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刚要答话,谁知贺云钦看了看腕表道:“大剧院最后一场戏是晚上九点,离开场还有五十分钟,我现在怀疑凶手认识你,王探长他们在那边等我们,我们先过去碰个面,将线索归拢一下,看能不能在白凤飞登台之前找到凶手。”

顾筠听贺云起这么说,好奇心起来,再不提半路回家之事。

红豆对贺云钦道:“你看了邓归庄的现场,他也是被同一个凶手杀的么?”

贺云钦将自己的推测说了。

红豆骇异地跟顾筠对视一眼:“这太诡异了,邓归庄怎肯乖乖自缢?”

贺云钦道:“我们尚不知道这案子跟当年春莺里那两桩自缢案有没有关系,红豆,你仔细想想,你认识的人里有跟本案凶手特征相符的人吗?”

红豆缓缓摇头:“我整晚都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我想来想去,我认识的这些人里,怎么也找不到接近凶手外貌之人。”

顾筠淡淡颔首:“连红豆都想不起,那我就更想不起了。”

大剧院离得不远,到了剧院门口,贺云钦未有停车的打算,反绕到一旁的林荫道,自顾自开到尽头才停车。

红豆和顾筠下车一看,见是一座极为幽静的寓所,贺云钦拉了红豆近前,一揿铃,马上便有人应门,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管事,见了贺云钦和红豆,垂眸躬身道:“二少爷,二少奶奶。”

又对后头的顾筠点点头道:“顾小姐。”

红豆来不及惊讶,贺云钦领了她和顾筠一径入内,红豆边走边环首四顾,见是座处处布置得玲珑精巧的寓所,便暗猜是贺家的别业。

贺云钦笑了笑道:“家里人多眼杂,这地方还算清净,到此处分析案情不错。”

说着便穿过一座幽峭清芬的小小天井,到得正房。

客厅里一盏吊钟状水晶灯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王彼得和哥哥在里头,俨然一副临时组建起来的侦探事务所的架势。

一见他们来,虞崇毅率先起身道:“总算来了。”

王彼得看着贺云钦道:“南京那位人物已提前来了上海?消息确否?那白凤飞岂不是藏不了多久了?”

贺云钦拿起那张摊在桌面上的那份密密麻麻的数以千计的宾客名单:“明天那人会到刻羽戏院听戏,如果消息传扬出去,我们顶多还有一个晚上时间找出凶手。先试着缩小范围吧,红豆,你再好好想一想,当时虞家都邀请了哪些人来与宴?其中可有有高瘦、穿长衫且手大脚大之人?”

红豆回忆当晚情形,补充道:“这人不仅高瘦,走起路来还极快。”

她缓缓滑过那份名单:“我父亲是独子,虞家本埠亲戚不多,除了我舅舅舅妈,婚礼只邀请了铺子原来的老人、邻居,及一些学校里的先生和同学。可我们家搬进那洋房才一年多,跟这几位邻居并不熟识,除了底下的彭裁缝两口子,这一年来我们跟其他邻居几乎未说过话,而且这几位邻居想是自矜身份,帖子是接了,根本未来参加婚礼。

“我母亲发了帖子后,忐忑了许久,惟恐三楼的邱小姐会一时兴起去喜宴,事后得知邱小姐知趣未去,心里好生过意不去,送了好些喜果到三楼,如果凶手在婚礼上出现过,怀疑楼里这些邻居根本是没影的事。至于学校里的先生和同学么,高瘦且手大脚大之人不在少数。”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教室里自缢的女生不止小姨,还有一个姓丁的呀,别只往小姨身上想,而且复仇的话,未必是为了爱情复仇,也可能是为了亲情或者友情。不过反正明天凶手就揭晓了2333333

