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秦学锴,她早就开口致谢给自己解围了,今日却大觉不好意思,又暗想,这人这般通透知礼,难怪那么多女人喜欢他了。

贺云钦付好钱,一眼瞄见她一对耳垂仍在发红,心知她仍觉尴尬,索性端起其中一碗酸梅汤,一口气喝了,搁下茶碗,粲然一笑:“多谢虞小姐的酸梅汤。”

红豆知他未必喜欢喝路边的酸梅汤,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为了给她递梯子,心里暗松了口气,硬着头皮端了另一碗默默喝了,这才甜甜一笑,仰头看着他道:“这几日麻烦贺先生了,哪天有机会,还请贺先生拨冗,容我和哥哥好好做一回东。”

她故作老成,然而一笑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不经意便给整张脸庞凭添几分柔媚的稚气。

贺云钦低眉看着,只觉得她皮肤嫩白得不可思议,手心一阵发痒,差点就抬起手来,一把捏住她那饱满莹洁的脸颊。

幸而理智尚在,想归想了,并未实行。又想起妹妹,兄妹俩虽也经常靠在一处说话,他好像从未这么仔细观察过妹妹的脸庞。

见她是诚心诚意要做东,便笑了笑道:“既是虞小姐和虞先生相邀,何来拨冗一说,只待虞小姐拟了时间地点,我自当前往。”说着便抬步往车边去。

红豆端好给王彼得的那碗酸梅汤,跟他并肩而行。

两人走了一截,贺云钦看她一眼,忽问:“虞小姐对潘玉淇的安危似乎格外挂怀,为了破案,已经连熬了好几夜了,想来你们姊妹之间感情甚笃。”

红豆摇摇头道:“我家里以前曾经出过类似的不幸,所以这回一听说我表姐失踪,我们家的人才格外紧张。”

贺云钦微讶:“以前虞小姐家里也有人失踪么。”

红豆脸色一黯:“是我小姨,而且不算是失踪,等发现时人已经没了。”

这话题太沉重了,她不愿意继续往下聊,正要拿话岔开,就听马路对面一阵喧嚷,两人走到巷口,借着夕阳往对面一看,就见刚才警察局出去那彪人马去而复返,不一会,虞崇毅下了警车,令众同僚将一人押往局内。

红豆踮脚看了看,辨不清那人长相,然而因为一份模模糊糊的预感,怎么也掩抑不住兴奋之情。

两人再也无心闲聊,只得回车等着。

王彼得刚喝完那酸梅汤,虞崇毅果然疾步走来了,满脸喜色道:“在程家园,陈金生早前在那地方赁了房子,本是打算让他老婆做些生意,刚才我们去时,他正将陈白蝶和我表妹二人装入了麻袋,黄包车也备好了,看样子打算趁着夜色将二人运走。”

红豆屏住呼吸问:“表姐还活着吗?”

虞崇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活着,只是身上受了些外伤,现已送到医院去了。”

红豆捂着嘴低呼一声,高兴得难以言喻。

王彼得整个人似乎也松懈了不少,面露得色看着贺云钦:“按说这陈金生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是谁叫他倒霉,遇到了咱们俩。”

红豆瞥他一眼,明明是她和贺云钦合力猜到陈金生的藏人地点,怎么到了王彼得的嘴里,全变成他的功劳了。好在她此刻因为找到表姐心情大好,也懒得跟王彼得计较。

虞崇毅诚挚道:“这回真是多谢贺先生了,要是没有贺先生,我们怕是找不回活着的两名受害人了。“

贺云钦极公正地笑了笑道:“令妹也帮了不少忙。”

虞崇毅不便当着外人的面夸赞自己妹妹,只憨憨一笑道:“她从小就能过目成诵,这回出了玉淇的事,我想着她多少能帮上点忙,不然也不会让她跟着跑来跑去。”

怕话题越扯越远,忙正色道:“陈白蝶是陈金生的第二个祭品,阵法要求祭祀地点在西山,所以陈金生特将她藏在明泉山的陆家别墅,本打算今晚时辰到了便动手,谁知昨日先后有两拨人马去明泉山搜人,他怕不小心暴露陈白蝶,当场便用洋车将陈白蝶运下了山,因走得太匆忙,不小心落下了陈白蝶的一件血衣。”

贺云钦看向红豆道:“所以昨晚被藏在洋车后尾箱的定是陈白蝶无疑了。”

想起那两名女学生闻到后尾箱的腥气,明知陈白蝶未死,仍问道:“陈白蝶现在哪家医院,可受了重伤?”

