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魏宗主留在下一分颜面。”年轻道士也笑。

魏枯雪转头向苏秋炎:“掌教的弟子谢童妆扮起来也是风姿绝世的少年,胆略不逊于男儿,不过和这位小兄弟相比,还差了几分。”

“阿童儿不过是个孩子,娃娃心思。”苏秋炎不以为意。

“敢问称呼?”魏枯雪又转向那个年轻道士。

“不花剌拜见诸位尊长。”年轻道士再次长拜。

他摘去头上的道冠,解开身上道袍,立刻就变了装束。道袍下是一身蒙古式样的箭衣,贴身扎袖,手工极细,更显得他身形纤长挺拔,神采烁人。这时候他和天僧并立,仿佛美玉同列。

魏枯雪微微吃了一惊,而后点头:“不花剌?原来你是当朝宰相明里董阿的次子,钦天监鼎鼎大名的祭酒博士,我们这些草民不敢擅称尊长。既然都是为了光明皇帝而来,就不必计较尊卑长幼,一起坐下来聊聊吧。”

“是。”所有人都收敛了表情。

日落月升。

月圆之夜,浑圆的冰轮挂在深蓝的夜空中,一丝丝月光漫溢出去,中天一片通明。

酒饮过了三轮,众人说话不多,只有苏秋炎和魏枯雪说勒几句终南山分别后的所闻。不花剌坐在下首侍酒,神色恭谨。天僧白衣广袖,手把一串念珠,酒到便饮,其余时候阖着眼睛纹丝不动,仿佛坐佛,月光洒下,脸缘一抹辉光照人。

魏枯雪饮得快,不花剌再次提起酒壶为魏枯雪斟酒,半杯斟下,酒壶已经空了。魏枯雪看着酒壶悬在半空,最后一滴在壶口挂了许久,滴落在杯中搅动了水面。

“酒喝完了,有话现在可以说了罢?”魏枯雪环视周围。

天僧缓缓睁开了眼睛,苏秋炎坐直了身体,不花剌点了点头,放下了酒壶。三清殿上四人对坐,死寂了片刻。

“我先说吧,我辈份小,年纪也小。”不花剌忽地笑了笑。

“我是朝廷的人,但也不是。”他接着说道。

“怎么说?”魏枯雪挑了挑眉宇。

“魏宗主听过我的名字,知道我在钦天监为祭酒。不过光明皇帝这件事,却不是我的职司,我这次来,也不是受大皇帝的委派。我父亲大人虽然知道,也不同意我来。所以敝人开诚布公,不花剌和诸位师长之间,绝无所谓草民和官府。大皇帝也并未授权我调动各行省的人力物力协助诸位。”

“这个倒是不敢想,大皇帝不认我们为乱党私聚,我们便该庆幸了。”魏枯雪哂然道,“魏某是个南人,仗剑行于江湖,不敢期望闻达于官府。不过我想问,大皇帝对于光明皇帝的旧事,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大皇帝不知道。”不花剌说得坦白。

“不知道?”魏枯雪愣了一下,失笑。

“八月丙辰朔,天相巨变,那时候正是钦天监轮值,轮到我推算历书,我已经知道大难临头。六日之后,掌教的弟子快马从终南山来大都,请我向大皇帝进言。而我在一月之内连续七次求见,不过大皇帝沉迷于后宫,始终不肯赐见。”不花剌摇头。

“大概是沉迷于新编十六天魔舞一类的淫戏吧?”魏枯雪道。

“不瞒魏宗主,外面的传闻不假,正是一些密教喇嘛,曲解经文,劝大皇帝行淫。”不花剌神色肃然。

“那么祭酒大人是如何知道光明皇帝故事的呢?”天僧问。

“其实朝廷并不像诸位所想的那么昏聩。”不花剌笑笑,“怪力乱神的东西,历朝历代,对外是扑灭,对内却有人秘密司掌。钦天监所辖中,有一个‘中平司’诸位可知道。”

魏枯雪和天僧均摇了摇头。

“所谓‘中平司’,乃调和天地阴阳之气,维持中平的意思。这个司的官员皆是钦天监中的悍将,入则君子端坐,出则持刀杀人。一旦地方上有神异之说,立刻便要出发,尽早扑灭。中平司所辖官员军马,共计五百七十二人。”不花剌解释道,“而中平司的制度,我们蒙古人原先自然是没有的,这个是因袭宋朝。忽必烈大汗精通汉学,进攻中原,每过一城必令官员立刻清点宋朝的历书密典,封存之后送往北方。临安陷落,旧朝的谢太后带着小皇帝投降,第一支进城军队的要务就是去搜罗星相密典。不负大汗的期待,他们取得了唐朝所留的《光明历》。”

“《光明历》?”天僧问。

“《光明历》是唐时剿灭白铁余之后所得的一本逆书,又是一本历书,其中分为前中后三际,开天辟地以前是一际,天地毁灭后是一际,我们现在所处又是一际。书中说第一际光明和黑暗各为一世界,互不相容,第一际末黑暗魔君来犯,大明尊不欲五大荣耀出战,遂派遣五明子。然后五明子战败,被暗魔吞噬,虽然后来明尊再次召唤诸神击溃暗魔,可是五明子的光明融入暗魔的精血中,遂生人类。”

