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太太轻斥道:“你二嫂现在有身孕,经不起你胡闹。”自不肯同意。

这时外头忽有人敲门,笑道:“二少奶奶,有电话找,是亲家的大少爷。”

贺太太一怔,忙对红豆道:“都忘了通知亲家太太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红豆,你赶快接电话,把这好消息告诉亲家,让你母亲和大哥也高兴高兴。”

红豆知道新寓所安了电话,知道自己有孕后,她刚才犹豫过要不要给母亲打电话,又担心她老人家听了消息睡不好,只能按耐住,听了婆婆这话,顺势起身,笑道:“哎。”

到了书房拿起电话,那边却是虞崇毅:“红豆,我想起我见过谁穿39码的鞋了,不是邱小姐。”

第95章 第95章

红豆愣了一下, 忙问:“是谁?”

虞崇毅道:“前次周嫂到天台上晾被单,被单被风刮到屋瓦上去了, 周嫂自己够不到, 只好找我帮忙,我上了天台,在凉棚上看到一双晾着的39码的布鞋,不知是男人穿的还是女人穿的,当时还奇怪了一下。刚取下被单就看见住三楼的向先生上来了,他跟我打了招呼,当着我的面把鞋拿走了。”

“向先生?”红豆脸上一呆,印象中他不苟言笑, 爱穿长衫, 身上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冷气息,她不大敢跟他搭话,自然也就未注意他穿多大的鞋。

记得他也在震旦任教授,说来跟贺云钦是同事。

“至于邱小姐。”虞崇毅犹豫了一下,像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次她上楼不小心崴了脚, 鞋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央我帮她捡, 我帮她捡了,印象中那鞋不大,应该没有39码。”

红豆抿了抿嘴,哥哥平日跟女人打交道打得少, 母亲未尝不想操持哥哥的亲事,但先前哥哥在警局任职,每天不是被白海立搓磨就是在外查案,回来也只是蒙头睡觉,根本没心思交女朋友。

玉淇表姐倒是跟哥哥有过口头上的婚约,然而这些年在舅妈契而不舍的拦阻下,就算母亲起初有这个意思,后来也都不提起了。

母亲自从得知三楼邱小姐的职业,唯恐哥哥跟邱小姐有牵扯,平日里防邱小姐如防贼,哥哥难得在楼里碰到邱小姐,一见面对方就崴了脚,若说邱小姐不是故意的,她怎么不信。

照她看,多半是邱小姐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存心逗弄哥哥。而且她简直能想象得到当时邱小姐那似笑非笑的神气,也就哥哥这么纯直才会上对方的当。

虞崇毅又道:“今天王探长跟云钦说这几起案子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说凶手穿39码鞋,怀疑是楼里的邱小姐,我之前从未往邻居身上想过,听他们这一说,突然想起向先生,忙给侦探所打电话,谁知王探长不在,又打电话到贺公馆,云钦也不在家,所以只好让你接电话了。”

红豆想了想道:“云钦有事出门了,今晚未必回来,王探长也不在的话,消息今晚送不出去,就算我们再急也只能等明天了。哥,你别忘了云钦跟向先生是同事,既然咱们都能怀疑到他身上,云钦也许也早就有数了。”

“也是。”虞崇毅憨憨一笑,“云钦这么聪明,能查的早该查到了,是哥多虑了。”

红豆握住话筒转了个身,喃喃道:“哥……”

妹妹语气跟平日隐约有些不同,虞崇毅嗯了一声,等了一会不见下文,诧异之余,温声道:“怎么了?”

红豆犹豫了好半天,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道:“哥,你让妈接电话。”

虞崇毅愣了愣,体贴道:“好。”

不一会虞太太接电话:“ 红豆?哎,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红豆红着脸道:“妈。”

虞太太敏锐地捕捉到女儿话里那不寻常的气息,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

红豆顿了顿:“我,我怀孕了。”

那边静了几秒,紧接着充满惊喜的声音道:“怀孕了?”

红豆无声笑了笑,大不好意思道:“反正我就把这事告诉您,我、我先挂电话了,您也早点歇。”

虞太太连笑带骂:“你这孩子,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大夫看过没?已经确认了?云钦知不知道?”