虞崇毅道:“两人都送到红十字去了,不过我估计等影片公司的人过去,极有可能会帮陈白蝶转院到私人医院。”

贺云钦点点头:“我们需得去一趟红十字,既然凶手已落网,两名受害人也已找到,接下来的事都全交给虞先生了。”

虞崇毅看了看红豆,腆然道:“我眼下实在不得空,还得麻烦贺先生送送舍妹。”

贺云钦道:“虞先生客气了,本就顺路,何来麻烦一说。”

将车驶离巷弄。

路上红豆默默看着贺云钦的侧脸。

她本就怀疑贺云钦参与此案的目的,此刻见他极在意陈白蝶安危,更觉得疑窦丛生。可是,如果真照王彼得所说两人没有私情,他会是出于什么缘故这么关心陈白蝶的死活呢。

到了同福巷,贺云钦停好车,见红豆只顾发呆,便提醒她道:“虞小姐,到家了。”

红豆看看贺云钦,又看看王彼得,失踪者找到了,往后恐怕难有机会跟这两人打交道了,起先跟贺云钦相处时还不觉得,真等结了案,胸中又有些淡淡的怅然感,闷坐了几秒,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只得慢腾腾下车道:“谢谢贺先生。” 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回身进了巷。

贺云钦隔着车窗望着她,小姑娘起先还走得很慢,不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事,马上又昂奋起来,高高兴兴的就往里走。

他既不明白她之前为何不高兴,也不明白之后她又是想起了何事高兴,只他甚少看到人这般懂得自我调节情绪,一时看得暗暗称奇。

王彼得见贺云钦望着红豆的背影出神,大咳一声道:“可看够了?不是还要去红十字问陈白蝶的话么。”

贺云钦自觉对红豆甚为坦荡,怎么一到了王彼得嘴里,便像别有心肠似的,淡淡看他一眼,本想做些辩解,然而细一想,这种事越解释越乱,远不如一哂置之。

王彼得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怎么,密斯虞在你面前使小性子你都不吭声,我啰嗦两句你就嫌我碍眼了。”

见贺云钦大不以为然,王彼得一摊手:“在德国的时候,你忙于学习,不喜跟洋妞打交道,不谈恋爱倒还说得过去,这回回了国,就算你不急着谈恋爱,府上怕是也会催你成亲,不然你母亲盛宴为什么大邀圣约翰的学生?记得先前你说过,你不喜天真稚气的女孩子,绝不会找跟你妹妹一般大的,怎么到了这几日遇到个机灵点的,我看你倒是喜欢得紧啊。”

贺云钦冷笑着打断他道:“王探长这几日话实在太多了。”

***

红豆到了家,还未来得及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母亲,虞太太就从里屋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洒金粉色帖子,递给她道:“你们学校一位姓贺的女同学送来的,说家里有寿宴,要请你赴席。我看这人相貌生得极好,又跟贺先生有些挂相,还在想这两人是不是兄妹。我知道你这几日为了你表姐的事没心思跟同学交际,可是人家既然亲自来家里送请帖,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帖子给你放这了。对了,你表姐有消息了么。”

这几日她无数次升起希望,又无数次失望,怕希望再一次落空,明明急于打听玉淇的下落,一时竟怯怯的不敢问。

红豆故意佯装平静走到母亲跟前,等搂住了母亲的脖颈,这才仰头笑起来,大亲母亲一口道:“前几日女儿的确没心思出去玩,这回什么心思都有了,妈,玉淇表姐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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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虞太太是个急性子, 听说玉淇被送到了红十字,当即让红豆到楼下摇电话叫洋车,而后回房换了衣裳,满怀欣喜带红豆到红十字去看玉淇。

