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内心万分煎熬,靠在长椅凳的椅背上,仰头看着头顶的天,半天不说话。

红豆心中一动,狐疑地看向顾筠,两人相识一年多,顾筠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人送外号“定海神针”,情绪甚少外露,遇事虽不多言,骨子里却极爽直,向来有一说一。

顾筠这模样,分明是有什么事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她低下头去,细想刚才顾筠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微有些不安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么问。”

顾筠闭紧了嘴不答。

红豆逼近她:“说呀。”

顾筠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任红豆摇她胳膊,只眨眨眼道:“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嫁了人,我难道不该问问你这几日过得如何么。”

红豆含笑点头:“顾筠,我们两个素来交好,对彼此习性熟得不能再熟,我的小心思瞒不过你,你的小心思也瞒不过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最好别藏在心里,趁早告诉我,不然等我自己晓得了,小心我会跟你断交。”

这话一出,顾筠分明有所触动,兀自盯着头顶大朵大朵绵软的灰云出了会神,这才侧脸看着红豆道:“你和贺先生婚礼那天,我因为香槟弄污了裙子,临时到后头缴帕子,路过后头储藏室的时候,我恍惚看到段先生身边的下人跟贺先生说话,那下人还拿了一样东西递给贺先生,贺先生本来打算离开了,不知为何,又折回去收了。”

红豆心一沉,静静望着顾筠不出声。

“我原以为没什么,可是后来我同你回了贺公馆,在你们新房妆台上看到一种花,我看那新鲜花瓣不知用什么法子固了色,闻所未闻,回家后也想买一捧搁到卧室里,就四处打听这种花何处有卖,后来才知这花只有一家法兰西洋行有卖,原是近年来新起的玩意,因为价格昂,从不曾四处宣扬,本埠几乎没几个人知道,若是想买,需临时订货,等一两个月方有,近几月来那洋人老板统共只进了一盒,被一位姓段的女士买走了,就不知为何你和贺先生的房里会有……”

红豆一时间心乱如麻,顾筠并非信口雌黄之人,如果没有之前的新闻,单遇到这两件事,绝不至于多想,可是这几件事前后拼起来,任谁都会觉得凑巧。

回想那晚她和贺云钦在桥牌室时,的确亲耳听到陈白蝶是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可若是此事并非凭空捏造呢?贺云钦和段明漪真有把柄落人耳目呢?

顾筠眼看着红豆脸色变幻莫测,不免有些惴惴,她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只消一想起此事就觉得滞闷,连带这几日去上段明漪的课时都起了排斥之心,本意是想提醒红豆多留个心眼,可是看红豆这光景,何止气得不轻,惟恐红豆沉不住气,不由懊悔不迭,忙又道:“红豆,我看这里头误会的成分较大,眼见尚且未必为实,何况我什么都未看到,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揣测罢了。”

这时上课铃响了,红豆起了身,扬起脸来,勉强笑道:“你去上课吧,明天我就复课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说着便朝校外走去。

顾筠在后头追了两步:“红豆。”

红豆摆了摆手,快步走了。

***

红豆还未走到校门就碰到了贺云钦,他不到三点半就来了,在门口等了一会不见红豆出来,心中不安,正要去找红豆,谁知刚要进去就碰到红豆,不由暗松了口气,唤道:“红豆。”

红豆心里正是扎了根刺似的难过,听到这声音,抬眼对上贺云钦的视线,来来往往这些人,就这人生得最出众,然而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只觉得此人的笑容分外刺眼,也不理他,绕过他上了车。

贺云钦心中纳罕,相隔不过一个钟头,红豆的情绪怎么又差了好些,疑惑地望红豆一眼,也跟着上来。

等车开动,红豆尽量心平气和道:“顾筠说许奕山曾在春莺里住过,刻羽戏院听说也在那地方待过一阵,如果想排查两人过去的关系,不妨到春莺里打听打听。顾家有个老妈子是春莺里的老人了,我和顾筠明天放学后打算去找那老妈子问问。”

