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崇毅紧了紧后槽牙,黑着脸正要开口,被贺云钦拦住。

贺云钦望着白海立,面无表情道:“白厅长,既然你我在此处遇上了,有些话不妨敞开了说,这些时日,贺某一直在追求虞小姐,虽说虞小姐为人矜持,对于我的追求仍处于考虑阶段,但白厅长可能不大清楚,我这人相当霸道,在虞小姐接受我之前,除了我贺云钦,整个上海滩,任何人都别想打虞小姐的主意,白厅长贵人易忘事,这话今天我明明白白说给阁下听:虞小姐的接送,自有我贺某一人承担。希望白厅长好好记在心里,往后离虞小姐远一点。”

白海立错愕地望着贺云钦,一晌过后,脸色渐渐阴了下来。

贺云钦说完这话正要走,想起什么,又笑了笑道:“还有一句话需提醒白厅长,贺某这人一向护短,似刚才那种妄自中伤虞小姐品行的话,不希望再从白厅长口里听到,白厅长入仕这些年,该知道出处语默、为德在先,那等饶舌之举,委实上不得台面,还望白厅长自珍自重。”

白海立说来也是能言善辩之人,若在往常,怎肯吃这哑巴亏,可到了眼下,明明一万句话堵在喉咙里,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贺云钦上了车。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上班了,本来打算明天开始恢复单更,但是看微博评论下面天天有催婚团,本作者怕你们寄刀片,还是继续双更吧,但是一更时间调整为晚上八点,二更为十点半左右,今天字数少了点,明天争取肥肥哒,爱你们

第37章 第37章

刚才车外那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到红豆耳中, 她好似无形间饮了一大杯浓而芳冽的佳酿,醺醺然的直甜到心里。

车都开了一小段了,她始终没好意思直视他,待砰砰直跳的心平复了些,才微微侧过脸道:“刚才谢谢贺先生了。”

贺云钦镜子里看她一眼,她脸庞明润恬美,乍眼看去平静如常, 然而嘴角微翘, 脸颊上亦轻染着一层粉红,看样子非但对他刚才那番话不反感, 还有些怡悦之色, 原本上车之后他既有些尴尬又有些忐忑,这一下彻底松快了起来。

车里只他和她两个人, 彼此间的距离不过半臂之遥。外头丽日晴天, 窗外不时有轻风吹入徐徐拂漾他的脸庞,按理说该很舒爽, 谁知越开嗓间越干滞。以往开洋车时只图一个快, 今天却下意识希望开慢一点。难道昨晚母亲说的是真的, 他真是对虞小姐有好感了?谈恋爱究竟什么滋味, 真让人摸不透。

想起要跟她说正事, 忙挥散了脑子里的念头,正色道:“因为前些日子查案的事,白海立拍了证据胁迫你哥哥,等我送你去学校, 回头还需去处理此事。”

红豆气怔,怪不得这人在哥哥面前那般肆无忌惮,一大早就跑到同福巷来闹事。

“他胁迫我哥哥什么?”

贺云钦不响,续弦的事说出来简直腌臜,何必给她也给自己添堵,只淡淡道:“白海立早年不过街头一个瘪三,之所以飞黄腾达,乃是因为做过不少肮脏的勾当。眼下白海立根基已稳,真要对付起来有些棘手,不能急于一时,需得慢慢谋划。他因出身微贱,近年来为了结交权贵,一度厚着脸皮在我父亲面前执晚辈礼,刚才被我警告后,固然不好跟贺家公然作对,但保不齐会用旁的法子来暗算你。”

红豆鲜少见贺云钦用这种傲然轻鄙的语气谈论旁人,不过轻描淡语几句话,已然将表面上风光无限的白海立扒了个精光,露出里头活脱脱一副赤佬相。

她心情稍稍好转,思忖一番,坐直身子道:“不管白海立打的什么主意,横竖我哥哥早就不想做警察了,只要能将那把柄妥善处理了,我哥哥自会重新将家里的生意做起来,往后我上下学时由我哥哥亲来接送,我才不信白海立敢光天化日之下作恶。”