红豆红着脸一一答了。

虞太太笑叹道:“好好好,明早我就到贺公馆来,虽说你婆婆素来周到,我这当妈的还得亲眼看看你才放心。”母亲虑事周全,自女儿出嫁后,为免女儿让人指摘,从未到贺公馆来过。

红豆又跟母亲说了几句话,这才慢腾腾挂掉电话。

也不知为何,心里一时欢喜一时担忧,明明往外走了,想起哥哥的话,又折回来给王彼得的侦探所打电话。

接电话的还是洛戴,说王彼得不在,她挂掉电话,又给瑞德诊所打电话,谁知护士说瑞德出门了。

看来今晚是通知不到贺云钦了。

她心事重重从书房出来,往卧室走。

回了卧室,四妹非要跟二嫂一房睡,仍在缠磨婆婆,婆婆虽然仍未点头,但神色间已有了松动之意。

看她回来,贺竹筠道:“二嫂,你帮我劝劝妈,今晚让你就让我跟你睡吧,大不了我睡榻你睡床,我们姑嫂不在一处睡,自然就不会踢到你的小宝宝了。

红豆不免有些好笑,难得见贺竹筠如此黏她,猛的想起那个余睿,暗猜贺竹筠有心事跟她说,便笑着对婆婆道:“婆母,四妹怕是有体己话要跟我说,要不将四妹的被褥搬过来,我跟她一人一床被褥。“

贺竹筠听到‘体己话’这三个字,脸无端一红。

贺太太心中一动,顿时改了主意,对贺竹筠道:“那你好好的,挨着睡就挨着睡,不许扰你二嫂,就算要跟你二嫂说话,也不许说得太晚。”

贺竹筠喜得扶住贺太太的胳膊:“妈,您放心吧。”

待贺太太走了,红豆忙着梳洗,贺竹筠穿件鹅黄色睡袍,坐在外头沙发上翻着书,口里道:“二哥这回也不知要去做什么,居然开的洋车,我记得他以前每回晚上出去都骑他那辆脚踏车。”

红豆本就在盘算给贺云钦传递消息,无奈根本不知何处找寻他,在盥洗室里听到这句话,一愣,忙出来看贺竹筠道:“你二哥这脚踏车骑多久了?”

“回国的时候就有了,二嫂,你不知二哥有多怪,这车明明破得不行,他还宝贝得不得了,有一回他还亲自修车。”

红豆脑中冒出个念头,再待不住了,出来重新穿上大衣,又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对贺竹筠道:“四妹,你在房中等等我,我下去一趟。”

贺竹筠讶道:“怎么了?”

红豆道:“你二哥刚才打电话来,说落了样东西在那辆脚踏车上,我去给他取回来。”

贺竹筠神色一松,起身道:“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必了。”红豆拉开门,“我去去就来。”

她下了楼,到贺云钦平日停脚踏车的那个花园凉篷,果然看见那辆半旧脚踏车静静停在那,被橙色灯一照,有种乌沉暗哑的光泽感。

她拧亮手电筒,俯下身照了一圈,一无所获。眼看夜风越来越大,她紧了紧大衣,正要回去,电筒的光线不经意滑过前座的支杆上,折射出银亮的光泽。

她蹙了蹙眉,凑近一看,原来是米粒大的一排字。因刻得太小,需极力辨认才能看出是英文字母。

上写着:“light and truth.”

她轻声念出来:“光与真理。”

不由怔住,圣约翰的校训。

第96章 第96章

红豆知道贺云钦所在的爱国组织有固定的活动地点, 也猜到这辆车是贺云钦用来联络的重要工具,然而找遍整辆脚踏车, 没再看到其他暗语, 那么这句‘光与真理’,应该就是车上唯一的标识了,巧就巧在它竟然跟圣约翰的校训重合。

光凭这句话,她依然不知到何处给贺云钦传递消息,且向先生穿39码鞋这件事不见得意味着什么,如果因此而兴师动众去找贺云钦,说不定还会影响他办事。

但至少这句暗语是个线索,非要去找他的时候, 也许可以从这条线索上找到些指示。

她茫无头绪地直起身, 裹紧大衣,踏在那沾满了露水的草地上,转身回了公馆。

贺竹筠靠在床头看书,见她回来了,放下书道:“二嫂找到那东西了吗。”

红豆脱下大衣, 到盥洗室洗漱:“没找到, 不过也不急,反正你二哥明早就回了。”

“也是。”贺竹筠不喜欢刨根问底, 等红豆在另一侧上了床,她翻过身,枕着一侧胳膊,望着红豆道, “二嫂。”

红豆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怎么了?”

