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我妹妹才十岁,还早着呢。”善保道,“若是我妹妹,我也不盼她嫁得显贵,哪怕男方门第一般,以后家里帮衬些,也能过日子。关键是要人品好。我妹妹性子活泼,大家族规矩多,她不一定适应。”

“真是的,照你说我家就是洪水猛兽了。”

“喂,福康安,你别歪曲我的意思行不行?”善保搡福康安一把,没推动,倒被人握住了手,“我就这一个妹妹,你要是有妹妹,也就明白我的担心了。”

福康安展开善保的手心打了一记,笑道,“真是个傻瓜。大家族不好,那世人熙熙攘攘所为何来?你别傻了,小门小户难道就没有烦恼,你过过为一日三餐发愁的日子,就算守着圣人,吃不上饭,肚子照样会饿。就算我说得过了,你家断不可能将妹子嫁给吃不上饭的人家,退一步讲,咱们满人只要争口气的都会作官,你家也是有爵的官宦人家,总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吧。可你想想,男子汉大丈夫,有报复有出息的谁不想往上爬,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你觉得俗吗?一点儿都不俗,拿你说吧,你叔叔没回京时,你跟福保都走着去咸安宫念书,现在呢,不但骑马,还有小厮跟着伺候。现在若让你再走路,你还愿意用两条腿走么?人都是一样的,有骑马的本事,就不会走路。像你说的那种一般的、需要岳家帮衬的人家,我是看不出哪儿好?我要是有姐妹,断舍不得姐妹嫁去吃苦。人品好,人品好当不了饭吃。男人就得有本事。再说,难道有本事的男人人品就差了,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福康安眼中带着几分冷峻,正色看人时,很有几分气势。善保摇头,“你说得也有点儿道理。人天生就有往上爬的欲望,要不是这种欲望,估计现在人类还在花果山吃桃子呢…”

“什么桃子?”

“人是猴子进化来的嘛,猴子不是喜欢吃桃子嘛。”

“胡说八道,女娲造人。”福康安板着的脸逐渐变臭,仿若善保侮辱了他的祖先。不,这小子说所有人都是由猴子变来的,简直是污蔑人类起源。

善保忍着笑,“我们怎么扯到猴子身上来了。”跟老古董谈这个估计把口水说干,福康安依旧会坚持是女娲把他祖宗捏出来的。眼睛四下打量,手边儿放着翡翠荷叶盏,里头搁着几只王母娘娘的蟠桃,善保眼睛一亮,拿了一个,洗得很干净,底下碧青到了尖儿处晕出一抹粉红,秀色可餐。

“这个时候还有桃子,真难得。”善保拿起一个,先让福康安,福康安道,“你吃吧。”猴子。

“一个得有半斤了,我哪里吃得掉,拿刀来,一人一半。”没外人在时,善保很自在,把盘里三五个桃子都掂了又掂,我靠,拿尺子量出来似的,一般大小尺寸重量。

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拔出来,寒光凛凛,锋芒毕露,切下去,如热刀过油脂,连桃核都一分为二,善保吓一跳,“真是把好刀。”

一条蚕丝绫帕擦拭过锋刃,还刀入鞘,福康安包容的一笑,“金玉其外,不一定败絮其中。”呐,大的给你。

善保默默的吃着桃子,今日他处处居了下风,还被福康安讽刺个正着,真是失败的行程。

19、善保的计量和请安 ...

君保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虽然他从未在京都任职,不过在兵部站住脚并不困难。坐稳了兵部侍郎的位子,君保就开始打算解决索绰罗家的事。

这并不只是财产的事,关乎钮祜禄家族的尊严。所以,当初,钮祜禄家的族长替善保出头了。

一个家族不论是否显贵,万不能表现出软弱,一次软弱,转身便有一万只脚踩上来,人人都以为你好欺。

余子澄也到了京都。

外面鹅毛大雪,室内暖如三春,羊脂玉的瑞兽香炉里点燃着上等沉香,袅袅升起,幽婉馥郁,醒神健脑。

君保和余子澄坐在上首,善保位于君保下首,君保道,“我多年未曾回京,索绰罗家也是姻亲,很该前去拜会。就订在后天吧,你去学里跟先生说一声,那天别去学里了。”先礼后兵,只看索绰罗家识不识趣了。

