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扎着,脱口喊道:“慢着,她们也是——”

前边的领头人停下问:“是什么?”

“她们都善舞,曾在兴庆宫里献过艺。”我猜安禄山在长安除了搜集钱财珠宝,定是还要网罗一批能歌擅舞之人,以备他伪朝廷的场面之需。

“哦,”那人用马鞭托起我的脸,细细端详,几分玩味,“你可知骗我的下场比她们更惨?”

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决绝又有些无奈,“知道。”

“哈哈!”一阵放肆的狂笑,“你们,放手,这几个留着。”

我回过身,衣衫不整的玲玲扑进了我的怀里,放声痛哭,芸儿几步上前,惊恐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芸儿的眼里看到了慌张。

随即,我们都被带走了,在静莲苑的大门口看到已被砍伤倒在血波中的玲玲的相公,玲玲一下子昏了过去。

我们与一群艺人一起被押解着由长安赶往洛阳。

一路之上,步履蹒跚,风餐露宿。我和芸儿、玲玲紧紧相偎,玲玲大大的眼睛满是血丝,空洞无神,总是低低抽泣。我们一直在旁宽慰,希望他的相公只是负伤而没有一刀毙命。

同行的艺人中有一个叫雷海清的乐工,我们从他口中得知,此时安禄山已在洛阳登基,国号大燕,所以命令进驻长安的燕军搜求玄宗的歌舞、杂技、舞马、犀牛,把搜掠的宫嫔、乐工、骑士押送到洛阳,用以在东都宴会众伪官。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断情(1)

大地茫茫一片黑暗,只能凭借从天空中微微闪烁的几缕星光才能看到身边的人影。

野地中宿营,我与芸儿、玲玲缩成一团,紧紧相拥,用体温相互取暖,身上的衣袍早已破旧肮脏不堪,零乱的长发夹杂着尘土与草叶,有些发痒。

一同从长安押解的艺人,有些体弱的因为风寒、惊吓和劳碌,染病不起。而一经染病的人就会被燕军拖出队伍,一刀下去,做了荒原野鬼。

出发时的三百多人,如今已经去了几十人。剩下的众人都是混混沌沌,表情茫然,不知前路如何。只有那个叫雷海清的乐工,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从不离身,却从没有见他拨动过琴弦,时常用自己破旧的袍袖轻轻擦拭,目光中满是痛楚和隐忍。这样的神情,一定也是战乱中失去亲人饱尝离别之恨。

每天只发一块又硬又冷的胡饼充饥,常常两三天都喝不上水,有时候只能以路上的一捧积雪解渴。

身体的痛苦可以咬牙扛着,而精神上的折磨更让人面临崩溃。

玲玲经常会在夜深时低低抽泣,离开静莲苑时,她的孩子刚刚两岁,老母亲还有身负重伤的相公,怎不让她痛彻心扉,伤心欲绝。

每每见到她如此伤心,我也会自然想起适儿、想起李豫,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好。心中的牵挂与思念就像染上毒瘾,时时发作,一次比一次汹涌。

拥着玲玲,我不断地重复:“要坚强,要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团聚。”

玲玲以一双失去往日神采的大眼睛凄楚地看着我:“能吗?我们能有那一天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给自己也给玲玲坚定的信念,“一定会有重逢的那天。”

这场战乱让大唐受到沉重的打击,两京沦陷,生灵涂炭,国土丧失。目之所及,满是疮痍。横在路边的尸首,走散的老人孩子,衣不蔽体的疯癫妇人,还有断臂伤残的军士。

安禄山的铁骑虽然凶悍善战,战事也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尽管如此我仍然畅想各级官员与百姓在经历了最初的迟疑与茫然之后,觉醒后的大唐军民定然会奋起抗战、保家卫国的。毕竟这是百姓心中的理想社会,物华人和,大唐是在辉煌的顶点如烟花般骤然下落的,所以自发的、有组织的各种抵抗一定会接踵而来,众志成城,定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换来大唐的起死回生。

“李豫、适儿,你们在哪儿?”我心里默默地呼唤,伴着圣驾,应该是安全的。然而一想到逃往蜀地的玄宗与贵妃,心中更是无限凄凉。风华绝代的贵妃玉环此次定是葬身马嵬了,而开创开元盛世的玄宗终是未能保全自己的英名,丢了皇位,失了佳人,再回到长安时,只能是残烛之年的孤独老人。

