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红点了点头:“那么请跟我来。”

他们转过了石碑,在路口折弯。叶羽站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仿佛一卷大画在他眼前忽然卷开,显露出一座城市。

整个世界白而透明,恢宏浩大。大雪里,鳞次梯比的屋宇是白色的,纵横交错的道路是白色的,立着炊烟的天空也是白色的,屹立在山顶的金人身高十丈,默默垂首,带着一丝垂怜的笑俯视苍生,手中托着的金盘上落满了雪。白衣的少女跪在金盘下,以瓷瓶滴滴接着融化的雪水。

无数白衣的人在这里结队而行,有的捧着朱红色的匣子,有的扛着满篓的木炭,有的提着新鲜的瓜果,他们向着山顶威严的殿堂汇聚,各自举着纸伞。他们相遇的时候微笑着互相行礼,而后擦肩而过,并不多说什么。迎候在路口的人步伐轻轻地走近,用新鲜的纸条沾着瓷瓶里的水,洒在叶羽和风红的头顶。洒水的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细白的手在雪中冻得通红,而她微微含笑,仿佛迎接自己的亲人回家。

“明尊普照,暗魔不生。”少女低声说,像是要用这种柔和关怀的声音解除人的一切罪恶。

“明尊普照,暗魔不生。”风红回应。

她轻轻握住女孩的手,似乎相识很久。两个人对面微笑,女孩低头捧着水瓶退了下去。又一对白衣的教徒越过他们身边,女孩一一为他们洒水祝福,教徒们领受了圣洁的水,低头低声唱颂,沿着道路去向山顶的殿堂。

“这就是所谓的草庵,有人叫它光明山,有人叫它摩尼云光堂,不过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这里是我们的家。可惜这里不能容纳很多的人,所以绝大多数人只能在庇麻节这一天来到这里拜谒,生着火,一起围成圈子,一起唱我们的歌。这一天是我们一年中最期待的节日。”风红说。

叶羽迷茫地踏前几步,摇头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还能是如何的呢?对于正教而言,我们明尊教的人该过着何等的日子呢?我们藏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断地磨砺杀人的兵器、狂热地围着火堆俯拜、把人一个接一个的投入火焰么?叶公子,你也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有十万的兄弟姐妹,叶公子以为我们是十万个魔鬼么?”风红问,“我们也想很多人一样喜欢阳光,喜欢安静的居所,喜欢看见笑容,喜欢生病的时候有人帮助,疲倦的时候有人问候,悲伤的时候有人安慰。我们花了那么多年建这座寺庙,就是要建立这样一个草庵。”

“跟我来。”她说。

叶羽跟在风红的身后,沿着白色的道路走向远方。

道路经过三层的楼宇,风红说那是经图堂,藏着所有的典籍和笔记,任何人都可以进去阅览,只要他们认识字。

他们经过面积广大的方殿,风红说那是教授堂,在这里即使不曾听闻经义的教众也可以聆听教义,循序渐进,直到感悟到明尊的光辉。

他们又经过成排的精致斋舍,风红说那是病僧堂,这里是山上居住最好的地方,所以安排给生病的教众,他们住在这里,有懂医理的僧侣采集草药为他们治疗。

叶羽不说话,他环视周围,只觉得自己身在一场白而明亮的梦里。

他们最后停在山顶圣堂的阶梯前,风红仰着头,迎着风雪说:“那就是摩尼殿,我们在这里忏悔自省,当心底的魔鬼蠢蠢欲动的时候,我们来到这里,便不再畏惧。”

他们沿着长石阶梯走到圣堂的目前,风红挡住了叶羽:“这里惟有我教的教众才可以进入,请公子留步吧。”

叶羽默默地点头,看见圣堂里白衣的教徒跪在蒲团上,以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眉心冥想,一炉檀香静静地腾起香烟。

“这边走。”风红说。

叶羽跟着她走入廊下,转过了几个弯,隔着窗户隐隐约约传来童声念诵的声音。风红停下脚步,贴在窗棂上往里看去,叶羽有些诧异,也跟着她往里看。里面是一间安静的大屋,一位先生模样的人在屋里缓缓踱步,听着孩子们大声朗诵经文。几十个孩子坐在简洁干净的小桌边,摊开经卷和墨笔,摇晃着戴了乌帽的圆圆脑袋。