舅舅他们早到了,由于玉淇需录证词,家眷暂不能入内探视,三口人不得不守在外头。

自从玉淇得救, 舅妈和舅舅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眼皮虽还肿着,脸庞早润泽了好些, 一家人劫后重生, 处处都透着喜悦,就连一贯别扭的玉沅也随和了好多。

红豆跟玉沅说了会话, 借着护士和大夫进房诊视的机会往里瞄了瞄, 隔着雪白的布帘,隐约只看到一张床, 难道陈白蝶这么快便被接走了?早前贺云钦似乎也要来红十字, 可她刚才这一路进来, 未曾撞见过他, 不知他是临时去了别的医院, 还是亲自接走了陈白蝶。

守到半夜,玉淇还未醒转,袁箬笠却来了。

这还是红豆第一次看到袁箬笠的正脸,大约三十五岁上下, 五官俊朗,轮廓分明,虽是商人,却有份儒雅姿态。在舅舅舅妈面前以晚辈礼自执,低声细语,态度恭谨。

这案子说来不能怪袁箬笠,可是舅舅舅妈险些痛失爱女,多多少少有些迁怒袁箬笠,碍于玉淇失踪了这些天,怕名声受折损,眼见袁箬笠待玉淇还有些真心,也只好以礼相待。

只一想起袁箬笠那位疯疯癫癫的前妻,两口子心里始终压着块石头,听说前头太太因为软禁王美萍触犯了律条,警察局里关了好几天,全赖袁箬笠四处活动,才被暂且保释出来。

袁箬笠看样子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前头太太落到这般田地,断不可能彻底撂开手。往后会如何,两口子不愿细想,毕竟才遭了一场劫难,眼下只要玉淇平平安安的,一切都好说。

到半夜时,玉淇终于醒了,警察急于回公共租界警察厅交差,连忙进去录证词。

隔着一扇薄薄的房门,玉淇的啜泣声怎么也藏不住,舅舅舅妈越听越愀然,好不容易警察走了,一家人蜂拥而入,红豆捧着母亲连夜让周嫂送来的温补汤,也跟在后头。

短短一个礼拜,玉淇瘦脱了形,头发湿黏黏地贴在脸上,活像刚从水塘里捞出来,脸色黄黄的,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鲜妍,一家人见面就开始抱头痛哭,足足哭了大半个小时。

好在玉淇毕竟读过书,又常在外头走动,虽然仍心有余悸,等稍稍平静,总算能断断续续复述上礼拜六遭掳的事了。

只说从首饰店出来,本在路边等洋车,恰好陆家车夫路过,问她要去何处,听说她要回新亚茶社听讲,便说自己也要去接陆敬恒,可以捎她一段。

南宝洋行是父亲的东家,玉淇平时没少跟陆家人打交道,之前陆敬恒追求她时,她也曾跟这车夫见过好几面,印象中这车夫忠厚老成,颇得陆家人的信重,眼见自己叫的车许久不来,并未多想便上了车。

谁知刚行到一条僻静的马路,就被那车夫挥掌在脖颈上重击了一下,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是在一个窗户紧闭的房间里,手脚俱被捆住,动不得也喊不动,她这才知道自己着了那车夫的道。之后每逢早上和傍晚,车夫就会送些饭和水进来,期间玉淇几次求他放她,说不论要多少银钱,只要能放了她,一切都好商量。

那车夫一概不予理会。

玉淇接连被关了好些日子,浑浑噩噩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到了昨晚,车夫又扛了一个人进来,剥掉麻袋一看,玉淇惊讶地发现那女人竟是陈白蝶。

她像是吃了不少苦头,额头上和身上都有血痕,然而仔细分辨,又不像受了重伤的模样,也不知衣裳上那大片的血渍从何而来。

红豆将汤碗盛好放到床旁小柜上,听了这话暗自思忖,陈白蝶最先被陈金生掳走,王美萍却是第一个遇害,凶手谋害她的手法还是用活生生用木钉封住她的七窍,这法子不止残忍,且会致使大量血液丢失,若是陈白蝶早先跟王美萍关在一处,她衣裳上的血迹是王美萍身上流下来的也未可知。

