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是想先跟爷说一声么?”

“跟我说有什么用,善保有正经的叔叔婶婶,表姐跟表姐夫没个不为善保操心,你是正经舅妈,善保是咱们的嫡亲的外甥,既有好人选,待善保殿试后,去跟表姐商议也是正理。”嘉音靠着引枕,摆了摆手,“我晓得你的心,善保的婚事,咱们本就该帮衬,没袖手的理儿。只是这事且不急,等等看,善保这科必中的。待中了进士,有了功名,再议亲,更妥当些。那边表姐也少不了请你一道过去帮着把把关。”

伍弥氏拈了渍青梅放嘴里含着,踟蹰道,“这几年咱们在京里,善保时时过来,我瞧着他是真是喜欢到心里头去,听爷的意思,是不看好…”

“我还不晓得你么,”嘉音温声道,“因喜欢善保懂事,才想说给亲侄女。你也得记住一点,这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若是大哥那边有意,你帮着提一句。也得认清善保是外甥,毕竟不是咱家儿子,他还有叔叔在,咱家做不了善保的主儿。”

伍弥氏细思量了会儿,一脑门子的热血总算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殿试善保反而不担心了,经过这场御审的官司,乾隆向来是好大喜功爱面子的性情,他定是在榜单之内,一个进士跑不掉的。

福保佳保要上学,倒是雪丫常来陪善保说说话儿,她如今在学厨,煲了无数汤水全都进了善保的肚子,把善保给补得水嫩水嫩的,粉嘟嘟的脸都有变圆的趋势。

“胖些好。”福康安捏捏善保的脸,“前些天看你瘦巴的怕一阵风能吹走,现在才有些模样。”双手环过摸善保的腰,“我这手再大些,就能掐过来了,还得滋补滋补。”沿着腰椎往下拍两巴掌,不是很软,也翘翘的,福康安一时手痒就抓了两把,接着头上挨了一拳。

“够了啊。”善保踢福康安一脚,懒懒的躺回床上,随手拿了本书闲翻着。

福康安揉着头,把善保往床里侧推,“我也躺躺。”

“你怎么了?看着不如以往有精神。”善保坐起来脱了鞋,躺里头去。福康安也学着善保,拽了个枕头躺下,过了会儿才道,“现在跟我一道当值的侍卫,真是要人命。”

“你们当值不就是看大门儿么?不喜欢大不了不要理会,怎么就把你愁成这样啊。”善保侧着身,手肘支床上,撑着头问。

福康安叹口气,“那小子是靠裙带关系混进去了,说实话,我们什没人爱搭理他。不知为啥,他偏觉得自己武功盖世、文采斐然,平日只拿鼻孔瞧人。”

善保低声笑了,“在你面前也这样?”要说皇亲,再没有比福康安更硬牌的皇亲了。

“真是倒了大霉,因大家都厌恶他,谁也不愿与他一道当值,轮值一圈后,就要抓阄,我这回又抓了跟他一道排班,你说这不是倒霉催的么?”福康安狠狠踹了两脚床铺。

“你们既然都不喜欢他,还不把他挤出去。”

“你不知道,能在御前当差谁家里没几分体面。不比外头官兵营里成群结伙,你一帮我一派的。像御前侍卫,有的熬到一等,出去外放正三品起,就是二品都统,一品将军也不稀奇。一个侍卫的缺,不知多少人盯着瞧着。”福康安正色道,“像什么挤兑人,给人穿小鞋的事绝不要做,宫里的聪明人比你想像的要多。去年勇坤一个什的内班侍卫,就是自作聪明,皇上一皱眉,整个什都贬为外班。冤不冤枉。”

善保嘴角泛起浅浅的笑,眼中波光流转,看得福康安心中一动,倒也不闷了,“算了,反正是个讨厌的家伙。不说他了,扫兴。善保,明儿我休息,咱们去庄子里玩儿吧。”

“我得准备殿试呢。”

“你少在我跟前装蒜,你定能中的。”福康安笑,“你年纪还小,估计不会外放,多是在翰林院当差。”

善保却是不愿意出去。

他这官司折腾得有些大了。

事关宗族内闱,继母不慈,夺产虐子,宫廷选秀,科举大比,尚书设局,举人蒙冤,圣上亲审,情节跌荡起伏、千回百折,比茶馆说的评书精彩一千倍不止。

善保也扬名京都,在茶馆说书先生的嘴里成为一个可怜可敬智勇双全的超人。

街上男女老少闲了都爱说上一嘴。

善保搪塞他道,“你瞧谁挨四十廷杖,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的。还是要小心些,别给人抓住小辫子,等殿试后吧,那会儿天也暖和了,咱们出去逛逛。”

