则把总的书名,叫成《走向大世界》。他后来在出版时,是怎么把小说改成《平凡的世界》这样一个又有内涵又大气的名字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所以在这里想起这事,是因为《沉重的房子》中主人公的行动轨迹,亦是乡村、中等城市、大城市这样行走的。
《沉重的房子》中那个县城环境,我在其间待过近十年。中间是县城,生产队绕了县城一圈。我第一次看如何绑人和打人,就是在生产队的会议室见的。
先喊一声某某某站起来,然后,人们用事先准备好的大绳子(这绳子先前是犁地时拽牛的曳绳),将绳子等停了,中间部分往这人的肩膀上一搭,然后两边顺着两个胳膊拧几道。下来,将两只手反剪着,拴在身后。这叫小绑。(还有一种绑叫五花大绑。)绑完以后,将绳头儿向房梁上扔去。绳头从梁的那边垂下来了,这时两个小伙子,拽住绳头发一声喊,一使力,只听哧溜一声,这被批斗者就被吊到房梁上去了。
这大约是四清,或社教,或文革初期的事情。我那时候正上小学。人性之恶叫我惊骇,人类社会底层存在的那种庞大的破坏力亦叫我惊骇。这些人平日我都是见过的呀!他们慈眉善目,不是这样子的呀!
本书作者高鸿,就是从这样的背景下走出的。县城里有个戴近视眼镜的文化人,可怜兮兮的,整天在墙上写诸如“农业学大寨”之类的标语。待到后来在西安,认识高鸿后,我问他那人是谁,记得好像也姓“高”。高鸿说,那是他叔伯哥。
中等城市的背景,大都市的背景,原谅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所有的中国境内的这些城池的环境几乎都是一样的。包括那座县城,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时代。
《沉重的房子》出版了。让我献上我的祝贺。
这部小说,先是在网上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引起轰动,有着很高的点击率。这次,又以纸质出版物的形式出版,相信会被社会和读者广泛接受的。
我看了书(我眼睛有些花,所以只能算浏览),也看了网民的一部分评论。我向这些网民致敬。世界虽然浮躁,虽然充满了假声假唱,但是还留着一些清醒的角落的,还有一大部分真诚的人们的。这部用血和泪写出的东西感动了他们。我曾经说过:我在无数人的心中摸索,摸索到的是一颗颗冰冷的心。现在看到这些网民的评论,我很感动。这世界上还有真诚存在,还有朴素的人类感情存在的。
中国的小说艺术正处在低谷,这责任不在读者大众,而在写作者自身。五四时期“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在新时期文学刚开始时,曾经得到过延续,后来这声音就越来越弱了。
最后,让我再向《沉重的房子》的出版表示祝贺。我欣赏地看到文学军中又有了个生面孔。我寄希望于后之来者。我们这一代人行将老去,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饕食者。
高建群 2006年12月18日西安


《沉重的房子》第一部分

  尴尬事件(1)

  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些。
还没到清明,漫山遍野的杜梨花就开了,白皑皑的像雪。空气中鼓动着一丝粘湿的味道,花猫的叫声凄厉哀婉,响彻夜空。
茂生的父亲崇德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浑身燥热,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透过小窗洒了进来,溶溶泄泄地装了一屋。一条大席上躺着八个人——两个大人和六个孩子,整整齐齐排了一炕。
窑里静极了,只有女人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他抬手点亮灯,起身方便了,然后喊孩子们起夜。疯耍了一天,你不喊他们就会尿床。
孩子们睡眼惺忪地起来后,很快就又进入了梦乡,轻轻的鼾声再次响起。他知道,天亮之前,他们是不会再醒来了。崇德于是悄悄地钻进了妻子的被窝,女人迷迷糊糊地推了他一把,浑身没一点力气。崇德轻轻地笑了。暗夜里,笑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月光下,只听见两个人压抑而短促的呼吸声……