语气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是贺云钦仍捕捉一丝赌气的意味,有心缓和气氛,但因不知源头是什么,自然也就无从下手,只得道:“王彼得明天本就要去春莺里,这件事就交给他来查问吧,今晚他约了白凤飞见面,希望到时候能问出什么。”

红豆淡淡哦了一声,有意保持沉默,一直到贺公馆都未再开口。

回家时贺家已开始张罗晚膳,吃饭时,段明漪仍坐在红豆对面,红豆垂眸用着餐,免不了暗自留意她和贺云钦暗地里的动静,然而贺云钦从头至尾都未看过段明漪,两人之间连个眼神交流都未有过,本该很正常,可她心里早已播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觉得这两人做得太刻意。

用完膳,两人回房,刚到楼梯,下人回说有电话找贺云钦。

贺云钦问清打电话的人不是王彼得,看一眼红豆,红豆不等他开口,自行回了房。

进屋后,诸事都提不起劲,干脆合衣上床躺下,不一会外头开了门,贺云钦径直走到床边,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捏她的脸颊:“你到底怎么了。”

红豆躲开他的手:“你刚才接谁的电话去了。”

贺云钦道:“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贺云钦不吭声了。

她静静望他一会,淡笑道:“无可奉告对不对?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去找三楼的邱小姐?为什么跟王彼得在我家书房量尺寸?为什么不肯丢掉那辆脚踏车?又是跟哪位德国朋友打电话?”

贺云钦目光淡了几分:“虞红豆。”

红豆心中一酸:“这些统统不能告诉我,是不是?”

一把推开他,下了床,低头趿鞋:“我还要问我母亲春莺里的事,我要回娘家一趟。”

这时候回什么娘家,分明在跟他置气,他身上的锋芒顿时收敛几分,拽回她来,低声道:“我原以为我之前已经跟你沟通好了,你该对你的丈夫有起码的信任!”

信任?两人根本未好好相爱就成了亲,所谓的信任,根本就脆薄如纸。丈夫?至亲至疏夫妻,她那么纯粹地对待这份婚姻,想要的何止仅是‘丈夫’。

然而他面对她时,连一句“我爱你”都不能痛快地说出口。

红豆瞥见妆台上的那捧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哽声道:“好,这些事牵扯到你的朋友,你有你的立场,我不该多问。那么,段明漪呢?婚礼上你为什么私底下收她身边人给你的东西?还有那捧花,究竟怎么来的。”

贺云钦一滞。

看来这事是真的了,红豆气得心口直抽抽,噙泪定定望着他,心灰意冷道:“贺云钦,我当初真该去北平。”

这分明是后悔嫁给她。贺云钦脸色一灰,怒极反笑道:“那个女人的事根本就没什么好瞒的,我这就统统告诉你,虞红豆,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对——”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敲门,有下人道:“二少爷,二少奶奶,顾公馆打电话来问二少奶奶,他们家的三小姐是不是跟二少奶奶在一处,至今未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很忙,所以只有这一更,后面没有啦,勿等。

第55章 第55章

红豆急忙挣开贺云钦, 快步走到外屋,开门问那下人:“电话还通着吗?”

下人道:“顾太太拨来的电话,说请二少奶奶亲自听电话。”

贺云钦这时也出了屋,毕竟是找红豆的,他不便过去,只能干望着红豆匆匆离去的背影,回房自是舍不得, 干脆在走廊等着, 等了一会不见红豆回来,想起刚才红豆生气的光景, 焦躁之下扯了扯领子, 在门口来回踱步。

贺竹筠和段明漪从里头房间出来,碰巧路过, 见贺云钦脸沉沉的在门口发呆, 大觉奇怪,不由停下脚步。

贺竹筠过来道:“二哥。”

往二哥身后的卧室瞄了瞄, 门开着, 二嫂却不见, 再端详哥哥神色, 难道是生气了, 忙压低嗓音道:“二嫂呢?二哥,你不是跟二嫂吵架了吧。”

贺云钦脸色稍缓,看也不看那边的段明漪,笑了笑道:“没有的事, 我跟你二嫂好着呢。”

贺竹筠松了口气,好奇道:“为什么不进屋。”

“你二嫂接电话去了,我在这等等她。”

