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筠起了身,郑重对红豆道:“我明日再来同你们商量此事,我和你都是严先生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严先生的事,我们做学生的责无旁贷。”

红豆点点头,同贺云钦送了顾筠出来,亲自看了她上了顾家洋车才回转,不一会王彼得和虞崇毅也告辞要走。

走前虞崇毅对妹妹道:“当年母亲和舅舅都极为疼惜小姨,如果贸然将真相告诉他们,势必会大恸一场,我明早先想办法通知舅舅,明晚若你和云钦方便,一起来同福巷坐坐。等母亲和舅舅平复,我们恐怕要陪两位长辈去给小姨上个坟,真相掩埋了这么多年,如今凶手全已被正法,若是小姨地下有知,应当终于可以安息了。”

红豆尚未答言,贺云钦已痛快应了:“好,明晚我陪红豆回娘家一趟。”

虞崇毅心里自是感激。

送走虞崇毅,两人到里屋卧室安歇,换洗衣裳早备好了,经历这几日的惊心动魄,红豆早已身心俱疲,哭了不知多少回,胸膛几乎被掏空,待贺云钦穿了睡袍出来,她进去草草梳洗一番,换了寝衣,一头倒在床上。

贺云钦外屋打完电话回来,见红豆趴着一动不动,摸摸她光溜溜的脚丫子,皱眉拉她起来:“你手脚冷得出奇,先喝口热茶再睡。”

红豆只得木然翻身坐起,从贺云钦手里接过茶杯,茶里未放茶叶,蜂蜜水里加了牛乳,热腾腾的蒸汽漾开暖融融的甜香,她喝了一口,捧着茶杯偎在贺云钦怀里,脑子走马灯似的停不下来,唯一念头就是如何顾全严先生死后的名声。

贺云钦任红豆抵着胸膛,一味沉默不语,似在想事。

“云钦,今天戏院里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默了片刻,垂眼看她的发顶道:“你当时怕不怕?”

“怕。”红豆诚实点头,“枪声太近了,我不知发生了何事,怎能不怕。”

贺云钦笑了笑道:“大是大非前最能考验人性,你怕,却并未撇下严先生不管,严先生死后,你不忘替他整理头面,一心要周全他的体面和尊严。红豆,你有情有义,贺某娶妻如此,何其幸哉。”

红豆听出他并非打趣她,抬眼看他:“我怕而不走,除了舍不下严先生,还因为你也在。你在,我就安心。而且严先生跟你非亲非故,你不是也不肯袖手旁观么。贺先生,你正直仁厚,红豆有夫如此,亦甚幸哉。”

贺云钦自接电话后心情本极为沉郁,这一番话让他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抬手捏捏她象牙般白润的脸颊:“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提前知道剧院里大乱么。”

“想。”红豆故作委屈点点头,“但我问了你也不肯说,不如等你自己告诉我。”

她在他面前一向是莹澈见底的,贺云钦心都要化了,望着她道:“严先生的案子不止牵涉了八条人命,且其中有五人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此事传扬开来,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们需在外头舆论攻击开始严先生之前先下手为强。至于今晚戏院刺杀之事,报上会有相关报道,我会将所有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你。明早起来,你准备一份体面的礼物,我先带你去拜访一个朋友。”

红豆心情莫明舒畅了些:“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五魁案正式落幕了,明天进入第三卷。第三卷凶手其实不难猜,只要改变一个固有的思路马上就能猜中。你们猜第一个受害人是谁,前文出现过的,非常讨人厌的一位。第三卷我多撒点糖吧,我还蛮喜欢写贺二和红豆的甜蜜日常的。

第74章 第74章

翌晨,下人送来报纸, 半数报纸都在报道一代名伶白凤飞遇害的消息, 而对于更该引起瞩目的戏院刺杀一事, 多数文章仅一笔带过。

白凤飞死状太惨, 凶手为谢罪当场服毒自裁, 整件案子迷雾团团, 且不知是不是背后有人提前进行打点,法租界警察局对凶手的身份及行凶目的一字不提, 基于此,在案件明朗之前,虽然满城哗然, 竟无一家报纸敢妄议此事。