“是。”善保轻声道,“叔叔,我外公回京述职,再过一个星期,不,五天,再过五天就到了,要不要等外公回来,一道过去。”索绰罗.英良不但官居一品尚书,关键身上还有三等侯爵的爵位,善保担心君保份量不够,会叫人小瞧。

“这,毕竟是咱们钮祜禄家的内务…”君保有些踌躇,余子澄倒是对善保刮目相对,劝道,“大哥,我看善保说得有理。只是,善保,老大人可知道这些事?”人家愿意出头儿么?听说你娘是庶出,在你外公心中够不够份量?这可是得罪人的事。

善保双手放在膝上,捂着个小铜手炉,一副乖巧的模样,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世上的事哪有万全的把握呢,我尽量去跟外公说吧。外公不只我额娘一个女儿,也不只我一个外孙,我这无父无母的孩子求到他头上,他若是拒绝,我也没办法,只是见微知著,未免寒了亲人的心哪。”

余子澄的心先寒了一下,又见善保对君保扬起脸,只是一个侧脸,漂亮的像早晨带着露珠儿的鲜花,善保抿嘴一笑,既天真又无邪,“再说,不是还有叔叔么?我虽然没做过官,不过平日里为人处事,也多希望多个朋友守望相助,咱家和外公家,总比朋友近些。于公于私,外公都不会拒绝。”人情薄如纸,可血缘是铁打的,我要跟索绰罗家翻脸,外公难道还愚蠢到妄想获得索绰罗家的友情与谅解?可他如果不帮我,他还会失去钮祜禄家的亲情,这样简单的取舍,对于河道总督不会是难事。

善保说得兴起,忽然发现周围的空气变了味道,两位叔长的眼睛里透出惊诧与防备,□裸的好不伤人。善保马上自醒,他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以至于忘形,苦笑一声,善保指着头上淡去的长疤道,“上次去被小额娘砸的。有次我病了,没银子看大夫,福保去要钱,挨了耳光被赶了出来,等我醒了,家里米缸里只剩一捧高梁面。圣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真乃至理名言。不瞒叔叔,我已经不能再将索绰罗氏当做长辈看待,这个契机,我等了很久。即便没有这个契机,十年,二十年,我都能等下去,等到索绰罗家亲自把抢去的东西交出来。如果我这辈子没这个本事,即便我死了,我的儿孙也要记住这奇耻大辱。好比别人砍我一刀,侥幸没死,当然要砍回来。没人家武功高,只好多找几个打手,暗杀、伏击、群殴,手段或许不光彩,只要能活下去,都不算什么。”善保露出丝嘲讽的笑,“如果我还像外面的雪花那样洁白,估计等不到叔叔回来。”

我的心机值得防备么?谁没心机?或许你们觉得一把由你们亲自开刃的刀才是安全的利器。那真是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面前这位不是他的父亲,不能肆意任性,善保为难了。

君保羞愧。

余子澄沉默了一会,沉着的开口,“那,你是想?”干掉索绰罗家?现在还没这个本事吧?

善保笑,“先生,你不会以为…这怎么可能,一朝尚书,能让他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已经难得,我怎么会想别的。”您想像力太丰富了。

余子澄松口气,善保理智而且克制,品德优良。

君保望着善保,神情复杂,内心纠结。这个妖异的孩子,让他恐惧。君保带着作人叔叔的诚挚回京,其实如果继续外任,再有五年,他就能为一方封疆大吏。可他放弃了,他对兄长有愧,理当照看侄儿。可是现在,他不确定善保知道他与兄长渊源时,能否谅解。

如果善保不谅解…君保简直不愿意想像,他也实在想像不出,善保会做出什么来。手忽然被握住,君保回神时,善保握着他的手,单膝跪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清澈无邪,如清可见底的溪流,“不论您跟我阿玛有什么纠割,我都感激叔叔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回来。您为了我们兄弟放弃平步青云的外任,在风雨飘摇之际,回京撑起这个家,此恩此德,再大的愧疚也还清了,如果阿玛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欣慰今世与您做兄弟。”