听善保说“咱们”,福康安一颗心立时暖如三春,点头应了,“我每年都要随驾去热河避暑山庄,得大半年见不着你。”

“你这是馋我呢。”善保伸个懒腰,“听说避暑山庄修得美化美奂,圣祖时便有御笔亲点的三十六景,人间仙境一般。你每年都去,还在我这儿哀怨上了。”

平时瞧着挺聪明,怎么就不明白他的意思呢,福康安凑近些,拉过善保一只手,摸着他腕上的一串沉香珠串表白心迹,“我是舍不得你啊。”

善保皱皱鼻尖儿,呵一口气,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笑道,“真是酸死我了。福康安,你是不是快娶媳妇儿了,欲求不满,在哪儿学来的这些酸溜溜的话。”

福康安正儿八经的跟善保说心里话,被笑得脸都发烧,扑过去就将善保压在身下,撸袖子要教训他。

善保这几年骑射没间断过,也有些力气,在床上就和福康安较量起来。

“拿笔杆子的要和我拿枪杆子的较劲儿?”福康安几下将善保撂在床上,擒住他的双臂往后一拧,曲膝顶住善保的腰,笑道,“我要是输给你直接一头撞死算了。服不服?”

“福康安,我手疼,快放开。”善保上身动弹不得,两条腿蹬踹几下,就开始装死,“你好意思欺负我个拿笔杆子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福康安一手抓住善保的双腕,腾出手来,□几声,“得给你个教训,不然你小子要翻天了,敢跟哥哥动手了都!来,先叫起福三哥听听。”

“福康安,你无聊不无聊啊。”善保郁闷死了。

福康安伸手摸了善保屁股一把,两指揪住一块肉就拧下去,善保眼泪差点出来,没骨气的喊道,“福康安,哦,福三哥,快放开,疼死了!”

“知不知错?”

“知道了知道了。”

福康安再拍一巴掌,放开善保。

善保自己揉了揉,皱眉搡一把福康安,郑重其是,“以后你别有事没事的摸我屁股,听到没?”虽然相熟,这也过了。

“怎么啦?男人,摸一下能掉块肉下来啊。”

“少废话,你怎么不给我摸?”

福康安马上屁股对着善保,一副任君采撷的无赖模样,“摸吧摸吧。这可怎么了?”

善保踹他屁股一脚,“我还嫌臭呢。”

福康安扭过身搂着善保,恨不能亲上一口,不过也只是心里喜欢喜欢罢了,善保有这样的才学,眼瞅着就要做官当差,他为人聪明,识得分寸,日后前途无量,怎会同于一般可狎呢之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一更,太抽了~~~~~~~~

36、刘统勋一笑点善保 ...

四月十五。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蓝天白云,天气晴朗。

董鄂氏一大早就打发大管家去看榜,虽然丈夫说了善保这科十之八九能中,仍是不放心,亲眼瞧了榜才能踏实。

近晌午,大管家刘维浑身的喜气洋洋回来给主子贺喜,董鄂氏先打赏了一通。

刘维笑道,“真是天大的喜事,奴才想着去买他几万响炮仗,奴才们也沾沾大爷的福气。”这两年他是看明白了,大爷平日话虽不多,却是个有本事的,兄弟里排行也居嫡长,这个年纪已有了功名,日后若有造化,入阁拜相也说不定。以后,怕这府里还是得大爷当家。刘维打着小算盘,心里对善保已是多了几分恭敬。

善保笑望向董鄂氏,“大管家一番好意,不过,我想着还是等殿试结束再说吧。婶婶的意思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董鄂氏吩咐刘维,“炮仗先预备好了,待大爷高中,咱家好生热闹几日。”

刘维忙应了。

善保榜上有名,按规矩带着礼物去座师那儿走一趟是免不了的。

已是暮春时节,府里新裁的雪青色的春衫,用细密的针脚镶了玫红的边儿,说实话,有些花哨。不过善保正值少年,虽不符合他平日穿衣服的品味,一着身却人人赞一声俊。

听雪丫说是她忙了三天三夜赶做出来的,就是要赶着给大哥出门儿穿。善保由于近些日子常吃雪丫煲的汤,吃人嘴短,也只好穿了。

雪丫好一通夸,“额娘,您瞧,这衣裳也只大哥才配穿。这件是赶得急了,也没绣花,我还给大哥做了一件,绣玉兰花的。”