贺云钦以义正言辞的口吻道:“你哥哥势单力孤,平素为人又忠厚,如何防得住他,为今之计,只能由我来接送你上下学。”

红豆脸刷的红透了,原来贺云钦刚才不是单说给白海立听的,竟是真要认真接送她,一时未忍住,本已抿直了的嘴角重又翘了起来,怕他看见,忙转脸看向车窗外,饶是车开得极慢,终于还是到了圣约翰门口。

等车一停稳,她打开车门也不看他,只说一句:“我今天课时很多,上午下午都有课,四点半左右放学。”

这话分明是告诉他几点来接她。贺云钦心中一荡,直到她背影走远,才摸摸鼻梁,重要发动洋车。

谁知这时外头妹妹叫他,推开车门一看,是老余送妹妹和段明漪来学校了,两下里刚好撞见,大嫂神色似比平日淡了些许,不等他发现她们,已转身对着校门口了,妹妹却满脸笑意,不急不慢朝他走过来。

一到他跟前,便故意将脸板起道:“怪不得二哥早膳都没好好吃就要出门,原来是惦记着要来送虞学姐上学,这下让我逮住了,二哥,还不肯承认你在追求虞小姐么,什么时候带虞小姐来家里吃饭。”

早上听母亲说,昨晚父亲为了几月前那桩桃色新闻,逼哥哥早些考虑谈恋爱的事,省得老有人拿此事兴风作浪,迟早有一天会伤及兄弟间的感情。还说若是有了恰当人选,最好能在三月之内定下来。

哥哥一听“三月之内”就讶笑说断不可能,成亲总归要找个喜欢的,仓促定亲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谁知母亲突然说起虞学姐,哥哥愣了愣,一下子倒不说话了,后来父亲打听虞学姐的事时,哥哥难得没避而不谈,倒简单说了几句虞学姐家里的情况。

这一下母亲喜出望外,顺势就说起约虞学姐来家里吃饭的事,最后虽因尚不确定虞小姐的态度,一时未敲定,但看样子后半晚哥哥自己也想明白了,不然能一大早来接虞学姐吗。

贺云钦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拉开车门道:“虞小姐说你们第一堂是国文课,磨蹭什么,还不快进去上课。”

而且他一会从震旦出来,回头还要去找王彼得,别耽误了傍晚来接红豆。

贺竹筠故意笑道:“那好,那我去挨着虞学姐听课。”

快走了几步,到了自家车前,挽住段明漪的胳膊,姑嫂二人并排往里走。

段明漪体贴地替贺竹筠拨了拨散落下来的几根头发,柔声道:“刚才跟你二哥说什么这么高兴。”

贺竹筠道:“也没说什么,就笑我二哥追求虞学姐,问他什么时候带虞学姐回家,没想到二哥这么能言善辩一个人,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敷衍我两句就走了。”

段明漪温声道:“你二哥素来稳重,沪上淑媛那么多,他平常总在外头交际,虽然眼下对虞小姐有些好感,谁知回头会不会遇到更好的,不肯跟家里说起也不奇怪。”

贺竹筠歪头想了想,正要说话,望见旁边不远处两人,一个是秦学锴,另一个却是虞学姐的好朋友顾筠学姐。

秦学锴拿了一大包糕点类的物事要送给顾筠,顾筠只推不要:“别别别,我可不敢再收你东西了。学长不就是想打听红豆今天上什么课吗?她第一堂是国文,第二堂是外语,还有一堂么,是农艺课。”

秦学锴被戳破心事,果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一点心意而已,平时没少麻烦你,顾学妹就别推脱了。”

顾筠怀里抱着书,淡然道:“秦学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只要红豆不同意,我是绝对不敢胡乱收东西了。” 说着不紧不慢往后连退了三步,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秦学锴站了一站,抱着这堆点心上课总归不雅,自家那辆小洋车就泊在门外,不如将东西放回车上,于是往校门口去了。