太阳开始钻出山坳的时候,茂生醒来了。朦朦胧胧地感觉有一只手在额头上抚摸。
“不烧了。”母亲自言自语了一声,那只手又轻轻地在他的脊背上摸着,然后替他掖了掖被子,离开了。
母亲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温暖,痒酥酥的。茂生闭上了眼,真希望她能多抚摸自己一会。
记得小时候每次起床,母亲都会在他的屁股上拍几下,然后在背上替他挠痒。现在长大了,都上五年级了,母亲就只在他的额头上摸一下,然后喊他起来。有时喊了几次,便会生气地一把扯了被子,他便在一瞬间赤裸裸地晾在那里。茂生慌忙用手捂了羞处,看时,炕上除了自己,早就不见人了。
母亲说,醒了就起来吧,别在那里装睡了。茂生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坐起时,觉得头还有些胀。
“怎么搞的?成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经管自己,夜黑里烧成那样,尽说胡话,把你姐都吓哭了。”母亲说。
“糟了,今天要迟到了,老师会罚站的。”茂生说。
“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母亲在锅灶上忙活着,把苦菜过了开水,跟面团揉在一起,蒸进锅里,锅盖上顿时冒出腾腾的热气,轻轻地在土窑里盘旋,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味道。茂生听了后复又躺下了,席篾子在他的身上烙下许多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烙上的纹身。茂生家没褥子,精屁股溜光席,多年来一直这样,都习惯了。席子的一些地方被热炕烤得焦黑,席面被肌肉磨得锃亮,光可鉴人。有时席扦会扎进他的屁股,母亲便拿了针,仔细地把它挑出来,然后用手按一会,拍拍说没事了。母亲说你赶快起,到凤娥家借把锄,你哥晌午要用哩。茂生出了门,发现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把半个天空映得透亮。
凤娥跟茂生是一个班的,平日里两家也多有来往。凤娥的母亲白豆花生了十二个丫头,分别是秋娥、麦娥、春娥、喜娥、秀娥、凤娥、娇娥、锦娥、雪娥、燕娥、彩娥和芳娥,号称金陵十二钗,就是没有男丁,气得凤娥父亲关福来经常跟她在老槐树下打架。
关福来结婚十八年了,眼看着老婆的肚子一次次地鼓起,又一次次瘪了下去,就是捣鼓不出个男丁!白豆花喜欢跑到大槐树下,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挺着个大肚子“哇哇”干呕,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看着人嗤嗤地笑。开始的时候还有人问长问短,后来大家都习惯了,就没人理会了。豆花心里空泛泛的没个着落,见三女儿过来就问:“春娥,你说妈这次能不能给你生个弟弟?”春娥想让母亲回去,豆花瞪了她一眼:“咋啦?又不是怀的野种!”春娥红了脸,嘟囔着:“也不怕人笑话!”就走了。
福来是个好强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输人,就是这事,让他在人前说不起嘴。豆花说了,他们家掌柜的是发过誓的,不生个带把的小子誓不罢休!多年来,他们一直为之奋斗,辛勤耕耘,一口气生了十四个丫头,活下十二个。福来是不相信命里没儿的预言的——熊!狗日的还是没到时候。
为此,他不耻下问。
关宝栓养了五个儿,红旗、红星、红兵、红卫、红军,没一个丫头片子。豆花曾商量用凤娥换他家红卫,宝栓不同意。福来说兄弟呀,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羞丑了,你说这狗日的,我咋就会生丫头片子呢?
宝栓接过福来递上的纸烟,看福来给他点火的样子毕恭毕敬,就忍住了笑,扬起头慢慢地吐了个烟圈,笑而不语。
福来呀福来,想当初你把豆花娶回来,是何等威风!村里这一茬,就你能哩!你的光景是咋弄起来的?还不是凭老婆偷?整天耀武扬威的不知深浅,老婆生了十二个丫头,你活该!再生下去还是丫头,不信就走着瞧!
