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师兄法旨。”天僧叩头道。

“你不必领我的法旨,”大灭摇头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过我始终有一样疑虑,就是你实在太聪明了,少了那一点钝拙,毕竟多一分危险。也罢,我点透你一节,千万记住。当年杀了白铁余的,不是昆仑剑圣和重阳仙家,是白铁余自己杀了自己。”

“师兄,这……”天僧大惊。

“光明皇帝,百代神通第一,”大灭的笑容在香烟中渐渐朦胧起来,“天下能杀他的,只有他自己……”

“师弟……师弟不能领悟。”天僧惶然。

“这一节我也猜不透,”却是一边的大悲大师淡淡应道,“不过方丈师兄已经不能再答你了。”

天僧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捻动念珠的大悲。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大悲笑着挥动手中的藤杖敲打在大灭方丈的肩膀上,“往生净土,不净不垢。师兄一路走好。”

大灭方丈笑容凝然,竟随着那一击杖击,缓缓地坐在了蒲团上。天僧如遭雷亟,他已经听出了,大悲大师方才的梵文正是一段《往生咒》。

“大元御封国师领天下道统终南山重阳宫玄阳子”。一杆杏黄大旗高标,旗上纹金绣龙,分明是御赐的旗号。大旗下则是一匹雪白的骏马,没有半根杂毛,一个剑眉飞扬的青年道士端坐在马背上,背后背着一柄墨绿色鲨鱼皮鞘的七星长剑,眉宇间掩不住趾高气扬的神色。马后六十余名终南道士一色的玄色道装,每人都是玉柄拂尘背挂宝剑,腰间系了揉金丝的黄色丝绦。这个阵势在白马寺门前排开,令寺中僧侣不知所措,围观的行人却纷纷拍掌叫好,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当今皇帝喜欢西域密宗黄教的喇嘛,又因为当初成吉思汗和丘处机的一段师友关系,所以对终南道教,尤其是长春一派也颇为看重。反而是中原的青庙和尚,虽然在唐宋两朝很得皇帝推崇,却不被蒙古贵族看重。每年春荒的时候,喇嘛和道士在宫中相互较量求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可是青庙的和尚因为没有朝廷靠山,只能退避三舍。如这般道士杀上庙门耀武扬威的,屡见不鲜。可是终南重阳一脉的道士,因为有国师的身份,倒是不肯轻易折节去和和尚打交道。今天一看这阵势,洛阳民众比看戏更要踊跃百倍,一时间人头攒动,叫声喧天。

“终南的各位道长……”知客僧战战兢兢地上前合十道,“不知各位道长驾临小庙,有何贵干呢?”

“少废话!”那骑马的青年道士啐了一口道,“叫你们方丈大灭和尚出来,终南的道爷们当然有贵干。”

“这……”知客僧大有难色,本来方丈性子慈和,去通报一声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从前天清晨开始,大灭方丈、藏经阁大悲禅师以及天僧禅师齐聚在大雄宝殿,在全寺僧众的护持下苦参般若空禅,一直不曾出殿。这一节说出去,却难免被官府认为是和尚偷行巫蛊术,可是打断方丈的空禅,又是万万不能的。

“哟,瞧你那个模样,莫非是有什么难处?”青年道士歪歪嘴笑了一声。

“是是,”知客僧如逢大赦,“方丈正在禅定,只怕道爷改天来会好些。”

青年道士“呵呵”笑了起来,对着身后的道士们道:“瞧瞧和尚们的花头,禅定,禅定呢,嘿嘿。”

那些道士们却不像他出口无礼,反而更像有道的清修之徒,无人讪笑,也无人应答,只是齐身作揖,算作回答。

“那道爷等。”青年道士耸了耸肩膀,“等到方丈如厕的时候,道爷就屈尊去茅厕里和方丈一见……大灭方丈禅定功夫如何,几个时辰如厕一次啊?”

面对他貌似殷勤的询问,知客僧连连退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后面列队的道士中,几个年轻的几个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领头的青年道士看了,更加的得意起来。他似乎还是小孩心性,可那些道士却分明对他极为敬畏。

“来来来,”道士翻身下马拉了那个知客僧,“你们和尚就会瞎扯,难不成你们方丈修行高,连茅厕也不上了?道爷几个时辰不上茅厕还憋得要死呢,你赶紧去看看,别叫方丈给憋死了。”

“道爷,”旁边一个小沙弥看不过眼,上前道,“道爷不懂我们禅门的定性本事,就不要瞎说可好?方丈有时禅定,一个月不饮不食也是有的,何用去茅厕?”

“哟,原来还有这一位少年高手。”青年道士眼珠一转,上去抓了小沙弥,“别胡说什么禅门定性,我们就比一比,要是我定得比你长,你就放我进去见方丈如何?”

“道爷输了呢?”

“那自然是回上清观里去看道姑了。”青年道士贼笑道,“你们这个地方很宝贝么?连个尼姑都没有。”

“那我就跟道爷比一比,道爷可不要反悔。”小沙弥竟是颇有骨气。

“好说。”青年道士竟然也不管尘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么算输?”