而我,这场战乱中,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如果不是身边还有芸儿和玲玲,如果不是还惦着适儿和李豫,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倒下,从此零落郊野。

一直撑着,终于在徒步行走了一个多月之后,来到了东都洛阳。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洛阳,曾经在李豫的口中,无数次地听到关于洛阳的种种,名闻天下的洛阳牡丹,上阳宫城的华美与壮观。

虽然心中对洛阳有着种种的想象,然而此时进入城中,还是被震惊了。

宫城仍然华美壮丽。

数代帝王营此役,高楼万丈平地起。九重宫阙连日月,天下此城最壮丽。

全城113坊,坊内皆第宅、寺观、祠庙、园亭。又有南、北、西三个专业市场,号称“三市”。市内店肆骈列,货物堆积。洛水、伊水,通济渠东连汴河,远达江南和河北,水运非常便利。天下舟船所集,百舸争流,填满河路,商旅云集,万千气象。

李豫向我描述的东都繁华之景,在这场战乱中留下的只有仍然华美的宫城,而被他念念称道的商旅云集、百舸争流,自然是再也没有了。

我看到的是华美宫城中让人窒息的沉寂。

洛伊水流波赤血,白骨相撑乱如麻。

我们被圈禁在上阳宫西南的一个偏殿中,轮流沐浴更衣,经过梳洗之后,很多人才恢复了本来的清丽容颜。

紧接着我们被通知会有人来拣选,通过拣选,我们中有的人可以去做乐工、舞伎,而有的则会成为宫女、侍从。当然,也有的人会被赏赐给大燕朝的将士官员。

如今的众伶人就如同折冀的飘零燕,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除了一种选择可以自己左右,那就是死亡。

还没有等到正式的拣选,一个容貌娇俏的舞娘在院中打水的时候就生生地被守卫的士兵拖了出去。随即传来的哭喊与淫笑,终于激起众人的愤怒,艺人中的男子都涌了过去,然而又被钢刀逼了回来,然后,扔回了一具备受蹂躏的躯体。

整个殿中一时沉寂了,再无半点儿声音。

良久,才有女子低低的哭声。在战乱中,生命是如此易碎,而女人的生命更为不堪,生命与尊严如同草芥般被轻意践踏。

还要走下去吗,我轻轻地问自己。

恐惧,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我身上所背负的李豫侧妃沈氏的命运在这场战乱中最终如何?我不敢想。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无力地倒向芸儿。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断情(2)

山河变色,朝堂易主。

然而,太阳每天仍旧照常升起。

难得一个晴朗的好天。

一小队人马,押着我们来到乾元殿外等候。

乾元殿建在巨大的三重平台之上,九间九檩的三层重檐楼阁,前面一排是八根浮雕腾云而起的盘龙金柱,飞檐排角、雕梁画栋、透花棂窗,真是金碧辉煌、巍峨壮观。这里曾经是一代女皇武则天处理朝政的重要殿宇,许多政令都从这里发向全国。

而今天仍然雄伟壮丽的乾元殿,在此刻成了为大燕皇帝挑选伶人的场所。

众人都垂首而立,一个一个鱼贯进入。

有的很快就出来了,而有的再没有出来。

接近午时,轮到我了,与芸儿、玲玲随指引太监进入大殿。

一道厉光射来,举目望去,殿上正中端坐一人,一身戎装,英气逼人,面部棱角突出,而眼光冷得怕人。“叫什么,会些什么?”低哑的声音。

我忙低垂下头,深施一礼,答道:“小女木莲,粗通弦乐。”

“嗯。”那人微微示意。

旁边立即有人抬上一尾七弦琴。

目光扫了一眼玲玲和芸儿,她们明白。

手指轻抚,拨弄琴弦。

仍然是那首《俩俩相望》。

这样的曲子,这样的歌词,放在这里有几分的滑稽。然而,这是芸儿和玲玲所熟悉的,曾经为了不厌坊的开业,她们也曾合练过,简单的舞蹈,配上悠扬的琴音,轻轻的合唱,也算可以入目。

曲罢。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殿上男子轻轻念道,忽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你是在讽我大燕国让百姓受苦了?”

心中暗暗叫苦,想着安禄山的草莽之师,怎么会通文词音律,随便拿了首熟悉的曲子来,没想到与所有武力夺权的统治者都一样,他们不仅仅是要夺城掠地,更是要征服百姓的心,哪怕是屈服。

“怎么不说话,刚才弹得不是很起劲吗?”