这时红豆就回来了,满面焦灼,边走边琢磨什么,抬眼看见段明漪,心中一堵,碍于礼节,擦身而过时,不得不跟对方淡淡打声招呼。

到了门口,又对贺竹筠笑道:“四妹。”

贺云钦盯着红豆,问:“怎么了。”

红豆当着外人的面不便提及顾筠失踪的事,只得佯装无事对贺云钦温声道:“我得出去一趟。”

贺竹筠跟贺云钦一母同胞,向来又关注二哥,但凡二哥有什么情绪上的不对劲,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尽管二哥和红豆都装得云淡风轻,她仍捕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痕迹,本打算走了,又停了下来。

贺云钦对她抬了抬下巴道:“我跟你二嫂回屋说话,你也早些回屋休息。”

那边段明漪柔声对贺竹筠道:“四妹,你还要不要跟我借书,我要回房了。”转身就走了。

贺竹筠犹豫了一会,对二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务必跟红豆好好的,别新婚就起争执,这才挪步走了。

贺云钦拽了红豆进屋,问她:“出什么事了。”

红豆早顾不上跟他吵架,忙着换鞋:“顾筠不见了,刚才我让伯母给王探长打电话,顾筠根本没去王探长家,下午顾筠说要去春莺里找顾家老妈子打听,不知是不是放学后去了春莺里,可是现在已经六点了,这一来一去的,她怎么也该回来了。”

越说越觉得不安,凶手杀人时那么周密冷静,顾筠这些日子到处查东西,眼下失踪了,谁知道跟这两桩缢杀案有没有关系。

“我回家一趟,让我哥陪我去春莺里找顾筠,正好我也有事要问我母亲。”

贺云钦穿上外套道:“我陪你回去。”

红豆闷了一肚子的气,开口便要说‘不要你陪’,可一想到顾筠不知去了何处,有贺云钦帮忙,找起人来总要容易些,便不吭声了。

傍晚时下了点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比起白天,空气里添了好些寒意,红豆回屋找了件新做的外套搁在胳膊上,无意间瞥见妆台上水晶球玻璃瓶的那捧花,刺心的感觉又来了,亏她日日跟这花相对,原来竟是段明漪送的。

本已朝外走了,突然停下来,扭头看他道:“贺云钦,你当初为什么娶我?”

贺云钦一怔,这问题太复杂了,当初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可是经过婚后这几日的相处,就算之前还有些疑惑,现在早已有了极明确的答案,可听她口吻分明在赌气,刚才甚至还说出了后悔嫁给他的话,可见对于他的品行,她始终未曾全心信任过,细想之下不免也有些堵心,微微扬眉道:“你说呢?”难道他还能随便找个女人成亲?自是因为他喜欢她了。

红豆不过想听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剖白,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再说下去定会又吵起来,眼下找人要紧,胸闷地横他一眼,也懒得搭腔。

两人出来,一路都未说话,空气沉闷得令人难以忍受,幸而未下楼梯便有下人过来道:“二少爷,有电话。”

红豆候在原地,不一会贺云钦接完电话出来,道:“刚才我给王彼得打了电话,他寓所离同福巷甚近,等你回去时,他差不多也该来了。若是这期间顾筠还未回来,他会陪你们兄妹去找她,我有急事需得出去一趟,忙完就去接你。”

红豆淡淡道:“顾筠的失踪地点不过就是这几处:春莺里、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打算先去春莺里找找看,若是顾筠不在那,我们再跟王探长去学校附近转转。”

贺云钦道:“那我等会先给同福巷打电话,如果你们还未回家,我就去春莺里找你们。”

两人出来,贺云钦对老余道:“送二少奶奶回同福巷。”

等看着红豆上了车,这才另乘了洋车走了。

红豆一到楼下就跟彭裁缝借电话拨给顾公馆,得知顾家去春莺里的人回来了,顾筠下午根本就未去春莺里,她更加不安,旋即改了主意,不如一会不去春莺里了,干脆去学校周围找一找,这么想着上了楼。

母亲和哥哥果然在家,母子俩刚吃过饭,正商量盘铺子的事,见红豆回来,母子俩都吃了一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贺先生呢?”

