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懒。”他心里暖融融的,看出妻子有了困意,声调放低,“要不我们重新再定几个名字。”

“不是早就定好了么。”她抬眼瞄瞄他,“一个叫‘光明’,一个就叫‘真理’。”

他摸摸下巴:“会不会太随意了。”

她闭上眼睛,整个人更加放松:“贺光明’、‘贺真理’,朗朗上口,叫出来也大气。我觉得挺好的。‘”

可万一是女儿呢,‘贺真理’也就算了,‘贺光明’老觉得不够秀谧。

红豆知道他又在琢磨了,想起脚踏车上刻着的那句‘light and truth’,懒懒道:“先别想名字了,先告诉我,你们当初怎么想起来用旧脚踏车来做联络方式的。”

贺云钦没想到她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我加入组织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分给我的那辆还格外的旧。”

红豆惊讶了一瞬,不满道:“可不是太旧了,第一回坐你车,还刮破了我的裤子。”

他愣了愣,讶笑道:“还记恨这件事呢?”

她嘴角微微翘起:“一辈子都记得。”

他低眉望着她,当时在富华巷里因为此事两人第一次起争执,过了这么久,她气鼓鼓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他恍惚了一会,不知不觉间,岁月化作流动的金沙,静悄悄从指间淌走了。

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他的红豆,马上要做妈妈了。

“红豆,过几天他们要整理庭院,我让他们在院子里种一株红豆好不好。”

她鼻息渐渐变得匀缓,许久才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显然困极了。

他低下头,极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

她这么坐着睡不舒服,他小心翼翼抱着她起身,打算把她送到床上去。

谁知刚一动,红豆嘶了一声,皱眉摸向肚子。

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怎么了。”

红豆静静感受了一会,既期待又紧张,抬眼看向他:“我可能是发动了。”

贺云钦后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默了默,强自镇定:“好。别怕,有我在。”

话这么说,毕竟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接下来该如何安排,他脑中竟半点头绪都无,一味抱着她在屋中团团打转。

红豆都快被他转晕了,以往何曾见贺云钦如此失态过,不由哭笑不得:“贺云钦,你冷静一点,先放我到床上,再去通知安娜大夫。”

贺云钦这才回过神,镇定地将她放到床上,打开门唤下人备车,又让人到速给安娜大夫打电话,一转眼的工夫,贺家上下便鼎沸起来。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对于贺云钦而言,简直像一百年那么长,再轻微的动静,只要是从产房发出的,都会让他觉得心惊肉跳,无奈因为环境有限,只容许一位家属陪产,且因产房同时有两名产妇待产,只能是女性长辈。他在走廊枯等,活像被扔到油锅里煎熬,等到下午时,当他几乎到了忍耐的边缘时,产房终于开了门。

贺云钦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把,停滞了的血液,重新咕噜噜奔流起来。

岳母笑得合不拢嘴:“母子平安!大的是哥哥,先出来一分钟,小的是妹妹。”

***

七年后

贺公馆门口驰来一辆洋车,到了门口停下,门一开,贺云钦下了车,径直上台阶,边走边问余管事:“二少奶奶呢。”

余管事笑了笑道:“刚从学校回来,现在在花园里带着小少爷和小小姐玩呢,亲家太太和舅太太也来了。”

贺云钦知道潘玉淇和袁箬笠从香港过道重庆,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今日特带着孩子来看红豆。

他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妻子,点了点头,大步往内走去。

到了花园,他抬目一看,果然热闹非凡。

红豆坐在树下圆桌上,正笑着跟亲友们说话,她仍穿着早上那件素淡的烟紫色旗袍,身上一应首饰皆无,近来,她白天在大学给学生上课,晚上跟他一起为前线筹备物资,短短几个月清减了不少,平日穿着也尽量以低调沉静为主,然而因为他的红豆如此美丽,再平淡的衣料到她身上,也能化作万种风情。

