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开浚先领旨,忍不住辩了一句,“臣在朝廷当差,得陛下重用,自当为陛下效力,死而后已。”

“朕知道你的忠心,开浚。”明湛淡淡道,“朕对太长公主、对安悦公主、对安定侯、对你,朕已经尽力了。是人就有私心,朕的私心,就是用在了你们一家人的身上。别叫朕失望,好了,下去吧。”

郑开浚行礼退下,临到门口。心里忽然很是难过,或者帝王是为了收买人心才这样说,或许,帝王器重他,肯用他,亦是为了收买人心。可是,难道郑开浚是那些清高孤傲有道德洁癖的书呆子吗?不,他生于权贵政治之家。

他明白,能够被人收买,这本身就是对于一个人价值的肯定。

帝王为了收买人心,才重用他。但是,在重用过程中,难道帝王敷衍他了吗?难道他没有得到锻炼吗?难道帝王瞧不起他吗?

自始至终,帝王从未辜负过他们一家。

却是,他的外祖母让帝王处在如此尴尬的境地。

当他听到明湛说“朕已经尽力了”的时候,郑开浚陡然觉得愧疚难当,忽而跪下,哽咽道,“是臣辜负了陛下。”

明湛一句话都没说。或许他这一生就要在这种辜负与被辜负中活着吧,不,再多的感情,再软的一颗心,也禁不起这样的消磨。

明湛望向郑开浚,夕阳西下,郑开浚的身姿在夕阳的余辉中留下一抹悲痛的剪影。

敬敏大长公主在与卫太后念叨着两个儿子将要成亲的事。

亲事都订好了,如今过了年,敬敏大长公主想着干脆把喜事办了。她与卫太后关系不错,时时来宫里走动,便顺嘴说了。

卫太后温声道,“叫我说,还是等等,皇帝派善棋侯去云贵迎太上皇回朝,一时半会儿的怕回不来呢。敬敏姐姐是娶媳妇,善棋侯同样是嫁孙女,老人家,不亲自瞧一眼,哪个能放心呢。”

敬敏大长公主笑道,“这个我倒是与善棋侯夫人商议了,夫人倒没说什么,一切以咱们这边儿为主呢。”

“姐姐也太实诚了,为了孙女嫁过来好伺候婆婆,善棋侯夫人也不好说别的呢。”卫太后逗趣一句。

敬敏大长公主笑道,“瞧您说的,好像我这个婆婆多不好伺候似的。”不过,卫太后都这样说了,敬敏大长公主点头道,“也是的,那就再等两个月,亲事么,越热闹越好。嗨,太上皇的事儿,叫我说,姑妈真是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的,太上皇与王爷嫡亲的兄弟,在云贵养身子。若是想回来,自然会回来的,还要闹这样一出儿,唉。”敬敏大长公主又是一声长叹,她不好直接说襄仪太长公主不对,但是就她而言,她与卫太后的交情,绝对比她与凤景乾的交情要好。

再者,哪怕她女儿命短,那也是明湛的元配,正经的皇后,她就是卫太后的亲家兼表姐。

襄仪太长公主此议,在大长公主一代中,真没人肯附和她。哪怕或者福昌大长公主心里会想些什么,但是明面儿上,福昌大长公主也绝不敢跳出来与卫太后一系为敌。

安排好了郑开浚的事,原淮扬巡抚梁东初的官司,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审理下,也有了眉目。

梁东初是一口咬定林永裳丢失太祖宝剑,当然,他当初在家命人私造消息蛊惑民众也属实情。梁东初能在林永裳手里捡一条命出来,完全是因为山西梁家的原因,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再者,梁家还有为直隶总督的梁东博在,林永裳没有一下子将梁家与梁东博都弄死的本事。

而梁东初干的事儿,又不比徐家那样无下限,所以,林永裳并没有先斩后奏。

淮扬平安后,便上本将梁东初送至帝都受审。

梁家为了能把梁东初捞出来,竟然想与徐叁联手,准备给林永裳来个狠的。反正淮扬徐家也是毁在林永裳手里,徐相必然对其有深仇大恨哪。

哪怕与本家再冷淡,那也是本家呢。

但是,梁家没料到,徐叁当下拒绝,完全没理会他们梁家伸出的友谊之手。

许久之后,梁家才明白,徐叁与林永裳竟然早已狼狈为奸,后来林徐两家发生的事,梁家更是终身不忘,唾弃不已。

不过梁家人也挺有本事,有御史为梁东初辩白,“正是因为梁东初得知太祖宝剑失窃,近而疑林永裳有叛国之心。事实上,的确在福闽有海匪捧着太祖宝剑,号称是淮扬来使,进而劫掠数个乡镇小城。闽地损失极大。林永裳为淮扬总督,梁东初为巡抚,不得不用些手段方能暂时逼林永裳下台,近而保卫淮扬太平…”