红豆道:“顾筠放学后一直未回家,顾家给我打电话,我担心她出事,打算跟哥哥出去帮着找一找。妈,我记得当年小姨出事时外婆家住在春莺里对不对。”

虞太太怔道:“是啊。你这孩子,没头没脑问这个做什么。”

这时听楼下巷子口恍惚传来洋车喇叭响,红豆到屋里窗户看了看,回到客厅道:“妈,回来我再问您当年小姨的事,哥,王探长来了,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虞崇毅知道顾筠是妹妹最好的朋友,自然没有推脱之理,随手穿了外套,跟妹妹出来:“妈,那我们走了。”

外头仍在下绵绵细雨,夜幕低垂,到处都已是墨黑一片,兄妹俩借着路灯照明到了巷口,隔老远就看见昏黄灯下王彼得那辆开着车灯的半旧洋车。

一则因为虞崇毅已不是白海立的手下了,二则因为红豆嫁给了贺云钦,王彼得对虞崇毅态度早大有不同,一见他兄妹俩过来,便下了车,主动打招呼:“虞先生。”

虞崇毅这人向来不记仇,笑道:“王探长。”

王探长问红豆:“你那个小同学不见了?”

红豆拉着哥哥上了车:“放学后没回家,不知去哪了,本以为去您的侦探所应聘了,谁知没有,我担心她出事,想到学校附近看看。对了,王探长,听说你约了白凤飞见面,怎么样,她终于肯说实话了吗。”

王彼得发动车道:“此事别提了。贺云钦昨夜给我找了几个人盯了白凤飞一晚,一晚上下来倒是相安无事,可是这几个朋友白天尚有自己的事要忙,等我下午自己找了人去盯梢白凤飞的寓所,竟扑了个空,问了门房才知道白凤飞一大早就搬了家,新寓所谁也不知道。我忙又到刻羽戏院去打听,戏班子里的人只说白凤飞身体不适,推了近一个月的戏,这个月谁也别想找到她。可见咱们之前猜得不错,她分明是在躲什么。”

红豆只觉古怪,白凤飞到底在躲什么?单为了躲个王彼得,何至于连家都搬了。

“难道她真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有人主动帮她查案还不好吗,为什么宁肯躲起来呢?”

王彼得道:“谁知道了?我现在到处打听白凤飞到底搬去了何处,这么躲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她哪天自己能想明白了,最好能主动来找我。”

圣约翰不远,说话间已经到了,下雨的缘故,学校门口没几个学生,王彼得将车停在马路边,跟兄妹到学校后头那几家书店和馆子找了一通,无果,几人又到学校里头去寻。

路上碰到几个教育系的同学,红豆不说顾筠失踪,只说有东西要还顾筠,打听顾筠是否还在学校,几个同学都说顾筠下午两堂课都在听课,至于放学后出没出学校不知道。偌大一个学校,一处一处找起来得需一个多小时,王彼得对兄妹俩道:“照我看,顾小姐尚在学校里的可能性不大,倘若她不是遭人掳持,早该从学校里出来了。”

红豆也根本不相信顾筠会在学校失踪,但来都来了,不看看总不放心,想了想道:“下午顾筠的确说放学后要去春莺里,可是顾家人刚才问了,老妈子说顾筠根本未去过。”

王彼得道:“那就奇怪了,不如等学校里找完,我们再顺着她放学回家的路线好好找找。”

三人分作两路,打算在最快时间内随便在学校里转一转,再去别处仔细找。

王彼得往东去小教堂和医学馆,红豆和虞崇毅则负责西边几处教学馆,一径往里找去,图书馆、女生校舍都找过了,连路边的树林、凉亭、小教堂都未放过。

兄妹俩一路找到学校后门,隔着一个操练场,左边是一栋洋人兴建的所谓科学馆,右边则是一排废旧的课室,课室底下有条小路通往学校后门,平日人迹罕至,后门常锁着,偶尔才开。

虞崇毅道:“我去那栋楼里室找一找。”