在医院待至大半夜,不见哥哥来医院接他们母女,后来舅舅开了洋车,将她们母女及玉沅分别送回了家。

***

三日后,虞崇毅将一沓厚厚的案件调查宗卷呈给白厅长。

“这是陈金生的供词。人证物证都齐全了,这人无可辩驳,已经全都交代了。据他自己说,他早前在北平当道士时,跟一位老道长学过一点暹罗国的玄术,因为儿子时日不多,妻子子嗣上又艰难,惟恐陈家断了香火,于是想出这阴毒法子。那阵法要求以不洁阴人为祭品,陈金生早有到处找寻祭品的打算,怎奈此事太过凶险,怕布阵不成反惹来大麻烦,所以才迟迟未动。

“据陈白蝶的口供,八月二十二日,她本来打算跟几位朋友去明泉山小住一些日子,当晚从剧院回来后,便跟一位朋友借了明泉山的宅邸来住,为此还特意记下了那宅邸的电话,谁知后来她在梳妆台上发现了陆家发来的帖子,想起陆家在明泉山的别墅更阔气几分,便将镜面上的号码拭去,打算向陆家人借来那别墅玩乐几天。”

“所以这她留在那镜面上的是明泉山某处宅邸的电话?”白厅长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像是刚痛饮了一场,隔老远就能闻到酒气。

“是。她打电话给车行叫了洋车,原打算回电影公司取剧本,谁知到了楼下,碰巧遇到南宝洋行的小开的司机,陈白蝶想起正好要向陆家讨明泉山别墅的钥匙,临时改了主意,便问陈金生是不是要回陆公馆,陈金生本还摇摆不定,眼见陈白蝶这著名的大明星交际花自己送上门来,认定这是所谓的‘冥冥中的安排’,自然满口应承,陈白蝶一上车就被陈金生击晕,此后一直被囚禁。”

“陈金生真是个疯子。”白厅长打个酒嗝,身子往后一仰,将两条大长腿搁到桌面上,“那王美萍呢?她又是怎么被陈金生选中的。”

虞崇毅垂下眼睛:“陈金生时时要听陆家的差用,没多少自己的闲暇时间,加之那阵法需在二十一天之内完成,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个祭品。洋车陆敬恒常常要用,陈金生怕少东家起疑心,不便开着洋车四处掳人,想起火车站附近的老堂窠常有暗娼出来拉客,便弄了一辆黄包车,到那附近接|客,第一日去便遇到了王美萍,见她穿得叠翠流金,又是晚上一个人从巷弄里出来,料定她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因他晚上还要回陆公馆替陆敬恒开车,没时间挑挑拣拣,一时冲动便绑走了王美萍。”

白厅长兴趣浓厚地注视着虞崇毅:“虞崇毅啊,你真是长进了不少,这么棘手的案子,你竟能这么短时间内侦破。”

虞崇毅本就心虚,听了这话惟恐多说多错,讪讪笑了笑,皱眉站着不说话。

白厅长盯着他看了一会,皮笑肉不笑道:“该不是外头请了什么帮手吧。”

虞崇毅这一惊不小,忙道:“没有的事,属下办案时一向规行矩步,从不敢擅作主张。”

白厅长似笑非笑捡起桌上一支金笔在手里把玩:“揪出了杀害王美萍的凶手,找到活着的陈白蝶和潘玉淇,还顺利让穷凶极恶的犯人陈金生伏法,若是我替你好好宣扬宣扬,这一案足够让你虞崇毅在上海滩扬名立万呐。”

虞崇毅勉强笑了笑:“厅长谬赞了。”

白厅长笑道:“你这么能干,官升三级都不在话下。眼看警署要进行人事变动,你且自己说说,我这做上司的,该怎么褒奖你才行。”

虞崇毅正色道:“属下谨遵厅长的教诲,但求俯仰无愧,破案也好,除凶也罢,无非是为了扶倾济弱,与擢升和仕途无关。”

“好好好。”白厅长鼓起掌来,将腿从桌面上放下,起身道,“不错,办案本事精进不少,口才也见长,照你这势头发展下去,往后再在我手底下做事,岂非大大的屈才?”