善保忙拦着,先谢过妹妹的好意,笑道,“妹妹也别只想着我,福保佳保,还有叔叔婶婶,一人一件才公道。”

“阿玛的衣裳有额娘呢。福保佳保,长得跟土豆似的,穿上也显不出我的水平来。”雪丫很为有个俊美的大哥自得。

佳保听了没气翻过去,姐弟俩拌了一早上的嘴。

刘府这两天极热闹,善保命墨烟上前递了帖子,门房一瞧,嗬,名人。

赶紧请了善保主仆往门房暂坐,陪着说话儿。另有小厮进去通禀请示。不一时就有管事迎出来,引善保去书房说话。

刘统勋已经是将将七旬的老人,精神极好,笑眯眯慈祥老公公的模样,待善保也极亲切,接了礼单示意善保坐,呵呵笑着,“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你身上可大好了?”

这态度这眼神,不知道的得以为善保是他亲孙子。

善保笑得有些腼腆,“劳老师挂念,已经好了。早想过来给您请安,只是榜单未出,贸然上门倒引人侧目,怕给您惹麻烦,拖到了这会儿。家叔一直交待我跟您老道谢,若不是您仗义执言,学生这科就错过了。”起身,对着刘统勋深深一揖。

刘统勋虚扶,摸着胡须笑,“与老夫无干,都是万岁爷的恩典。”

“是,有万岁爷的恩典,也有老师恩德。”

刘统勋笑着摆摆手,“还是你自个儿的造化。说起来,前年子才来我这儿,可是对你赞誉有加。你的文章我看过了,清新隽永,言之有物,难得你小小年纪有这番见识。”

“老师过奖了,都是纸上谈兵,只是运气较别人好些。”善保不是谦虚,他的确不觉得一篇八百字的文章能写出什么国家大事来,不过是花团锦簇讨个喜罢。

善保这态度落在刘统勋眼里就是不骄不躁、沉稳持重,他看多了口中谦逊眼中得意欢喜的门生,善保这个年纪,却有如此定力,倒让刘统勋另眼相待。

其实刘统勋是正经接受儒家教育出身,从心底讲,善保的确蒙冤,不过步军衙门之内,圣上之前,将原来的外家索绰罗家逼入绝路,有点失于厚道。

他也并不是很喜欢善保,只是伴驾多年,乾隆的心思他总能猜着个四五成。不过他身为会试主考官,顺应圣意上折子罢了,今日善保郑重道谢他也就生受了。

一经殿试,善保必是翰林院新贵。

刘统勋多少年的老狐狸,喜不喜欢自然不会流于表面,何况是颇得圣上垂青的满洲新贵,很是和蔼的对于善保的殿试进行了一番指点。

善保一面听一面寻思,他这与刘墉也算是师兄弟了,不知日后刘墉抄他家时会不会手下留情。

或者,干脆先下手弄死姓刘的,以除后患!

阿弥佗佛。

善保心里念两声罪过,他可是打算做好人的,不能再走老路。

心思各异的伪师徒硬是这么坐着念叨了将将一个时辰,刘统勋的面色愈发柔和,善保也笑得愈发亲近,刘统勋很随意的开口说道,“这次举子们的文章啊,”因为殿试尚未举行,刘统勋还没改口,笑了笑,“会试九天,你在第七天就把考题答完了,很有些捷才…文章也好,说不得有大造化。”说着,一双眼睛半眯的含笑望向善保。

善保忙道,“学生有几斤几两,自个儿最清楚,如今能榜上题名,已是侥天之幸,万不敢再有奢念。”这话从不相干的人嘴里出来或许只是戏言,从这位老相爷的嘴里出来,怕是试探。

善保在家就想过,乾隆恩许他的卷子一道批阅,怕就存了“抬举”之心,只是不知道要“抬举”他到什么份儿上。

今儿刘统勋一句话把善保吓出一头冷汗,他会试成绩在三十六名,这个名次已经不低,怕就是看着乾隆的面子上提的。

科举向来是汉人学子的天下,虽有满人蒙人参加,不过是凑数罢了。听刘统勋的意思,莫非乾隆有意让满人出个状元?