福来见宝栓不说话,只是瞅着他眯眯地笑,说狗日的你倒是说话呀!宝栓说让我给你去亲自操练?福来说狗日的我说正经事哩!你说这事难道还真有套路?宝栓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云雾里看着福来暧昧地笑,笑得福来心里发毛。福来火了,说狗日的你啥意思?看我的洋相是不?!宝栓说这事光凭下苦是不行的,得讲究火候,火候把握好了自然就是儿子。说完又眯眯地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福来琢磨不透。回家后福来跟老婆反复研究,还是不得要领,只好又去讨教。
宝栓问了详细,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又不是给狗游儿子!然后面授机宜,要他按自己说的去做。

  尴尬事件(2)

  第二天一大早,豆花来了。豆花说宝栓你个绝死鬼出的什么破招!我家福来的腰扭了,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宝栓听后笑得气都´不上来了:“福来呀福来,想你如此聪明之人,咋就这么蠢呢?——生儿育女的事情哪有什么谱?灯一黑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想着解决问题——狗日的我逗你玩,你咋就当真了?”白豆花不听则已,听了气得就跳了起来:“好你个关宝栓!福来把你当兄弟信任哩,你却这样日弄他!害得我两口子躲在地窖里一晚上没睡觉,直折腾到天亮,福来把腰都扭了!你绝死鬼安的什么心?”
说着便拉了宝栓直奔老槐树下,让村人评理。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气都接不上了。放学的孩子也围了上来,想看个究竟,被大人踢了一脚,悻悻地离开了。
豆花一开始只是气,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受的委屈,遭人耻笑,被人骂作老猪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嚎起来。直哭到人都走光了,才在秋娥、春娥的搀扶下回去了。
白豆花做女子时人长得漂亮,十里八村都知道。那一年黄泥村扭秧歌,她就看上了打飞锣的福来。福来白白净净,还有一副好嗓子。福来早听说过她的厉害,敢跟男人打架,把嫂嫂都逼得跳了井,在北塬上是出了名的,没想过要娶她的。白豆花可不好惹,遇集的时候在大路上堵,上工的时候在地里截,后来在一个下雨的日子硬是把自己献给了福来。
豆花是挺着大肚子结婚的,拜堂的时候都弯不了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惹得人哈哈大笑。她身材虽有些变形,却依然好看,显得很富态。白豆花爱说爱笑,口无遮拦,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婚后头几年一鼓作气,连着生了仨丫头。也许自己没有男孩,看见谁家的男孩都喜欢。她很疼茂生,有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留着,甚至不给自己的闺女吃。有时去沟渠,看见茂生妈打茂生,她便上去跟他妈吵:“你打我娃咋咧?这么嘹,这么乖的娃你都打,我看你是烧得不行!”茂生妈被弄得哭笑不得,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管我娃,干你屁事?豆花也不恼,扑上去抱了孩子就走,搁在她家一天不让回去。
由于母亲的偏心,一群女孩有时便会拦在门口,不让茂生进屋。豆花看见了,打大的骂小的,说她们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茂生从小身体就好,长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福来也喜欢他,茂生去了便给他吃糖果,条件是要让他摸雀雀。豆花喜欢搂住他的头亲,边亲边唱:“我娃亲,我娃乖,我娃长大有钱来;我娃俊,我娃绵(柔软可爱的意思),我娃长大不缺钱!”有一次太用力,把他的脸都弄疼了,茂生放声大哭,从此就不让她亲了。
大门开着,院里静悄悄的。茂生喊了一声“婶”没有回应,于是便去推门。屋门虚掩着,一阵紧张的喘息声从炕上传来——福来精溜溜地骑在豆花身上,豆花也赤条条一丝不挂……看见茂生,男人慌忙从女人身上翻了下来,溜进旁边被窝。女人脸上泛着红晕,不好意思地背转了身子。茂生痴愣了一下,夺门而逃。跑到大门口的时候听见豆花在屋里喊:“茂生,我娃有啥事哩?”茂生把借锄的事情都忘了,出了大门便一路狂奔,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有了这次现身的经历,茂生开始对男女间的事情有所了解。只是自己从小到大,还没见过父母在一起亲热。母亲一辈子生了九个孩子,活下他兄妹六人。大哥茂民,大姐茂华,二姐茂霞,弟弟茂强,妹妹茂娥。平日里一张大炕上睡着,母亲在最里面,父亲睡最外面。凤娥家也一样,只是他们家的孩子更多,整整齐齐地铺满了两间房盘成的大炕——凤娥父亲睡窗边,母亲靠里墙。黑夜里夫妻之事像偷人一样,福来不敢有大的动作,豆花紧紧地咬住嘴唇,憋得都快背过气了。
豆花说:“啥时候你这些小先人都出窝了,让我好好地放开一回!”福来说:“等她们都出窝了,你就老了,给你个年轻人也没那心情。”豆花说:“我老了你还年轻吗?那时你就该再找个碎女娃陪你玩了!”说归说,夫妻该办的事情还得办,只是不敢太声张,总觉得意犹未尽。一大早趁着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想好好地放松一次,却让茂生撞个正着!