出人意料的是,当天晚报, 空置了一年有余的大名鼎鼎的彼得专栏突然以《画皮》为题发表系列诡案文, 其中第一篇题目拟为《恶魔披人皮逍遥法外十一载, 老先生苦查真相为女报仇》, 从十一年前某戏班子驻春莺里起笔, 到洋行少爷惊天遭劫案为止,短短篇幅共引出行凶主角四个,通篇未指名道姓,然只要略为知晓白凤飞许奕山等人发迹史,一读之下莫不有种熟悉感,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当晚报纸一销而空。

自翌日起, 该专栏每日两文,随写随登,不拘篇章,将一篇曲折离奇的悬案详加道来,文章是由红豆和顾筠合写,案件细节则由王彼得及贺云钦补充,由于这文章笔法太过详实,文中提到的十一年前的洋行少爷被劫案、女生自缢案、白凤飞阳宇天等人被缢死——均有迹可循,且王彼得还用自己的德制相机将严夫子保存下来的长乐牌烟头及所制工具拍了照片,照片随文章一齐登载,更增添一份可信度。

然而只要报社打电话给对文中所影射之人进行求证,王彼得一概予以否认,越如此,人们越掩抑不住猎奇之心,随着报纸销量暴涨,坊间已由最初对白凤飞阳宇天等人的痛惜,到怀疑、不齿、痛骂,各种声音皆有。

此举依然无法尽数周全严先生身后名声,但在警察局公布此案行凶人就是圣约翰德高望重的国文教授后,竟有大半人认为白凤飞等人死有余辜。事情过去一月,民众的注意力渐渐被旁事所牵引,待法租界警署将严先生尸首发还,圣约翰师生自发给严先生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追悼会,可怜严先生世上已无挚亲,师生合力将其与妻女安葬在一处,在丧事过后,又由红豆和顾筠牵头定下规章,往后众学生定期前去祭奠严先生。

***

红豆复课这一月里,白日上课,晚上跟贺云钦他们一道拟专栏文章,这样忙忙碌碌,倒渐渐忘了因小姨和严先生之事而带来的忧愤。

彼得专栏已将当年真相全数登载完,从外界议论来看,收效甚著,红豆心头总算了却一桩大事。这日礼拜日,学校无课,难得身心都松懈下来,她睡了个好觉,醒来时不知几点了,屋子里宁谧得让人心安,外屋传来沙沙的自来水笔写字声,抬头一看,贺云钦坐在外屋书桌前写东西,深秋清晨的阳光自窗外洒入,薄亮如一层金色的轻纱,虚虚笼住他半边身子。

贺云钦做事时从不一心二用,她悄悄将一只胳膊撑在枕上,故意远远望着他不说话,谁知刚一动,他就头也不抬道:“醒了?”

红豆大觉无趣,将被子高高拉至下巴下面:“讨厌。”

他搁下笔进屋:“讨厌什么。”

红豆忙将被子蒙住头,闷笑道:“你别过来,我还要睡觉。”

“啊?都九点了还睡?”贺云钦坐到床边,试图将她从被子里捞。

这话倒提醒红豆了,她睡过头未下去吃早饭,不知会不会引来公婆不满,忙将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悄声道:“早上你怎么不叫我。”

“我叫了。”贺云钦望着她,她的脸颊还残留着浓睡刚醒的一抹娇红,像清晨带露的花瓣,“可是你不肯起来。”

他离她越来越近,她重又钻进被窝:“那,公公婆婆有没有说什么。”

“能说什么?你那么能吃,替家里省顿口粮还不好。”

红豆知他处处维护她,定拿了别的话替她周全,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少了一顿口粮,我没力气起床了,那让我再睡一会罢。”

“你忘了今天要帮岳母找房子了。”

“反正都睡过头了,不如捱到中午回家吃饭。”

“红豆。”他眸子里浮现一抹笑意,“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懒。”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又懒又馋。”

她裹在里头像一条毛毛虫,他一捞被子她就躲。

他声音一低,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定是昨晚太累了。”

红豆一滞,隔着被子闷声道:“贺云钦你太坏了。”

“我怎么就坏了?”