段明漪道:“这不是政治系的秦学锴么,说起来我并不认识这学生,还是上回恍惚见虞小姐为了什么事去团契找他,两人在小教堂那里说了许久的话,我才对这人有了印象。”

贺竹筠想了想,的确见过秦学锴去找虞学姐,虞小姐么,对秦学长似乎也很客气,便点点头道:“秦学长和虞学姐在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平时为着团契的事,两人少不了有些接触。”

段明漪听出她话里的维护之意,温声笑道:“所以我常劝你跟这些好学生多交际,一为增长见闻,二为促发你学习的兴趣,等学问一点一滴积到骨子里,以后总归大有好处。”

贺竹筠抿嘴一笑道:“大嫂说的极是,我都记住了,往后我会常参加学校里的团契活动。”

***

贺云钦的洋车一离开圣约翰门口,便有另一辆洋车缓缓从树荫下驶出来,在路边停稳后,车上下来几人,站在原地,目送贺家洋车远去。

其中一人开口道:“看来贺家二少爷是打定了主意要护着虞崇毅的妹妹了,竟真给送到学校门口。”

白海立寒着脸道:“还早得很呢。年轻人争强好胜,无非见我过来掺合,图一时气盛罢了,顶多新鲜个一两月也就丢开手了。贺家两个儿子不同太太所生,老大娶了段家的女儿,贺太太难道肯让儿子随便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怎么也会给儿子选个名门贵女。这虞红豆倒是眼高于顶,可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命进得了贺家的门,这几日你们悄悄跟着虞红豆,等哪天贺云钦腻了,把虞红豆给我弄过来。”

那几个人不怀好意笑道:“这虞小姐倒是跟她哥哥一样倔,可真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饭,还不是得乖乖给厅长做续弦。”

白海立冷笑道:“那还得看她是不是还是清白身子,若是给贺云钦玩过了,正牌太太就不要想了,顶多是个姨太太。”

因周围人少,他几人说话毫无顾忌,恰好秦学锴抱着拿包糕点路过,当下白了脸色。

原以为自己听错,可是仔细一辨,就算贺云钦这三个字听错,虞红豆的名字他总不会听岔。

再看那几人横眉立目,装束看来定是警察厅的警察无疑,当先那个颇有些鸱视狼顾之态,看着极面熟,略一思索,认出是那位性喜渔色的白厅长。

他热衷于各类课外活动,常跟本埠几所大学联手举办活动,一来二去的,听过不少其他学校的新闻,前些日子听说女子师范大学一名学生好端端退学不念了,后来才知道是被这个白厅长给强迫做了姨太太。

听刚才这几个警察那意思,莫非这白厅长又将主意打到了红豆身上,可是这其中为什么还扯着贺云钦?

他脑筋本就灵活,低头缓缓走了一路,猛然想起前几日跟贺云钦他们去拜访邓学长之事,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他早前疑心的一点不错,贺云钦果然也看上了红豆,可是照白厅长那意思,贺云钦虽在追求红豆,但因着门第的缘故,显然断不可能娶她。

而今白厅长对红豆虎视眈眈,贺云钦有耐心护他多久?念头一起,只觉得气塞胸膛,又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跃跃欲试之感。

白厅长就算再嚣张,总不敢强夺人|妻,红豆迟早要嫁人的,既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还犹豫什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红豆落到那种人手里。

抬手看看腕表,时间还早,大不了第一堂课不上了,这就回家找父亲母亲商量。

第38章 第38章

红豆上了一天课, 好不容易放了学,老远就看见了贺家的洋车,走近一看,里头只有车夫,贺云钦却并不在车内。

车夫下车微微欠身道:“二少爷临时有事,特吩咐小的送虞小姐回家。”