回到家里茂生想让自己尽快忘了这事,却怎么也忘不了。母亲见他脸红红的,以为又发烧了,摸了一下,额头并不烫。夜里躺在炕上也睡不着,脑子里尽是早晨看见的事情,下面便痒酥酥胀胀的难受。早晨醒来的时候觉得裤衩里凉冰冰的,用手一摸,滑腻腻一片。茂生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这可怎么办?母亲喊他起来,他支支吾吾,面红耳赤,悄悄把裤衩压在炕席底下,登上裤子一溜烟跑了。

  不屈的女人(1)

  茂生家住在村边的沟渠里。沟渠的土崖边有一孔破窑,是当年烧瓦盆人打的。窑洞没有窗子,里面有两米多高,深十余米。白天进去也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窑的上面是生产队的涝子(黄土高原上的村子在比较低洼的地方蓄雨水,用来浇灌和饮牲口),因此窑掌一年四季往下渗水,脚底下形成一条潺潺的溪流。
窑洞因年代久远,顶上的建木漆黑发亮,看来已经住过不止一代人了。窑的后半段经常掉土渣,母亲因此不让孩子们到后面去。平日里捉迷藏,那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地,姐姐因此经常输给茂生。沟渠的对面是大队的砖瓦窑,烧砖的时候那里很热闹,成了全村人聚集的地方。很多人到家里喝水,进来后就不知道该怎样走。母亲将水烧开后放在院里,父亲把自己的旱烟拿出来,撕了用过的作业本让大家品用。
茂生家闲人很多,一来就坐着不走,煤油灯熬干了才离去。母亲素云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一头长发又黑又顺,打了个髻盘在头上,这在北方人是不多见的;黑发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一眼活泛的山泉,诉说着无尽的哀怨;白里透红的皮肤细腻光滑,像熟透的樱桃,弹指可破;轻柔的腰身全然不像是生了几个娃的女人,与北方妇女敦实的身材形成鲜明对比。
素云是跟母亲逃荒到陕北的。童年的时候她曾上过私塾,因此略识文字,显得与众不同;一身紧俏的衣服把身段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凹凸有致;一双解放脚走起路来像在水上漂过,轻轻的没有声音,不像北方女人那厚重的踏山步子,把地都震得抖动,村里的女人都很羡嫉。逃荒的素云带来了一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这些衣服只有茂生的奶奶才穿过,是花了高价从南方商人那里买来的。婚后有了孩子,捉襟见肘的生活使她不得不忍痛割爱,将那些穿在她身上十分好看的衣服改成了小孩的袄袄,让村里女人唏嘘不已。豆花于是拿了几身小孩的衣服换回那些还没来得及改做的绸缎衣服,穿在身上来回显摆,回到娘家人们都不认识她了。
素云刚来的时候不光是本村的年轻人好奇,就连十里八村的小伙也跑来看稀奇。宝栓、福来更是天天往下窑跑,一来就坐着不走,什么时候灯油熬干了,才悻悻离开。丈夫周崇德于是加紧了对妻子的防范,每天瞪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四处巡视,及时嗅察可能发生的不良情况。素云白天在村里跟哪个男人开了玩笑,晚上回来两口子就会吵架。晚上家里坐了一群无聊的男人不走,周崇德也会很生气,故意在地上把东西弄得很响,或摔碟子砸碗。奈何这帮人根本不理他那一套,依然我行我素,油灯不黑是不会走的。
大队长关宝栓对茂生的母亲素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按说他手里不乏年轻漂亮的女人,也许轻易得手的东西不值得珍惜。后来,宝栓对她们都有些厌倦了,不屑一顾了。素云的清高是他所不能忍受的,黄泥村的女人还没有谁敢在他跟前逞能。对于素云,宝栓满怀信心,志在必得。
素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因此宝栓必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才能产生作用。知道素云喜欢吃大米,他费了很多周折从西川弄回了一袋,素云很感激队长的关怀,却完全没有表露出那方面的意思,这让宝栓有些窝火。派工的时候宝栓有意给素云安排了最轻巧的活路,然后伺机行事,素云微笑着给了他一巴掌。宝栓说你就这样感谢我?素云笑而不答。