虞崇毅背上起了一层毛毛汗:“属下自进警署便跟随白厅长,从不敢有二心,厅长安排属下去何处,属下便去何处,绝不敢有半句微辞。”

白厅长大笑道:“一句玩笑话,何至于吓成这样,也罢,这几日你辛苦了,案子既破了,回去歇息歇息,过几日我将这案子重头看一遍,厅里的职位即将调动,该褒奖褒奖,该擢升擢升,绝不会少了你的一份功劳。”

虞崇毅如蒙大赦,忙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他走以后,另一名警察模样的人进来,将一沓刚冲印好的照片递给白厅长:“这几日虞崇毅的确跟那个王彼得常在一处,想来他之所以能这么快破案,少不了王彼得相帮,除了王彼得,贺孟枚的二公子也常跟虞崇毅见面,就不知贺二公子跟案件是否有关联。”

白厅长一张一张翻看那相片,嗤笑道:“虞崇毅这人看着顶老实,背地里的花样可是一样都不少,王彼得跟我早就势同水火,找谁不好,竟找王彼得!可见他何曾将我这厅长放在眼里。”

那年轻警察一眼瞟见白厅长桌面上的职位擢升推荐表,目光一定,微微垂眸道:“白厅长平日没少照应虞崇毅,怎奈他就是不肯跟厅长一条心,这回他为了得到提拔,竟不惜将案件的细节泄露过外人,真要细论起来,何止是渎职,已然触犯了律条,若是白厅长手卡得紧一点,判个监|禁都算便宜他了。”

白厅长了然地睨他一眼,闲闲不接话,翻了一晌,正要将这叠照片丢开,视线无意间一掠,竟瞟见照片角落里一个美貌少女,那少女活泼明媚,身形秀巧,哪怕仅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依然能看见她脸庞上甜软的光泽。

他将那照片捡起,不置可否打量一晌,细看之下才看见红豆不远处站着贺云钦,冷笑道:“没名没份的,这就跟着贺云钦公然出入了,难怪这对兄妹动辄拿鼻孔对人了,可他们也不想想,贺家什么人家,想攀高枝,怕是早了点。”

那警察听到贺云钦的名字,想起一事,从胳肢窝下夹的那叠文件里取出一张帖子,递给白厅长道:“贺太太大寿,给厅长递了帖子。”

白厅长接过帖子仔细看了看,顺势收入怀中。

“厅长,那这叠照片如何处置。”眼见升迁在即,那警察仍不死心,再一次提醒白厅长虞崇毅的失职行为。

白厅长从雪茄盒里抖出根雪茄道:“好好收着。别等要用的时候找不到。现在外头舆论哗然,对我警察厅上下颇有指摘,我正要好好整肃风气,若是我手底下有警察敢随意泄露署里的绝密案宗,何止是丢官弃职,务必要严加查办。”

第30章 第30章

陆敬恒的身影一出现在警察局门口, 陆家下人便蜂拥而上:“少爷,这几日受苦了。”

陆敬恒一把抖开下人披到肩头的外裳,铁青着脸走到洋车前。

简直是无妄之灾,平白无故就给陈金生背了黑锅,还因为要核对证词,被迫在警察局里待了一整夜才出来,他越想越觉得窝火, 为了泄愤, 恨不得将新置的洋车当场砸了才好。

他向来是不肯吃亏的,第一个要算账的便是白海立, 枉此人平素跟父亲兄弟相称, 翻起来脸竟比翻书还快,只是此人如今找对了靠山, 一时要动他却也不易, 然而既已存了心思,只要假以时日, 不怕寻不到机会。

他双手撑在车框上, 阴着脸细细回想前晚发生的事, 听得后头有脚步声, 扭头一看, 白海立旁边一个狗腿子警察径直走到他身后。

这人恭恭敬敬对他道:“这两日委屈陆少爷了,我们厅长今晚会正式登门向陆少爷致歉。”

“登门道歉?”陆敬恒冷笑连连,“白厅长贤身贵体,万万别提道歉一事, 我等升斗小民可当不起。”

那警察一笑道:“陆少爷受了这样的不白之冤,发再大的火也是应该的,白厅长也知此事做得欠妥,并非他老人家要自我辩驳,只是细说起来,前晚的事属实有些误会。若不是有人凿凿有据,硬说陆少爷的别墅和洋车有问题,白厅长也不会因为急于破案,被那人蒙蔽了耳目。”

陆敬恒本不欲听他们废话,然而一想起那晚在陆公馆门口,陈金生曾提醒他说后头有洋车尾随,若没认错,那人是贺云钦无疑。

难道他当晚被抓,竟跟贺云钦有关?