贺竹筠垂下眼睛想了想,再抬眼时神情有些忸怩:“你觉得余睿这个人怎么样。”

果然是要就此事征求她的意见,红豆笑起来,翻身看向天花板,回答得格外慎重:“唔,我跟余睿接触时间太短,但是从排戏这段时期来看,余睿从不迟到也从不缺席,演出时一丝不苟,歇息时也很少跟同学开不相关的玩笑,每回都提前背好台词,很懂得为他人着想,而且我还听说他在学校常组织爱国运|动,所以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是个有抱负的青年。”

贺竹筠越听越高兴:“你知道吗,他说因为敌寇侵略,吾国正处于最黑暗的时代,但无论在明面还是在暗处,无数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力挽狂澜,他说他毕生追求光与真理,时刻准备为吾国吾民奉献自己的一切,论及那些前辈,只说都是他学习的好榜样。”

光与真理?红豆暗暗皱眉,除了脚踏车上的标识,这是她第二次从别人口里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当初新亚茶社上从王彼得口里听到的,第二次就是余睿。

会是巧合吗。王彼得应该跟贺云钦有着共同的抱负,余睿难道也跟他们同属一个爱国组织?出于安全考虑,组织中成员彼此不知道身份是常有的事。

她至今不清楚贺云钦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但从之前伍如海在剧院被刺杀时贺云钦的表现来看,贺云钦就算不是这件事的策划者,也是知情者之一,由此可知,贺云钦在组织中地位绝不会低。

只恨那卖国贼侥幸逃脱,不然沪上军防不会急转直下。

记得自己第一次跟余睿见面时,余睿的表现不像第一次见她,贺云钦素先前也说过余睿眼熟,倘若余睿是这个组织中的成员,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也许余睿执行任务时知道了什么,并由此开始好奇贺云钦的身份,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常去听贺云钦讲课。这种好奇里也许还掺杂了一份崇拜,所以他连贺云钦的家人都格外关注。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余睿也在找金条,但他隶属于另一派,与贺云钦处于对立面。

可是从余睿的祖父及父母来看,余睿为卖国贼效力的可能性较低,因此她倾向于前一种猜测。

都谈到抱负了,想来四妹跟余睿的关系已经趋于明朗了,红豆问出关键的一点:“贺家迁往重庆的事余睿知道?他怎么说?”如果余睿选择留沪,而四妹去了重庆,本就关山迢递,这一下又隔着战火,两人的恋情自然也就无从存续。

贺竹筠抿嘴一笑:“他说他祖父联合了上海几所大学,正要迁往后方,至于他的父亲,也打算到重庆重办鸿报。”

“也就是说余家也迁去重庆?”

贺竹筠点点头:“他说他在上海还有重要的事没办完,办完就会启程去重庆。”

说着她脸上泛上一层红霞:“他说如果顺利,很快就会动身,如果不顺利,可能会耽搁些日子,但他无论如何都会去重庆来找我,还会请他祖父亲自来贺家提亲。”

红豆一怔,在余睿的立场不明朗之前,她并不赞成四妹过早陷入这份恋情,而且如果余睿也要找黄金,从他的种种表现来看,过于毛躁,远不及贺云钦和瑞德等人沉稳。

可看四妹的表现,俨然已对余睿动了心,感情一旦在心底萌了芽,外人根本无从拦阻,好在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余睿应该是热血且爱国的,不管他所指的重要的事是什么,只要他能全身而退且上门提亲,倒不失为四妹的良配。

她压下满腹的话,对贺竹筠道:“四妹,如你所说,你对余睿也还不够了解,你二哥素来疼你,他自有他的立场,并非故意要拦阻你跟余睿谈恋爱。”

贺竹筠翘着嘴道:“二嫂,你跟二哥越来越像了,说话的语气像,想法也一模一样。”

红豆摊手道:“如果四妹问我别的事,我可以滔滔不绝可以讲上半晚,可毕竟关乎你的终身大事,任谁都会慎之又慎的,越是关心你的人越是如此。”

贺竹筠咬了咬唇,假装生气道:“好吧,反正你和二哥都口才好,我说不过你们,但我觉得余睿一定是好人。”

红豆道:“说实话,我也认为余睿是好人,余校长是年高德劭之辈,他的后辈想必也不会差。但毕竟现在世道太复杂,婆母和你二哥自有他们的考虑。不如等到了重庆我们再好好观望观望,如果余睿真有心,自会像他说的那样上门提亲的。”

贺竹筠沉默了一会,长长舒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道:“二嫂,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肚子里的宝宝会不会觉得累,他是不是要睡了,不会嫌他的姑姑呱噪吧。””