大床宽大,红豆在床上自由度几无限制,裹着被子直往另一头滚去:“你坏不坏你自己心里清楚。”

贺云钦怎肯让她跑了,一把捞回来,剥掉她身上的被子,将她打横抱起,往浴室走:“真不像话,还得我亲自帮你洗。”

红豆在他怀里又踢又打,诧笑道:“谁用你帮我洗,你快放我下来,我起来就是了。”

“你自管嚷,外头要是有下人路过,想不知道我们在干吗都难。”

这话有奇效,红豆马上忘了挣扎,贺家风气开化,不喜拘束晚辈,但因暂未分家,两房人住在一起,处处都不便,她身为儿媳,自然不便主动提起搬家一事,只得搂着他的脖颈,软声道:“我们什么时候还去那边睡一晚。”

贺云钦一听便知红豆指的是那套上回住过的幽静寓所,故作正经道:“去那住做什么,方便我们胡天胡地么。”

“你这人怎么一句正经话都没有,快放我下来。”

贺云钦用脚踢开门:“你可别再动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很重,再动我可真抱不动了。”

红豆恼羞成怒:“瞎说,我一点也不重。”而且贺云钦明明抱她抱得很轻松。

“不重你就乖乖别动,让我抱你进去再下来。”

两人在里头折腾了许久才出来,贺云钦重新换了衣裳,红豆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待体力恢复了才收拾了跟贺云钦出门。

客厅里一家人都在,就连难得在家的贺孟枚也在上首坐着,边看报纸边吸烟斗。段明漪跟贺宁峥两口子挨在一起说话,贺竹筠跟贺太太坐在沙发上,贺太太脸上架着一副镜片子,举着报纸远远地看,贺竹筠一边替母亲捏肩,一边轻声读报,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贺竹筠看见贺云钦和红豆下来,笑道:“母亲说昨天二嫂给她老人家揉肩累坏了,今天放二嫂一天假,该轮到我来伺候了。”

说话工夫注意到二哥里头换了件衬衣,若在从前她定会开口询问,这些日子早懂得些了许多,忙又看向报纸,贺太太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要贺竹筠继续念那段文字,贺竹筠只得硬着头皮念道:“这套寓所已有三十年历史,因时常闹鬼,几经出手,无人问津,三月前突然被一家诊所给盘下,然而挂牌营业未多久,便有一位护士离奇死在宅子里,实为凶宅,此后恐再难出手。”

贺云钦听了这话,脚步一顿,坐到沙发上,也拿了一张报纸来看。

贺太太这才对贺云钦道:“要跟红豆出门?”

贺云钦眼睛盯着报纸,散漫一笑道:“前些日子总下雨,难得今天外头天气好,我带她出去转转。”

红豆故意离他远远的,转身挨着贺竹筠坐下,望那报纸道:“母亲还想听哪篇新闻,儿媳来读吧。“

贺太太随手一指道:“好孩子帮我念念这段。”

红豆见是段明漪张罗的俱乐部举办第一次活动的告示,刚要开口,忽然瞥见右下角一个寓所出售广告。她这些日子为了帮母亲哥哥找合心意的房子,没少留意报上这些告示,这房子本身无甚特别,特别的是房屋主人,上书大明星“大明星陈白蝶名下香邸近日拍卖,满城公子王孙争相竞价。 ”

红豆心里一阵腻歪,真心佩服这些惯写花样文章的人,不过一套洋房,仅因为陈白蝶住过,就冠以“香邸”二字。

不过这洋房在栖霞路上,样样都好,陈白蝶想来不差钱,怎么突然想起来卖房子了。

红豆抬眼看看贺云钦,贺云钦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段新闻,脸色淡淡的。

再悄眼看贺孟枚,公公举着报纸挡脸,已经许久未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卷名就叫凶宅案(破案,无鬼怪),这几天我在路上跑,然后要准备五月份的一次重要考试,每晚都要看书,可能不一定有二更。

第75章 第75章

红豆给贺太太念完那段俱乐部的新闻,还要再往下念, 贺云钦看看腕表, 催她道:“十一点了, 再不走就晚了。”

红豆于是跟贺云钦告辞出来。稍后还要载岳母和大舅哥一起去看房子, 两人没骑脚踏车, 改乘洋车, 半路红豆打开车窗,任风吹拂脸庞, 由衷感叹:“天气真好。”

说着便将下巴搁在胳膊上,惬意地眯着眼晒太阳。

贺云钦看她一眼,真像一只懒猫, 还是又白又憨的那种。

红豆未注意贺云钦脸上的笑意,记起刚才那段报上新闻, 疑惑道:“陈白蝶怎么想起来卖房子了?”