那警察一心要将事情兜揽到虞崇毅身上,索性将话挑明了道:“经办此案的虞警佐办事粗枝大叶,一贯喜欢偏听偏信,因在别墅里发现了血衣,便认定陆少爷是凶手,只说救人要紧,执意劝白厅长将陆少爷抓起来,白厅长急于救人,不小心让虞警佐给绕进去了。此事追根溯源,当真怪不到白厅长头上,怪只怪虞警佐太过妄断。”

陆敬恒怎会将一个小小的警察放在眼里,思绪仍停留在那晚的情形上,他跟贺云钦结梁子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三月前贺云钦跟段明漪闹出桃色新闻,贺云钦就认定是他散播的谣言,险些令人将他打死。

更叫他气得半死的是,他明知是贺云钦干的,苦于抓不到把柄,根本没办法堂而皇之去找贺云钦算账。

他吞不下这口气,在病床上大闹一场,硬逼自家老子去贺家替他出口恶气。

老头子却只说贺云钦一贯知礼,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怪就怪他自己整日在外头浪荡,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谁知这回撞到了谁手里。

还说他身为父亲,早就想教训败家子一顿了,既然有人替自己出气,也就不劳他动手了。

非但未去贺家,反在床头呵斥了他一顿。

他心知老头子之所以不肯去,无非因为手里有几桩要紧生意跟贺家有牵连,不便跟贺孟枚撕破脸皮,因此只拿些大道理来敷衍他。

此事过去数月,他一想起此事就觉窝火,谁知贺云钦因认定了桃色新闻是他散播出来的,时至今日仍一再找他麻烦。

在昨晚被陈金生提醒之前,也不知贺云钦跟踪他家洋车多久了,想来他之所以无故被冤枉成凶手,绝对少不了贺云钦的推波助澜。

这一下新仇加上旧恨,他活像吞下了一大把辣椒,火烧火燎的从喉咙里一路烧到胸膛,哪还有心思听身边那警察掰扯,上车重重关上车门,扯松了衣领,对坐在前头的一名惯用的手下人说道:“去震旦!”

那下人一吓:“少爷,去震旦做什么?”

“寻贺云钦的晦气!”陆敬恒阴测测道,“这人天生的跟我八字相冲,读书时跟我不对付,回国以后,明明自己跟段明漪不清不白,竟也能赖到我头上,为了泄私愤,报纸的事情都过去好几个月了,还能设计我坐一回大牢,这笔帐要是不清算回来,我陆敬恒岂非大大的孬种,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上海滩行走?”

下人苦着脸劝道:“少爷,您也知道贺孟枚偏疼这小儿子,要是您真去震旦去找贺云钦的麻烦,这一架打下来,万一影响了码头的生意怎么办,叫老爷知道了,一旦发起火来,家法怕是少不了。”

“就算老头子将我打死我也顾不得了。”

下人半霎了霎眼睛道:“少爷昂藏七尺,自是不怕家法,可是万一老爷一怒之下断了少爷的吃用呢?”

陆敬恒一滞,他是本埠出了名的阔少,一向挥霍无度,有时候来了兴致,给女人砸个万八千大洋都不在话下。若是家里断了他的吃用,他还拿什么资本去外头花天酒地。

下人见戳中了陆敬恒的软肋,顺势劝道:“少爷要找贺云钦的麻烦,有的是兵不血刃的法子,何至于闹得满城风雨,把自己给搭进去?”

陆敬恒眼睛一横:“你有什么好法子?”