第67章 第67章

贺云钦看红豆没有头绪, 对众人道:“不如我们从头梳理一下线索。

“第一位遇害者阳宇天,于上月初十被发现死于刻羽戏院,经过痕迹检查,此人并非自缢,而是被人用滑轮类的工具吊上房梁后勒毙,尸检证实阳宇天死亡时间大约为九点至十点左右,因发现阳宇天尸首时, 不少人闻讯去后院看热闹, 地面被糟践得一片狼藉,故未发现单独的长乐牌烟头。但从房间那种特殊的作案工具来看, 此人应是本系列案第一个受害者。

“第二位遇害者许奕山, 于本月十八日,也就是我和红豆婚礼当晚, 死于自家寓所, 经现场痕迹检查,此人同样是被滑轮吊上房梁后伪装自杀, 而且跟上回不同, 这回许家卧室地面上明确丢掷了长乐牌烟头, 而许奕山平日只吸三五牌。因为许太太是在婚礼上临时起意去娘家打麻将, 故我们怀疑凶手当时也在婚礼现场。”说着便从怀中取出自来水笔, 将后一句话用笔写于纸上,并注明关键线索一。

“第三位遇害者傅子箫,于本月二十二日被害,跟前两次不同, 遇害地点并非受害人寓所,而是圣约翰后门处废旧教室——关于凶手为何改变作案地点的原因,从傅子箫家中境况便可推测一二了。此人是本埠有名的大买办,身边光姨太太便有六个,家中供使唤的下人更是多不胜数,如此人多眼杂之处,凶手自然不方便下手,只能将其从家中约至偏僻之所,因行凶时不小心被红豆撞见,凶手不得不临时改变了计划,傅子箫因此成为本案唯一一个直接被勒毙的受害人。当然,凶案现场同样有长乐牌烟头。

“但由于傅子箫遇害当晚发生了几件不寻常的事——顾筠被袭击,红豆被凶手带走,我们因而掌握到了极多的线索:高瘦,穿长衫,手大脚大,鞋码43,走路速度快,平日也许并不吸烟,但作案时必定吸烟,袭击顾筠的原因么,很可能跟那几本工具书有关,值得注意的是,据后巷面馆那位目击者称,此人驾车带红豆逃跑时仍不忘用围巾遮挡头面,这一点非常不同寻常,据此我怀疑此人常去圣约翰,并为周围人所熟知——此为关键线索二。”

“至于第四位死者邓归庄,他死于家中寓所,从现场勘查来看,是自缢而亡,并非被人谋杀,但邓家下人说邓归庄平日从不吸烟,现场却同样发现了长乐牌香烟。而且邓归庄自缢当晚,邓家的确有客登门,邓归庄事先得知此人要来,不知何故提前便将下人遣走,为了款待此人,还拿出平日只用来招待贵客的碧螺春。”

他说完,抬眼看向众人道:“整个案件清楚了吗?”

“清楚了。”

贺云钦摸摸下巴道:“纵观本案,凶手唯一两次露出破绽就是袭击顾筠和红豆那晚。凶手袭击顾筠的目的成谜,但不能排除跟那几本工具书有关,而图书馆的借阅记录显示近三月只有顾筠和邓归庄借过,前者被袭击,后者自缢。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凶手虽然未借书,但有办法查到图书馆的借阅记录——加之前面的两条关键线索,我怀疑凶手可能是圣约翰的学生、先生或是文员之类的雇员。”

“而且。”他面色复杂地望向红豆,“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凶手当晚是不是曾亲自将外套覆在红豆身上,但从此人当晚掳走红豆后的一系列前后矛盾的行为来看,我依然认为此人认识红豆。”

一条条线索摆在眼前,由不得众人不信,虞崇毅看一眼妹妹,纳闷道:“难道凶手真是圣约翰的?可他的动机是什么?”