善保一番话情真意切,说得君保既感动贴心又满心酸涩,他竟然失态至此,被善保看出了心事。

拍拍善保的手拉他起来,无奈,“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不,我不知道,不过,正常人家哥哥死了,总得给弟弟送信儿吧。我爹不但没给您信儿,他完全当没你这个弟弟。您衣锦还乡,救我于危难,高官厚禄,却对我这个晚辈客气包容、小心周到,我观察您这些日子也没觉出您有圣人的品质,那只得是内疚于心了。心虚成这样,真不知您干了啥对不起我爹的事,哼哼。

不过,为了日后的相处,善保还是决定将话说开,不然这件事难保不会成为他们叔侄之间的一根刺。

善保摇头,一派坦荡,“长辈的旧事,我不会随便打听。兄弟不一定和睦,可是却一定能做托孤寄命的人。继母的性情,阿玛不会不知道,或者,他是希望你回来的。只是有些话,对于他,很难开口。”

十几年的郁结仿佛开始松动,慢慢消融,涌出泪来。

善保同君保将话说开,叔侄关系自然更近一层,连同董鄂氏也对善保多了几分感激,早早备下礼品,安排好车马,善保带着福保去他他拉府上请安。

他他拉.嘉谟年过六旬,眉目间仍可看出年轻时的俊秀,即便现在老了,也是地道的帅老头儿,细瞧去眉目同善保有几分相似,不,应该说善保像嘉谟,甚至善保想像了一下,估计自个儿老了也就这个模样。

“我昨儿还跟你们外祖母说起呢,一年多不见,也不知你们是胖了还是瘦了,她是一门心思想接你们到江苏,好歹有个照应呢。”嘉谟拉着福保手与自己坐在暖炕上,穿着一身暗紫团花川锦夹棉袍,笑起来温煦煦,显得慈霭而和善。说话时眼睛瞅着坐在自己下首的善保,善保依旧笑着,“外祖父外祖母总是这样惦记我们,我们也未有一日不想念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呢,南北交通不便,不知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可还安好,心里一直牵挂着,如今瞧外祖父精神矍烁,外孙总能放心了。我叔叔也命我代他向您问好呢。”

“你叔叔回来了?”嘉谟的脸上无甚欢喜,很冷淡的问。

善保微笑,“是,回来有一个月了。叔叔一直想来拜访外公,只是近来衙门事忙,家事琐碎,让外孙先替他向您请安。”

嘉谟笑了笑,掩饰不住的讽刺,以他如今的身份辈份,私下刻薄已经有些不恰当,良久还是忍不住冷哂,“他得了你们阿玛过逝的信儿,也应该回来的。”

为什么?善保的唇嚅动一下,却未开口,唇角紧紧一抿,“我很感激叔叔这个时候能回来,他对我和福保都很不错。”不论以前有多大的仇恨纠纷,君保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回来。

“善保,你应该知道一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在你阿玛生前,索绰罗氏对你们兄弟也无不妥。”嘉谟倚着软枕,摆摆手,轻咳几声,善保起身试试桌上的茶盏,温度适宜,方递给外公。嘉谟喝了几口,打发福保出去,“福保去跟你外祖母说话吧。”

福保应声,担忧的看向哥哥,善保点头,他才离去。

嘉谟的视线一直追逐着福保,待福保迈出门,方叹道,“记得以前,你阿玛和你叔叔就如同你和福保一样和睦。”

嘉谟微微出神,似在追忆过往。

善保被他这神神叨叨的态度引得无限好奇,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那,我叔叔做了十分对不起我阿玛的事吧?”

