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她这么聪敏,居然也有犯傻的时候。

这么想着,他脸色下意识便和悦了几分,抬步便往父母卧室而去。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里头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你们家老二说来说去是个男人,明漪呢,自嫁到贺家,无端遭受两次中伤,第一回是报纸上的桃色新闻,第二回干脆被下人下了药,第一回可以全盘否认,可若是寿宴上真遭了暗算,我女儿的名声岂不是全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订婚已经差不多了,离马上结婚仅有一步之遥,最后推一把吧。

第40章 第40章

如此一来, 他不便入内,略站了一站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不是还要跟父母商量登报订亲的事,他这时多半已去找王彼得了。

昨天刻羽戏院死了一名叫阳宇天的武生,尸体被人发现时,高高悬在卧室的房梁上,警察来了草草一看,初步鉴定为是自尽, 可是后来经法医官检测, 才发现尸体喉咙里被人塞了一团物事,掏出来竟是一粒汤圆。

警察走后, 戏班的老板白凤飞越想越觉得此事骇异, 想起寿宴上见过的王彼得探长,便连夜给王彼得打电话, 请他帮忙破案, 最好能早日揪出凶手。

下午他在学校写文章时,接到了王彼得的电话, 王彼得只说那尸首上吊的房梁有些奇怪, 让他也过去看看。

真到了现场, 他才知道王彼得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从房梁上的灰尘痕迹来看, 阳宇天死前曾经历过激烈的挣扎,而且从挣扎的范围来看,不会少于七八分钟。

虽说阳宇天生前是武生,但以他的体格, 想要以机械窒息的方式致其死亡,至少在三分钟以上,假如他是昏迷状态上被人吊上房梁,待惊醒后奋力求生,但毕竟喉咙早套上了绳索,断不可能超过七八分钟仍未丧失意识。

也就是说,他是清醒状态下被人吊上房梁的。

可这人身长5英尺11英寸,谁有那么大的体力能用绳索将其活活挂上房梁?

想到这,他在房中来了踱了两步,这么晚了,不知王彼得可从刻羽剧院回来了,这一晚上,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听外面似乎有些喧闹,想着段家刚才的口吻,不想扯出什么误会,也懒怠出门看,进浴室洗了个澡,刚出来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下人道:“二少爷,老爷和太太请你过去。”

他摸了摸眉毛,看来跟段家的事有关。

到了父母房门,敲门进去,段老爷和段太太走了,大哥也不在。房间里只有父亲和母亲。

父亲眉宇间透着一团愠色,母亲轻轻蹙着眉尖,见他进来,母亲先是看一眼父亲,这才对他道:“听竹筠说,早上你去送虞小姐上学了?”

订婚归订婚,贺云钦并不想让父母知道订亲的主要原因,只字不提虞家眼下的处境,只口里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贺太太心头仿佛挪去一块重石松了口气,儿子这一下算是正式在父母面前承认自己正跟虞小姐谈恋爱了,先前的疑虑总算可以放下了。

贺孟枚脸上也明悦了些许,唔了一声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这虞小姐,不如这个礼拜让我们跟虞太太见个面,若是两方都满意,最好早些将婚事定下来。”

较之昨日,父亲的态度隐约急切了几分,贺云钦想起刚才段老爷在房中的议论,皱了皱眉道:“是不是刚才段伯父说了什么。”

贺孟枚微露不虞,含着烟斗转过身,在椅上重重坐下。

贺太太亦有几分尴尬之色,道:“寿宴上你大嫂被人下药的事传到了段老爷段太太耳里,为了给女儿讨说法,段老爷亲自上门痛责了你父亲和你大哥一顿,说当年贺段两家之所以联姻,奔的是郎财女配、儿女之间相互属意,而自女儿嫁进我们家,因明漪受过良好的教育,待人接物处处妥帖,无论做儿媳还是做妻子,统统半点挑不出差错来。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贺家依然不懂得珍惜,两次任其被胡乱中伤,闹得整个上海滩沸沸扬扬——”