几人凑拢看婚礼名单,当日圣约翰来参加婚礼的先生和学生统共有百余人,剔除掉女先生和女老师,还剩六十余人。

红豆对着名单逐一回想这些人的身高相貌,也许圣约翰太养人,这六十人当中,上至校长约翰逊爵士,下至同系同学,无有不高大挺拔的,可疑对象太多,总不能一个一个去查谁穿43码鞋。

红豆思忖着道:“我总觉得这几名受害人彼此都认识,而且共同遵守一个秘密,大家光看本案的几名相关人就知道了——第一位白凤飞,此人在阳宇天遇害后第一反应是找王彼得来查案,可是事后却避而不见,眼下更是藏匿无形。第二位傅子箫,此人遇害前一月便心神不宁,近日更打算去苏州别馆小住。第三位邓归庄,邓先生遇害前曾借阅过工具书,不知是不是也对那几人的死起了疑心,所以才去借书来研究。”

贺云钦点头道:“若是单独来看,这些不寻常之处都不能成其为有价值的线索,但汇总在一起就很耐人寻味了。王探长,中午我请你拿着我岳母那张报纸剪下来的照片去几名受害人家中打听,打听到什么了。”

那照片年代太久远了,他们几个仅能认出照片中的阳宇天和邓归庄。

王彼得道:“你这法子的确管用。我先去的傅子箫家,他那些姨太太都是近年娶的,谁也不知道十一年傅子箫的模样,但傅家下人因为傅子箫发迹前便跟随他,一眼就从照片认出来了,喏,就是这个人。”

说着将那张照片摊在桌上,几人一看,果然用笔圈出了好几个人头,王彼得所指的那人坐于第二排长凳,大约二十多岁,穿短褂,板寸头,模样生得极好。傅子箫这几年纵情声色,早就走样变形,若非知根知底的人,根本无法将照片上的俊俏后生跟现在大腹便便的中年买办联系在一起。

王彼得又指了指另一个穿长衫的戴眼镜的青年:“这个是许奕山,下午去许家问了许太太才认出来。十一年前此人还在南洋公学念书。”

顾筠在旁边一一记录:“阳宇天、邓归庄、傅子箫、许奕山,四名受害人全在照片上。”

红豆找了一圈:“既是戏班子唱戏,为何不见白凤飞。”

王彼得道:“本打算去刻羽戏院打听,谁知刚从许家出来就得知了邓归庄的死讯,我忙着往邓家赶,自然也就顾不上去刻羽戏院了。这照片年代久,人又多,若非旧识,谁能光从照片上找出想要找的人?反正我是没见过这等目光如炬之人。”

顾筠推推镜架道:“我们系里有位先生就有这本事,只需两回就能记住所有学生的相貌,点名根本不用名簿,任谁也别想逃他的课。”

贺云钦目光一动,抬眼看向顾筠:“这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严夫子?此人多高?多大年纪?”他听四妹提起过两回,记得这位先生教学极严苛,训起学生来气势惊人,四妹极怕这位先生,最不喜上国文课。

顾筠跟红豆对视一眼。

红豆面色微变,顾筠素来平静的表情也起了丝微澜,许久才道:“严夫子大概六十多岁,身高么,只知道很高。”

贺云钦便要拿那份婚礼名单来看,这时虞崇毅指了指照片一个梳长辫的少女道:“这人是谁?跟邓归庄认识么。”

这少女上面穿件齐腰短袄,底下长裙,一副女学生打扮,所站之处离邓归庄不远。邓归庄看着空荡荡的戏台,少女却看着邓归庄,因侧对镜头看不到正脸,但光从侧脸来看,这少女轮廓极秀丽。

红豆思绪仍停留在前面的事上,越想越不安,心不在焉道:“难道是邓归庄的恋人?”