嘉谟冷笑,不客气的嘲讽,“不然你阿玛舍得一辈子不见他的宝贝弟弟。”

善保慢慢理顺父辈之恩怨情仇,虽然他不知道君保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对不住他阿玛的事,关键是君保亏心,有这样的心态,君保对他们兄弟不利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而从这些日子的相处,彼此还算愉快。

嘉谟没想到自己一句讽刺,倒让他外孙笑了。善保此时的笑,有个俗称,皮笑肉不笑,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子奸诈,一时间竟让嘉谟都想知道善保脑袋里在想啥。

“外祖父的意思,孙儿明白。”善保眼睛弯弯的,“这次来,孙儿还有事想请外祖父帮忙。”遂将索绰罗家的事说了。

是啊,时机到了,如今他权势在手,有能力为善保出头,何况打头阵的不是他,嘉谟拈了拈自己那三寸美髯,“嗯,是这个道理,能不翻脸就不要翻脸,我们过去一趟,索绰罗家应该识时务的。我跟你去吧,至于你叔叔,就不必了。”

“外祖父生性正直磊落,关爱孙儿,才为叔叔当年所为郁怒。”善保自己先酸一下,正色道,“外祖父也知道我家现在的情况,叔叔能回来,再好不过。当年的事已经过去,我阿玛从未跟我提过一个字,如今阿玛早逝,我与福保尚且年幼,外祖父舅舅也远在江苏,叔叔婶婶愿意尽教导之责,我满心只有感激。”

善保轻声道,“外头做官毕竟容易升迁,叔叔能回京,着实不易。”

“冤孽。竟是跟你阿玛一样的软心肠子,架不住人家的几句好话,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嘉谟重重的哼道,已有七八分肯了。

善保近前赔笑,“外祖父,您总不会眼看着外孙子成了馅饼里的夹心馅吧。”您老话说得痛快,义愤填膺,一派正气,我可是要长长久久的跟叔叔婶婶相处呢。

嘉谟笑,他家中子嗣不少,五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儿子,外孙、外孙女成群,只有善保,风姿出众,能忍善辨,绝非池中物啊。嘉谟不禁有些后悔以前的谨慎了,伸手摸摸善保的头,拉到自己身边搂着,“我当然是看你的面子,要是你叔叔来,我直接拿扫帚赶他出去,免得脏了我的地。来,跟外祖父说说,咸安宫念书念得如何了?”

嘉谟问了善保说了许多话,才放善保去伊尔根觉罗氏那里请安。

伊尔根觉罗氏是嘉谟的嫡妻,可惜只生得两个女儿,而嘉谟唯一的儿子嘉音是善保的亲外婆小伊尔根觉罗氏所生。

说起来也是一团乱麻,伊尔根觉罗氏和嘉谟成婚一直没有儿子,搞得嘉谟也很闹心,话里话外的要纳妾。伊尔根觉罗氏为了固宠,把娘家庶出的妹子要来给丈夫做小,不承想,真给她走对了这步,嘉谟的长子可不就从妹妹的肚子里蹦出来了么?

伊尔根觉罗氏的正房里挺热闹,除了小伊尔根觉罗氏和几房侍立的姬妾,就是福保和两个十三四岁、一身粉红衫儿的丫头。俩人发型首饰,连个子高矮都相同,除了长得不大像。

“哟,这是善保吧,一年多不见,瞧瞧,越长越出息。”伊尔根觉罗氏性子很爽俐,招善保上前,“过来见见两个表姐。”

善保当下被打击了,表姐,两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竟然是他表姐,姨妈家的女儿,上京待选。一个乳名娇娇,一个小名兰儿。

在善保的看来,这俩丫头还没长开呢,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不过眉间眼也有几分清秀,一个娇憨,一个温柔。表姐弟厮见过,伊尔根觉罗氏握着善保的手,上下一番打量,越瞧越喜欢。一般男人会喜欢肖似自己的儿子,那么女人就喜欢肖似自己丈夫的晚辈。

伊尔根觉罗氏赞道,“越长越像你外祖父年轻时侯,妹妹看可是?”这是问得小伊尔根觉罗氏,小伊尔根觉罗氏坐在姐姐下首,拈着帕子掩嘴一笑,“可不是么,我瞧着比老爷年轻时更俊俏。”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看了两个外孙女,一比较,“嗬,把他两个表姐都比下去了。”

按理说两个表姐虽然还没发育完全,不过瞧着也是中上之姿,无奈善保眉目太过灵秀,打个比方,孔雀当年很漂亮,但跟凤凰一比,那就是天与地、神与凡的差别。

善保一指自己的脸儿,笑道,“叫外祖母夸得,孙儿这么厚的脸皮都要红了。人都说外甥像舅舅,外祖母不好夸舅舅,先赞外甥一通,可不就是在抛砖引玉么?”