红豆恩了一声,转眼瞥见那条小径,想起顾筠曾从这抄近路到后门一家吃馄饨,不知那老板今天见没见过顾筠,既来了,便打算到后巷看看,便对虞崇毅道:“后巷有家馄饨馆,顾筠常去,我过去问问那老板。”

虞崇毅见两边相距不远,彼此照应也方便,而且既是后巷,理应还算热闹,料也无妨,便道:“你看看就回来。”红豆点点头,离了哥哥,径直走到旧课室那条通往后门的小路上,一排课室都闭着门,路灯穿透雨雾昏昏惨惨照着水门汀路面,四下里幽静得可怕。

走了一截,眼看要看到那两扇涂了棕红色漆的大铁门了,谁知吱呀一声,右手边一间杂物室的门毫无预兆缓缓开了。

这寂静夜里,那开门声尤为显得瘆人,明明在学校该极为安全,红豆却无端害怕起来,当即打消去后巷的念头,掉头就走。可就在这时候,从那间虚掩着门的杂物室里,极突兀地传来含含糊糊的嘶嘶喘息声,像被人掐住喉咙濒死挣扎时所发出来的。

红豆骇异万分,忙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哥哥,谁知突然从后头黑洞洞的门里出来一人,步伐迈得极大,一转眼就追上来她,她汗毛一竖,来不及回头看清那人,,突然从后头伸过来一物,将她刚喊到一半的哥哥硬生生掐断,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

贺云钦忙完事已近八点,料红豆已从春莺里回来了,便径直去同福巷,回想今日之事,红豆回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在路上问他那句德文以后才变得消沉,后头为了一个段明漪,更是一味的跟他胡搅蛮缠,事到如今,他总算是回过一点味来了,既她执着于这一点,他何必拗着她来,暗悔地想:一会见到她, “我爱你”也好,“我喜欢你”也罢,她愿意听多少遍,他说多少遍就是了。

上了楼,岳母说红豆和她哥哥仍未回来,听岳母说红豆出来时去学校找顾筠,便又下了楼,打算去圣约翰。

刚上车,马路上远远疾驰而来一辆车,近一看,是王彼得,王彼得老远就从窗里探出脑袋,认出贺云钦,白着脸问:“你刚才上楼,看到虞红豆在不在家?”

贺云钦未在他车里看见红豆,早万分讶异,听了这话,心猛的一沉:“红豆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王彼得一脚踩住刹车,急声道:“顾筠回家了,虞红豆不见了,贺云钦,我们是不是被凶手给耍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二更,勿等哈。

第56章 第56章

贺云钦脸色瞬间变得极差, 死死盯着王彼得道:“什么叫红豆不见了?”

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王彼得嗓子明显嘶哑了几分:“半个小时前出的事,当时红豆跟虞崇毅在学校里面找顾筠,路过操练场的时候人不见了,虞崇毅以为妹妹去了后巷,就到那家馄炖店问老板,一问才知妹妹根本未去过, 于是速折回来找红豆, 谁知找到后门那排旧课室时,无意中在里头发现了一具被人绞死的尸体。”

贺云钦本已往学校走了, 听了这话, 脚步猛的一顿,心脏仿佛被人活活猛力攫了一把, 全身血液都凝固住。

王彼得见贺云钦突然间变得面无人色, 心知他误会了,忙急声道:“那人不是虞红豆, 说起来有些眼熟, 我恍惚在你们婚礼上见过, 就只因是缢死的, 五官都有些肿胀变形, 光线不足未及细看,难以认出是谁,我刚才粗略验了一下,这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 学校方面已经给警察局打电话了,警察马上就会赶来。我和虞崇毅发现红豆失踪后,已将后门附近每一个角落翻遍,别无所获,单发现后门边上有新鲜的洋车轮胎印,我怀疑红豆就是被这人用洋车载走了,因为从两兄妹分开到虞崇毅自后巷馄炖店折回来,中间足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凶手完全可以利用这机会将红豆从课室里弄出来,再用洋车带走。”

贺云钦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所以等你们发现红豆不见的时候,后门那辆洋车已经开走了,你们无从追踪那车,更不知到底谁将红豆带走的?”