王彼得道:“晚上我问过邓归庄的母亲,她不记得邓归庄谈过恋爱,当年邓归庄为什么突然去北平,她也是至今未弄明白。”

虞崇毅道:“下午去问了我朋友的父亲,原来我记错了,我这朋友的父亲根本未在法租界巡捕房做事,但他家对面邻居有个做仵作的朋友,从前聊天时,他曾听这人说过丙寅年春莺里女子中学学生自缢的事,前面那个是我们小姨,后面那位姓丁的女学生因住在贡桥一带,离他家不远,故他至今有印象,如果我们去贡桥仔细打听,应该能知道这丁姓学生的底细。”

贺云钦看看时间,快九点了,戏要开场,他和红豆得走了,沉吟一晌,对王彼得道:“明日南京那人要去刻羽戏院听戏,因随行女眷多,人多嘴杂,我估计这消息今晚就会传遍上海滩,到了明早,自然会有不怕死的报纸大肆宣扬此事。”

众人愕然,如此一来,白凤飞藏无可藏,必须出来排戏。

红豆在旁望着贺云钦,心头仿佛有一大片阴影慢慢笼罩下来,表情竟透着几分惘然。

贺云钦对王彼得道:“所以我们还剩一晚时间,今晚我把我认识的人全都派给王探长,让他们拿了这份勾选出来的名单,在一个小时之内打听完这些人的住址,一拨负责盯梢这些人,另一拨则去贡桥打听丁姓人家的底细。”

贺云钦一边说一边看红豆,看出她心事极重,也感知到了什么,默然一晌,对王彼得道:“如果找到了疑似凶手之人,先不急于布置下一步计划,随时给贺公馆打电话。”

说罢,便拉了红豆起身,温声道:“别胡思乱想,先去戏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红包

第68章 第68章

众女眷前来听戏, 戏院自是早已提前清场,然而因闻讯赶来的名流不少,随着来人数目渐多,观赏席上说笑声越来越嘈杂,红豆挨着贺太太在二楼包厢听戏,贺云钦则被大姐夫及大哥给叫去了旁处。

听至一半时,有下人轻声轻脚自外头进来, 说有电话找二少爷。

红豆听了这话, 只说要更衣,忙也托辞下楼。

到了走廊上, 贺云钦已打发那下人走了, 正立在原地想事,想了一会, 本已打算走了, 抬眼见红豆过来,又停下脚步, 看着她道:“王探长应查到了什么, 我去回个电话。”

红豆跟上几步:“我也去。”

贺云钦握住她的手, 只觉得她的手冰凉湿腻, 全无平日的热度, 走了几步,心中微异,回头看她道: “红豆。”

红豆原在低头想事,听了这话, 抬起头来,目光透着几分茫然。

贺云钦静静望她:“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对劲,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红豆毕竟被凶手掳走过,虽说当时意识未恢复,但经过这几日的休整,难保不会想起凶手的什么特征。

红豆面色变幻莫测,当晚在洋车后座时,她迷迷糊糊醒来过一次,在那人开门下车时,于一片昏蒙中,她曾无意识瞥见了这个人的身形及步态。

然而即便有所触动,她依然安慰自己说,那种迷|幻药最能扰乱人的记忆,那仅是稍纵即逝的印象,并不意味着什么。

哑然片刻,恍惚道:“贺云钦,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我眼下还无法确定,我们先去听王探长查到了什么好不好。”

贺云钦了然望她:“我记得当初我们猜这人能查到图书馆借书记录,你不肯接腔,揣测那人为何知道顾筠在教育系的专用大教室温书,你亦不愿深谈,讨论凶手为何用围巾挡脸时,你更是只寥寥议论了几句。红豆,你能不能告诉我,在那人袭击又放走你的那四十分钟,你是不是曾经听见或者看到了什么。”

在这一刹那间,红豆脸色变得极为迷惘,仿佛站到了危险的深潭边,顿生茫然四顾之感,呆了片刻,抚平了心绪,诚心诚意道:“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连脸色都变了,贺云钦虽然满腹疑问,到底软了下来,声音放低道:“好,我知你并未存心要隐瞒什么,先不说此事,我们先给王彼得打电话,看看他查到了什么。”