她有一个猜测, 因得知陈白蝶散播桃色新闻, 贺孟枚一怒之下跟其断了往来, 陈白蝶这几年过惯了洋车华宅的生活, 一下子少了一大笔财路,想必处处施展不开,无奈之下才开始折卖财产。

刚才看报时,公公似乎对此也很惊讶,可见事先并不知情。

贺云钦也正琢磨这件事:“这女人花样百出,既然她要拍卖那房子,我们去看看便是了。”

红豆回头望他, 那房子现在已经喊价万元现洋了,寻常人谁敢过问,贺云钦这语气竟随意得像去买菜赏花似的。

她半天未接话,贺云钦微讶看向后视镜,才发现她望着他,只得道:“那房子并非我父亲所赠,不然就算陈白蝶再短钱也断不敢卖,可见这房子的来历成谜,此其一。其二,这女人突然急着转手房子也就罢了,还故意登报大肆渲染此事,此人并不蠢笨,难道不知以目前的局势,房价被人哄抬得越高越卖不出去?所以我说她意不在卖房,分明有别的目的,不去看看怎么行。”

此事的确蹊跷,红豆想了想,托腮道:“说起来难道像之前四妹念的那段新闻那样,陈白蝶的房子也闹起了鬼?”

贺云钦笑道:“虞女士饱读诗书,难道还信这个?”

“我自然不信,而且就算有鬼,鬼又怎及真正的恶人可怖。我只是在想,如果照你所说她眼下不缺钱,那就是房子真有问题,为何之前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来了‘鬼’?陈白蝶应该知道越是贱卖越容易引来揣测,明明住不下去了,却故意做得张扬瞩目。”

贺云钦神色凝然:“刚才那报纸上说的闹鬼洋房地址在何处?既是聘请了护士的西医诊所,想必不会轻信闹鬼之类的无稽之谈,护士死得不明不白,诊所负责人不可能就此不管。也不知王彼得处可有消息,不如我们先陪岳母看完房子,再到王彼得那去瞧瞧。”

这话正合红豆心意,说话工夫同福巷到了,停好车上楼,潘茂盛一家人也来了。虞太太正在厨房张罗午饭,玉淇玉沅两姐妹则在客厅跟哥哥说话。

两下里打了招呼,潘太太悄悄将红豆拉到一边道:“报纸说贺家大少奶奶要在圣约翰举办茶话会,听说大少奶奶着意办得风光体面,特邀了许多沪上才俊,若是方便,你给玉沅也弄张帖子,她性情乖张,就该多去这种场合,不然整天闷在家里,如何增长见识。”

红豆知道自从玉淇表姐跟袁箬笠订婚,舅妈便将全副心思放到了小女儿身上,增长见识是假,结识乘龙快婿才是真。怎奈玉沅比姐姐古怪许多,任凭舅妈使出浑身解数,就是不肯听母亲的摆布。

这种茶话会宾客云集,玉沅料也不会想去,可若是当面拒绝,她又惟恐舅妈多心,便笑道:“好,我回头就让人把帖子送家去。”

舅妈脸色一亮,粲然笑道:“真好孩子,你看玉沅比你才小几天,你都已经成婚了,玉沅的亲事却还连个影子都没有,遇到二少爷的那些朋友里有合适的,你多替玉沅留留心。”

红豆笑着点点头。

两人说话时,玉沅不时往这边瞧,显然猜到了母亲又在张罗什么,满脸不忿。

幸而舅舅一家人用完午饭便走了,虞太太虞崇毅便同着下了楼,一道去看事先说定的几所房子。看了一下午,虞太太属意香樟路上一套独门独户的小洋房,就担心价钱太贵,谁知一开口,竟比之前看的一套旧房子还便宜几百大洋。

这个价倒并非不可能,但也太理想化了,虞太太和虞崇毅面面相觑:“是不是报错价了。”