王彼得面露愧色:“刚才虞崇毅已经开车我的洋车,沿着那洋车走的方向往前追去了,毕竟隔了这么久,不知能否追上。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急需人手,我刚才给我的侦探所打了电话,让我那几个新招的助手赶快过来帮忙。”

贺云钦哑声道:“难道就不曾勘察洋车轮胎印?总该知道是哪家公司的洋车。”

王彼得回想方才情形,万幸雨早已停了,除了门口那几个脚印破坏得较严重,其余痕迹都还清晰地留在泥泞的地面。

沿着课室通往后门的小径,两双脚印杂沓交叠、一浅一深,一直延续到树下的轮胎印旁才消失,至于那个轮胎印——

“是美利坚福特公司的洋车。”他笃定道。

贺云钦立刻到学校门房,掏了钱递给那看门的印度阿三,拿起话筒拨号,等接通了,面无表情道:“我需要人帮忙,找一辆福特牌洋车,以圣约翰为原点,从五条街区以外开始找寻,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但凡有什么消息,马上给939这个号码打电话,除此之外,我这边也需要用车,速派一辆车到圣约翰后巷。”

打完电话,明知红豆已不在圣约翰,毕竟在此处失的踪,他仍打算到失踪现场重新勘察,就只腿像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凶手要杀红豆的话,在旧课室里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不必多此一举用车将她载走,圣约翰后门仅有樊章路一条马路可行驶,出来后右拐便可进入富泰街,而红豆半小时前失踪,按照福特的行驶码速,至少需从五条街区以外的范围开始围截。

贺云钦一来便做好了一番安排,王彼得暗自松了口气,尽管他不想承认自己能力不如贺云钦,但自打贺云钦出现,他就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整个思路都清晰不少。

眼看贺云钦又往校内去了,他忙跑着跟上:“因为旧课室里没看到顾筠,刚才我顺便给顾公馆打了电话,才知道顾筠回家了,据说之前在教育系的大课室看书时,她莫名其妙晕了一阵,醒来时都七点半了,后来晕晕乎乎地坐了一阵,自行回了家,这光景摆明是早前曾遭人暗算,加之红豆失踪了,所以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凶手的预谋。”

贺云钦一言不发,等两人赶到后门那排课室,一排灯全亮起来了,因消息尚未在校内扩散,仅有几个校工在课室外满怀怵意地徘徊。王彼得侦探名声在外,刚出事时便已跟这几人打过交道,校工本就毫无现场经验,一时也吃不准该不该拦阻他们,一犹豫的工夫,王彼得已经重新进了课室,到那尸首边上细看。

贺云钦却对那尸首暂无兴趣,径直到了后巷,路面不宽,两边铺子鳞次栉比,各类吃食都有。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耐着性子一家一家问,到一家面馆时,老板因为忙于算账依然毫无印象,但贺云钦问话时,店内有位正在擦桌子的店员恰好听见,接话道:“我记得,半小时前曾有洋车路过。”

贺云钦问:“那洋车什么颜色,司机什么模样,牌号可还记得。”本埠已有数千辆洋车,每辆皆由工部局编号。

那店员搁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近一看,何曾见过这么好看体面的男人,不免多瞧了几眼,就不知为何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眼睛黑沉如墨,听他问得急,仔细回想道:“牌号没注意,就记得是辆黑色洋车,司机么——”

当时店内无事,她在店铺门口枯坐,洋车路过时,她因为无聊细看了一眼,眼下天气远算不上严寒,那司机却用围巾和毡帽将头面部遮盖得严严实实,早觉得奇怪,便将这情形说了,又补充道:“车上仅他一个人。个子应该挺高的,因为我平日看高大的洋人开过那车,那人个头不在洋人之下。”

这时外头有洋车响,原来是有人送车来,贺云钦匆匆出来,让司机走了,自己坐了驾驶室,打算驾车沿着街沿一处一处找,正要发车,王彼得从校内出来,一上车就道:“作案工具已取走,地上有烟头,长乐牌的,我怀疑跟前几桩案子是同一个人,就是这杀人的手法也太粗糙了些,直接将人勒死了事。我估计是红豆无意中撞见凶手杀人,凶手不得不放弃了先前的杀人计划。现在警察来了,没办法再继续勘察了。”