接通电话,王彼得在那头道:“还记得我们勘测现场时曾议论过凶手的行凶手法么?当时你就说过,阳宇天是武生,许奕山也是高大之人,怎么可能先是乖乖被吊上房梁,再任由凶手收紧脖上绳环窒息而死,而且最怪的是,事发当晚,邻近之人根本不曾听见受害人呼救。

“刚才我托的人给我从法租界警署弄出了尸检报告,原来阳宇天和许奕山生前都服用过一种叫氯|胺|酮的迷|幻药,死前便已丧失了意识,此药跟乙|醚一样,本埠只有少数几家私立医院有,傅子箫尸检报告虽暂时未出,但我怀疑这几人跟邓归庄一样,都曾跟凶手喝茶、交谈乃至用膳,正因如此才遭了暗算。可是我就奇怪了,这几人均非未涉世之人,傅子箫阳宇天尤非善类,究竟面对什么样的人时,才会放松警惕?”

贺云钦看一眼红豆,红豆脸色果然又差了几分,便问:“不是派人去贡桥那边派人打听丁姓人家么,可有结果了。”

王彼得道:“虞先生自告奋勇刚打听回来,贡桥根本没有姓丁的人家,虞先生问了一圈无果,只得换了个问法,回过头去一家一家打听十几年前有无谁家的女孩子自缢轻生。起初也没人知道,问到一户老人才打听到一件事,十几年前,这里住着对中年夫妻,因三十好几才得一女,两口子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谁知这孩子长到十七岁突然跑到女子中学自缢了。这家人伤心欲绝,不久就搬走了,那位老人只记得那户人家的男人是大学教授,至于姓什么早不记得了。”

贺云钦滞了一瞬,开口道:“孩子没时这人大概四五十多岁,如今又过了十一年,我们的范围可以稍微缩小一点,今晚可以重点去盯梢婚礼名单上年龄六十岁往上,并在圣约翰谋职之人。当然,目前为止,我们并不清楚凶手杀人的目的是否跟丁姓女学生有关,所以其他人也不可松懈。”

王彼得看了一回,道:“照这么说,那便需重点盯梢圣约翰的校长约翰逊爵士、政治系的刘老先生及国文系的严夫子了。”

红豆勉强扯出几分笑意道:“可如果跟那件事有关,那女孩姓丁,这几位老先生可没一个姓丁。”

贺云钦默了默,又问王彼得:“依然没有白凤飞的下落么。”

“没有。”王彼得懊丧极了,“这女人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若是真心要藏起来,任谁也找不到。”

贺云钦道:“南京那人最喜彰显自己平易近人的派头,明日去刻羽戏院听戏,未必会提前清场,届时若是凶手佯装观众混进去,以此人的谋略和手段,白凤飞难逃一死,今晚需盯紧圣约翰那几个人,另外我们再试着各处找一找吧,最好天亮之前能找到白凤飞,剩下的人则全都提前到刻羽戏院前门及后门把守,免得凶手预先进去部署。”

***

戏散场后,红豆同贺云钦回了贺公馆,然而等至凌晨,仍未有白凤飞的下落,幸而当晚圣约翰那些名单上之人均未有不寻常之处,一夜风平浪静。架不住贺云钦强逼着她安寝,她虽然觉得不安,只得心事重重睡了。

次日白凤飞仍不见踪影,但因一整日报上都未有相关新闻,红豆悬了一天的心多少实沉了几分。

谁知傍晚下人送报纸来,不过一下午的工夫,竟有半数报纸刊载白凤飞今晚登台的消息。

贺云钦盯着报纸不语,红豆却霍地起身,思忖着道:“南京那人想来随扈极多,若真去刻羽戏院听戏,剧院内外必会布下天罗地网,若是凶手忍不住行凶,定会当场被抓住,不行,我得去学校一趟。”

贺云钦拉她回来道:“你去学校做什么?找谁?”