贺云钦笑道:“房子主人去了香港,眼下忙于将沪上几套产业悉数抛售,他急需用钱,故未着意抬价。”

虞太太当即明白过来,几套房子都是她和儿子自己找的,独这套是女婿领他们来看的,房子外头看着半新不旧,里头家具地板都是簇新的,西洋水汀及热水一应俱全,门前树木成荫,真正冬暖夏凉,且周围幽僻,离圣约翰颇近,简直处处都合心意。

这种好房子怎会凭空掉下来?分明是女婿提前做了安排。怕他们过意不去,故作托辞而已。偏偏价格还定得不高不低,让他们想回绝都无从说起。

她故意板起脸:“你这孩子。”

虞崇毅也过意不去道:“云钦,这万万不可——”

贺云钦扬眉笑道:“岳母和大哥别多心,的确就是这个价,要是不信,我这就找我朋友过来,岳母和大哥一问即可。”

就算找回来又如何,两人必定预先对了词,那人来了也会替贺云钦撇干净,他们又不能强着贺云钦收钱。

红豆抬眼对上母亲光光的视线,在屋里站不住了,干脆出了屋,到门前小花园闲逛起来。接下来又看了几套房子,虞太太考虑再三,最属意的还是之前那套,她向来通透,女婿做得这般周全,想来此事就算传出去,旁人也挑不出差错,于是未再拿乔,当晚就痛快交了定金。

家里了却一桩大事,红豆空前高兴,回到虞家已近六点,桌上大半是贺云钦爱吃的菜,红豆不许母亲动手,一定要亲自给贺云钦夹菜,贺云钦照单全收,她夹一口,他就吃一口。

一顿饭吃得眉舒目展。从同福巷出来,两人仍按照原定计划去王彼得处打听 “凶宅”护士横死一事,待上了车,贺云钦刚要开动,不经意朝后视镜看一眼,眸光一淡,红豆讶道:“怎么了。”

贺云钦道:“别往后看,我一会告诉你。”不等红豆再追问,便开车往富华巷而去。

贺家洋车刚消失在马路尽头,另一辆洋车就从黑漆漆的角落拐出来。

车里共坐三人,白海立一个人坐在后座,一双腿高高搁在前头椅背上,外套半敞,嘴里叼着根雪茄,阴沉沉盯着那辆远去的车,烟灰积了好长一截都不觉,半晌方眯了眯眼道:“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痛快呢。”

前头那人扭头,讪笑道:“您不痛快,属下也不痛快。可是照您的意思,我们本就不好明目张胆跟贺家作对,就算想对付他们兄妹俩,总不好做得太露痕迹,何况依属下看,贺公子对那个虞红豆是动了真心,咱们要使绊子怕是不容易啊。”

白海立冷哧一声:“眼下他是对虞红豆新鲜,过些时日你们再看。说来说去,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喜新厌旧的,只要咱们搅合得贺云钦对虞红豆淡了心,她虞红豆的日子还能舒心得起来么。虞红豆一不痛快,我心里自然就痛快了。”

他顿了顿,眉毛一竖:“不是让你们从虞崇毅这边想办法吗,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一帮废物。”

那人道:“虞崇毅最近这小子只张罗买房子,并不打算开铺子,而且这小子早对咱们起了防备心,要从这边下手属实不容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么算了?” 白海立啐一口,“这家人太不识抬举,我这口恶气堵在胸口,急等着地方出气,你们自管敷衍我,看你们能敷衍到几时!”

那人眼珠一转:“厅长息怒,属下查来查去,窃以为有两件事可以入手,一个就是虞崇毅的舅舅潘茂生,这人在南宝洋行任买办,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听说潘太太极势利,正四处张罗给女儿找体面女婿。再一个就是听说虞红豆学校里以前有不少男学生追求,虞红豆近日总在教堂里演出什么‘画皮’的话剧,也不知贺云钦知不知道自己老婆这般出风头。属下还听说圣约翰过些日子还有茶话会,还是贺家大少奶奶主办的,算来都是大有可为的好契机。”

“哦?”白海立来了精神,两指夹着雪茄出了会神,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掸掸烟灰道,“不错,上了心,孺子可教。你再去好好打听打听,尤其是潘家那边,记得做得不露痕迹,免得贺家怀疑到咱们头上来。”