满屋子都被善保逗乐了,伊尔根觉罗氏大笑,搂着善保道,“唉哟,真是这张嘴,也不知道像了谁。来,你舅舅去岁大婚,你没赶上,”指着刚进屋要禀事的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儿道,“这是你舅妈。”

善保福保上前行礼,舅妈伍弥氏是蒙古正黄旗人,江宁将军伍弥泰之女,说起来也算门当户对。

“听额娘、阿玛提起过,你们舅舅昨儿个还念起你们呢。”伍弥氏一张圆脸,看上去很有福气,属于妈妈级最爱的那种多子多孙的福相,小腹微凸,伍弥氏习惯性的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扶着腰,标准的孕妇姿势,笑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一个斯文,一个英武,天地灵气都被你们兄弟占了去。”

“嘉音呢?他又出去了?”伊尔根觉罗氏问。

伍弥氏笑答,“今儿一大早就有同窗来找他,有个什么东西要他帮忙掌掌眼,去了琉璃厂,说了早去早回。媳妇早跟他说了,外甥们过来,约摸一会儿就回来了。”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点头,对善保道,“你舅舅就是这样热心肠,他那些朋友们哪,丁点儿大的事都要来寻他。”嘴里嗔怪着,话里却满是得意,又转而对伍弥氏道,“你也别总忙了,知道你的孝心,到底是有身子的人,坐着歇歇吧,有事交给奴才们做。”

嘉音回来的并不晚,一头微汗,眼睛很亮,身量极高,有一七八的样子,一进屋,那真叫鹤立鸡群。

“儿子给大额娘、额娘请安。”声音也响亮,单膝跪地。

伊尔根觉罗氏笑,一脸宠爱,“快起来吧,做什么去了,这一脑门子汗,过来。”嘉音笑着上前,伊尔根觉罗氏心疼的给儿子擦了汗,又命丫环倒茶来。

嘉音确实渴了,接了茶掀盖子就喝,烫了个结实,一声大叫,一盏茶都倾在了地上,冒着淡淡的热气。

一屋子女人顿时慌了手脚,忙叫拿烫伤药、打来冷水。又命去请大夫,嘉音忙拦着,接了冷水漱口,笑道,“没事,喝得急了。不要紧。额娘们别担心。”已有丫环上前收拾地上的碎盏水渍。

“疼不疼啊?”伊尔根觉罗氏犹不放心,小伊尔根觉罗氏嗔道,“要当阿玛的人了,还这样毛燥。”

伊尔根觉罗氏嗔妹妹,“他都烫着了,你还要责他?”冷厉的瞪着跪在地上的端茶丫头,拧了拧帕子,厉色质问,“也不是头一天伺候,大爷喝不得热茶,你就不知道?成天浑浑噩噩的半点儿心不肯用,难道是要你们来祸害主子的?”

嘉音虽不是伊尔根觉罗氏的亲子,可是她亲妹妹生的,小时候也是在她们姐妹跟前养大,只这一根独苗,向来放在心尖儿上,脸一冷就要把人撵出去。嘉音扯了扯伊尔根觉罗氏的袖子,明亮的眼睛里带了丝讨好,伊尔根觉罗氏无奈,“罢了,大爷给你说情,罚俩月月钱,放到茶水房当差,也好生学个乖!”

自有下人将丫环领下去,屋里重恢复了和煦,嘉音瞅着上前行礼的善保、福保,一手扶起一个,笑眯眯地,“不用多礼。唉哟,福保又高了许多,善保,你怎么还是小猫样。中午多吃两碗饭,不长个子不行啊。”

死二百五,他怎么会有个二百五舅舅啊。善保默默的笑,没说话。

福保倒是眼睛晶晶亮,可见跟舅舅感情好,嘉音道,“我新近得了把上好的蒙古刀,走,跟舅舅去瞧瞧。”同两位额娘说了声,要带着善保福保去他院里玩儿。

伊尔根觉罗氏笑道,“可见是不喜欢听我们妇道人家唠叨。”