宋珠玉打断同僚的话,高声道,“海大人,您在说什么笑话吗?如今保卫了淮扬太平的正是林永裳总督!当初蛊动人心,至使扬州城不稳的正是梁东初!如今海大人一口一个梁东初倒成了忧国忧民之人了!林总督若是叛国,便没有扬州城守卫战的成功!梁东初明明是因私害公,趁机夺权不成,身陷囹圄,是为天道报应!如今听海大人一说,梁东初反倒成了有功之臣了。真是天底下的大笑话!海大人,黑白也不是这样颠倒的!”

海正中中气十足道,“那海匪手里的太祖宝剑又怎么说,若他们不是捧了太祖宝剑,那数个小城就不会被海匪劫掠。是问宋大人,海匪手里的太祖宝剑是打哪儿来的?”

“海大人,您见了海匪手里的太祖宝剑什么模样了吗?事实上,皇上虽然将太祖宝剑赐给林总督暂用,但是,哪怕梁东初也未见过此剑。更何况那些乡镇小城的守军!他们根本没见过太祖宝剑,哪个知道是真是假!既不知真假,焉何大意开门,引狼入室!”宋珠玉道,“分明是那些守军将领不识真假,误中海匪之计!全国备战之时,有人捧着把剑说是太祖宝剑,没有圣旨,没有信物,守军如此轻易,被骗也不为怪!战事来临,别说太祖宝剑,就是捧来太祖牌位,手续不全,不能开就是不能开!”

海正中气的直哆嗦,指着宋珠玉的手指头儿颤颤发抖,啐道,“你敢侮辱太祖皇帝!”转而跟明湛告状,“陛下,请严惩此贼。”

“太祖皇帝若知道守军如此愚蠢,朝中有海大人这样颠倒是非真假之人,定会一个神雷劈死你!”宋珠玉诅咒了海正中大人犹不算,不肯罢休的继续骂海正中道,“你就对不起你这名儿,海正中海正中,你干脆改名儿叫贾正中算了。”

宋珠玉虽家里穷点儿,不过,此人心眼儿活动,御膳上都能打包儿,再加上年轻,身体好,劈里呱啦一通说,完全脸不红气不乱。

可怜海正中大人实则年纪大了,一把胡子,比王叡安的都长,给宋珠玉噎的不得了,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两眼翻白,过去了。

 

160、更新 ...

宋珠玉完全是履行御史的原则,有不平则鸣,他就事论事,话到激烈之处,海正中还骂他是贼呢。他也就顺嘴儿还了两句,谁也没料到,海正中怎么就一下子厥过去了呢。

厥过去之后,明湛命令传了御医。

御医两针下去,海正中大人倒是醒了,可谁晓得竟是眼歪嘴斜,话都说不清。

朝中人一望即知,这是中风了。

年纪太大,被宋珠玉刺激太过,竟然中风半瘫。

这完全在宋珠玉的意料之外,更加雪上添霜的是,海正中大人没熬几日,便撒手尘寰,一命呜呼。

顷时间,宋珠玉成了帝都红人儿。

连帝都的百姓都知道,有个御史骂人厉害,直接把人给骂死了。

这话自然有些夸大。做御史的人虽然是靠嘴皮子吃饭,但是,你也得悠着来吧。这把人骂死,也忒刻薄了吧。幸而先前宋珠玉就有些美名儿,如今,人们也只是道一声刻薄罢了。若是换了方慎行,就不知道要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呢。

就这么着,王叡安也示意宋珠玉,海大人出殡时,你过去吊唁一下。

宋珠玉应了,倒是方慎行私下对宋珠玉道,“你小心着些吧,甭去了叫人家打出来。我可是打听了,海大人五子三女十六孙,这要是一起上手儿…”上下瞅一眼宋珠玉的干巴瘦的身量,方慎行有些担心,“还不得把你打没了啊。”

宋珠玉慢吞吞道,“我也不是有意的,谁也不知道海大人这样不禁说呢。一条人命呢,我去吊唁也是应该的。人家要是打,我就挨着,人家要是骂,我就听着呗。”

方慎行叹口气,义气道,“什么时候去,你叫上我。”

“叫你也没用,你还不如我跑的快呢。”

方慎行气噎。欠捶的一张臭嘴,活该你被人打死。

倒是林永裳与梁东初的案子有了结论,明湛命林永裳带着太祖宝剑回帝都来,至于梁东初,稍后再议,反正是没啥好下场。毕竟,林永裳是保卫了淮扬的平安,用事实说话这本身就是一大功勋。

林永裳接到圣旨,便自扬州城动身。

徐叁还在家里问女儿,“姓林的是不是真把太祖宝剑给丢了?”