红豆回头看他:“这几人都是学校里我极为尊敬的老教授,我不希望凶手是他们任何一人,更不希望他们以这种不堪的方式落网。”

贺云钦看着她道:“正因为我清楚你的顾虑,所以我才让人盯住圣约翰那几位老先生的寓所,昨夜更整夜派人找寻白凤飞,南京那人身份极复杂,贺家今晚多半会同去听戏,为了避嫌,我们实在不宜提前在戏院做手脚。红豆,这案子查到这个程度,我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红豆定定看着贺云钦,不过片刻便放软声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这时外头有人敲门,原来是王彼得打电话来了。

到了书房,就听王彼得道:“贺云钦,白凤飞总算出现了!此女刚才乘了洋车到刻羽戏院,因她许久不冒头,今晚戏院门口戏迷极多,不过我们在前门及后门盯了一整天,未发现有圣约翰的先生或学生进去听戏。”

贺云钦看着红豆道:“好,你们继续盯着,我们稍后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五天前,在60章,有位叫洛清漪的天使猜中了凶手并给出了有理有据的分析,我将这位大神的评论截了图放在微博上,有兴趣的可以瞄一眼。明天依然双更。话说红豆并没有存心隐瞒,她只是不愿相信而已,而且以她和贺二的聪明程度,早知道凶手是谁了,她一直在跟贺二一起阻止凶手继续犯案。

第69章 第69章

红豆匆匆回房换了衣裳, 同贺云钦下了楼。

贺家接了相邀的电话,贺孟枚及贺太太早已往戏院去了。两人到公馆门口时,贺宁峥及段明漪刚上洋车。

贺云钦带着红豆另开车出来,路上看红豆忐忑,便宽慰她道:“自昨晚到今日,圣约翰的几位老先生均无异常,刘老先生在政治系课研室著书, 严夫子虽在家中休息, 却整日在书房挥墨。而且刚才你也听见了,王彼得他们前门及后门盯了一整天, 未有圣约翰的师生前去戏院听戏, 所以就算白凤飞现身,凶手也许临时改变了主意, 不愿以身涉险。”

秋雨淅沥沥下个不停, 潮寒的气息丝丝缕缕自窗外钻入车内,红豆觉得冷, 贺云钦在开车, 不便倚着他, 只得将大衣穿上, 想开口, 然而满肚子话到了嘴边,化作一声怅然的叹息。

贺云钦镜子里望了望她,她应该是有了确定的人选,才会这般难过。可见“过愚”固然不好, “慧极”又何曾是好事。

两人各怀心事,未再说话,到了刻羽戏院,除了闻风出动的戏迷,尚有不少听到风声赶来的本埠名流,细雨如丝,门前水门汀早积了一团团水洼,说来并不是出门的好日子,可众人热情丝毫未受波及,车马陆续而来,人群接踵摩肩,戏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贺云钦特将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两人刚下来,便有人那边唤道:“云钦。”看过去,原来是王彼得在洋车里唤他们,顾筠和虞崇毅坐在后座。

红豆一看见哥哥就道:“哥哥怎么没回家。”

虞崇毅苦笑道:“本要回家,因王探长忙不过来,新招的助手又尚不得用,只好临时请我来帮忙。”

哥哥一向是老好人,何况又因玉淇表姐的事对王彼得心存感激,从前当警察积累下来的那些经验,这几日几乎全都用来帮着王彼得收集线索了。

顾筠么,即便在车内也不忘认真整理王彼得所要的资料,俨然一副头号助手的架势,然而她昨晚听贺云钦分析了一通案情,今日又在王彼得指导下整理线索,多多少少猜到了凶手是谁,情绪因而显得有些低落。

贺云钦隔着车窗再三向王彼得确认道:“圣约翰那边没有问题么。”