说话这话,听贺云钦半天不则声,转脸一看,才见他正从裤兜里取烟,然而接连取了好几根,全都掉在了驾驶室地面。

自打认识贺云钦,他何曾见他如此丧魂落魄过,不免也有些触动,黯然劝道:“你别急,急也没用,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人难找,洋车无论如何是跑不掉的。”

贺云钦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脸上血色全无,擦了把脸,低头看腕表,自打电话已过了十分钟,忙推开车门道:“我去给939打电话。王探长,你去一趟顾公馆,顾筠昏迷前很有可能无意间接触过凶手,若是好好诱导,也许能想起一点凶手的特征。”

这边下了车,找了家电话亭,拨通号码,就听那边道:“正要去圣约翰找你,刚才我们在福元路上找到一辆福特牌洋车。车上无人,但是后座有件红色薄呢绒洋装,看了标签,是鼎祥的。”

贺云钦耳边一默,因为傍晚下雨的缘故,红豆觉得冷,临出门前特意带了件外套,的确是件红色薄呢绒的,当时她正和他生气,嬉笑怒骂,那么鲜明,只需一伸手便可触及她鲜润嫣泽的脸庞。未得到消息前,焦灼和痛苦虽然明晰,都不及听到具体细节来得尖锐,在这一刹那间,仿佛有把尖刀迎面朝他胸口刺来,扎透了,痛极了。

他手脚麻木冰凉得失去知觉,雨丝飘到脸上,木肤肤的,半点感觉都没有,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活像吞下了一大把粗糙的沙砾,根本无从发出声音,半晌方艰涩道:“凶手离了车,带人走不了太远,你们在附近帮忙找一找,我这就赶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要考试了,每晚得花两个小时看书,所以这几天暂时没办法双更,周末争取补上。放心,红豆很快就会安然无恙找回来了,我说的明早是指文里的明早,没想到还有人计较这个,早知道我就懒得剧透了。

第57章 第57章

王彼得本欲另叫洋车离开, 见贺云钦过来,又留在原地,屏住呼吸问:“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贺云钦未及答言,坐到驾驶室,发动车。

王彼得察言观色,心悄悄提了起来, 贺云钦刚接电话便神色大变, 红豆那边怕是凶多吉少,惟恐贺云钦彻底丧失冷静, 忙也上了车:“我陪你过去。”

洋车被丢弃在福元路上一座女子中学门口, 待贺云钦和王彼得赶到时,几人已将中学内外都找遍, 正要沿着街道再往前找, 见贺云钦和王彼得来了,忙迎上来。

贺云钦径直走到那辆洋车旁, 蹲下身去看车门边的痕迹, 强自镇定问:“可查了洋车主人是谁?”

他这一开口, 连同王彼得在内,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贺云钦的嗓音嘶哑得活像被砂纸打磨过,跟平日判若两人,只消略懂西洋医学,便可知这是声带严重发炎的缘故。

其中一人顾不上错愕, 忙道:“已对过牌号,是大兴洋行的买办傅子箫名下的洋车。”

贺云钦明显怔了一下,王彼得更是险些跳起来:“我想起来了,学校里那具尸体就是傅子箫,婚礼上我跟这人仅有一面之缘,所以刚才没能认出来,原来这洋车竟是他的,难道凶手不止杀了傅子箫,事后还开他的车载人离开?”

那几人虽各有专长,毕竟未受过痕迹学的训练,贺云钦从怀中取出一个袖珍德制电筒,拧亮了去照轮胎旁的路面。

下雨的缘故,地面有些泥泞,前头驾驶室车门旁有双大约八寸的男人鞋印,从车门一直往前走去,若隐若现,待走到水门汀路面上,因鞋底泥印逐渐干燥,鞋印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渐至消隐不见。

待看清那排鞋印始终仅有一人,他脑海中冒出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忙起了身,绕到后门,叫他没想到的是,后门处也有一列残留的脚印,然而跟前头那脚印不同,这鞋印明显秀气许多,一瞥之下,他的心怦怦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