毕竟很清楚儿子无愧屋漏,加之她素来护短,一说到这,便露出不满之色:“说外头都传你跟明漪有私,人言可畏、赤舌烧城,若不是明漪心性坚定,说不定早寻短见了。又说明漪样样出色,你们家老二迟迟不肯成亲,是不是真对嫂子有什么念想,若有,他们立刻带女儿回娘家,免得瓜田李下,迟早无端受你的牵连,你父亲为了维护你,一怒之下,就态度强硬地说你已在谈女朋友,女方才貌双全,一点都不输段明漪,不止你满意,我们也满意,眼看便要结婚,叫段家人别耳食目论、无事生非。”

说着她抬起胳膊,将上头氲湿的一大片湿痕指给儿子看:“喏,段太太一来就抱着我说她女儿受了委屈,哭得我是动弹不得,后来听你父亲这么说,才总算放过我。眼看要走了,谁知段老爷和段太太下楼时恰好碰到陆家父子,因为前日的事,陆少爷被他父亲命下人抬过来道歉,陆少爷虽说好转了些,仍未全醒,躺在担架上迷迷糊糊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你大哥当时就垮了脸。段老爷段太太听了,只当你真喜欢段明漪,一个去找陆老爷的麻烦,一个又折回来要当面问你,眼见扯到你身上,我头疼之下,便说婚期都订好了,就在下月。我儿子眼下心里眼里只有这虞小姐,对明漪断无念想。”

贺云钦耐着性子听到这,虽说下意识里并不反感尽早结婚,但因不喜此事乃是受这几桩事胁迫所为 ,总归不舒坦,当下扬了扬眉道:“段家的女儿珍贵,虞家的女儿就不珍贵?就为了将大嫂摘干净,我们就草草拉虞小姐来救场?”

贺孟枚略有些赧然,鼻子里微哼一声,贺太太叹气:“这件事说起来,都怪你母亲我沉不住气,随便被段太太段老爷夹缠一晌,就话赶话给掐住了,可是话说回来,既然是你明媒正娶娶回来的妻子,就算婚期赶了些,我和你父亲也绝不至于轻怠虞小姐。”

其实下意识一想,她因为对红豆印象甚佳,对于儿子早日成亲这件事,她其实还蛮乐见其成的。

贺云钦不响,他本来就是来商议跟红豆订亲之事,只待此事见报,整个上海滩都会知道虞红豆会是他的妻子,早结婚晚结婚,说起来区别不大,也知道相较于段家,父亲更在意的是大哥的想法,眼见自从这丑闻爆出,大哥里外难做,为怕兄弟生隙,父亲一心想要他早日成亲。对此他不是不理解,可一想到此事还牵扯到段陆两家,婚期因而定得仓促,就觉得红豆委屈。再一想起若不是自己一定要查案,继而连累虞崇毅落了把柄在白海立手里,他和红豆何至于赶鸭子上架。

这种感觉类似于心疼,仿佛肉里轻扎了一根小刺,极难释怀。出神一晌,父母都不说话,显然在等他表明态度。

他站起来想了想,父母态度软和,正是争取的好时机,便以一贯在父母面前的散漫口吻道:“若是虞小姐因为这些原因嫁过来,我们贺家说起来怎么都有失厚道,我记得大哥和大嫂结婚的时候,婚礼办得甚为隆重,为了补偿虞小姐,儿子也想提几个要求。”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一路发展到现在,各方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早如一团乱麻,就算沉下心来擘肌分理,只怕也牵扯不清。

诸多念头中,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点都不反感娶红豆这件事。

于是顿了一下,正色道:“总而言之,儿子想要虞小姐风风光光嫁入我们贺家。”

贺孟枚唯恐小儿子多心,听了这话暗松了口气,笑起来道:“小畜生,就知道你会趁机提要求,说吧,想给虞小姐添置些什么,我和你母亲一概应承,绝不会让虞小姐受半分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有人对段家父母做法不理解,但是这件事说起来第一要怪陈白蝶散播谣言,第二要怪陆敬恒下药,而段明漪身为当事人,不管她真实想法如何,在那个年代,都不可能愿意跟这种新闻扯到一起。所以就这件事而言,她父母站出来为女儿主持公道很正常。