下人笑了笑道:“贺云钦不是跟他大嫂有私么,数月前那桩新闻出来,贺家花了好些工夫才将这件事压下去,对外只说兄弟之情丝毫未受影响,不过是一场误会,然而毕竟二人隔母,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既然少爷你枉担了虚名,何妨趁过几日贺太太寿宴,再让贺云钦身败名裂一次?”

陆敬恒思忖着道:“你是说设计贺云钦跟女人?”

下人道:“小的跟贺家几个下人还算走得近,寿宴上人那么多,只要提前做好准备,设计贺云钦和他大嫂根本不在话下。”

陆敬恒面露犹豫:“随便找个贵家少奶奶也就是了,不一定非得是段明漪吧。”

下人摇头:“全上海滩都知道贺云钦跟他大嫂有私情,若是设计他跟旁的女人,一来不可信,二来无非再给贺云钦添一桩艳闻,他尚未婚娶,就算女人再多又能如何。惟有一次又一次落实他跟他大嫂有私,才能真正挑拨到贺云钦跟他大哥的关系,贺家偌大一份家业,剖分起来本就未必公正,若叫贺云钦的大哥彻底恨上了这个弟弟,何需我们动手,往后自有人替咱们对付贺云钦。”

陆敬恒皱眉道:“可是这样一来,段明漪的名声也保不住了。”

下人直劝:“这位大少奶奶嫁人前就未给过少爷好脸色,嫁人后更是正眼都未瞧过少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少爷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何必在这种女人身上白费心思,您且细想想,皮肉之苦算得什么,非得往后叫贺云钦有吃不尽的苦头才叫解气呢。”

陆敬恒阴着脸道:“这事还需好好筹划,贺云钦狡诈精明,轻易设计不了他,千万别算计他不成,反叫他给算计了。”

***

红豆从学校回来,让周嫂准备了热水,到盥洗室好好洗了个澡。

出来后到卧室打开衣柜,将应季的衣裳统统翻出来,一件一件到镜子前耐心试起来。

虞太太楼下给潘公馆打电话,台阶上遇到女儿同学顾筠和梅丽贞,心知她们是要邀女儿一道去赴寿宴,便笑道:“红豆还在洗澡呢,别在下面等着,到家里坐坐。”

两个孩子便跟着上了楼。

虞太太推门进了客厅,见女儿房门紧闭着,纳闷之下,推门一看,就见女儿只穿件薄薄的白色衬裙,正弯腰在床前挑衣裳。

不是嫌这件衣裳不够抬肤色,就是嫌那条裙子样式不够时髦,接连试了好些衣裳,统统不合意。

她心中微微一动,走到床边,随便选了件粉色洋裙,故意在女儿身前比量:“这件不行么?”

“不行。”女儿果然摇头道,“腰太松了。”一边说一边比给她看。

虞太太越发纳罕,女儿从不挑捡吃穿,一向是给什么穿什么,就算以往跟同学出去玩,也都是随便找件清爽顺眼的换上走人。

“顾筠她们早都来了。”她取下衣柜里一件做好的旗袍, “别耽搁太久了,这件旗袍做好后你一回都没穿过,今晚穿去赴宴正好。”

红豆扭头看那旗袍,月白色乔其纱料子,大朵大朵的淡粉色的玉簪花,花瓣簌簌浮动在衣料上,有种漾漾柔波之感。

这是她去年生日母亲带她去鼎祥做的,料子贵得离谱,单一件旗袍就抵一家人一个月的花销,

衣裳做得不宽松,今年她又长身体了,这一下更显得贴身。她在家试过好几回,总不好意思穿出门。

想来想去没有比这更体面的衣裳了,只得先换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又觉得胸脯太鼓,屁股太翘,旗袍开衩稍稍高了点,一动就能露出雪白的一截腿,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虞太太的目光在女儿乌鸦鸦的头发和雪白的脖颈上转了一圈,见女儿又要反悔,忙拦道:“你这孩子今晚怎么回事,又脱下来做什么,不许再换了,折腾来折腾去的,到底还去不去了。”

红豆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了找件顺眼的衣裳,前前后后都试了半个多小时了,怕顾筠她们久等,不得不打消了换衣裳的念头。

穿好旗袍,又拿了梳子,将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这才满意地对虞太太说:“妈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