这种情况宝栓见得多了,他一笑了之,没跟她计较。女人嘛,总是要在男人面前表现自己清高的一面,其实骨子里都是很贱的,跟婊子没什么区别。宝栓多年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
宝栓至今不承认他的逻¼是错误的。女人并非都像他想象的那么贱,素云就是这样的女人。当初她决定嫁给茂生父亲,全是因为他那特殊的家庭成分,在贫下中农当家做主的年代,别人可能唯恐躲之不及的地主成分,在她看来却是一种高贵血统的象征。她从小就敬仰那些书香门第,他们温文尔雅,风流倜傥,谈笑风生的样子在她童年的记忆碧痕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因此,她的身上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有一种乡下女人所没有的东西。黄泥村的男人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在她身上占到半点便宜,即使在那些特殊的日子,丈夫被押上高高的戏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宝栓默许了种种诱人的好处,她也不为所动。
然而宝栓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时间和机会的问题。关键是要创造适当的机会。
其实上天赐给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但不同的人却活出了不同的光彩。有人一辈子轰轰烈烈,无限风光;有人一辈子默默无闻,凄楚可怜。关键看你能不能把握上天赐予你的一次次机遇。机遇瞬息万变,错过了便终身遗憾,徒唤奈何了!
宝栓认为自己就是那种善于创造机会并把握机会的优秀人物。他给自己创造了一系列的机遇,把人生的欲望实现得恰到好处。
宝栓要给自己创造机会了。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正是实现理想的好时光。黄泥村的社员们在关队长的带领下到沟里锄玉米。绿汪汪的青纱帐一眼望不到边,几十个人钻进去谁也看不见谁。宝栓安排素云与自己在一个较为偏僻的沟渠里干活。
秋老虎把玉米地变成了大蒸笼,人在里面不干活也会出汗。宝栓脱去了身上的汗衫,露出强健结实的胸部肌肉。这身健壮的肌肉曾经迷惑了多少女人,在宝栓高大威猛的形象面前,她们感到了自己男人的渺小。素云的衣衫早就湿了,薄薄的衣衫紧紧地粘在身上,勾出浑圆诱人的曲线。汗珠顺着黑黑的刘海滴了下来,滑过像桃子一样红润的脸颊,滴到随着身体来回晃动的胸部上。宝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素云被盯得不好意思起来。
宝栓说他嫂,休息一会吧。素云停了手中的锄,准备离开。宝栓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面馒头,说是专门给她拿的。素云早晨吃了苦菜做的窝窝头,这会早就饿了。尽管饿得发昏,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宝栓说他嫂,你为什么这么固执?素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宝栓说只要你顺了我的意,我让崇德当村里的会计。素云知道会计的权利,从此她家不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低了头,沉默不语。宝栓以为她已心动,便采取了进一步行动。

  不屈的女人(2)

  宝栓把素云压在身下,准备剥她的衣服。素云强烈地反抗着。这种情况以前也遇到过,女人嘛,总会顾及自己的颜面,当她们真正尝到男人甜头的时候,你要住手她都不答应了。
可怜孱弱的女人被压在了身下,怎么都无法摆脱那沉重的身体。眼看宝栓就要得逞了,素云猛地抽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狠狠地扎在宝栓的屁股上。素云知道宝栓对她有不轨念头,因此准备了一把剪刀,随时揣在怀里。宝栓惨叫一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素云就握了剪刀,对准自己的胳膊扎了下去!宝栓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女人,说话声音小得都听不清楚,却有如此惊人的勇气!