红豆扑哧一笑:“谁知道呢,也许正竖着耳朵听。有个这么疼他的姑姑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嫌烦。”

说着说着话,两人困意上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近拂晓时,红豆梦里依稀听见巨大的闷声自天边远远滚来,那声音沉闷又刺心,如同早春的惊雷,蕴含着千钧重量,无端扰人清梦。

她皱了皱眉,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可是雷声却越来越响,隔着云端,一声又一声,重重地落在心头。

她胸口突然有种尖锐的疼痛,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猛的睁开眼睛。

贺竹筠这时也惊醒了,白着脸坐起来,怔了一会,抓住红豆的袖子,忐忑道:“二嫂,那是什么声音。”

两人还在屏息辨认那声音源自何处,就听房门脚步声纷沓而至,贺家上上下下外头仿佛炸开了似的,有人道:“老爷,太太,不好了,开战了。”

***

虞太太半夜被炮声惊醒,吓得连忙从床上滚下来,刚披上衣裳,迎面撞上周嫂几个老下人,人人脸上都透着仓皇:“太太。”

虞太太急声问儿子:“这是打起来了?”

虞崇毅一边穿衣一边咚咚咚下了楼,快步走到电话前,给贺公馆打电话,然而那边占着线,怎么也打不通。

虞太太跌跌撞撞从楼梯上下来,焦急地跺脚道:“这可怎么好,你妹妹他们不知怎么样了,这刚怀孕,可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虞崇毅竭力安慰母亲道:“妈别太担心,刚开战,至少租界暂时是安全的,我这就去一趟贺公馆,先看看云钦他们怎么说,您赶快收拾东西,如要离开上海,那可是说走就走的事。”

“东西都备好了,随时都能走,不行,崇毅,我得跟你一起去贺公馆,怎么也要亲眼看看红豆才放心。”

虞崇毅忙又给车行打电话租车,足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才打通,打通后一辆车都租不到,母子俩只得放弃叫车的打算,匆匆出了福元路,天尚未大亮,浮云散尽,天色墨灰灰的,天边寂寥地点缀着几点孤星。

兵荒马乱,街上行人少得可怜,两人足足走出二里地才撞上一辆黄包车,车夫原不肯拉人,虞崇毅许了三倍的价钱才坐上车。

路过同福巷时,虞太太让叫停,对虞崇毅道:“你父亲还有几张照片搁在房里,趁现在你赶快上去拿下来,咱们眼看要去重庆,再回来这些东西怕是找不见了。”

虞崇毅下了车,到楼下正好碰上彭裁缝一家正鸡飞狗跳收拾东西,两个胖孩子呜呜哇哇哭个不休,看虞崇毅回来,彭裁缝跺脚道:“虞少爷,你说这叫怎么回事,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虞崇毅安抚了几句,顾不上多聊,大步上了楼,找了个包袱皮,尽数将剩下的贵重物什收拾出一个包袱,这才下楼来。

谁知到台阶时,因包袱系得不稳,一个妹妹小时玩过的拨浪鼓从里头颠出来,一路滚下去,恰好落到彭裁缝夫妇的脚下。

未等虞崇毅弯腰捡,彭太太先他一步将拨浪鼓捡起来,递给虞崇毅。

她胖乎乎的脸上透着艳羡的表情:“虞少爷这是要举家搬迁了?也是,贺家可是上海数一数二的人家,就算打仗也不怕,哪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今日不知明日事,我现在只盼着别打到租界来才好。”

彭裁缝将老大塞到老婆臂弯里,骂她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趁还没大乱,赶快回屋收拾东西,大不了我们先避到乡下去。”

虞崇毅目光在夫妻二人脚上定了定,这两口子,男人的脚太小,女人的脚太大。

然而就像妹妹所说,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便点了点头,收回视线,大步出了巷口,命黄包车往贺公馆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贺二会平安归来,红豆和宝宝也会平平安安的。本来红豆头胎想让她生个小红豆,还酝酿了一大堆贺二宠她们娘俩的情节,现在么,我考虑考虑要不要直接来个龙凤胎。

第97章 第97章

虞家母子赶到贺公馆时, 贺家正乱着,贺孟枚和贺宁铮出去操办上海工厂物资迁移的事, 女眷则在收拾行装, 前次已运送了一部分往重庆,剩下的一部分也都陆续装满了箱笼,只待确定出发日期,就要统一运离上海。