“这是幼读堂,教友的遗孤会被接到这里来,有先生教授他们文字和经义。他们多半会在长大之后皈依我教,有的也会离开这里,但是他们还会在庇麻节回来朝觐。”风红轻声说,她伸出一截玉白色的手指指点着里面的孩子,“那个独辫子的女孩是猪儿,那个生得很美的、辫子上扎红的是猫儿,那个脸圆圆的男孩子是狗儿,那个生得很小的女孩儿是兔儿……看她,正在回头偷看我们。”

叶羽侧过头去看她,看见风红的脸贴在窗上,凝然望着里面,唇边带着一丝丝笑,跟那个回头的女孩兔儿轻轻地挥了挥手。

叶羽心里一动,觉得那个瞬间其实里外的都是孩子,风红和兔儿,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女孩儿隔着窗悄悄招手。

风红离开了窗户:“叶公子,你一生中有对你很重要的人么?”

叶羽怔了一下。

“也许是你的师父和谢姑娘吧?”风红轻声说。

叶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有什么地方是你所怀念的么?当你回到那里,你就觉得安全,没来由的再不会害怕,觉得尽管自己弱小也能得到保全,觉得即便死在那里也是温暖的。”

叶羽想了想:“也许是月照山庄吧,不过那里很冷,终年都是雪。”

“如果月照山庄里住着魏宗主和谢姑娘,那么不远千里都要回去的吧?”

叶羽点了点头。

“草庵对于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光明天宇是不是真的存在,这天地会不会焚烧。可是离开了这里,我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在这里,即便我死了,他们烧了我,我的身体也是温暖的。”风红说着,自顾自地走远了。

叶羽的目光追着她,也追着她一截如玉的指头,轻轻划过墙壁上一根一根的木条,像是拨动琴弦。

叶羽忽然想起魏枯雪总说的那句话:“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

叶羽一怔的功夫,风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叶羽疾行几步,冲出廊下想要去找寻风红。可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白衣的人一队一队地行走在白色的天地中,一时间他再也找不到那个眼神孤单的女子。他没有内息,没有剑,他想到要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逃离,可是又觉得疲惫。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一切都错了,为什么要离开月照山庄,离开那个家一样的地方?为什么要杀人?剑刃上吕鹤延的血在流淌。为什么又要灭魔,到底什么是魔?

一切都乱得如麻,他的脑子里空白,只想要慢慢地坐在雪地里。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了灰衣的僧侣站在雪地正中,摩尼殿前,合十矗立。在一片白衣的世界里,这样一个灰衣的人显得分外明显,可是他静静地站着,又似乎半融在了雪里,并不容易分出来。令叶羽吃惊的是,那不是一个明尊教的僧侣,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一袭袈裟。

僧侣站着不动,头顶斗笠,看不清面容。渐渐的周围经过的明尊教众也注意到了他,纷纷停了下来。周围注意到僧侣的人越来越多,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池,层层涟漪泛开。

一个人站在了叶羽身边,叶羽扭头,看见风红精致的侧脸。她神色平静,手已经探入了长袍,势必是握住了里面的束衣刀刀柄。

没有人动,僧侣也不动。摩尼殿前开阔的雪地上静得令人不安。

“阿弥佗佛。”僧侣最终唱颂一声,调头离去。

明尊教众中武功出色的已经健步而出,直逼他的背后。而僧侣不回头,离去的速度越来越快,谁也看不见他飞奔,可是他行于雪上,如一丝轻云,不留一点痕迹地滑了出去。明尊教的高手追不上他,风红一推面前的人,就要排众而出。

可是就在这个瞬间,灰衣僧侣忽然停下。他身后的明尊教徒刹足不住,已经逼近他面前,急切中刀轮呼啸着射出。可是那些旋转的银光到了僧侣面前仿佛被一堵气墙挡住,空悬着却无法逼近。僧侣大袖挥舞,把近身的几名明尊教徒都甩了出去。

他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远处的摩尼殿,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原来师兄也来了。”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摩尼殿下方才僧侣所站的地方,竟然站着另一个灰衣僧侣,一样的衣着和斗笠,一样的低头默立,仿佛同一个人的两个影子。

风红按刀等待。

摩尼殿下的灰衣僧侣也是唱了一声佛,转身和远处的僧人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