小和尚也不甘示弱,趺坐在道士对面:“若是身子动了,自然就输了。”

“嗯,”道士似乎是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道,“那么风吹道爷的汗毛抖了抖,算不算输?”

“那……那自然不算的,”小沙弥没料到他如此难缠,“只有身子动了才算。”

“哦,如此。”道士点了点头,“那嘴巴动动也不算吧,道爷最近感了风寒,要是不小心咳嗽一声被你们这帮贼和尚抓住把柄,岂不很吃亏。”

“好!那嘴巴也不算。”小沙弥赌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哈哈,”道士一笑,“那现在就开始。”

围观的人们一阵叫好声,道士和尚居然当门对坐,瞬间就再无半点动作。剩下的道士中有几个乜斜了眼睛去偷瞟,其他的还仍旧当风而立,仿佛不闻不见,惟有其中一人脸上蒙了黑巾,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声,嗓音极其嘶哑。

那青年道士虽然嘴巴罗嗦,一旦坐下却真的如同石雕一般,不要说手指,就连一身道袍也为他真气所凝,紧紧地贴在了身上,风吹不动。

“好在还可以说话,否则真的坐上两个时辰,我还不给逼疯了。”众人谁也没有想到,青年道士全身纹丝不动,嘴巴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好像天生喜欢说话,所以特意套了那个小沙弥,引他应允动嘴不算输一条。

“各位道友,有没有人下注,有没有人赌我几个时辰叫这个小和尚认输?”青年道士往周围瞟了一眼,嘿嘿冷笑。

小沙弥暗想你那么多话算什么禅定,最多也是武功出众定得住身子而已。不过他性子倔强,任那个道士胡说八道,只是紧守灵台,半分也不见动作。

“无聊透顶,不如我来说个故事大家开心。”道士笑道。周围一片哄笑,他身子不动,光凭眼神变化和一张嘴,已经神气活现,当真是一个活宝。

“小和尚,话说我以前认识一个老和尚,”道士眨了眨眼睛,“老和尚手下有一帮小和尚,住在一个大庙里。庙里整天有女客来上香,小和尚们就天天跑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老和尚很生气,说色戒可是我们和尚的大忌,这可不得不管。于是老和尚就给小和尚们每人发了一只小鼓,抱在怀里坐禅,若是有女眷来上香,就听谁的鼓响,就是谁动了色心。小和尚,你可知道鼓为什么响?”

周围的市井俗客对那道士的荤笑话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一时间粗豪的大笑和窃窃的贼笑响成了一片。

“嘿嘿,”道士继续说道,“谁知道一有女眷来上香,每个小和尚的鼓都响个不停。老和尚发怒了,说还是得看我的修行。于是抱了只鼓,独自在大殿上坐禅。果然老和尚与众不同,任凭多漂亮妖媚的女客来,老和尚的鼓就是不响。嘿嘿,小和尚们都很佩服,跑去要老和尚传授禅定的法门,不过老和尚说,其实我也不行,以前没想到现在的女施主都那么妩媚动人,我也忍不住啊。小和尚们说师父的鼓分明不响嘛。嘿嘿,小和尚,你知道怎么的?”

“老和尚把鼓顶穿了,当然不响!”旁边一个汉子一边贼笑,一边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和尚,知道了吧?去看看你家师父的鼓有没有穿啊?”道士放声大笑起来。

“你……”小和尚本来已经脸红如血,又被周围的笑声一激,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一手指着道士的鼻子,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却像就要哭出来了。

“好喽好喽!”道士看他动了,才施施然的站起来笑道,“乖啊,可不要哭,你还算聪明呢。你要是再不动,我就让人脱下你的裤子,看看你打鼓的地方动没动。”

那小沙弥一生也不曾受过这种折辱,再也忍不住,嘴唇哆嗦了几下,“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走啦!”道士翻身上马,悠然带人穿过了山门,直奔大雄宝殿方向。和尚们见这个道士手段无赖,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闪开一条出路,马背上的道士眉飞色舞,对那个大哭的小沙弥做个脸色,哼着一段道情就昂然去了。一队道士跟在他马后,却只有那个面蒙黑巾的道士忽然自人群中站住,任周围的人一一走过,他却凝目于小沙弥身上。

普通人的听觉纵使灵敏,也无法在嘈杂的人群中分辨细微的声音。而那个道士所听到的却全然不同,即便在雷声震耳中,他也可以清晰地辨出周围蚊虫振翅的微声、风声吹过剑穗的响动,甚至觉察到地下毒蛇在洞穴中爬过。此时,他正听见一个慈和的声音轻轻地说:“别哭,别哭,乖乖地别哭。”

那个声音既非内力浑厚,音色也非特别。引起他注意的只是那个声音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慈和。道士们走过去了,他终于看见一个披着灰布袍的老和尚微笑着抚摸那个小沙弥的光脑袋。老和尚就是那么淡淡地说着:“别哭,别哭,乖乖的别哭。”可是渐渐地,黑巾道士竟根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而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个老僧的低语中。好像两个人站在空旷的山门前,再无第三个人,周围所有人都不过是些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