清朝因是满人坐江山,数量远低于汉人,嘴里说着满汉一家,其实对汉人的防备极其严密。

汉人虽然臣服,不过自来以儒家正统自居,内心视满人为“蛮夷”,满人在内心也对汉人多有鄙夷,偏偏满人在礼教学识上是死也干不过汉人的。

每次科举就是证明:会试录取三百人,满人只占二十席位,有时还占不到。

如今有善保横空出世,乾隆就一门心思的想弄个满洲状元出来状门面。

乾隆这念头儿,即便是近臣刘统勋也多有抗拒。

善保的文章,刘统勋读过,说句良心话,可以点为进士,甚至进二榜也算公道,不过远远没到状元的水准。

再者,若是这状元易主满人,怕日后汉人连科举这条晋身之路都难保清静。

刘统勋知道善保要来,就倚老卖老提前问一句。见善保说得诚恳,也只是笑了笑。

若是真诚恳,这孩子倒是品性善诚。

不,刘统勋马上警醒,他这一生见过多少人,善保虽叫“善”保,一场官司就能咬死一部尚书,品性真与“善”字搭不上边儿。

一时间,刘统勋也拿不准,善保是真心退让,还是在他面前装像。

善保心知人老成精,最是多疑,怕不能轻信于他。一笑道,“学生向来有自知知明,不说别人,今科会元董诰董兄的文章,那才是妙笔生花,文采飞扬,才思敏捷,远见卓识,令人心折。谴词造句,皆令人拍案称绝。此次会试,却是让学生眼界大开,天下有才者多矣,学生以往是坐井观天了。”

刘统勋只是想提点善保几句,以善保如今的才学,就是点了状元,怕也不能使人心服。

贪图这一时之名,日后却是要吃亏的。

善保提及董诰,却是搔到了刘统勋的心肝儿肺,董诰乃工部尚书董邦达之子,素有才名,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嗯,岁数其实相当年轻。只是有更年幼的善保对衬着,也就不年轻了。

董邦达便是有名的才子,书法绘画在仕林中极有口碑。

董诰资质不输其父,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不过书法文章也曾得刘统勋指点,与刘统勋有半师之谊。

在刘统勋看来,董诰有三甲之才。

听到善保赞董诰,刘统勋心里熨帖,笑意更盛,“你们都是少年才子,又是同年,日后同朝为官,多多交往,定能惺惺相惜,成就一段佳话。”

我靠!

这话听着跟保媒拉奷儿似是。

善保腹腓一句,又陪着刘统勋唠叨了一盏茶的时间,瞧这老爷子再无吩咐,方起身告辞。

自刘统勋家出来,善保却是犯难。

这叫什么事儿,他虽然对状元没什么兴趣,可乾隆要是有意“抬举”,他还能抗旨不成?

他又不是殿试阅卷的翰林学士,能决定殿试名次。只是运气好些,一群老家伙就先急着表态:不行,状元不是你能动的。

狗屎,当谁稀罕不成。

37、可怜善保惊弓之鸟 ...

善保原本打算去教堂,听了刘统勋一席话,也没了兴致,打道回府。

刘统勋是好意,为了和平而来。

否则善保若稀里糊涂的成了状元,怕到了翰林院日子也难过。

善保恼火的是自己竟然成为满汉拔河较量的准星,弄不好,两头得罪人。一回府,善保就去了余子澄院里,将刘统勋的话说了。

余子澄也是汉人。

善保的确是不想做这烈火烹油的状元郎,才找余子澄商议。

余子澄叹道,“当年纳兰容若绝世才子,都没能名列三甲。以善保你的年纪文采,进二榜尚可。如此幸进,日后难免留下口舌是非。”也不赞成善保去做状元,满人自认尊贵,可汉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金科状元,听着威风,却是要入翰林为五品编纂。

翰林院从来就是汉人天下,善保自幼是入咸安宫念书,吴省兰虽为教习,只是举人出身,在翰林院挂个名儿而已,其兄吴省钦虽为翰林,哪里比得上刘统勋的高徒纪晓岚的威望。

刘统勋自己就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儿露了意,善保就不能不识抬举。

可关键是,善保一个小举人,不论是一榜还是二榜,哪里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做不了主,却要承担后果。

善保想想就觉得自个儿冤。

“莫不是要你殿试上有所保留。”余子澄斟酌道。

“先生,前年咱们和袁先生去潭柘寺,路上碰到的就是当今圣上。”善保直言相告,余子澄惊得手一颤,茶水洒在手上。

善保拿帕子给余子澄擦去茶渍,皱着眉,满心烦恼,“皇上文章经典,无所不通,又有先前的偶遇,我若是做得太过,就是欺君大罪。”

乾隆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可不是好糊弄的。

余子澄已经恢复自若,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善保,你还真有几分运气。难怪…”

才子是受人仰慕的存在。

自来才子大都恃才傲物,说通俗些就是眼里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