“哪儿能,儿子恨不能天天守在大额娘跟前儿,就怕您烦了儿子呢。”

“还真是外甥肖舅,一个个嘴角抹蜜一样的哄得人心里欢喜。去吧,玩儿会就行了,别给他们吃点心,一会儿就吃饭了。”

嘉音应了。

嘉音的院子是府内最好的,嘉谟年过不惑才得此一子,爱逾珍宝,连抱子不抱孙的原则都顾不得了。按理说,嘉音这种三千亩地的一株独苗,又生在如此家境,长成纨绔的可能性极大,偏此人是例外,勉强还能算得上文武双全。和诸多嫖女人狎戏子的满洲败家子比起来,嘉音相当的出类拔萃。嘉谟不知使了多少银子,疏通了多少关系,给儿子弄了个三等侍卫名额,过年就当差。

“如何?”嘉音从墙上取了把弯月形的蒙古刀递给福保把玩。

福保翻来覆去的看,咧嘴笑,“好刀。”

“给你了。舅舅特意给你留着的,大姐家的老二要,我都没给。屁都不懂,还想拿开刃的刀,也不怕割了自个儿的脖子。”嘉音明显比较喜欢福保,如今他也快做阿玛了,就盼着妻子给自个儿生个像福保这样憨头憨脑的大胖小子。

“谢谢舅舅。”福保欢喜的别在腰间,眉眼中多了三分神气,嘉音直摸他的头,转脸问善保,“索绰罗家那母老虎怎么样了?现在不用怕了,你们外公升了官儿,胆子也大了几分。”话中对父亲很有几分埋怨,当初他就说应该到京城替善保兄弟做主。嘉谟生性谨慎,他那会儿一个河道藩库,四品小官儿,哪里敢和尚书府叫阵,这不是鸡蛋碰石头么。硬是装傻充愣,只当不相信有这事儿。被嘉音好一通埋怨讽刺,嘉谟恼羞成怒赏了嘉音两记耳光。

“嗯,外祖父说了带我去索绰罗家拜访。”善保对这位舅舅的爽快坦诚实在有些无语,母老虎…

“这就是了。”嘉音无奈,“老头子早就胆小,你也别怪他,兴许年纪大的都这毛病。他是打定了主意,谁都说不动。我本来想到京城看你们,还没出清江浦,就被逮了回去。”嘉音天生坦率,却又不讨人厌。

“你叔叔对你们如何啊?”

“挺好的。”

嘉音点头,“瞧着是比跟着继母时脸色好看。以后我就在京里了,有事只管来找我。”解释了一句,“在侍卫处当差。”

善保对舅舅的感观不错,吃了饭,临走时嘉音还给了善保一套文房四宝,都是上品,不容善保推辞,“你们舅妈准备的,头一回见,见面礼。”又悄悄塞给善保五百两银子,“男人手边儿别太紧巴,叔叔再亲,跟阿玛也不一样。自个儿留心。我私房,你们舅妈不知道。”再大男子道,“知道也无妨,爷自个儿的银子,愿意给谁给谁。”

回家的路上,善保在车上低声问福保,“以前外公有没有给过咱们银子?”

福保双颊鼓起,气道,“怎么没给过,还是大哥你差刘全儿去了外祖父那儿…那会儿,那女人还在咱家,刘全好不容易带了银子回来,都给那女人抢了去。还把刘全撵了出府。也不知道刘全现在在哪儿呢?”一副很思念刘全的口气。

20、忠仆刘全以及家产 ...

刘全在哪儿呢?

刘全正在钮祜禄家门口晃悠呢?他是个机伶人,没空手来,带了两笼鸽子。

说来也是赶得巧,由于善保喜欢喝鸽子汤,董鄂氏为了迁就善保的口味,常命厨下采买幼鸽。而刘全自被索绰罗氏撵出钮祜禄家,幸而是个自由身,做过不少工,他为人机敏,在市场租了摊位,以卖家禽为生。无巧不成书,钮祜禄家的采买刘忠就碰到刘全,一来二去的两人熟了,刘全儿一打听驴肉胡同兵部侍郎府,他为了抓住这桩生意,亲自送过几次。当天就傻了,这不是原来的主家么?