听说亲家来了,贺太太大松口气,亲自迎出来道:“刚让余管事去接亲家太太和亲家少爷,没想到亲家亲自来了。”

虞太太笑着握住贺太太的手,两人同坐到沙发上, 贺公馆乍一看很乱, 然而细辨之下,贺家上下人人各司其职,可见为了应付突发状况,预先就有了安排。

一望之下,虞太太心底那份惶惑打消了不少, 缓声对贺太太道:“年轻时跟红豆父亲到北平开铺子, 碰巧赶上北伐战争,在北平那几月, 活活被枪林弹雨吓破了胆,以至于到现在我一听到打仗就心慌,半夜听说正式开战了,我也没多想就跑来了, 倒叫亲家太太笑话了。”

贺太太张罗下人奉茶,体恤地握住虞太太的手:“任谁碰上这样的世道都会觉得糟心,我和老爷早上四点就醒了,到现在都没顾上吃饭,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怕打到租界来。红豆毕竟刚怀孕,亲家只会比我们更挂心,前几日云钦就跟我们都说了,怕上海沦陷,他早就劝说亲家跟我们一道去重庆,眼下开战了,不知亲家拿定主意没有。”

虞太太并不拐弯抹角,颔首道:“云钦和红豆的意思我早都听明白了,何况眼下红豆怀孕了,一家人就更没有分两地的说法了,东西已在收拾,我和崇毅行李不多,说走就能走,倒是家里几个无子嗣的老下人无依无靠,恐要同着去。”

贺太太笑叹:“亲家太太真是厚道人,我这就让余管事去亲家家里搬运行李,届时虞家的下人可跟贺家下人同趟轮船去重庆。对了,红豆和她四妹在房中收拾东西,下人忙于收拾也顾不上禀告,这孩子怕是还不知道你们来了。”

说着便亲自领她们上楼去找红豆,惦记着贺云钦还未回家,趁她们一家三口说话的当口,出来吩咐管事他们去找。

自打正式开战,红豆这一早上心乱如麻,既牵挂贺云钦又牵挂娘家,拧开无线电匣子,一分钟一个消息,全无个定数,报纸暂未送来,人又出不去,战况究竟如何半点底都没有。

眼看贺云钦联系不上,她火急火燎让余管事去虞家,不想母亲和哥哥一早来了,心立刻踏实了一半,忙引着母亲入内坐下,沉声道:“上海尚未封锁,战火未蔓延到租界,万一局势一坏再坏,能不能走还另一说,一会我让余管事他们陪同你们回去,您和哥哥赶快把家里东西收拾好,到时候一并交由余管事送上轮船。”

虞崇毅看妹妹眉头拧成一团,问她道:“云钦到现在还没回来?”

虞太太来之后未见到女婿,原以为贺云钦在忙着别的事,听儿子这么说,不由愣住。

这时候下人在外头道:“二少奶奶,王探长来了,说有要事找您商量。”

红豆霍地起身,昨晚到现在一直没能联系上王彼得,只当他跟贺云钦在一起,没想到王彼得上门来了,要事?什么要事。她忐忑极了,想也不想就道:“请王探长到小书房,我这就来。”

说着便快步回里屋披了件见客的外套,对母亲和哥哥道:“妈,哥,你们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到了小书房,王彼得正在房中打转,回身望见红豆本要说话,看见她身后的下人,又将话咽了回去。

红豆屏退下人,屏声问王彼得:“王探长,出什么事了。”

王彼得起先仍有些迟疑,片刻后便下定了决心,对红豆道:“这几天我查到了不少东西,眼看杀白海立的凶手有了眉目,本想提醒贺云钦提防那人,可是昨晚这一开战,法租界全都戒严,到处都找不见他和瑞德,无奈只好来贺公馆。”

红豆心高高提了起来:“他们不在法租界?”