第76章 第76章

到了富华巷,贺云钦和红豆上到二楼, 王彼得正招助手, 过道里全是等待面试的年轻人, 举目一望全是学生,想来一为本身的兴趣,二为彼得侦探所开具的优渥薪酬而来。然而能通过桥牌游戏的本就少之又少, 王彼得疑心又重,面试从早上持续到晚上, 只有几个人通过了复试。

王彼得那边在忙,贺云钦和红豆自顾自进了书房, 顾筠在桌前一丝不苟整理书页,看见两人进来,愣了一愣:“噫,你们怎么来了, 这样也好,我就不用家里派车来接了,一会我同乘你们的车回家。”

红豆笑道:“你是每逢礼拜日都要来给王探长充当助手么。”

顾筠认真道:“平日王探长不拘着我,实在忙不过时来会才找我帮忙,但礼拜日我需来此归拢资料,近日因为彼得专栏重启, 王探长接了好多新案子,案卷堆积如山,我从早上八点整理到现在还未整理完。可见以我的程度还应对不来这么棘手的工作,希望今日探长招聘来的新助手能早日来上工, 这样我也就不会这么吃力了。”

红豆正要帮她整理东西,瞥见顾筠手边一沓照片,目光一定,忙拿起来看。

贺云钦跟顾筠打完招呼后,便立在书架前找沪上“凶宅”资料,听红豆半天不说话,回头看去,怔了一怔,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上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栋有年头的洋房,正对大门所拍,特别之处在于王彼得用自来水在照片上写的一行字:柽枫路15号。

两人记忆力极佳,自然都记得这是早上报纸上提到那栋凶宅的地址。

“王探长接了这案子?”贺云钦微讶问顾筠。

顾筠推推镜架:“对,有位姓林的西医博士租了这房子,早前便有人说这房子是凶宅,林博士根本不信这些无稽之谈,谈妥价钱后便预付了一整年的房租,谁知刚挂牌营业一个月,值夜班的护士就死在了房子里了,诊所现已关张,林博士觉得整件事太奇怪,于是上门请王探长帮忙查案。”

贺云钦到桌前拿起归类好的一沓书页:“这些都是这案子的案卷?王探长去房子里勘察过现场了,得出什么结论?”

王彼得正好进来,忙活了一下午,酒虫早已蠢蠢欲动,进屋顾不上说话,先掏出酒壶饮了一口,这才指了指贺云钦手里的照片道:“这诊所的负责人叫林禹文,是一位英国留洋博士,诊所开业后共招了三名护士,遇害的护士是其中之一,叫史春丽,今年二十五岁,本埠人,毕业于教会开设的卫生学校,出事当晚轮到她值夜班,一整晚林博士未接到史春丽打来的邀诊电话,次日早上另一名护士到诊所开门,进去才发现史春丽死在休息室的单人床上,尸检结果已出,是西洋医学所谓心脏病发猝死。尸身上未检出其他外伤痕迹,诊所财物亦不见丢失,警察局调查了一个月,以自然死亡结了案。”

红豆一张一张翻王彼得拍摄的照片:“听上去整件事像是意外,为什么林博士会请探长去调查?”

顾筠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红豆:“这洋房有些年头了,楼上楼下共三层,护士的夜间值班室在一楼,楼上的房子暂时空置。出事前一个月,诊所里的护士半夜听到过几回脚步声和女人的哭声,这宅子历来便有‘闹鬼’的传闻,护士们害怕之下便将此事告诉了林博士,林博士认为是有人想行窃所以故弄玄虚,为了找出那盗贼,林博士自己在诊所住了一晚,可是当晚什么也没发生,而且自那以后房子里晚间再没有异响,谁知才不到半个月,就出了史春丽的事。”

王彼得从沙发上起来:“我去现场勘查过几回,前门后院都没有可疑的痕迹,二楼三楼的房子全数空置,只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书房发现了一双脚印,大约39码,判断不出是男是女。我问过林博士,林博士说他当初看这房子时里头经人打扫过,未发现书房里有脚印,租下后所有业务全在一楼进行,二楼处于半封锁状态,所以我怀疑那脚印是新近才有的,就可惜史春丽的死亡没有外力的痕迹,不然光凭这双脚印就可以要求法租界警署重新调查了。”

贺云钦翻了一晌,果然翻到一张鞋印照片,红豆就着贺云钦的手好奇打量:“这房子为什么会得来凶宅之名?难道以前也死过人?”