无奈之下,我只得低声应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战乱离别,都是悲苦,如何能掩耳盗铃呢?”

话音未落,面上已然挨了一个耳光。抬头一看,是殿中立在一旁的一个华服女子。此时,怒目圆睁,嘴角闪过一丝冷笑,看她胡服贵妇的妆扮,猜不出身份,只是觉得眉眼中有几分熟悉,然而此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见她瞥了我一眼,扭动着腰肢,走到殿上在那男子身边耳语了几句。那男子一双浓眉紧皱,狠狠盯着我。忽然一阵朗笑,盯得我有些发冷。轻哼一声,方说道:“没想到呀,我安庆绪如此有幸,竟然让大唐广平郡王的宠妃为我弹琴。”

我大惊失色,别说在这洛阳宫内,就是长安皇亲中,我也是极少露面,怎会被人认出,忙与芸儿对视一下,芸儿也是满脸惊色。而此时立在一旁的玲玲,面上竟然有些愤愤之色。

而就在那一霎,我才知道殿上端坐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安禄山登基时被立为燕国太子的安庆绪。

安庆绪打量着我,与身边的侍从耳语片刻,我就被人带了出来。所幸的是,芸儿她们与我一起,我们被关在远离乾元殿的丽水阁中。

掩上房门,玲玲拉着我问:“娘娘,今日殿上那个女子,你可认出?”

“似曾相识,”我又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玲玲一跺脚,叫道:“小艾,她分明就是小艾。”

啊,我和芸儿都惊呼一声。

细想下来,是有几分相像,但是怎么会是小艾。但是如果不是小艾,又怎会被认出。

一会儿有人送来吃食,心中有事,大家都吃不下。掌灯时分,又有人送来崭新的宫服饰品。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无颜

感觉十分不好,我呆呆坐在一边。

玲玲与芸儿也是坐立不安。

门又一次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那名貌似小艾的女子,锦衣华服、高盘云髻,身后的两名侍女手中托着两个托盘。

“你们都下去。”她厉声吩咐着。侍女将东西放在桌上,退了出去。她面上带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小姐,十年未见,小姐容颜一点儿未改。”

玲玲与芸儿对视一下,果然是她。

小艾自顾坐在厅中上座,眼光扫过玲玲、扫过芸儿,最终停在我的脸上继续说道:“还是小姐命好,在长安,是郡王心坎上的人,如今刚到东都,又迷住了大燕太子。”

“住口!”玲玲满脸愤愤,手指着小艾,“小艾,你是娘娘从老家带来的贴身丫头,娘娘哪点对不住你了,你一次一次地陷害,今天在朝堂上,你安的什么心!”

“啪!”小艾右手一扬,一个巴掌扇在玲玲的脸上,杏目怒睁,“凭你,也配说我!”

“玲玲,没事吧?”我和芸儿忙凑上前。

“真是主仆情深呀!”小艾扫了一眼桌上未动的饭菜和送来的衣饰,轻哼一声,“饭也未吃、衣服也不换,小姐,如今你还当你是广平王府里的沈娘娘吗?”

对上小艾挑衅的目光,我实在不想与她争执,“小艾,你想如何?”

哼,小艾轻挑柳眉,“小姐,非要我说明,好,太子今夜要你侍寝。”

啊,芸儿与玲玲双双惊呼。

我也愣在当场,不是没有想过,纤弱女子在战乱中是保全性命还是保全贞洁,如果不是自己所背负的名号,也许我会选择保全性命。然而,我毕竟是李豫的侧妃,毕竟是李适的母亲,我怎么能让他们蒙羞呢。

想明白了也就无所畏惧了,我把头一仰,朗声说道:“如果我说不呢,小艾,直接告诉我结果!”