“不在。”王彼得咽了口唾沫,“红豆,我知道你和贺云钦感情笃厚,有些事瞒也瞒不住,不妨告诉你,的确,我跟贺云钦他们有共同的‘理想’,近来云钦跟瑞德他们在找一批物资,一度怀疑这批物资藏在沪上某所洋房里,我们查到现在,共找出七幢洋房,这些洋房里,有五所有过闹鬼传闻,全在法租界,剩下两幢没有闹鬼传闻——一栋就是你们同福巷那幢。另一幢我不知在何处,但我猜应在公共租界。”

这说法倒跟昨晚贺云钦的说法一样,红豆审慎地望着王彼得道:“探长,我原以为你跟云钦他们在一处。”

王彼得苦笑道:“我虽身在这个组织,但用瑞德的话来说,我‘觉悟’太低,在组织中的主要任务就是收集线索,像这种牵涉多方的大事,只有少数几位负责人知道具体细节。”

红豆愣了愣,若不是心头堆着太多事,险些能笑出来,王彼得性格散漫不羁,有时甚至称得上自私,这组织从事的活动毕竟太危险,面对棘手局面时,若非信仰极其坚定,的确极容易动摇。

“从昨晚我得到的消息来看,各方人马已经有所动作,拂晓开战后,我趁乱在法租界找了一圈,发现房子里都有小范围爆破的痕迹,可见贺云钦他们昨晚已去找过,又走了。我猜他们此刻在公共租界,可惜因为租界突然戒严,暂时联系不上他们,而且眼下有不少老百姓为了避难涌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若是伍如海和敌寇的人马也混迹其中就麻烦了,眼看快七点了,组织还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只担心贺云钦他们遭暗算。”

红豆静了一静道:“您刚才说您查到了杀白海立的凶手,究竟查到了谁的头上。”

王彼得从怀里取出一沓照片道:“你也知道,近来死在闹鬼洋房中的两个人,一个是叫史春丽的护士,一个就是白海立,为了弄明白史春丽的死因,瑞德从法租界警方弄到了史春丽的尸检报告,还特地去史春丽家打听她生前症状,最后虽然没查出什么,但因为怀疑她生前曾服用过严重损害心肌的药物,特列了一份可疑进口药物的名单给我。后来我去沪上这几家医疗机构调查,意外发现其中一份订单的邮寄地址,正好就是你们同福巷那栋洋房。”

红豆并不诧异,坐直身子道:“可是我哥已确认过邱小姐并非39码鞋,倒是三楼的向先生是39码鞋。”

王彼得没想到红豆会查在她的前面,呆了一呆:“向先生果然是39码?好,这是一件事,还有就是白海立一死,陈白蝶立刻搬出了之前高价转卖的洋房,这几日住在伍如海名下的一套寓所,进出都有军弁护送,看来应该是跟伍如海搭上了。”

红豆眉头微蹙,伍如海不止艳史丰富,而且癖好奇特,不喜未婚少女,专爱挖手下人的墙角,所有女性中,尤其喜欢嫁过人的太太,陈白蝶丰腴娇艳,伍如海就算明知其跟白海立有首尾,冲着她的姿色,将她收入麾下丝毫不奇怪。

就不知此事公公知不知道。

“陈白蝶搬走后,我继续盯梢原来的寓所,发现了好几伙人马的痕迹,料是他们认定了白海立知道金条的下落,要去找陈白蝶的麻烦,奈何这女人太油滑,转眼又寻得了伍如海的庇佑,他们无从下手,只得放弃。可是昨天半夜开战后,我因为找贺云钦路过那房子,下车到房子周围转了转,结果在后门发现了这个。”

红豆接到手中,是支金笔,打开笔帽,笔端正正方方刻着两个字:“震旦。”

“我第一反应是贺云钦落下的,后来想起贺云钦平日常用的那支自来水笔并不是这种金笔,再联想先前那药物的邮寄地址,我突然想起住在你们洋房的一个人,真要是这个人,云钦他们就麻烦了。”

红豆背上沁出一层毛毛汗:“向先生?”

王彼得焦虑顿起,抓了抓头发道:“ 向其晟也在震旦任职,之前云钦他们摸查过同福巷时,除了查出邱小姐是情报贩子,还查出向其晟是某爱国组织成员,之所以常在报上发表迂腐激进的言论,乃是为了借此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红豆顿时想起先前报上那些文章,难怪她怎么都看不出向先生身上的“进步气息”,原来是因为有这些先入为主的理论在时刻影响着她。

“先前刺杀伍如海时,向其晟跟我们合作过,云钦他们虽然表面上跟其没有来往,私底下都很敬佩其为人。但据我们所知,这次金条的事,向其晟所在的组织从头到尾未有牵涉,如果向其晟自行购买□□,又到陈白蝶寓所附近侦查,我怀疑其是根本是双重身份,那么当初伍如海的刺杀行动为何会失败,也就值得好好思量了。”

红豆心慌不已,唯有深吸气方能保持呼吸畅快,抬眼瞥见桌上一个收音匣子,忙起身,拧开一听,果然在说大批居民涌进租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