徐盈玉犹豫着没说话,徐叁心下一沉,面色大变,惊道,“他真的丢了!”完了完了,徐叁郑重道,“以后你万不能再给姓林的回信了。”

“林大人身边儿有皇上派的侍卫,丢没丢,皇上心里定是清楚的。”徐盈玉道,像侍卫甲的功夫,徐盈玉是见识过的。林永裳的事儿,不大会瞒过侍卫甲,不过事至如今,皇上仍未发作…

“唉,你想的太简单了。”徐叁叹道,“林永裳的心机城府,就是我,也得猜上几猜才能猜的透呢,何况御前侍卫。武功高有什么用。”政治斗争,得靠脑子。

“林大人就要来帝都了,吉凶马上即知,父亲不必担心。”徐盈玉倒还有心思安慰徐叁。

也是,现在闺女还没嫁姓林的呢。徐叁放下一颗心,只管坐山观虎斗。

林永裳原本计划着一回帝都便进宫面圣,谁晓得正是遇到了桩是非。他们一行人经朱雀街,正见俩人在前抱头鼠蹿,后面跟着一群穿孝衣的人手执棍棒喊打喊杀。

这样一群人,直接冲撞了林总督的马。林永裳最擅长文斗,武功啥的半点儿不会,马一惊,险些要了林总督的命。若非侍卫甲手疾眼快的将林大人一拉一拽,一手勾住林大人的腰,将人从惊马上救下,林总督非英年早逝了不可。

明湛见到了林永裳时,林永裳颈上还留有被衣领勒出的淤痕。明湛吓一跳,还以为林永裳真丢了太祖宝剑,不敢面君,提前自尽未果呢。

一问原由,竟是海家与宋珠玉这档子事儿。明湛懒得理会,直接问太祖宝剑的事儿。

林永裳是个精细人,他猜到怕有人打太祖宝剑的主意,如今,倒不是说太祖宝剑丢了。只是,剑身还在,剑鞘没了,算是丢了一半儿。

“臣原本想仿出一柄假的诱敌,不过剑鞘上宝石珠玉,珍稀异常,实在不能仿制。无奈,只得将剑身剑鞘分离。”林永裳偷看一眼明湛的神色,就有些说不下去,可仍要硬着头皮道,“臣无能,只保住一半儿。”

“不怕贼偷,就怕贼想。”明湛见此旷世宝剑竟收在一件简单的乌黑剑鞘中,显得平淡无奇至极。对着林永裳,明湛大方一回,“罢了,那些宝石珠玉虽值钱,到底只是装饰,剑还在,就好。”

林永裳松一口气。

明湛道,“如今梁东初下了大狱,巡抚必然要另派新人了。永裳,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林永裳想了一回,道,“今年三月任期满的大员,俱要回帝都陛见,陛下可另行选派淮扬巡抚。其实若不是范维年纪太轻,他倒是挺合适。”

明湛哈哈大笑,“范维不过二十出头儿,巡抚为正三品高官,若是将他升为淮扬巡抚,该有人说朕公器私用了。”

“上次朕派蒋文安去淮扬,你们早便同殿为臣,他如何?”

“不瞒陛下,臣倒是看中了一人。”林永裳大着胆子向明湛要人。

“谁?说说看看。”

“御史方慎行。”林永裳道。

明湛有些诧异,“朕以为你会更喜欢宋珠玉的脾性呢。”

“臣听说,方慎行因为陛下举荐道人,在朝人缘儿不大好,名声也不大好。但此人不馁不怯,仅看脸皮一项,就可用。”林永裳早对方慎行有所耳闻道,“名声不好的人,都想着把名声改好的。”

“他不过五品御史,先前才经了官司,直接转为三品巡抚,实在是幸进了。这样,原扬州知府迁为淮扬巡抚,范维补扬州知府缺。至于方慎行,前过未罚,朕记得平安县受到鞑靼人劫掠,损失极大。原平安县的县令已经殉国,让方慎行补平安县县令的缺。你近了瞧瞧他。”明湛想了想,揉着太阳穴道,“经海御史一事,宋珠玉难免受到诟病,罢了,还有哪个县需要灾后重建的?”