这人红豆之前见过,叫老余, 平日在学校门口总见他来接送贺竹筠和段明漪, 上回她的裤子刮破,也是这老余送她回的家。

这么一想, 她稍稍放了心, 然而贺云钦早前毕竟并未有过交代,上车之前, 她多少还是有点疑虑。

老余看出了红豆的警惕, 忙笑道:“四小姐和大少奶奶下午都没课,中午已回去了, 二少爷只说王彼得探长那边出了点事, 需赶过去一趟, 怕耽误了接虞小姐下课, 吩咐小的先来, 等二少爷忙完了,自会过来跟虞小姐的哥哥商议正事。”

红豆微微一惊:“王探长出了事?”能让贺云钦特意赶过去,想来还是了不得的事。

老余早得了贺云钦的吩咐,虞小姐好奇心极富, 若是她问起,直说无妨,便道:“昨晚王探长家里就没人接电话,今天少爷去王探长寓所又扑了个空,后来还是王探长给震旦去了电话,少爷才知道王探长出去查案,一天一宿没回家,听说是刻羽戏院出了什么意外。”

刻羽戏院?昨晚还听这戏院里的名角白凤飞唱过戏,怎么回头就出事了。

毕竟是贺家的下人,红豆不便多问,冲那车夫含笑点点头,上了车坐下。到家楼下,她郑重向老余道了谢,这才上楼。

尚在楼梯间就听家里有些轻微的笑语声,似是来了客人。

她三步两步上了楼,一推门就见母亲正跟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说话,定睛一看,秦学锴?

秦学锴一向很会说话,母亲显然对他印象不错,两人相谈甚欢:“原来你母亲家住在椿瑛里?那说起来我跟你母亲娘家还算是邻居,要不是后头这乱七八糟的租界一画分,原来的椿瑛里被拆了,怕是常会跟你母亲碰上。”

一抬脸看见红豆,忙招手道:“红豆,这是你学校里的学长?”

秦学锴神态比往常拘谨,站起身微微一笑道:“红豆。”

红豆愣了愣,将门关上:“秦学长?”

秦学锴今日一整天都在操办红豆的事,回家见了父母,绝口不提白厅长的事,先将红豆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接着便说学校里喜欢红豆的男学生越来越多,他怕夜长梦多,打算正式求娶红豆。

秦先生秦太太早知道儿子喜欢这女孩子,也清楚儿子不是那种心血来潮之人,想必那虞小姐定是有过人之处,不然儿子不会惦记这么久,被儿子缠了一晌,终于同意周末两家父母见上一面。

秦学锴安置好自家,紧接着又来虞家找红豆的母亲和哥哥,唯恐说服不了虞家人,提前便打好了腹稿。

好不容易等到红豆回来,他稳了稳心神,正要开始长篇大论,谁知这时门口有人开锁,还伴随着交谈声,门一开,虞崇毅和贺云钦进来了。

彼此打个照面,三个大男人都是一怔。

最后还是虞太太先反应过来,忙笑道:“贺先生来了,快请进。”

儿子一早就将早上贺云钦和白厅长的事说了,要不是贺云钦解围,虞家恐怕还在火上煎呢,也知他未必是看上了红豆,不过是仗义而已,眼下对贺云钦是说不出的感激,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贺先生快请屋子里坐。”

又指着秦学锴对儿子道:“这位是红豆学校里的秦学长,说有事要找红豆商量,周嫂,贺先生来了,快来奉茶。”

秦学锴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贺云钦也会来红豆家,眼睁睁看着贺云钦闲适地坐到沙发上,虞太太对其还颇为厚待,焦心之下,也不及细想,将脸色正了一正道:“虞太太,虞先生,晚辈之所以冒昧登门,乃是因为今早在学校门口听到了一桩对红豆极为不利之事——”

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他顿了一顿,白厅长当时那话实在污糟,需得润色之后方能说出口:“好像是警察厅的白厅长在校门口议论红豆,说看中了红豆,想要她做续弦,碍于贺先生接送红豆,暂时下不了手,只等贺先生对红豆失了兴趣,便会令手下人将红豆掳去,到时候红豆失了名节,是不嫁也得嫁。”

虞崇毅霍地起身,红豆脸色都变了。

虞太太气得直发抖:“这老畜|牲真这么说?”