第41章 稬41章

第二日是礼拜六, 红豆起来得晚,从房里出来时,母亲和哥哥已在餐桌上等她了。

两人都神情端肃,大有要聊正事的架势。

果然她一坐下,母亲就开口了:“我和你哥哥昨晚认真考虑了贺先生的建议,觉得这法子虽然可行,最终还得看你的意思, 毕竟婚姻是人生头等大事, 为了躲一时之祸将一辈子搭进去,怎么也不值当。”

她一边说, 一边用目光在红豆脸上小心地摸索。

红豆只管纳着头喝粥, 一声不吭。

虞太太心里明镜似的,愈发有底了, 用筷子夹了一小块醉鱼放到女儿的粥碗里, 慢腾腾道:“头两年铺子关了门,为着怕打仗, 家里的款子和金条是时时刻刻都备着的, 真要离开本埠, 收拾起来也容易, 只消请贺先生帮帮忙, 连夜咱们就可以去北平或是天津。白海立虽然在本埠有背景,毕竟鞭长莫及,只要咱们搬走了,这祸事自然也就解了。还有学校, 系里的先生们都那么喜欢你,大可以请严夫子或是系主任给开具一封介绍信,咱们到了北平,再找别的学校念书。”

红豆一滞,板起脸道:“就为了躲避一个小人,好端端的,咱们就得舍下家业背井离乡?我还等着看白海立的下场呢。”

虞太太跟儿子一对眼,顺势接过女儿的话头:“那就是不想搬了?既不想搬,又不想受白海立的窝囊气,那就得照贺先生建议的那样,咱们两家登报声明订婚。”

红豆的脸瞬间红得像西红柿似的,立刻不接话了。

到了眼下,女儿对贺先生有没有好感,虞太太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贺先生倒是一切以你为主,昨天本来想当面确定你的态度,可你老待在里屋不肯出来,他等你没等到,只得跟我们简单谈了几句,说只要你不反对,订婚的事都交给他来处理,又说他母亲和妹妹都很喜欢你,父亲也提过带你去贺家吃饭之事,虽是避祸之举,但他诚心诚意想娶你,现在母亲和哥哥单等你一句心里话,你自己愿意嫁给贺云钦吗。”

诚心诚意要娶她——红豆睫毛轻轻一颤,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为掩饰羞态,嘟着嘴将碗放下。

女儿迟迟不表态,虞太太恨铁不成钢地一戳她的额头:“平时话那么多,一说到大事嘴就锯嘴葫芦似的。贺云钦这孩子呢我眼下只见了几面,模样和教养都是没得说,为人也和气,就不知他私底下怎么样,上回见他去三楼找邱小姐,报纸还说他和他大嫂,万一他总在外头拈花惹草——”

这话一抛出来,红豆忙道:“他上回找邱小姐是要查事情,跟他大嫂的事也是有人为了挑起贺家矛盾故意捏造的。”

虞太太鼓着眼睛望女儿,红豆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忙噤了声。

这回就连虞崇毅都看出妹妹极在意贺云钦了,撑不住笑起来对母亲道:“贺先生不是那样的人,警局里的同僚平日里偶尔在一起闲聊本埠这些贵户,都说贺先生跟他大哥是少见的品行好,何况儿子这些日子总跟贺先生打交道,这人正不正派,儿子心里还是有数的,谣言么,一向都是捕风捉影的,作不得真。”

虞太太瞪儿子一眼:“我这还不是怕红豆嫁过去受气,本就是高嫁,再摊上个风流少爷,以后受了气,找谁诉苦去。你妹妹拗起来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岂是那等肯忍气吞声的性子,小两口到时候天天打架,还过什么日子?”

红豆又羞又怒:“妈,你都说到哪去了。”

好在这时候门口有人敲门,红豆忙不迭过去开门,不料门外站着贺云钦,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脸上不觉一烫,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贺云钦没想到是红豆来开门,也怔了一怔。

红豆这才发现他穿得极体面,后面还跟着几个笑容满面的管事。

这时虞太太过来,微讶道:“贺先生?还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坐,这几位先生是?”