几家孩子笑闹着四处奔跑,其中有几个尤为面生,显然是初次来贺公馆,连他这样的好记性也不认得。

这不奇怪。

八年来,东海扬尘,沧桑几度,他和红豆见证了无数次悲欢离合,隔着炮火,几年不能相见的亲友大有人在。

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此后再也担心敌军的空袭,警报拉响时,他的贺光明和贺真理再也不用比赛谁第一个跑到防空洞去,不久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至于是香港还是美利坚,他正要跟父母和红豆商量。

一众孩子中,最疯的那个是他的贺光明,第二疯的是他的贺真理,瞥见他的身影,立刻奔过来:“爸爸,爸爸。”

听到这声音,数道目光看向他,有人笑道:“云钦,好久不见。”

不等他笑着回应,红豆一笑,起身快步迎过来。她等了一上午,正有无数个好消息要跟她的丈夫分享。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贺二和红豆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会有贺二和红豆日常番外,因为更新时间不定,我会直接放到微博,也许一篇也许两篇,看到时候的感觉哈。

顺便腼腆地给自己打个硬广,收藏作者专栏,开新文的时候会有通知~本章再送一次红包,还是那句老话,有缘再见。

 

番外

 

 

下人送来一份报纸,红豆喝口茶随手翻看,战后民生凋敝,各地不乏疠疫饥馑的新闻,然而自敌寇正式宣布战败,报上好消息仍占绝大多数,一页一页翻下来,她心情变得跟外头蓝天一样晴丽。

贺家回沪才刚一个月,诸多杂事亟待整理,当年迁往重庆时只留下了几个管事照应,时隔八年再回,贺公馆内外都蔽旧了不少,余管事这些日子忙于带人修葺粉刷,她和婆婆也整日指挥下人打点拾掇,收拾了近一月,总算收拾出原来的模样。

她和贺云钦仍住原来新婚时的房间,贺光明和贺真理被安置到公婆房间隔壁。大哥贺宁铮跟赵小姐的亲事尚在商议,至今仍算个单身汉,回来之后,他便依旧住在原来的房间。一家上下,惟有贺竹筠搬去了余公馆。

露台传来笑闹声,她开窗往外看,几个小人你追我赶,笑得憨欢,草坪尽头特设一柄硕大的白色西洋伞,用作遮阳之用,婆母和几位太太坐在伞下闲适地饮茶聊天。

贺云钦一早便去震旦安排回迁后的事项,红豆也有许多事要忙,头一件,就是她为了支持战后救济工作,近来正跟朋友合力筹办福利基金会,此事宜早不宜迟,马上要进行第一次会务讨论。

整理妥当,她刚待揿铃让余管事备车,门口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下人敲门道:“二少奶奶,赵小姐来了。”

红豆欣然应道:“快请进。”

赵小姐名唤赵思宁,是大鼎船舶公司的二千金,漂亮爽利,满腔爱国热情,此前在重庆她与赵思宁为前线缝制军衣合作过几回,对其印象甚佳,后来赵思宁跟和大哥贺宁铮确定恋爱关系,她得知此事,内心是极其赞成的。

自从跟段明漪离婚,贺宁铮跟贺云钦重又回到了小时融洽笃厚的状态,然而因为他无心再婚,尽管过得充实,出入皆只一人,有时不免有些形只影单之感。

赵思宁跟他的邂逅,乃是在一年前的某次物资筹备晚会上,用赵思宁自己的话来说,她对贺宁铮一见钟情,尽管贺宁铮起初并未给予回应,但架不住赵思宁热情诚挚的追求,贺宁铮就像块被热气所包围的冰块,慢慢有了融化的迹象,相处至今,只要一提起赵思宁,贺宁铮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也掩抑不住,整个人仿佛焕发了新的面貌,一扫之前的沉郁寡言。

两人婚事拟在年底,赵思宁并无老派的避嫌观念,无事便来贺公馆找红豆,今日之所以来,就是要跟红豆同去福利基金会。原本顾筠也是委员之一,但因新近查出来怀孕,哥哥虽然不拘着她,但着手开办洋行之余,整颗心都放在顾筠身上,为了让她安心养胎,红豆将顾筠手头的工作都接了过来。

红豆拿起手袋,走到门边,笑道:“我们走吧。”

赵思宁转动脑袋四处搜索:“光明和真理呢?”