贺云钦道:“十年前有位美利坚来的传教士来上海,不知何故在房子里自缢了,半年后,又有一名日本住户在房子里服毒自杀,自那之后这房子便有闹鬼的传闻了。”

红豆暗暗看向贺云钦,他似乎对沪上这些老建筑颇有心得,记得有一回在新亚茶室,他就曾以《沪上建筑神秘事件报告》为题作过演讲。他之所以下功夫研究这些建筑,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心血来潮,还是有别的目的。今天早上他一听陈白蝶要卖房子就来了兴趣,晚饭后又特来王彼得处打听这护士横死的凶宅,提到这凶宅的来历时更是知之甚详,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贺云钦明明已察觉红豆探究的目光,却佯作不觉。红豆不满地嘟了嘟嘴,贺云钦虽带她见了一些朋友,但仍有很多事瞒着她,想必就算追问,他也会用别的话岔开。

贺云钦对王彼得道:“上月开始白海立私底下去过陈白蝶的寓所,因顾忌太多,两人未敢明目张胆来往。近日陈白蝶卖房子的广告你可看了?我眼下有旁的事要忙,王探长若得空,便帮我查查这件事。”

王彼得被这话提醒,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正要跟你说此事,上回戏院刺杀南京伍如海,我们忙着处理白凤飞的事,无从知道戏院外头的情景,可是我助手说,伍如海被人护送着上车时,白海立也随伺左右,近日伍如海在沪养病,白海立频频去医院献殷勤,这人心术不正,若是叫他傍上了伍如海,岂非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贺云钦点点头,冷笑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红豆回想刚才在同福巷的情形,贺云钦似乎早就对白海立的行踪心中有数,也根本未将白海立放在眼里。

顾筠不齿道:“现在外头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伍如海来沪后立场越发明朗,这种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恨上回不知谁刺杀他,竟未成功。”

贺云钦转移话题道:“时间不早了,红豆明日还要上学,王探长,这些资料我拿回去详读,明日再给你送过来。”

王彼得道:“拿走吧,正好我毫无头绪。”

三人于是告辞出来。路上,顾筠对红豆道:“跟咱们排话剧的汪同学因为母亲生病,临时要赶回无锡,男主演的位置空了出来,话剧社找到秦学锴,可秦学锴说什么都不肯出演,所以剩下三场只能临时找别人,这件事梅丽贞她们跟你说没说。”

红豆是话剧主演之一,学校话剧团临时换男主角,怎么也绕不过红豆。

红豆思绪仍停留在贺云钦身上,听了这话心不在焉道:“她们跟我说了,梅丽贞几个这两日忙着找恰当的人,后来不知谁有个远房亲戚在上海大学念书,说来极合适。就是上海大学余校长的长孙,叫余睿,念大二,模样很体面,本身对西洋戏剧也很有兴趣,平日总在学校里演出,听了梅丽贞等人的建议欣然受邀,明日就会来学校排戏。”

贺云钦知道红豆近日在学校演话剧,碍于太忙,未曾亲自去教堂观赏,听到‘模样很体面’这几个字,将胳膊搁到车窗上,摸摸下巴。

第77章 第77章

顾筠也在这幕戏里出演配角,本身一向认真严谨, 对此事自然极关注, 听红豆说主演又有了下落, 松了口气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明天礼拜一,段先生会在学校附近的俱乐部弄茶话会,为了让会场氛围热闹些, 她给系里的每个学生都发了帖子,明天既然剧团里无正式演出, 你要不要去茶话会上露个面?”

红豆沉吟着未接话,早在段明漪第一次提出此事时, 贺云钦便替她委婉回绝了,可是既然茶话会地点定在圣约翰附近,若她身为妯娌连个面都不露,难免让人猜疑, 便道:“去,到时候下了课我们一道过去。”

送完顾筠,两人回到贺公馆,一进门红豆就扭身看贺云钦:“有件事我要问你。”

贺云钦将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垂眸望着她,温声道:“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