贺云钦这才将目光从红豆脸上移开,对虞太太道:“父亲听说我要来正式求婚,一来怕我不懂规矩,二来也为了表示我们家的诚意,特让家里的几位老管事陪晚辈登门。”

几个老管事果然极为知礼,微微一欠身,以见主人亲家太太的礼数,齐声对虞太太道:“见过虞太太。”

这一来虞太太脸色更和悦了几分,然而两下里一打照面,她并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小家子气的姿态,只含笑点点头:“那么,就请屋里坐。”

毕竟谈论的是自己和贺云钦的亲事,红豆头先还佯装镇定让周嫂沏了茶,后来终归觉得大不好意思,回屋子里去了。

贺云钦进屋后并不在客厅坐下,低声商量了几句,跟母亲和哥哥到书房谈事。

几名管事深知分寸,只静等在客厅中。

客厅里悄然无声,过了许久才听见母亲的声音从走道里传来:“你这孩子倒是细心,事事都想在了前头,就只一样,我还是觉得下月成亲太赶了些。”

虽这么说,但似是因刚才那番交谈,双方已有了默契,母亲的话里并无愠意。

下月成亲?红豆本还支着胳膊坐在书桌前发怔,一讶之下,忙支楞起耳朵侧耳倾听。

就听贺云钦满含歉意道:“的确委屈了红豆,下礼拜两家见面时,家父和家母还会当面跟伯母细说缘故。”

那几位管事适时接话道:“虞太太请放心,老爷和太太早有吩咐,尽管二少爷和虞小姐的亲事时间订得紧了些,但样样都要照最好的来筹备,绝不会让虞小姐受半分委屈。”

这时她卧室门口有人敲门,贺云钦在房外道:“红豆,我有话要当面跟你说。”

母亲的声音也隔着房门传来:“贺先生要跟你单独谈谈。”

红豆本就要当面问问贺云钦,为什么好好的订婚莫名改成结婚,婚期还订得这么赶,难得贺云钦自己主动过来,那再好不过,起身就过去门。

门一开,贺云钦望着她道:“红豆。”

红豆默默看他一眼,侧身一让。

贺云钦入内,因客厅里满是人,不便关门,只将门虚掩上。

第一回堂而皇之进红豆的房间,他好奇之下忘了开口,双手插着裤兜,只顾立在门边打量屋内的陈设。

桌上一个玉色冰纹笔筒,里头斜欹着一枝青嫩的桂枝。西洋高架床头上悬着几个自制的香囊,丁香似的结成一串铃铛,念及红豆身上的味道,他暗猜香囊里收的是花末。

环顾一圈,这才想起正事,转脸一看,红豆正略带不满地瞪着他,便走近,靠在窗前的书桌,两人相对而立。

许是要商量正事,她神情比往常沉静几分,眸子澄净如水,脸蛋泛着甜软的光泽,他看着看着,手心那种发痒的感觉又来了。

然而上回是摸不得,这一回是暂时摸不得,虽然都是摸不得,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他心情无端轻悦几分,肃容道:“红豆,我们商量的法子想必你也知道了,昨天当着伯母和你哥哥,我已向你求过一回婚,眼下没有别人,我再正式向你表达我的态度。”

顿了一下,见红豆不响,只得自顾自道:“我十八岁就去了德国留洋,今年才回国,出洋之前,我父亲命我不得学位不许回国,为了提前结业早些回国,我这几年忙着治学,没有心思风花雪月,根本不懂得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但是我可以人格向你担保,只要你肯点头,婚后我定会一心一意待你。”

他态度诚挚,红豆听在耳里,心里那种淡淡的闷气多少消散几分,羞赧复又涌上心头,静了好一晌,待心跳得不那么快了,这才含着嗔意道:“昨天说的还是订亲,怎么今天就变成成亲了。”

虽在表达不满,态度却已经很明朗了,贺云钦心情犹如拨云见日,一下子大好起来:“今日之所以一大早来,正是为了此事,为了求得你母亲和哥哥的理解,刚才我已跟他们说了缘由,到了你面前,那就更没必要隐瞒了。”