“单阳县受灾也极重,如今尚未有县令到任。”

“嗯,让宋珠玉去单阳县吧。”

“是。”林永裳不禁笑道,“宋珠玉脾气执正难得,很有些愣头愣脑。至于方慎行,若非遇到陛下圣明,定是一位罕见的佞臣。”

明湛指着林永裳笑道,“你倒是与朕想一处儿去了。”

其实,林永裳更看好方慎行。

出名儿要趁早啊。

方慎行初时在官场籍籍无名,自己想着出个大名儿,惹起帝王的注意。却不料,一招儿行错,名声是有了,却是骂名。

方慎行没啥背景,若非心理承受能力惊人,怕也没有这会儿。

海正中就是例,这不是心理素质差么,给人顶几句,一条老命就这么交待了。

明湛与林永裳说了许久的话儿,甚至留林永裳在宫里享受了一餐御膳。

阮鸿飞也在。

难得师徒二人皆是装B能手,完全是陌生人的作派,一个行礼,“见过杜若国主。”

阮鸿飞一脸无辜问明湛,“陛下,这位是…”

明湛使劲儿拿眼剜阮鸿飞,撇一撇嘴,“这是朕的淮扬总督,林永裳,林总督。国主是头一遭见吧,今日朕留永裳用膳,国主于海外,也就近目睹一番朕淮扬总督之风采哪。”

阮鸿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忙道,“林总督不必多礼。”

林永裳弯的腰都酸了,直起身来,恭谨的站在一畔,直觉这餐饭不会很好吃。

明湛向来俭朴,他与阮鸿飞两人一般不超六道菜,如今多个林永裳,加了两道菜,八菜两汤,外加香喷喷的米饭。

当然,御膳的水准是不必提的。

林永裳远道回帝都,朱雀街惊马,再加御前答对,担了几个月的心今日着地,如今着实是饿了。

还好他曾经接受过贵族书香教育,虽然吃的极快,动作却够文雅。明湛则专捡人家饭菜刚入口时说话,问道,“如今春天了,淮扬的耕种情况如何啊?”

林永裳一口饭没来得及嚼就生吞了进去,险些噎死,告罪,“臣失仪了。”急忙捧起碗来喝两口汤顺下去,方正色答道问题。

明湛点点头,继续吃饭。

一时,明湛又问,“尝尝朕的鸡汤味道如何?听说你很会煲汤啊,会做饭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啊。”

“御厨煲的汤自然非臣的土路子可比。”林永裳含笑道,“说起来,当初来帝都赶考,臣盘缠不足,还卖过鸡汤挣盘缠呢。”

“魏大人没资助过你么?”明湛问,说着还不着痕迹的瞟一眼阮鸿飞。魏大人!哼!魏大人!

阮鸿飞亲自为明湛盛了一碗鸡汤,算是赔罪了。

“魏大人?”林永裳倒很诧异明湛竟知道这些事情,道,“陛下是说承恩公魏大人么?嗯,魏大人常去臣的面摊子上吃面。不然,以往还有地痞流氓去臣的面摊子收保护费,有魏大人一去,不但多有人冲着魏大人的名儿过去光顾,来找臣麻烦的也少了许多。”

“子敏为人,的确是没的说。”明湛想起来,人家林永裳虽落魄了些年,打根儿里算,敏宁做了太子世子的伴读,与林永裳自然是认识的。

明湛心下感慨,诗兴大发,叹道,“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一句话,倒把林永裳与阮鸿飞说的沉默了。

林永裳告退之后,明湛见阮鸿飞仍然面色不大好,捅他一下,挑眉道,“国主装的真像哪?”

阮鸿飞见明湛挤眉弄眼的做怪模样,心下喜欢,搂他入怀,没甚诚意的谦道,“过奖过奖。”

林永裳回了家。

原本小小的宅子,添了吴婉与范沈氏,住的颇是逼仄。还好吴婉将隔壁院儿与后邻买了下来,重新打通,装修过,他们小夫妻俩住在隔壁院里,倒也便宜。

林永裳到家时,沈拙言与吴婉皆在外当差,家里主子就范沈氏在。乐水已经先将林永裳屈指可数的行礼放回家,还有亲兵皆安排着住下。

当初大家一路流放,死的死,散的散,林永裳中途逃出去,这一别便是二十几年。

看到林永裳的眉目还略有些当年少时的影子,范沈氏叹一声,“回来了?”