秦学锴看一眼贺云钦,贺云钦也正目光沉沉的盯着他。

他铁青着脸点头道:“一字不差,白海立这人名声在外,这两年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既然起了意,怕是对红豆势在必得,大家也知道白海立现在权柄在握,只要他一天不倒台,红豆迟早难逃一劫。”

说到此处,他脸色泛起一抹红色,继续道:“虞太太,虞先生,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晚辈属意红豆已久,为了追求红豆,这两年来,前前后后做过许多让人笑话的事,怎奈红豆一直未肯接受我的追求,这回红豆遇上了这样的事,晚辈乍听之下惊怒交加,一想到那人对红豆虎视眈眈,晚辈几乎坐卧不宁,权衡利弊之下,不得不厚颜上门。

“晚辈现于圣约翰读政治系,平日功课尚可,学校里的事迹红豆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家中经营一家造纸厂,父亲和几位兄长早年也都是读书人,家中素来和睦,从无妇姑勃谿之虞,长辈们听说晚辈说起红豆,样样都感到很满意,当然,晚辈绝非要趁人之危,一切都遵照红豆和虞太太虞先生的心意,若是你们首肯,红豆也同意,我们两家这周末就可以正式见个面。此事说起来已悬于眉睫,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趁早将事定下来,只有红豆有了人家,才算是彻底绝了那人的念想。”

他一股脑说完这番话,不顾诸人满脸错愕,对虞太太行了一个大礼道:“伯母,晚辈别的不敢保证,只要红豆能嫁给我,晚辈往后定会珍之重之,绝不会三心二意。”

屋子里针落可闻,包括红豆在内,所有人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虞太太定定地盯着秦学锴,第一反应是荒唐,第二反应还是荒唐,然而静下心来一想,这孩子的所作所为虽然急莽了些,对于此刻的虞家来说,居然不失为一个脱困的法子。

贺先生为了解燃眉之急,的确是暂时充当起了红豆的司机,可他毕竟还有自己的事要操持,天长日久的,一旦谈起了恋爱,那还顾不上虞家?到时候若白海立仍不死心怎么办,红豆恐怕早晚落到他手里,而真等到了那个地步,虞家可算是万劫不复了。

这姓秦的后生相貌清秀,学问也不差,话里话外对自己家境似乎也极自信,当然这些都是其次,最主要是这人对红豆还算是用心,一听说红豆遇到这样的事,宁愿冒着被人揣度“趁人之危”之虞,也要厚着脸皮上门来诚心求娶,光这一份雪中送炭的诚意,有几人能做到?

到底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这孩子的建议?周末真安排两家见个面?红豆自己意下如何?这孩子性子娇稚,就得嫁个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倘若这秦学锴婚后能对红豆一如既往,至少不必担心红豆日后过得不顺心。

她眼色里的犹豫怀疑之色慢慢减淡,代之以认真商量的神气,可她不知道,在她真正开始打量秦学锴的时候,客厅里的某人的脸色已然越来越黑。

她盘算了又盘算,好不容易将一肚子话酝酿得差不多了,眼看要说出口,贺云钦站起身道:“秦先生样样都说得在理,唯独两点有待商榷。第一,白海立此人睚眦必报,看中了谁断不会轻易放手,就算红豆嫁给了你秦学锴,你又能保证自己护住她多久?”

红豆本来还在想着如何打消秦学锴的念头,听贺云钦这么一接话,心猛的一跳。

虞太太讶然看向身后。

秦学锴一滞,一抬眼,对上贺云钦冷淡的目光,要开口,贺云钦却未给他机会:“第二,就算是为了避祸而结婚,婚姻毕竟天长日久之事,首要前提是两情相悦,最重要还是看虞小姐自己愿不愿意。”

说到这,他耳根莫名一红,心跳无端加快了几分,话锋一转道:“但有一点秦先生的确说得不错,红豆的事已经悬于眉睫,而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彻底断绝白海立的念想,晚辈今日之所以登门,也正是为了此事——”

顿了一下,他转过脸,静静望着红豆:“虞小姐,你是愿意嫁给秦先生,还是嫁给我?”