便将昨晚的事说了:“因为三月前陈白蝶捏造出的桃色新闻,我跟段明漪本就常让人误会,得知寿宴上陆敬恒的暗算,段家人昨晚愤然到我们家讨说法,早前为了解决白海立骚扰你的事,我本就跟父母提起过要跟你订亲,我母亲知道我喜欢你,为了当场堵段家人的嘴,一急之下,便擅作主张提前了婚期。”

红豆一讶,原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晚在棋牌室发生的事太令人印象深刻了,算起来是她和贺云钦之间共同的秘密,故而他一说起陆家和段家之事,无需他赘言,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可让她想不到的是,贺云钦竟这般坦荡。

贺云钦清清嗓子:“虽是种种形势下仓促做的决定,但我并不想委屈你。今天之所以登门,一为求婚二为赔礼,而到下礼拜正式见面时,我父母还会为此事再向伯母致歉,总之一切全在你的态度。”细说起来,如果红豆真不想受委屈,他并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对付白海立。

只不过这一句话,他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而已。

他姿态放得低,对来龙去脉又毫无隐瞒的打算,红豆纵是心里憋气,也多少软化了几分,碍于一份少女的矜持,一时不好接话而已。

贺云钦拿捏不准红豆的态度,望她一眼,也跟着沉寂下来,许久才道:“红豆。”

红豆微微扬脸:“做什么。”光喊她,又不作声。

她语气轻软,贺云钦焉能看不出她态度上微妙的转变,恍惚有些撼动,犹豫了一下,终于未能压抑住心里的渴望,抬手轻轻捏了捏她嫣润的脸颊。

红豆仿佛触电一般,忙往后一躲,只觉得他刚才碰过的地方酥麻极了,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直跺脚道:“你干什么。”

贺云钦心跳得一点不比红豆的慢,脸还无端发烫,摸摸鼻梁,正要自我解围,就听虞太太在外头敲门:“贺先生。”

想是见他在红豆房里待久了,怕贺家那几个管事回去说闲话。

两人之间该剖白的已经剖白了,静了一晌,贺云钦对仍满面红霞的红豆道:“那我出去跟伯母商量婚礼的事了。”

红豆嘟着嘴不肯看他,他心里仿佛充盈了一池春水般无端快活,怕她看出自己的眸子里的笑意,略站了站,便走到门边,开门出去。

***

亲事很快就正式被提上议程,因对未来二儿媳怀着一份愧意,贺家有意给虞家长脸,除了替贺云钦和虞红豆诹吉纳采交换庚帖,还遵循着旧礼给虞家隆重下聘,而婚礼方面,因考虑到年轻人的喜好,只管按照西式的形式着意雕琢,力求每一处都尽善尽美,一番折腾下来,何止奢华,简直近乎铺张。

较之当初大公子迎娶段女士,二公子的婚礼还要热闹好些。

不几天这消息就如春风般吹遍上海滩,人人都知道贺家即将风光迎娶一位圣约翰的女学生。

报上登道:“本埠商业会长贺孟枚之二公子贺云钦字宗麟拟于九月十二日迎娶圣约翰优等生虞家女公子虞红豆女士,婚礼兹定于大万国酒店举行,届时薄备酒水,欢迎社会各界赏光莅临。”

白海立千算万算没想到贺云钦真会迎娶虞红豆,因不想刺心,这几日报纸都懒怠看,这日刚要出门,便有下人递帖子过来。

白海立看了看,是张大红烫金的喜帖,就着下人的手翻开,里页“大万国”三个字无端刺眼。

那下人道:“是贺家二公子特令人送来的,说请老爷去大万国喝喜酒。”

毕竟前几日才放话说虞红豆迟早是他囊中之物,当着手底下人的面,白海立只觉得脸上分外无光,冷哼一声,也不接那帖子,丧着脸上了车。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红包。