刘全经过一番打听,原来是家里的二老爷回京了,还在朝中做着大官。关键是,他之前的小主子,善保还在。刘全听到这信儿,激动之余飙出一把辛酸泪来。

给人当奴才,听着屈辱,没尊严,奴颜婢膝…难道有个平民身份就能抬头走路了?

以刘全的辛酸经历,他情愿再回到府里当奴才。

所以,他起了个大早,带着孝敬主子的东西,在胡同口转悠。

善保牵着福保的手,一脚已经踏进门槛,就听远处一声凄厉的叫唤,“奴才刘全给主子请安。”伴随着一阵尘飞土扬,刘全从胡同口朝善保冲过去,临至,一个五体投地的大头嗑在土里,抬头满脸土和着泪,哽咽地,“大爷,奴才总算见着您了。”

善保吓一跳,这谁哪?又一想刚才这人说的话,指着一脸泥巴道儿的少年,不可置信,“你是刘全?”

名人哪。

和珅倒台时,二十大罪状中最后一条就是关于这家伙的。像这么出名的奴才,整个上下五千年也不多哪。

“大爷还记得奴才?”刘全激动的眼圈儿都红了,想当初,他爷爷是钮祜禄家的管家,他自小便跟在善保身边伺候,两人一道长大。虽说被索绰罗氏赶出府,去年过年刘全知道善保兄弟艰难,还带了两只老母鸡过来。

“大爷,奴才想您哪。”刘全说着就哭了。

善保没说话,倒是福保上前扶刘全,“起来说话吧,你怎么过来了?刚在车上,哥哥还问起你呢?”

刘全用袖子揩揩泪,抽咽道,“奴才也未敢有一日忘记大爷、二爷。奴才带了鸽子,孝敬主子们。”

“别在大门口说话了,”善保眼睛瞟过刘全渴望期待的眼睛,笑,“许久不见,你来是一片好心,还记得我们。在外头谋生不易,倒不用带这些东西,太客气了。进来吧。”

善保身边的小厮墨烟接了刘全手里的两笼鸽子,刘全跟在善保身后,偷眼瞧过,如今府内气象比老爷在时更见肃谨,丫头小子们穿得也是细棉布,刘全心里逐渐有了底。

“墨烟,你先带刘全洗洗脸。”刘全脸上一红,眼眶里蓄积着泪水,善保笑,“我要先去给婶婶请安,一会儿再跟你说话。”

“是,奴才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一定要再卖回来。

善保没料到董鄂氏竟然知道刘全,董鄂氏道,“他祖父原是咱家的管家,他出生时,我还瞧过呢。他父母还在吗?”

善保只得去看福保,福保摇头,“不在了。我记得在福建,都生病过逝了。”

“这孩子如今还记得主子,是个有良心的。”董鄂氏边说边看善保,善保一副老神在在,却没搭话,刘全的意思,长眼的就知道。可不知为啥,他一瞧见刘全就立马想到若干年后的那条白绫,一时犹豫了。

谁也没看出善保的犹豫,就瞧着善保还跟往常一样温和斯文,董鄂氏知道善保向来耐性极好,怕是避闲,不想开这个口呢。

福保附和着,“可不是,去年年根底下,刘全还送了俩只老母鸡来呢。他是被…嗯…小额娘撵出去的。我阿玛过逝后,大哥派刘全去江苏给外祖父请安,回来被小额娘找寻了不是,撵了出去。”

“倒是个忠仆。”董鄂氏赞了一句,“飞燕,叫刘全进来,他既来了,还一片孝心,总不能这么打发出去。”还是要亲手把把关。

刘全不但洗了脸,还换了衣裳,府中奴才的工作装,天青色棉布衣袍。刘全请了安,董鄂氏赏他个座儿,他也不大敢坐,屁股挨了四分之一,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奴才的衣裳有些脏,怕主子瞧着不雅,就先借了小墨哥的穿。”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董鄂氏嘘叹,“你家世代在府上当差,听说,你当初也是为了护着大爷二爷才被撵。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