第39章 第39章

这番话堪比惊雷, 较之刚才秦学锴那突如其来的求婚之举,更来得慑人几分。

虞太太和虞崇毅惊诧得忘了说话,秦学锴也错愕地合不拢嘴。他身为竞争者,比虞家人更感到意外,他之所以当着贺云钦的面向红豆提出求婚,乃是因为他知道贺云钦囿于门第之差,断不可能跟红豆成亲。

而眼下正逢虞家遭难之时, 他为了帮红豆解围, 可以用一生的承诺来表达诚意。相形之下,贺云钦所谓的接送红豆上学之举, 显得何其的轻飘和敷衍。

谁知贺云钦寸步不让, 竟也顺势跟着提出求婚,而且从这人说话时的态度和语气来看, 断不只会是戏言。

这一下他全无底气了, 呆了一瞬,仓皇看向红豆。

红豆显然也吃惊不小, 正瞠目结舌地望着贺云钦。

然而跟方才他提出结婚时不同的是, 她除了错愕, 还有一份显而易见的羞赧, 脸颊上明晃晃的飞着两片红霞, 目光更是透着几分惊疑和慌乱。

红豆的确是半天都作不得声,贺云钦语不惊人死不休,毫无预兆的就说出了求婚的话。此刻两人对望,他眸子黑黝黝如同幽井, 语气平缓而笃定,显然吃定了她会选他。

她不由得是又羞又恼,涨红了脸说一句:“我谁也不嫁。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丢下这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她快步走到自己卧室门前,逃也似的进了屋。

掩上门,背贴到门板上,一颗心扑通扑通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谁能料到刚才话赶话弄到剑戟森张的地步,竟一下子扯到了她的婚事。

最让人难为情的是,贺云钦刚才当着母亲和哥哥的面,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两情相悦”。

谁跟他两情相悦了。

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听外面依旧寂然无声,不免有些忐忑,刚才她回绝得那般决然,不知贺云钦会怎么想,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无端被泼了一盆冷水,会不会觉得颜面大扫?

不安之下,她侧过身,凝神静听客厅里的动静。

好在贺云钦并没有离去,很快又开口了:“最关键的一点,想必伯母和虞兄也知道,白海立手里如今握有虞兄的把柄,就算我每天负责接送红豆,依然防不住白海立拿这件事来泄愤,等他认真发挥起来,说不定真会给虞兄治个渎职之罪,此事说起来还是因为我当初上门谈合作所致,理应由我来化解。眼下唯有登报声明我和红豆的关系,让虞兄顺理成章成为贺家的姻亲,需知白海立这些年为了笼络钱财,没少蒙受上海商埠的雨露,就算再横行无忌,总不敢公然跟商埠会长作对。”

碍于秦学锴在场,贺云钦并没有言明究竟是什么把柄,然而这番话不疾不徐说出来,彻底点醒了虞太太。

是啊,就算可以因红豆嫁人打消白厅长的念头,毕竟还有崇毅。为了红豆,崇毅已然跟白厅长彻底决裂,以白厅长的小人心性,断不可能就此放过崇毅,从前没有把柄都可以拿捏崇毅,何况眼下真有把柄?思来想去,还真就没有比贺先生这个提议更好的法子了。

可他说的是真的么,仅是为了出手相援,舍得将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抑或是跟秦学锴话赶话,一时冲动才说出求婚的话?