“这么说我等是魔了?”魏枯雪点头,“最好不过是神魔各半。”

不花剌点头:“这是第二际。然后光暗终究不能共融,末世之时支撑天地的光耀柱倾覆,天地焚灭。被暗魔身体拘禁的光明诸子又要返回天上,光暗再次分开,此为第三际。”

“难怪是逆书了。”天僧神色平静。

“但是这本逆书不曾在唐后的战乱中不曾毁去,宋人也不曾毁去,反被秘密供奉在宫中,以为至宝,不是其中并非没有理由。”不花剌环顾众人,“因为其中预言的星辰运势变化,后来都一一得到印证,真实不虚。钦天监诸位博士厚颜,有时候我们推算的星相还不如这本唐代的逆书准!”

“这么说来,那三际之说,天地毁灭之说,没准也是对的了?”魏枯雪的声音变得枯涩冰冷。

“不知道。”不花剌摇头,“但是只怕很多人都这么猜测,所以那本逆书才被奉为珍宝。大汗在草原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本书,当时也曾以为是西域的算学和星学胜于中原,因为这本书是明尊教大教主摩尼从西域传来。所以后来从大食请来十位星学家一起参详这本书,可是没有一个星学家可以理清其中的推演思路。换而言之,他们完全说不出这本书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是中原的东西,也不是西域的东西,是没有人能写出来的东西。”魏枯雪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是……神谕!?”

殿上的空气忽然冷了下去似的,众人皆是沉默。

良久,天僧正了正身上的僧衣,苏秋炎食指在桌面上一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神谕!”

他起身,背着手走到门边看月。

“掌教和博士原本认识,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们还有更多的疑问请博士解说。”天僧道。

“且慢,”魏枯雪打断了天僧,“博士刚才说忽必烈汗在草原就已经知道这本《光明历》,难道这天地毁灭的传说,并非只有中土才流传?否则忽必烈汗远在蒙古,怎么知道大宋宫里的密典?”

“宗主敏锐!”不花剌赞道,“忽必烈汗确实在蒙古就知道《光明历》,也知道所谓天地焚灭的结局。因为明尊教不是中土的神教,而传自西域。唐时,明尊教一度是回鹘国教,举国上下,莫不信奉。当初明尊教便是借了回鹘使者的传播,得以在长安设置大云光明寺,直到‘会昌法难’,才销声匿迹,转而秘密传教到南方。忽必烈汗便是从回鹘古卷中得知光明皇帝故事的,那时回鹘高昌国的遗民尚有流窜于斡难河地方的分支,他们把故高昌国的羊皮卷献给忽必烈汗,忽必烈汗大为震动,于是一直留心。因为高昌国的羊皮卷中所述,和我成吉思汗家族的《金册》不谋而合!”

“《金册》?”天僧问道。

“那是一本书,称为《金册》,其实是成吉思汗家族的谱系。蒙古语有音无字,前面都是口口相传,语焉不详,直到忽必烈汗令耶律楚材以畏兀儿体拼写蒙古语,方得以成书。所以必须同时精熟蒙古语和维吾尔文的人方能解读,恰恰在下为了研究星相历法,学过畏兀儿体,这才有机会得知这段故事。对于那段往事的描述,金册中说,”不花剌深深吸了一口气,“‘河水也开始燃烧,透明的颜色仿佛太阳,皇帝高踞在空中的宝座上,他的敌人手持霜与火的荆棘!’”

“手持霜与火的荆棘……”魏枯雪沉声道。

“宗主悟了,那段往事的时间正是‘光明圣皇帝’白铁余起事的大唐高宗永淳二年,我们成吉思汗家族的先祖,在斡难河边看见河水开始燃烧,有着太阳一样的光耀,有一个皇帝端坐在半空中,有敌人追逐他,手持武器,武器上有冰霜和火焰。”不花剌环视众人,“持霜的是剑宗先师常笑风,持火的是道宗先师空幻子。他们这一路的追逐,曾经在斡难河边惊动了我们蒙古人的祖先。”

魏枯雪默然良久,微微点头。

“记载中还说,‘皇帝坠落了尘埃,像是天鹅被拔去了翅膀,他向着西方奔跑而燃烧,他的铁面熔化剥落’。”不花剌低声说着,把随身的包裹提了起来放在桌上,推向了魏枯雪。

那件包裹以紫绫缠绕,其上无不书写着道家符咒,与魏枯雪手中古剑毫无二致。魏枯雪沉吟片刻,缓缓的解开包裹,其中又有一只精巧的铜匣子,整个匣子像是用精铜一次灌注而成,没有一丝接缝的痕迹,也不带任何花纹,只在匣子正中有一件罗盘似的转盘,一圈一圈的铜环上文字密布,却都是魏枯雪看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