“在花园里玩。”

“要不要带他们一起去?”

红豆朗笑道:“太皮了,若是带他们去,事情怕是做不成了。”

“也是。”赵思宁只得作罢,旋即又高兴起来,“那我明天再来看他们。”

福利基金会设在原法租界的富安路,战后再无“租界”一称,但委员会怕各界人士找不到具体地址,在报上刊载新闻时,仍冠以“原法租界”等字样。

因是利民义举,等红豆她们来时,会场熙熙攘攘,已有不少人了。红豆是基金会的重要理事,一来便忙着招待客人,等到她的演讲完毕,已近中午了。

接下来负责主持会议的是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红豆从讲台下来,自到另一角去整理资料, 突然有人唤她:“红豆。”

这声音很熟悉,她怔了一怔,转过脸,竟是秦学锴。

数年不见,秦学锴面容气度都与从前有些不同,第一眼她差点未认出,失神片刻,这才道:“秦学长。”

秦学锴停下脚步,笑着望她:“好久不见。”

八年岁月一晃就过去了,红豆好生唏嘘:“秦学长也是刚回上海?”之前听顾筠说秦学锴先去了广州,广州沦陷后,又辗转去了别处。

秦学锴点点头:“刚回来,打算接明报主编一职。”

想起当年在圣约翰的光景,红豆一时间感慨万千,斟酌着要找话,有人在身后道:“红豆。”

两人迎声一看,一个高挑男人走来,这人到了跟前,又停下,插着裤兜,望向秦学锴。

红豆讶笑:“你怎么来了。”

贺云钦走近,跟秦学锴握手,微微一笑:“秦先生。” 他刚从震旦回来,猜红豆可能还在基金会,特过来接她。

这一来仿佛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致,接下来只淡淡聊了几句,秦学锴就告辞而去。

回到贺公馆,进了房间,贺云钦关上门,在红豆身后问:“秦学锴也是基金会的管事?”

红豆漫应道:“不是。”

他将外套扔到沙发上:“那他为什么跑去基金会?”

她心里明镜似的,瞟他:“基金会谁都可以去,你去得,他为何不能去。”

贺云钦一扬下巴:“听说他至今未娶妻?”

她惊讶道:“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娶妻。”

话未说完,她身子一轻,整个人被贺云钦举了起来。

“干什么。”她吓一跳。

他不理。

她怒道:“你放我下来。”

他不放。

她瞪他一会,笑着推他的肩,低声道:“贺云钦,你这个大醋坛子。”

他放她到床上,欺身压上去,她今日穿件柔蓝色洋装配,耳朵上一对金刚石耳钉,身上别无首饰,素雅中不失明丽,他莫名悸动,格外想跟她亲热,一只胳膊撑在她肩侧,另一只手固住她浑圆的大腿,顺势往上滚她的裙边,可惜裙角做得太窄,推起来太费劲。

“你疯了,这才中午。”

他扬眉:“中午又如何?”

她瞪他:“秦学锴怎么惹到你了。”

他扬眉:“他惹我的地方多了。”

她一愣,都这么久了,这人还记得秦学长向她求婚的事,睨他一会,终于没绷住笑起来,抬手比了个很大很大的手势:“贺云钦,其实刚才我说得不对,你何止是大醋坛子,简直是专放陈年醋的醋坛子。”

他冷哼一声,低头去啄她微敞的领口:“虞红豆,成亲至今,我们可以认真算算,到底谁更能吃醋。”

“我何时无故吃过醋?”

“我何时给过你吃醋的机会?”