前几日她早疑心女儿对贺云钦动了心思,然而贺云钦那边不见动静,兼之贺云钦是上海滩出了名的贵公子,她一度以为是女儿的单相思,可照眼下看来,即便贺云钦说得冠冕堂皇,前面那句一急之下说出的“两情相悦”,怕是的确有几分真意。

***

接下来几个小时,红豆始终没好意思出屋,母亲进来叫她吃饭时,她用被子蒙着头,假装睡得正熟。

秦学锴应该是早就离去了,贺云钦却留在家里吃晚饭,而且从客厅里说话的动静来看,母亲哥哥和贺云钦似乎谈得颇融洽,难道真开始商量婚事?会不会太突兀了。虽说她一点也不讨厌他,但是就这样订婚,怎么也觉得像做梦似的。

没出屋,然而她始终留意着客厅的动静,到八点钟时,就听他似乎要告辞了。

她盯着天花板出了几秒钟的神,再躺不住了,掀开被子下了床,鞋也顾不上穿,脚踩在光溜溜的黑柚木地板上,轻悄悄地来到窗边,掀开细白绡纱窗帘。

临近中秋节,银盘似的一轮月亮低低的悬于半空,她倾身靠在窗台,悄然注意着楼下的动静。

不一会听到大门响,贺云钦出来了。

跟第一回见他时那样,他走到台阶上,并没有立刻离去,略站了一站,就回头往楼上看来。月光牛乳似的倾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照得分外分明,因表情平静,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喜是怒,但从他仰头的角度来看,看的无疑是二楼窗户。

出于羞涩,她不等他发现她,就本能地往后一躲,然而再一想,为什么要躲呢,干脆彻底拉开窗帘,将整个上半身明晃晃地靠到月光里。

可就是这一错眼的工夫,他已经回过头下了台阶,朝巷弄口走去。

这一来不止没说上话,连个眼神都没对上,红豆悔得轻轻跺了跺脚,可他已走了,碍于矜持,她总不能扬声喊他,一时无法,只能恍然若失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

然而走着走着,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似的,眼看走到一株桂花树下了,突然停下来,冷不丁的,高高跳起,扬臂折下高处的一束树枝,就像平时哥哥高兴时常做的那样,整个人看上去飞扬极了。

她先还糊涂,然而细一琢磨,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从心头到脸庞,缓缓舒展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

贺云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来要摘头顶的桂枝,无非因为身体里藏着一股用不完的精力,急需靠体力来抒发。

刚才他提出求婚时,红豆的确当场便拒绝了,但是他看得很明白,秦学锴求婚时,红豆惊讶归惊讶,骨子里是沉稳的,然而轮到他求婚时,她明显变得慌乱又羞涩,哪还有镇定可言。

是的,这个他很肯定。

所以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如同被春风托举一般,轻扬地高飞起来,必须跳起来扯个树枝或是碰个花叶什么的,才觉得痛快。

他很平静地上了洋车,以平时的速度驶到贺公馆。白海立这人一贯阴险,多半不肯吃这哑巴亏,也许此时已在谋划虞崇毅下狱之事,为防夜长梦多,最好能尽快就能登报声明跟红豆订婚的消息。

刚才已说服了虞太太和虞崇毅,轮到父亲和母亲了,时间不算晚,这时候商量订婚之事正好。

刚到贺公馆,才发现门口来了好几辆洋车,其中一辆车的司机是段家的,另一家却是南宝洋行陆家。

他面色微微一沉,就在昨日,父亲将陆敬恒买通贺家下人暗算他和大嫂的证据明晃晃地送到了陆老爷的面前,陆老爷羞愧难当,当场便用家法将陆敬恒打了个半死,因下手太重,陆敬恒连夜便被送到了私立医院急救。

不知陆家来是为了何事,儿子做出了这么不体面的事,难道陆老爷认为光重责还不够,还需登门道歉才行?

而段家之所以来,恐怕是为了段明漪。

他上了二楼,尚在转角处就碰到了段明漪。

她像是刚从里头出来,脸上尤有泪痕。

贺云钦停下脚步,淡淡说了句:“嫂子。”

段明漪静静看他一眼,两人擦身而过时,她身上飘来暗暗一缕芳泽,转瞬间便悄然飘散。

贺云钦微微皱眉,突然想起红豆头顶上的发香,也不知她用的什么皂角,不似桂花也不似玫瑰,闻起来格外清爽怡人。

那晚他们两个在桥牌室时,这丫头还问他为什么黑暗中能认出他来,难道不是因为她身上的香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