第42章 第42章

自从宣布婚讯, 贺家几乎每天都有下人来虞家露面,一为下聘和过礼,二为跟虞太太和虞崇毅商量婚礼细节。

而得知外甥女即将嫁给贺云钦,潘茂生和潘太太意外之余,少不得也常来同福巷帮忙。

眼见贺家处处着意抬举虞家,潘太太是又艳羡又高兴,以她的那点识见, 本一心要两个女儿嫁个好人家, 谁知反叫红豆抢了先,当着虞太太的面, 不止一次说红豆福气好, 虞太太这时早顾不上跟自家嫂子争强斗气,如何将女儿的婚事筹备得细致妥帖才是头等大事。

头几日跟贺孟枚和贺太太正式晤面时, 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纱业大亨, 在讨论孩子们的婚事时,贺氏夫妇比她想象中要厚道恳切许多, 尤其是贺太太, 看着温雅和气, 是个顶好相处的性子, 一面见下来, 虞太太早前的担忧去掉了大半。

至于贺云钦这孩子呢,她是越看越中意,兼之全上海滩都知道贺家为了筹备这次婚礼,这一月来所费心血真正可观, 虽说仓促了点,体面还是极体面的。即便心里有些踟蹰和隐忧,也在这一日日的婚事筹备中,渐渐消弭于无形了。

玉淇前几日才知道自己得救的前后因由,想当初若不是红豆去找王探长,并由此引得贺云钦帮忙找人,她早被陈金生给谋害了,源自一份发自心底的感激,她在帮忙操办婚事时极肯用心,日日一下班就赶来姑母家相帮。

毕竟同住一楼,楼下的彭裁缝夫妇、楼上的向先生和邱小姐,每日都可见虞家迎来送往,受这种欢喜氛围的感染,哪怕孤傲如向先生,也免不了随了一份礼、平板地说几句恭喜的话。

对红豆而言,那日贺云钦来表明态度,寥寥几句,真正触到了她的心,原还有些模糊和不安之处,在听了他那番话后,好似撩去了一层轻烟般的薄纱,一下子豁朗了不少。

就是婚期定得太近,贺云钦忙于婚事,这一个月里,统共才来了虞家两回,一次是商量虞家这边的宴请事宜,第二次是问她喜欢什么式样的家具。而她每日忙着裁衣裳、置嫁妆、添首饰,同样不比贺云钦清闲多少,后见母亲和哥哥实在忙不过来,干脆跟学校告了一月假。

顾筠既是挚友又是婚礼上的伴娘,每日下了课就带着抄好的功课来红豆家,趁红豆一目十行温书,顺便帮虞家打打下手。

短短一个月,贺虞两家俱忙得人仰马翻,好在经历了短时间的慌乱后,各方面都进入了正轨,越到后头越是措置裕如。

到了婚礼这日,丽日天晴,秋风丝丝送爽,大万国门口车马骈阗。

因是贺家办喜事,沪上名流来了大半,贺家于揖让应酬上向来令人称颂,婚宴上紫蟹银鱼等名贵菜品自不必说,香槟葡萄酒也是流水般呈送不断。

证婚人共邀请了两位年高德劭的老前辈,一位是前上海市长、如今的中央银行总裁喻则光,另一位则是红豆学校圣约翰的校长哈姆森爵士。

婚辞由贺云钦自撰,文辞朴茂,洋洋洒洒数千字,将他与虞红豆女士相识、相知、相恋的过程详加道来,两位证婚人含笑朗诵之余,不时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幽默注解,引得在场宾客哄堂不已。

当然,因两人委实未正经谈恋爱,贺云钦少不得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婚词里进行一些自由发挥。

幸而红豆只在婚礼上露了个面便被贺家派车迎回了新房,不然怕是会听得哭笑不得。

一众女眷中,虞太太和潘太太几个因被奉为女方上宾,固然不能离席,段明漪身为长嫂,也需留在寿宴上待客。

最后便由贺兰芝、贺竹筠、玉淇玉沅及几位贺家女性长辈送红豆回贺公馆,顾筠梅丽贞等人身为伴娘,自是要陪红豆一道。

新房设在东翼的二楼走廊尽头,原就是贺云钦的房间,前面喜娘及大管事带路,后头则是一众女眷,红豆被簇拥到了房门口,贺竹筠转脸笑道:“二嫂,你和二哥的新房布置得可漂亮了。”