“哈哈!”小艾笑了,头上的钗朵轻颤,煞是好看,“小姐的性子和容貌一样,都是没变,小艾还不知道小姐的心思吗?瞧瞧桌上,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我走到桌前,看到刚刚侍女放下的两个托盘中,一个托盘上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而另外的托盘里是明晃晃的一把匕首。

如此,到了最后决断的时候了,我轻轻拿起匕首。

“小姐怎不问问你死以后,这两个丫头的去留?”小艾的话语中带着轻蔑,却着实提醒了我。

“小艾,她们于你无碍,你放了她们吧。”言语之中分明是恳求。

“小姐这是求我吗?”小艾展露笑颜,轻狂而放肆。

算了,既然已经到了末路穷途,还计较什么。能保全芸儿她们,也了却了我的牵挂。于是我走到小艾面前,俯身跪下。

“娘娘!”玲玲与芸儿上前拉我,我执意如此,“小艾,我求你。”

小艾收敛了笑容说:“小姐虽然求了我,但是我可做不到。”

“你,无耻!”玲玲喊道。

“我知道,昨日殿上种种,能在安庆绪身边进言,小艾,我知道你已非以前的小艾了,你能做到。”我缓缓说道。

“不错,如今太子宠信于我,但是我偏偏不管。”小艾似是赌气,面上表情决然。

我终究是小看了她,本是草原中的狼,得势便猖狂。当初一次一次的放纵于她,就是因为觉得她虽然有些小算计、有些心术不正,终究是为了自己,损人利己而已。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心狠。

见我低沉不语,小艾又道:“你不换衣服,我就把她们*了,丢到外面去。你今天不侍寝,我就把她们送到军营里去,燕军凶猛,听说有的女人熬不过两三个时辰就不行了,不知道她俩能撑多长时间。”

“够了!”我怒极了,“你也是女人!”

“不错,我也是女人,当初郡王把我赶出王府,你可曾想过我如何生存?”小艾狠狠地盯着我,眼中满是愤恨。

我有些呆住了,想不到她与我竟有如此深的积怨。我一心对她好,几次陷害于我,都大事化小,最终放她去了。没成想在她心中,我的宽待竟成了恶意。

我心灰意冷,“小艾,你究竟想让我如何?”

“先把桌上的药喝了。”她眼中带笑,志在必得。

“娘娘,不能喝!”芸儿与玲玲立时上来阻拦。

罢了,大不了一死。“你们想去军营吗?”我轻轻喝道,她们微微一怔,我夺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辛辣还有辛酸,眼中慢慢有了雾气。

“好。”小艾声音中满是愉悦,“不必紧张,不是毒药,一碗长安妓坊里千金难求的断情散。今夜它是催情的*,过了今夜,它又是绝育的良药。”

“你!”玲玲听闻此言,气得全身发抖,冲上前就要与她厮打,小艾又岂肯吃亏,轻唤一声,侍女、兵士就推门而入。

“把她俩带走,捆在柴房!”

“是。”几个兵士上前押走了芸儿和玲玲。

“你,”小艾指着我,“过了今夜,如果太子对你满意,她们就会被放,否则,就会被送往军营。”说罢,又拿起桌上的那把匕首,“这个还是拿走好了。”

留下一个侍女,小艾带着胜利的笑容,昂首走了。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捷报(1)

妆台之前,木然地任由侍女摆弄,上妆,盘髻,更衣。

一切收拾停当,脸上蒙着纱幔,由一乘小轿载着,辨不出方位,走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

被人搀扶着,进入到一个温暖如春的室内。

像个木偶一样,被牵引着。

感觉所有的人都退下了。我被蒙着眼,缚着双手,立于室中,淡淡的藏香,寂静让人窒息。

这时候,身体开始异样,渐渐发热,全身绵软,那断情散开始发作了。被缚住的双手握在一起,我用长长的指甲狠狠掐着自己,清醒,一定要清醒。

感觉有人朝我走近,喘息粗重,似有酒气。

突然,寒光一闪,脸上蒙着的纱幔已去。

对面立着的,正是手提长剑的安庆绪。

此刻,他正定定地看着我。没有铠甲,一身中衣随意地套在身上,仿佛刚刚喝过酒,面色有些潮红。露出的胸襟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这么喜欢看我?”安庆绪浅笑着,忽地一把拽过我,脚下不稳,我重重跌在他的怀里。

我想挣扎,但是我没有,挣扎只会更加激起他的兴致。

也许是看到我的软弱与顺从,手起刀落,砍掉了缚住我的绳子。

我忽地挣开他的臂膀,向后退了两步,重重跪下,“太子是一国太子,未来储君,就算大唐真的覆灭了,为天下表率,也应善待前朝宗室。”

“哦,”安庆绪从案上拿起一杯酒,在屏风前面的一块兽皮毯子上,盘腿而坐,饮了一口杯中酒,“此时承认自己是宗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