王彼得下了车道:“盯着的人都说无异动,戏院这边也不见可疑之人。今日我去圣约翰翻校志,查到了两桩事。第一便是我找到了当年跟邓归庄同住一间校舍的数学系同学,此人跟邓归庄系好友,因十年前邓归庄不告而别,两人几乎断了联络,据此人说,邓归庄念书时的确谈过恋爱,但因尚未婚配,邓归庄极维护那女孩子的名声,故他只知那女孩子似在一家女子中学念书,并不知其名姓,也就是那女孩来找邓归庄时,此人隔老远曾见过那女孩一面,我听了便拿这照片上邓归庄身边那女孩给他看,那人只有点模糊印像,早记不清了。

“他说邓归庄念到第四年时,因为研究稀奇古怪的玄门法术,结识了当时在春莺里唱戏的一个绝色花旦,邓归庄以前本就在春莺里念过一段时间书,一来二去的,就常往春莺里跑,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邓归庄跟那姑娘生了隙,此后那同学再未见过那姑娘来过,不久邓归庄突然得了场大病,险些死在红十字医院,病好后便去了北平,一去经年,到今年才回上海。至于第二件事么——”

王彼得看看顾筠,又看看红豆,看她二人神色凝重,蹙了蹙眉,叹道:“我查了圣约翰几位先生的家庭状况,这几位老先生中,唯有严夫子是十一年前半路调入圣约翰,此前他一直在上海大学任教,因他本人三缄其口,素来又极严肃,少有人知道他过去的事,我上午去上海大学打听才知道,严夫子原有个女儿,可惜十一年前因谈恋爱自缢了,其妻此后一直缠绵病榻,于三年前亡故。因从校志上弄清楚了严夫子原来在贡桥的确切住址,我又到他原来所住之处找邻居打听,严夫子当年中年得女,因极爱惜此女,两口子虽满腹墨水,竟也信了一回周易之说,女儿刚落地便带着孩子去算卦,算卦之人说严夫子命里本无嗣,这孩子唯有随妻姓丁方可免灾。”

红豆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顾筠摇头道:“不,这几日严夫子极正常,仍跟从前那般刻板严肃,该骂学生时骂学生,该肃纪律时肃纪律,半点都不含糊。我们大家交上去的国文功课每一份都经他仔细批阅,但凡有错漏不通之处,他老人家统统不厌其烦逐一圈出。”

她说着便回到车上,从后座取出一份手抄稿,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将功课呈给大家看:“你们看,这就是严夫子批的功课,教学先生我们见过不少,没一个像他那般治学严谨,我们大家虽怕他,却也敬他。”

红豆哑然望着那份朱笔批阅的功课,喉头仿佛堵着什么,王彼得张了张嘴,半天都未憋出话。虞崇毅感染了妹妹和顾筠那份强烈不安,斟酌着词句,以温和的语气道:“那个,你们先别胡思乱想,一切毕竟还只是猜测。”

贺云钦默然片刻,看了看腕表,对仍在发怔的红豆道:“刚才路上跟你说了,严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倘若凶手真是他,既他未来,也许早改了主意。快七点了,南京那人很快会来,戏马上要开演,白凤飞这时估计已扮上了,机不可失,我们费了许多工夫才打点好戏班子里的下人,趁白凤飞登台之前,我们必须跟其‘好好的’谈一谈。”

红豆这才如梦初醒,道:“好。”只要严夫子未来戏院,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后门处有条专供贵宾出入的隐秘同道,贺云钦领着红豆入内,王彼得等人也跟着进来。

贺云钦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王彼得:“你们确定严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

王彼得愕然望着贺云钦道:“没错啊,昨晚他在卧室看书,灯亮至十二点才熄,今日又在书房挥墨,傍晚才去客厅休息,我们的人隔着窗户确认过了,那人白发长衫,高瘦挺拔,确是严夫子无疑。”

红豆前头听见,更放了心。戏园子里里座无虚席,楼下普座,楼上包厢,全是前来观戏的戏迷,红豆他们进来时,台上是刻羽戏院那位跟白凤飞齐名的武生小金荣,扮的是禁军教头林冲,唱的是是《山神庙》。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斩奸人、祭酒、纵火焚庙、雪夜奔亡,小金荣今日着意卖好,唱腔空前凄怆不说,同时丝毫不减豪气。红豆因怀有心事,只觉得那小鼓节点太过惊心繁密,每一声都狠狠敲打在心头。