婚礼中西合璧,红豆身上仍着着西式白镂空纱织婚纱,待门开了,她轻轻揪住裙摆,自门边往里看,原来外头是起居室,里头才是卧室。

为着新婚,贺太太早令人重新将房内髹漆一遍,又自法兰西运来成套新家具,将里外布置得焕然一新。玉淇等人等不及看新房,笑着推了红豆就往里走。

入内后,红豆抬眼便望见卧室那张阔大西洋高脚床上铺着的大红衾被,因那大红色实在耀目,心毫无预兆地就跳了起来,忙移开视线,转而默默打量房内其他摆设。

侧对大床的是两扇西洋格子落地玻璃窗,外头是露台,底下草坪绿如翠玉,两边高竖着一对象牙白雕柱,柱子顶端各自站着一个胖胖的生着双翅的西洋天使,笑容可掬、喷泉潺潺。

顾筠打量妆台上的一些小玩意,笑道:“枉我平时也跟着父亲见过些世面,这一回真要自惭寡陋了,这屋子里的东西,竟有一多半不认识。”

贺竹筠道:“有些是我母亲令人添置的,有些是别人新送的,再有就是我二哥原来就搁在屋里的。”

这便是她以后跟贺云钦生活的地方么。

红豆心中一动,好奇朝那边看,喜娘已经扶着她在新床上端坐好。

贺兰芝笑道:“新娘还要换衣裳,各位女傧相不如到楼下吃甜点去。”顾筠她们这才散去。

***

红豆由着下人们伺候着脱下那身冗重的婚礼服,重新换上旗袍,简单用了些点心,待人退下后,房间单留下她一个人,一室寂静。

这回没有外人,她少了几分顾忌,见里面还有一间房,起身走过去推开门,原来是盥洗室,里面一张四爪黄金浴缸,阔大得出奇,不知为何做这么大,她站在盥洗室里研究一晌,复回到卧室。

不到七点,贺云钦暂时回不来,想起刚才顾筠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她坐到妆台前,捡起上面的小玩意来看。

一个水晶球花瓶里盛放着的一大捧玫瑰花,看上去是真花无疑,然而瓶里并未盛水,花瓣颜色也极为柔艳。她琢磨一番,暗猜这是所谓永生花,因用西洋法子固了色,所以可以耐久不黦。

另一边是一副小小的人体镀金骨架,从前学校里见过,倒也认得,只她不知贺云钦原来也对西洋医学感兴趣。

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探索他过去生活的冲动,一手托着腮,另一手缓缓拉开右边抽匣,目光一低,里面放了好几本笔记,封面上载着外文,都是用自来水笔手写而成。

她英文不差,德文却不通,辨认一晌,姑且当它们是贺云钦原来在德国时做的笔记。

左边抽屉里放了一个书页大小的蓝色丝绒首饰盒,捧到手中打开一看,不由一怔,原来是一串璀璨夺目的所谓金刚石项链,也不知是贺云钦预备给谁的,正自猜疑,就见抽屉里还压着一张字条,上写:吾妻红豆。

刚遒有力,应该是贺云钦的字体无疑。

她脸微微一红,究竟是贺云钦知道她会打开抽屉,所以提前预备了这首饰呢,还是先收在这里,打算待日后送给她?

她心里沁了蜜似的甜,微翘着嘴角将抽屉合拢,转身朝露台望去。

窗外皎月方来,万绿如梦,晚风里徐徐从露台送入,不时掀起两边低垂的绡纱窗帘。前头似乎回来人了,洋车喇叭声伴随着阵阵笑语声,由远而近,将原本安静的贺公馆重新带得喧闹起来。

她静坐一晌,正打算到露台看看,就听外头传来动静,有人低声跟下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房门一关。

她心轻轻一撞,扭头往后看去,正好对上贺云钦的目光。他外头西装已经脱了,只穿着衬衣,扣子解开,领子微敞,幸而脸上并无醉意,只眼睛比平时更黑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