宝栓恼羞成怒,准备发作。
素云双手握剪,杏目圆睁,手臂上流着血,样子是那样的凛然不可侵犯!
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他低了头,忍着疼,说你起来吧,我不会再对你怎样了。
女人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双愤懑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满脸泪痕。宝栓被盯得浑身发麻,准备夺下她手上的剪刀,女人拿起来又狠狠地戳了一下,一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地上的苦菜。宝栓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宝栓说好我的奶奶哩,你千万别这样了,我狗日的不是人,求求你别这样了!说完便左右开¹,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那次流血事件以后,宝栓彻底断掉了对素云的非分之想。
茂生家住在沟渠,一条积年冲刷而成的小沟。沟渠对面的瓦窑出砖后,里面有一段时间很温暖,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硫磺味。有一次夜幕降临,茂生到处找不见哥哥,便去瓦窑里看。这一看不要紧,里面两个人把他吓了一跳——二胖跟秋娥紧紧地抱在一起。秋娥是凤娥的大姐,长得很秀气,能说爱笑。二胖一只手搂着秋娥,一只手在她的衣服里揉搓。秋娥脸涨得通红,把头埋在二胖的怀里,喘着粗气……
茂生“咳”了一声,转身就走。秋娥挣脱二胖,抹着泪跑了。二胖说狗日的茂生你跑来干啥?茂生说这又不是你家,凭什么我就不能来?何况我又不知道你们在里面,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进来,落一身臊气!二胖见秋娥跑了,便拉茂生进来,态度缓和了一些。
二胖说茂生你看见什么了?茂生说我看见你们搂在一起耍流氓!二胖说你不要胡说,她是我媳妇。茂生说你也不害臊,人家秋娥早就有婆家了!二胖说秋娥就喜欢我,等我有了房子就娶她!二胖跟秋娥好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可是二胖家很穷,弟兄五个守一间屋子,谁敢上门呀!大胖都三十多了,还光棍一个。秋娥人长得心疼,村里看上她的小伙子不止二胖一个,二胖说了,谁要是跟他争他就跟谁拼命。二胖长得五大三粗,跟他较真是没好果子吃的,大家因此早早收了心。那时队里经常去各村搞文艺演出,秋娥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喝彩声。
女大不中留。母亲白豆花于是就开始给秋娥张罗婆家。
二胖是不能考虑的,尽管他人不赖,经常给她家拾柴、挑水,还给她家的牛圈编荆笆。那是一个填不满的坑,秋娥去了一辈子都翻不过身的。媒婆说了一大堆,小伙来了一大群,秋娥一个也没看上。白豆花无奈,只好自作主张,给她在西塬上订了一门亲事。
西塬上的小伙人长得不咋样,贼眉鼠眼,家里却就他一个独子,光景过得水清磨转。豆花主要看上了人家五间上房,齐整整的满间窗子,这得磨多长时间才能盖起呀!二胖要是有上那么一间,她都会考虑一番的。秋娥订婚后刚几天,女婿就送来了整整一车木料,足够盖一大间房子。于是秋娥家的门楼房就修起来了,在黄泥村最气派。秋娥订婚后整天哭哭啼啼,不吃不喝,气得豆花打也不是,骂也不行,只好任她去了。等秋后收了庄稼,男方就会来娶人,等生米做成熟饭,过不了几年,她就会把二胖忘掉的。女人嘛,做女子的时候谁没个心仪的男人?但心仪男人和过光景是两码事,豆花是过来人,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