这时有人静悄悄走过来,趁台上灯熄灭,黑暗中对贺云钦道:“二少爷,白老板自来后便在后台厢房里妆画。”

贺云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沓钞票递给那人,道:“速带我们去找白老板。”

那人低眉耷眼藏好那钞票,推开右手边一条小门,领着贺云钦一行人往里头回廊走,刚走几步,便听后头观众席上一片克制的嗡嗡嘈嘈声,似是在议论来人,红豆看了看贺云钦的侧脸,心知多半是那位大人物来了,接下来便要轮到白凤飞上场了。

沿着回廊走到尽头,那下人对角门看门的老头点了点头,那老头认出贺云钦和王彼得,未啰嗦便推开门放行。一排厢房都静悄悄的,到最靠东侧那间,那下人敲门道:“白老板。”

尚未听见回应,后头回廊上由远而近传来阵阵纷沓的脚步声,待那群人到了近前,却是戏班子老板带着随从亲自来请白凤飞上台。

那老板嘴里本叼着烟斗,看见贺云钦,忙取下烟斗道:“贺公子?您怎么来了。”

贺云钦道:“白老板失踪多日,我有事向她打听,难得回来登台,我等不及她唱完,特来后院找她。”

这时那下人又敲了敲门:“白老板,白老板?”

里头无人说话。

贺云钦跟红豆对了个眼,就在这时,原本死寂的房里突然传出沉而缓的脚步声。

几人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贺云钦对那下人道:“有钥匙吗,快开门。”

那下人踟蹰着不动,白凤飞脾气爆架子大,未得她允许,谁敢擅自闯入她妆画的房间。

这时屋里又传来板凳挪动的声音,贺云钦面色微变,推开那下人,抬脚便踢开房门。

红豆心知不妥,忙要入内,抬眼一看,手脚一阵冰凉,骇异地怔在门口。

屋子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正对着门口,因作花旦打扮,满头蓝翠犹自颤颤巍巍晃动不已,脸上的妆容本该极艳丽,此时却透着死人才有的青灰。

房中一位白发老者风度跟从前毫无二致,听到动静并未回头,先是不紧不慢将手里缰绳收好,接着又理了理不见褶皱的长衫,这才从容看向红豆和顾筠道:“你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累,所以抱歉只有一更了,而且下一章要写东西蛮多,所以想趁明天周末多写点。

第70章 第70章

红豆骇然望着严夫子,整个胸膛都冷透了。

那下人吓得连连后退, 一不小心, 失足从台阶上滚下, 痛也不觉得, 一径连滚带跑出来, 揪住戏班子老板的裤腿, 抖着嗓子道:“白、白老板她——”

戏班子老板一脚踢开那人,疾走几步上了台阶, 待看清房梁上挂着的那人,一下子噎在了那里,半晌方回过神, 大骇道:“来人呐!杀人了!”那几名随从慌乱得想跑,待想起凶犯仍在屋内, 又拥回来堵在门口, 碍于白凤飞死状太惨, 一时不敢进屋。

戏班子老板勉强定住神, 然而腿依然直发软, 需扶着人方能站稳,好不容易脸不那么黄了,一叠声嚷道:“快,快报官,别让凶手跑了。好端端的,这是造了什么孽,外头还等着白老板上台, 南京那位老爷我亲自去解释,你们速让小蕊仙扮上去顶白老板。”

严夫子对外头的喧嚷一无所动,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长长舒口气,缓缓闭上眼。

若是警察赶来,严夫子连最后一份体面都没了,红豆挪动发僵的腿,抬步要进屋,贺云钦忙拦住她,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外面很快就会有异动,不用等到警察来,戏院必会大乱。”

红豆呆了呆,满腹疑问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沉声道:“我来处理,你在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