“嗯。”

林永裳与范沈氏,庶子与嫡母,要说对眼绝不可能。范沈氏对于林永裳的生母,向来是恨不能生吃了那小狐狸精,恨屋及乌,对林永裳的印象大约就是——小狐狸精生的小小狐狸,这样了。

相对的,林永裳对于范沈氏这个嫡母,并没有任何愉快的记忆。不然,在林永裳高官厚禄之时,不可能不找一找范沈氏。甚至,他早知道范沈氏的信儿,就是没动。有沈拙言在手,范沈氏并不能威胁到他。

但是,这样隔开二十几年的岁月,再行相见。林永裳望着范沈氏苍老的不成样子的脸庞,犹如生出无数残纹的旧瓷,再如何的擦拭补救,也不能回复原先的光泽优雅。林永裳真心觉着,以往那些恩怨,真的早已烟消云散。他稀里糊涂的与嫡姐在闽地相遇,相依过活,抚养沈拙言,再到如今与范沈氏相见,林永裳忽然怀念起那个并不如何美好,却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家族。

他的家,他的亲人…

林永裳喉间哽咽,“老太太。”

范沈氏唇瓣轻颤,似乎每根皱纹里都藏满悲伤,别开脸,强忍着心中的悲恸道,“莫要做此妇人态,与你父亲一样没本事。”其实范沈氏迫于生活,早已再嫁过两任丈夫,但是,她对于范家的感情永远怨不尽恨也不尽,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范家早已经没了,唯一范家的后人,也不能再姓范。

晚上这一餐饭,算是带有范家血缘的后人的团圆饭了,虽然人口不多,能有今日,也是老天保佑了。

林永裳头一遭见到吴婉,对于外甥媳妇,只要能把外甥照顾好,林永裳自然不会多说。何况看沈拙言那傻乐的模样,林永裳简直不必问,就知道沈拙言的现状了。

用过饭,林永裳依旧住他原本的屋子,梳洗过后,林永裳正要歇着,沈拙言过来了。

“舅舅。”沈拙言关心的问,“太祖宝剑的事儿,没事儿了吧?”

“真是个笨的。若有事,我还能回家?”林永裳躺在榻上晾头发,自从皇上召他回帝都的信儿起,吴婉便命人把屋子收拾打扫了,用炭盆熏一熏去了湿气,连被褥帐幔都换了新的,舒服的紧。就是林永裳都得暗自感叹,这家里有个女人与没女人就是不一样哪。

沈拙言好脾气的笑笑,“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林永裳知道外甥的心,摸摸沈拙言的头,笑问他道,“老太太院儿里那块儿匾是谁写的,啧啧,那破字儿,真不是一般的烂。”

沈拙言忙去堵舅舅的嘴,嘘声道,“舅舅,那是皇上赐给我的大福字儿。原本的御笔叫我收起来了,请了帝都最好的木匠师傅刻了匾挂外祖母院儿里呢。”

“你紧张个什么。”林永裳拍开沈拙言的手,随手抄了本书闲翻,看不上沈拙言这一惊一乍的劲儿,“皇上的字儿,是出了名儿的烂,这谁不知道呢。”

沈拙言实在非常的应一句,“那也不能说出来呢。皇上多要面子哪,让皇上听到,皇上怕是会不高兴的。”

林永裳没多就明湛的字儿做什么讨论,在林永裳看来,比烂狗肉强不了多少。奈何明湛身份在那儿,皇上又不是书法家,用不着多么的龙飞凤舞。林永裳问沈拙言,“不是皇上把你母亲的嫁妆都还了你么?怎么还住这儿呢?当初,你母亲可是陪送了好几幢宅子。”嫡姐大婚时,林永裳已经十来岁,偶尔听生母暗地里酸不溜丢的念叨过好几回,嫡姐的嫁妆多么的煊赫。生母的心里,一是嫉妒,二是担心,若是家业都给大姑娘陪送到永康公府,留给林永裳继承的自然就少了。

殊不知这些内宅的小心眼儿在皇权的面前实在渺小的可笑,范家最终能留下的,只有沈拙言生母这些嫁妆了。

沈拙言道,“我捐了。”这事儿他先前也没跟林永裳说,怕林永裳不同意。

林永裳瞪大眼睛,“你疯了吧?凭白无故的,捐银子做什么?捐给善仁堂了?”