她哑然,他趁势解开她后头的纽扣,正要往下褪裙子,外头忽然有人“啪啪啪”敲门,伴随着小儿脆扬的声音:“妈妈,爸爸。”

红豆一愣,飞快地推开他,跳到床下找鞋,庆幸道:“坏人,差点就跟着你一起胡闹了。”

贺云钦懊丧地翻了个身,从前是不识趣的下人,现在是贺光明和贺真理,下人可以撵,儿子女儿还能如何。

等妻子整理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到外屋开门,门一开,第一个扑到他怀里的正是贺真理。一上午不见,女儿稚气的嗓音里充满了思念:“爸爸。”

他心都要化了,将胖嘟嘟的女儿举起,笑道:“上午在家玩什么。”女儿神色模样极肖妻子,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胖红豆。

贺真理挥舞胖胖的胳膊:“跟哥哥学打球,哥哥学得可快了。”

贺光明低头看向儿子,七岁多的贺光明老成地点点头:“爸爸,我已经会发球了。”

这时红豆从里屋出来,贺光明扭脸一看,啪嗒啪嗒就往母亲身边跑:“妈妈,我们一起去打球好不好。”

小真理也在父亲怀中伸出小手:“妈妈。”

贺云钦哄他们:“一会爸爸带你们打,保证你们学得更快。”

兄妹俩大喜过望,拼命点头,谁知贺真理不经意瞥见父亲衣领,那上面有一小块红色的印迹,不由大惊失色:“爸爸,你怎么了。”

她担心爸爸也像哥哥一样天一热就流鼻血。

红豆牵着儿子的手走到丈夫身边,看清那东西,刚才亲热时,她的胭脂不小心蹭上去了,贺云钦倒是若无其事,在女儿糯米团子似的脸颊上大亲一口,这才将女儿递给她:“等爸爸换完衣服再说打球的事。”

晚上哄兄妹俩睡了,红豆回屋,一进门就看见贺云钦半蹲在书桌前,衬衣袖子高挽着,低着头,正摆弄一堆木条,台灯灯光暖澄澄的,在他身后投下一圈柔和的光影。

战后不少地方的工程需要重建,贺云钦近来手头工作繁重,画图到深夜是常有的事,她原以为他又在设计模型,谁知走近一看,那摊开的图纸分明是一张低矮的圆桌。

“这是什么?”她蹲到他身边,拿起一根木条好奇地看。

“积木,给光明和真理玩的。”

她又拿起那张图:“那——这肯定是给光明和真理设计的书桌咯。”

贺云钦起身到书桌上捡了两支铅笔,用裁纸刀一边削一边道:“桌子、笔,都给他们准备好了,我要画图,你要备课写文章,晚上无暇陪他们玩耍,干脆弄张书桌,让他们伴着我们学功课。”

红豆走到他身后,揽住他的腰,笑眯眯道:“他们可没你想的老实,到时候吵起来,我们还怎么静下心来做事。”

贺云钦将削好的笔搁到桌上,转脸看她:“每回都是贺光明带头起哄,真理无非她哥哥的小跟班,有我这做父亲的盯着,贺光明第一个不敢胡闹。”

红豆想了想,不觉笑了起来,贺光明在祖父祖母面前一贯喜欢撒野,一到了贺云钦跟前,立刻会安静老实下来,说来也怪,贺云钦从不高声斥责孩子,可贺家上下这许多人,光明唯独怕他父亲。

贺云钦近来接了香港大学的工程系教授聘书,她也正申请教育系的硕士学位,公公本就对局势大感失望,竟就此做起了转部分产业往香港的打算,就算这桌子做好了,用不了多久又得重做。

这么想着,她走到他身前,将头贴在他胸前,静听他胸壁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场战争结束了,另一场战争紧接着酝酿,然而只要他在身边,她的心就格外安定。

她柔声道:“云钦,我们生在一个动荡的年代,但我一点也觉得不遗憾,因为有幸遇到了你。”

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低头拨了拨她的头发,默然片刻,故意皱眉道:“我看出来了,你现在没心思备课,要不我们做点别的事?”

红豆伸指轻轻划过他的前胸,慢吞吞道:“什么事。”

她嗓音又懒又媚,他怎还忍得住,一笑,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屋内走去:“当然是白日未尽之事。”

她踢掉脚上的鞋,环住他的脖颈,含笑跟他对视,夜凉如水,虫蝥声声,窗帘掀起,送来一阵蕴杂着花香的夜风,晴不了几日,很快又会有雨,可是那又如何,她和他晴也相依,雨也相依。

他仿佛听到了妻子的心声,不及走到床边,低下头,含笑咬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